很难说清,陈春成这本短篇小说集给我带来的是什么?以至于身处感冒之中,头脑胀涩,依然想把头脑里的丝线抽出来,理一理。

潜水艇水下游玩(夜晚的潜水艇带我潜入了一个特别的世界)(1)

坦白地说,说为一个作家,陈春成帅得实在有些过分了。头脑里回想着近代百年来的男性作者,好像除了木心先生,在我的记忆中,真没有比陈春成更帅的了。希望这不要影响他日后的创作。

上一次,读到印象深刻的小说,好像还是双雪涛的。同为八零后,同在落后的老工业区,共同感受了在时代欢欣鼓舞不断向前的列车,我们和我们所在的土地就像被颠簸掉的一块旧家什,生活里充满了荒诞的真实或者真实的荒诞。读后,有一种无从叹息的沉重。

陈春成的笔却像造梦一样。他的笔与书本的关系更密切一些,连着的好像不是具体的某块土地,所以,笔下的文字也是超离的,超离了现实的、具体的、土地的羁绊,描绘出了一种新时代人类寄托在物质上别致的乡愁。

潜水艇水下游玩(夜晚的潜水艇带我潜入了一个特别的世界)(2)

《夜晚的潜水艇》是第一个故事,但并不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在读完的时候,由它激起的那一丝小涟漪,悻悻的,差点想放弃。但是在通读之后,忽然明白,为什么以它命名,收为首篇。

在这几个互不相连的故事里,它就像一个开关,一个明喻。

《夜晚的潜水艇》故事的内容很简单,主体看起来像是讲了一个过度沉迷在自我幻想中的少年,他看什么都能走神,无论是图画,文字,还是音乐,他马上能带着这些“实物”进入到自己虚构的任何世界。可是有一天,长久沉溺于此的他忽然看到父母忧惧衰老的样子。他犹豫了,终于决定放弃自己多年来乘坐潜水艇遨游海底世界的梦幻生活,重新走回现实,高考、工作、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这个临近结尾的结尾,好像是鲁迅先生《狂人日记》里的狂人,病好了就去考取功名做官了。

故事虽然很大篇幅在写那个爱幻想的少年,其实我觉得,它的核心或者主角应该是博尔赫斯掷出的那枚硬币。在偶然的一次飘洋过海时,博尔赫斯往海中投了一枚硬币。并写诗说,此后他在陆地上每一瞬间的喜怒哀惧,都将对应着硬币在海底每一瞬间的无知无觉……

我想,一定是诗中“无知无觉”四个字刺激到了陈春成。激发了他的“意难平”吧。很多人就是因为这样的偶然拿起笔来。

我记得自己第一次产生这种续写冲动的时候,还是看《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时候,十岁左右的我,希望能够跨入书本,把食物分给她,让她不要死……

马伯庸曾在做客圆桌派的时候也说起这样的一段经历,当年看《平凡的世界》时候,因为不能接受田晓霞的死,所以十几岁的他就在开始在幻想中一次次给了田晓霞不一样的结局。

木心先生当年也说,将来回国的时候想续写《红楼梦》,只是不知,到底动笔了没有……

陈春成这本小说的缘起大概也会是这样吧。为那个无知无觉的硬币赋予故事。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命运观。我记得窦文涛有一次曾在节目中说,为了高考能考出好的成绩,他让自己挨饿,甚至主动挨打。在少不更事的他看来,所谓的命运,或许冥冥之中是一种交换,一定是先苦后甜的。

纵观陈春成的小说,我总觉得他是另一种,始终觉得人和某物之间(你不知道的某物)可能存在某种隐蔽联系。也就是说,一个具体存在的物的变化,将体现、或者反过来作用你的人生。就像宝玉那块玉。

所以,这也是一个写硬币的故事,缘自博尔赫斯又独立与博尔赫斯的故事。

因为博尔赫斯的硬币,因为他为硬币写了一首诗,因为这首诗感动了一个富商,富商作为“死忠粉”爱惨了作家,竟然出钱支柱科研,只为他们工作空余把他找一找博尔赫斯当年扔下的硬币。在找硬币的看科研人员里,就有爱幻想的小男孩的爷爷。每晚会给他讲神奇的故事,后来捞硬币的爷爷再也没有回来,他就开始幻想开着潜水艇去海底探险的生活……

潜水艇水下游玩(夜晚的潜水艇带我潜入了一个特别的世界)(3)

在这九个故事中,我最喜欢的故事是《竹峰寺》。很中 国、很古典,又很魔幻、很博尔赫斯。

说它很中 国,是因为,在时代的变迁之下,作者的老家被拆除被重建了,他的记忆以及记忆里曾经的生活也都随之一一消失,这是时代的缩影,这是很多人真实的经历。

说它很古 典,是因为,故事的内核是围绕了山中古寺里一方石碑,它所承载的传奇,它所展现的书法境界,它背后故事里的人很儒家,很名士。

说它很魔 幻,是因为,那个村子里天黑前的奇怪习俗。以及因缘际会聚到寺中的三个和尚的经历。

说它很博尔赫斯,是因为,他也试图采用时间和空间的轮回与停顿、梦境和现实的转换、幻想和真实之间的界限连通、死亡和生命的共时存在,象征和符号的神秘暗示等手法。把历史、现实、文学和哲学之间的界限打通,模糊了它们的疆界,带来一个神秘的、梦幻般的、繁殖和虚构的世界,在真实和虚幻之间,找到了一条穿梭往来的通道,并不断地往返。

他的文字是极好的,尤其是这部小说里,也像汪曾祺一样,大量使用四字短语,但是又不像汪老那般,透着自然不经意的散淡,是一种精雕细刻般的排列组合。

尤其是在写陈元常写书的那一段,犹为精彩,不忍促读。

我猜想,他是在找一个平衡点,在庄严和美丽之间找到最恰当的位置,然后等圣境降临笔端。蝴蝶飞过。陈元常意态忽忽,迷了魂似的,就跟了那只蝴蝶走。那天天气晴暖,莺啼切切。蝴蝶飞进大雄宝殿,他也迈进去。午后殿中无人,香烟袅袅,佛也半眯着眼。陈元常见那蝴蝶在香烛垂幔间忽上忽下地飞,飞绕了几圈,竟翩翩然落在佛髻上。他大吃一惊,呆立当场,《覆船山房随笔》里写,陈元常“见彩蝶落于佛头,乃大悟,急索笔砚,闭门书经,三日而成。成,乃大病。诸僧视其所书,笔墨神妙,空灵蕴藉,似与佛理相合。尤以《药草喻》一品,神光涌动,超迈出尘”。蝴蝶轻盈地落在大佛头顶,是何等光景?难以想象。宗教的庄穆和生命的华美,于刹那间,相互契合,彼此辉映,想来是极其动人。陈元常被那个瞬间击中,找到了他的平衡点,得于心而应于手,于是奇迹在纸上飘然而至。这部经一直保存在寺中,其中的《药草喻品》后来被刻成碑,立于亭下,供人观赏。原本应叫法华碑,因此典故,多被称作蛱蝶碑。每年到寺中礼佛的文墨人不少,见了这碑,没有不惊奇赞叹的。晚明的福建晋江书法家张瑞图曾购得此碑拓本,评价说:“如春山在望,其势也雄,其神也媚。又如古池出莲,淳淡之间,时露瑰姿。端凝秀润,不失圆劲,真得永兴之宏规,北海之神髓,惜乎其人名之不显也!”据说弘一法师晚年在泉州,也见过友人所藏的拓本,说:“此字中有佛性,有母性,亦有诗性……

当时,再读的时候,我就想,这故事可能是假的。一直想找一找这个《覆船山房随笔》。果然没有。但是这个果然让我更佩服不已。这就是博尔赫斯的笔法呀,真真假假。有如苏轼,生造典故,惟妙惟肖。对于不懂书法的我来说,超然物外神乎其神。

当然,在不经意间,作者还有小小的致敬。

作者说他有个藏东西的习惯,那是他的自我疗愈之法,在准备藏起带着家园记忆的钥匙前,他回忆了藏在图书馆的一个海豚镇纸。博尔赫斯也曾在小说里说,他把一个充满危险的《沙之书》藏在了图书馆里;

还有一处是作者找到石碑藏起钥匙的时候,他写道“老屋的钥匙早放在口袋里,这时我摸出来,在手心用力握了握,给它递一点温热。然后环顾桥下,见到石碑和桥墩的缝隙间,封着一道很厚的青苔,幽绿。我将青苔小心地揭开一点,然后趁钥匙上的一点热度还没消泯,把它放进去,推了推,塞实了;又把青苔小心地盖上。于是我的钥匙,钥匙里储存的老屋,老屋的周边巷陌乃至整个故乡就都存在这里……”

博尔赫斯在黑暗中投向冰冷深海的那枚硬币,离开前也带着他手上的那点余温……

我想,作者也一定最喜欢这个故事吧,不然不能把画着永安字样的钥匙,像彩蛋一样,藏在书第二层硬质的封皮上,并系着一个线。

整个故事集就像他的石碑。而他把他对于世界的眷恋都系在钥匙上,贴着石碑。

“只觉得那一笔一画,看得人心中舒展。笔画间弥漫着一种古老的秩序感,令人心安。经文大半为青苔覆盖,然而仅看露出的部分,就已十分满足。写佛经,自然通篇是小楷。结体茂密,内敛而外舒,透出稳凝,而不沉滞;运笔坚定,但毫不跋扈。写经者极有分寸,他在雄严与婉丽之间找到了一个绝佳的位置,既兼容这二者,又凌驾于其上。更可贵是其安分:能看出写经者并非徒骋才锋,一意沉浸于书道,那经文本身想必亦使他动容,因为笔下无处不透出一种温情。字与经,并非以器盛水的关系,而是云水相融,不可剥离。我用目光追随着一笔一画,在石板上游走,忽然间得到一种无端的信心,觉得这些字迹是长存永驻之物,即便石碑被毁成粉屑,它们也会凭空而在,从从容容,不凌乱,不涣散。它们自己好像也很有信心。看了很久,我站定了,闭上眼,过了一会,在黑暗中看见那些笔画,它们像一道道金色的细流,自行流淌成字,成句,成篇,在死一样的黑里焕着清寂的光。我睁开眼来,心中安定……"

这是最后遇见石碑时,他写下的文字,像是说石碑,但句句都是自己对于文学文字的理解。可是看出他的年轻气盛,才华无尽,也可以看出他宏辉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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