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一处根据地,是个公众号。入伙时间不算长,但待得甚觉滋润,就像遇到一个同频的人,生活减去些乏味,变得可爱起来。
当然,它从天南地北网罗到的都是些“文学爱好者”。这年月,还把毫无前景可言的文学当成一好的,无异于前清年遗老遗少,带着土腥味儿。和那些以此谋生——谋金生,制造阅读快感的码字工不同,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热潮中冲浪而来的人,要么天性幼稚,要么视文学为圣地,挤占了俗生空间,由内而外呈现渐趋天真烂漫。不能说就此会纯净这恶浊的世界,但至少对日渐恶化的生存环境能少些污染。英国文学评论家利维斯曾讲:“文学是一个文明人的首要特征。”且不说文学有无教人文明的功能或特质,单就个人而言,坚持自己的精神领地不失守,将是一生最大的慰藉。
那晚,公号推出文友一篇散文——《放过我》,写她身陷抑郁泥沼无法自拔的经历,悲情到绝望。和这个文友没见过面,甚至没注意她是哪里人,互加了微信,私聊的时候并不多。知道她写诗,写得空灵、隽永,也不失哲思,让人过目难忘。她也写散文和小说,在群里相对活跃,对自己的作品毫不护短,对别人的文章认真品评,态度诚恳又能切中要害。给我的感觉,她就像一只充足气的皮球,活得“嘭嘭”带劲,没想到她是个与抑郁症搏斗了五六年,几近败下阵来的人。
心情陷入怅然。公号主编突然跟发一条消息,宣布此文因故删除,再也打不开。就像猜谜,一门心思寻找谜底,却弄丢了谜面,一时回不过神儿来。这种事在公众号里没有过,究竟发生了什么?二三百人的群,大家一致选择了缄口不言。
心里愈发堵得慌。
这个夏天雨多,老天爷整日愁眉苦脸。瞭望一下手机里的天气预报,本想预支点儿阳光,结果很遗憾。有朋友将截图发到圈里,打个咳声说:这雨是要包月啊。
阴雨连天,日子一股霉味儿,嘹亮的蛙声在湿漉漉的夏夜游荡,找不到归路。雨点儿扑到窗上,然后滑落,鬼魅的影子带着几分阴郁。
突然恨恨地想:如果有一把子力气,我会把这湿透的日子抓过来,拧干!那么,如果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会不会找个文学青年做老婆?不——决不!成本太高,风险太大。你说做饭,她要写诗,你想上床,她说去看月亮……我过的是日子,她要的是精神,如此牛蹄子两拌(瓣)着,不踩成烂泥才怪。
其实,这恨因文友而起,还没写出像样的东西,先把自己整了个五迷三道,所为何来?时常有人叩问:世上没用的事占80%以上,有用的不足20%,你愿意做什么?知道自己回答不了这样的终极问题,我只是替文友不平,对她的健康状况深感忧虑。
斟酌再三,第二天上午想跟她聊聊。没敢用“怎么样”“还好吧”这样的问式开头儿,怕她敏感,发了个笑脸儿,然后问“忙啥呢?”。
没有回音。接下来浮皮潦草地干着家务,心思全放在手机上,一有响动赶紧打开。不是!又不是!手机有个毛病,有时收到消息不吱声,淘气崽似的。怕它故伎重演,不时划拉开,打探虚实。
直到下午,准确地说是将近傍晚,我准备放下此事做饭去了,桌上手机突然格外响亮地“吱”一声,吓我一跳。紧跟着“吱吱吱”连叫起来,蛮急的样子。
文友的语音消息。打开,是她的哭声。
“姐,我成废物了……”
“我做不成我了……”
“我努力过,我实在坚持不住了!”
……
不知说啥好。那一小片一小片由两根长短弯线加一个黑点儿组成的语音标识,像一根根钻头扎在我心上。平静了平静,我点开语音通话。
“放松点儿,你的症状我也有,可能别人也有,信意儿都吃药,药厂美了。”
“姐,别骗我,你以为拉别人陪绑我就好受吗?”
“真的,锁上门我也回来检查至少三次;家里有点儿响动我也一激灵;一盆洗菜水浇花儿还是倒掉,我也犹豫半天,最后怎么着都后悔……”
“你吃不下、睡不着了吗?”
“……倒没有,写不下去就嚼零食,写得不多,吃得不少,睡觉快赶上树懒了。你是不是……太累了?累了就甭写,那劳什子太伤神,如果活着不开心……”
“还不如不活!”
文友硬生生接上这半截话,时间停摆,我们之间出现大片空白,空得心里“扑通、扑通”发慌。
文友被一只魔爪摁在地上,动弹不得。我亦被拉扯其间,恍恍惚惚,陪着她哭一阵儿聊一阵儿,忘了做饭,也忘了吃饭这件事儿。病魔像阴暗的百慕大三角,我们是一叶偏航的小舟,在它身边打着漩儿。那会儿,文友在北京回龙观医院的候诊大厅里,整个世界黑塌塌的。
不知咋回事,现在患抑郁症的人越来越多。从去年10月10日“世界精神卫生日”相关部门公布的统计数字看,全球约有3.5亿名患者,而接受有效治疗的不足一半,中国有患者近亿。作为一种常见病,低头抬头间就能撞到它那张狰狞的脸。
周边当然不乏抑郁的人,有同事、熟人、亲戚,也有朋友。一位老领导,患病十几年,严重时投井、割腕、吞药……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一次次被硬拉回来,又一次次为下一个奔逃积攒力气,生命简直成了一块错贴的狗皮膏药,他除了急于将其甩脱,好像再无其他兴致。病情和缓时,你看到的分明是一个和善、谦谨的老人。每次遇到,我们都会站下来说说话儿。他订有报纸,但凡上边有我的文字,他都悉心看过,拿出意见,我这份业余爱好从身边得到的最大支持和温暖,恰是来自这位老领导的鼓励。
另一文友,不到四十岁,她和闺女同时罹患抑郁症。不可想象,一个三口之家,两个病人……文友奋起反抗,上班之余,她写作、画画、唱歌、朗诵、学外语,以期不给病魔喘息的机会。看着她的苦苦挣扎与不甘就范,我隐隐担心有一天她反被抓到手里的太多盾牌压垮,而更大的挫败感和无力感会不会像火箭助推器一样将她抛得更远?
面对一个既脆弱又深不可测的精神世界,作为旁观者的我除了关注文友偶发的朋友圈,也实在没啥作为。不能感同身受,说一句都是多。更何况,关在病房门外,未必就不是患者。人与人的隔膜,事与事的生疏,究竟如何清除掉我们内心的邪魔,找回一片晴空?生活似乎越来越奢侈,快乐却离我们越来越远。如果活着只剩下吃和睡,那样的日子恐怕要多无聊有多无聊。
记得刚上班那阵儿,十八九岁,在县文化馆。也是个连绵阴雨天,雨声喧哗,却隔绝在木格窗外。我们三个同龄女孩儿在宿舍诵读《梵﹒高传》,你念几页,她念几页。单纯、明净的声音伴随着对美好未来的共同期许,在小屋回荡,也嬉戏在风雨之中。无疑,梵﹒高是为艺术而生,这个只有三十七年即被强行结束的短暂生命,有个穷困潦倒、痛苦不堪的一生。至今记得梵﹒高自画像就像块劈柴,或者说像刚从一块劈柴上砍出来的人形,布满毛刺儿,扎扎约约。少不更事的我那时不懂抑郁为何物,更没有焦虑、压抑、选择困难,把梵﹒高的疯狂也当成艺术家超凡脱俗的美。
文化馆从早年的文庙而来,宿舍跟文庙正殿连山儿。当时对它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只知道那是个屋架很高的房子,里边装着我们的 “副业组”。成堆成箱的原材料,有两个木工师傅,打窗户、打门儿。在他们的俯仰间,一朵朵米白色刨花从条凳上盛开,散发着木质的苦香。两组邻窗的桌台,上面绷着白布,十来个女孩子围在那里做手工,每天叽叽喳喳,说笑声和着满院子绿植、花草间的鸟鸣,四下里飘。她们在空蛋壳上勾勾画画,往针扎儿盒上粘小人儿,成品远走东南亚。那些鲜亮、精致、小巧的手工艺品,来自一座因打倒而废弃的孔庙,有谁知道呢?
二十八年后,我从原来邻居的小偏门绕道大殿前,此时的文化馆早已烟飞火灭,文庙大殿作为文物被留存并围起了栅栏。我手扶栅栏凝望大殿,黑峻峻、阴森森的它落寞而冷寂,披着傍晚余晖,如垂垂冥想的山伯——天地自然!世态炎凉!毁灭中重生,繁花里枯萎。它若有知,足可以抑郁到分崩离析;它若无知,为何又不肯放过我们?
作者简介:高勤,河北省作家协会、散文学会会员。曾出版个人文集《回家》;散文集《陌上花》近期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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