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瑾,你一定要听哥哥的话!”

“娘……你去哪里?”

“快走,阿瑜,快带她走啊!来不及了!”

那稚嫩的少年满脸的焦急与不忍,却还是郑重地磕了个头,紧紧拉着他身侧的小小身躯,强行抱她离开了。

粉妆玉砌的小女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在整个尚书府蔓延,最后将这座华丽的宅邸彻底吞噬。

她母亲最后望着他们的神情……是她看不懂的复杂。

这是魏瑾娘三岁那年仅存的记忆。

她本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尚书府的唯一嫡女。

魏家世代为官,正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时候却被诬陷谋逆,抄了家。

魏家的夫人让忠仆拼了命偷偷从后门将嫡长子魏子瑜与幼女魏瑾娘送出去,而那曾一度辉煌的魏府顷刻间化为灰烬。

因那仆人将他兄妹二人送出来时携了一大包金子给他们,所以这十几年来二人的日子过得还不算苦。

魏子瑜本就天资聪敏、才智过人,幼时是京中有名的大儒传授学识的。这些年来虽带着妹妹流亡在外,偶尔给别人誊书赚些钱,却一直未放弃苦读,愈发出落得气质不凡。

而瑾娘虽离了父母,但自小被长兄一手带大,竟天生一股超然脱俗的气质,也同样极具才学,不负魏家盛名。

她也一直知道,自己的哥哥有惊世之才,绝非池中之物,只等一个契机,便可一跃成龙。

而这个契机……只能是科举。

魏子瑜也不甘怀才不遇,明知会有极大的风险,还是去参加了会试。

他本来还犹豫不决,可是瑾娘鼓励他:“我知晓哥哥顾虑我,不想去科考,可我不忍心见你明珠蒙尘……哥哥金榜题名,也是我的心愿。所以,便算是为了我,为了我们魏家,哥哥也不要有半分犹豫。”

她嫣然而笑:“哥哥,我不怕的。”

可这一去,让瑾娘等得忐忑不安。

直到这日她上街置办一些衣物时,听到有人议论:

“诶,这次会试可真是藏龙卧虎啊,不知之后的殿试,圣上会点中哪个做状元呢?”

“你没听说新晋的会元,其实是魏家的余孽吗?”

“我听说了我听说了,那少年有八斗之才,惊艳世人啊!只可惜,居然是魏家后人……”

“魏家?”

“是啊,就是先前官居户部尚书的魏家,没想到还有余子逃出来……听说已被收了押,不日就要问斩了!”

“姑娘,你怎么了姑娘?”

大滴的泪珠顺着瑾娘清秀的面庞落下,她紧紧攥着衣裙,冲那路人摇了摇头。

终究还是出事了。

她说她不怕,可她怎会真的不怕?在这世间,她就哥哥这一个依靠了……

不知哭了多久,她才抹了抹眼泪,告诉自己必须要坚强起来。

眼泪是没有用的,得想个办法。

她左思右想,当机立断,决定进京。

恰逢近日听闻太后崩逝,全国举丧,想来暂时并不会行死刑,魏子瑜倒是逃过一劫。

瑾娘思量,为今之计只有入宫,才有机会打听到有关哥哥的消息。

只是就算是宫女,也要相貌端正、身家清白的女子。而这证明出身良家的文牒,该怎么办呢?

瑾娘凝视着手中的小玉牌,还是敲响了眼前府邸的偏门。

这家的小厮也穿着甚好,显然非一般的豪门贵族:

“姑娘可有事?为何不扣我连府的正门?”

她只轻轻道,“烦请通报贵府长公子,有一桩姻缘来寻他。”

小厮见她衣着朴素,却谈吐不凡,愣了愣,便关上门通报去了。

不一会儿,门再次被打开。

面前这位少年,锦袍玉带,通身贵气,着实令瑾娘眼前一亮。

见他面如冠玉,长身修颀,立若润于清波,笑如朗月入怀,儒雅淡然,恍若谪仙。

他嘴角噙笑,便好似春日最和煦的暖风拂面,令人移不开目光。

饶是瑾娘自小受兄长培养,眼高于顶,不免也要为这男子的气质所折服。

她只不卑不亢地欠了欠身子,递上手中那块玉牌。

果然少年变了脸色。

这连家乃京中第一权贵世家,有着百年基业,荣宠不衰。而连家这一子辈更是人才出众,连家七子,各个卓尔不群,称得上令天下艳羡。

而眼前这位连家公子,正是长子连润,与第六子连洵同为主母嫡出之子,天生有从政管家之才,未来还要承袭父亲官爵,为朝廷效力,成为一代权臣。

幼时瑾娘曾听魏子瑜提起,她刚出生时,便与连润结了亲,只待她及笄成人便可过门。

如今她年满十六,家中却早已生了变故,这门亲事也就不了了之。

瑾娘只恬淡地笑道:“今日我来并非有意为难长公子。只是想必公子也听闻此届新晋会元是魏氏后人之事了吧?我只是想——想入宫为婢,便于探听长兄音信。还望公子举手之劳,帮我一个忙。”

他沉默了半晌:“你说。”

“我只需一个入宫文牒……若公子肯帮我,那当时定亲之玉牌便交还公子,从此废除婚约,我便再不会来纠缠公子。”

“好。”

她入宫那日,紫云漫天,飞雁自空中掠过,却一阵哀鸣。

瑾娘轻叹了口气。

哥哥……你可一定要等着瑾娘啊!

(二)

“诶瑾娘,你是不是读过书啊?”

“没有。怎么了?”瑾娘笑得文雅,仿佛一朵水嫩嫩的芙蓉花。

阿绫又仔细瞅了瞅她,“可我瞧你总觉着与咱们有些不同……”

“她那是狐媚!”

一个一脸刁钻的宫女带了几个宫女走过来,不屑地嘲笑道,

“你是不是偷了我的钗子?”

瑾娘只敛眉道:“郑姑姑,我没偷东西。”

“还敢狡辩!”郑宫人眉目一横,那几个宫女立刻将瑾娘按住,迫使她跪在地上,“瞧你那副傲气的样子,装什么清高?进了宫不都是低贱的奴才?”

她膝后一个吃痛,却也没皱一下眉头。只冷声问她,“你要做什么?宫中可严禁私刑。”

阿绫也十分着急,“瑾娘不会偷盗的,您再好好查一查!”

“阿绫,不要徒劳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好一副伶牙俐齿!”郑宫人捏着瑾娘的下巴,“瞧这脸蛋儿,长得可真是水灵,天生就是一副勾引男人的下作模样!”

这下瑾娘也急了,面上染了怒色,“活该你丢东西,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啪”地一声,郑宫人抬手就扇了她一耳光,瑾娘的脸瞬间红了一片。

“我劝你老老实实给我磕头认罪,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

瑾娘只觉得脑袋嗡嗡地响,却倔强地咬牙道:“做梦。”

眼看着郑宫人的手又高高抬起,马上就要落下,只听得一声:

“住手!”

那满身清贵之气的少年郎匆匆而来,一脚踹开压着瑾娘的宫女,又扶她站了起来,眉带愠色,

“无端欺压宫女,可知罪?”

郑宫人自然不服气,“是这贱婢偷了我钗子!”

“哦?可有证据?”

他这么一问,郑宫人一时说不出话来,便有宫女问道:“你又是什么人,来宫中管什么闲事?”

只听他如玉般温润的嗓音响起:“连润。”

无疑的,这两个字仿佛就是一道通行令牌,吓得一众宫女跪倒在地,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的是宫里都难以见到的云锦软缎。

“连公子恕罪!”

这连家可是第一大家族,有通天的权势。家主受封一等国公,任翰林大学士,长子连润自然也在翰林院走动,将来肯定是要袭爵的。次子受封忠勇怀化大将军,征战沙场,战无不胜。其剩余五子也都文采斐然,各有所长。

这样的权贵,足以令人屈服。

连润将瑾娘拉走,等到没人的地方才停下。瑾娘居然向他福了福身子:“奴婢与公子素昧平生,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瑾娘。”他压低了声音,眉头紧蹙,“你央我入宫,却在宫中受人欺辱,值得吗?”

她清秀的杏眸中闪烁着毅然的坚定:“为了哥哥,我什么苦都吃得。”

“你哥哥,就对你这么重要?”

“他代替爹娘养育我长大,给我吃给我穿,教我读书做人,哥哥的恩情,我这一生都无法偿还。”

她听到连润一声叹息,然后那块刻着连家族纹,带有“润”字的玉牌又被塞回了她手中。连润声音温柔:“这东西你先收着吧,若是有难便来寻我。”

这样一个美玉般的翩翩公子,任何一个少女见了恐怕都会心动。

瑾娘又怎会例外?

这半年内,连润隔三差五便会进宫,几乎每次都要看一眼瑾娘。

一来二去,瑾娘渐渐知晓他的心意,也不免芳心暗许。

但她却狠心压住了这份感情,只暗中打听着魏子瑜的消息。

瑾娘清醒得很。

自己本就是罪臣之女,哥哥又有性命之忧,她哪里顾得上儿女情长之事?何况连润家中权势滔天,此人锦绣前程一片光明,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对她恐怕也只是一时新鲜,不会一直恋着她。

倒不如把心思放在自己的差事上。

她本身便聪慧过人、机智灵敏,在宫中又不好言语,勤劳踏实,半年内就进了司籍司做女史,负责整理内苑文书史册。

这女史一职虽为最末等的女官,但好歹也从宫女熬成了女官,加上连润的帮忙,魏瑾娘也知晓了一些关于魏子瑜的事情。

听闻魏子瑜虽按律当斩,可当今圣上是个极其爱才惜才的人,为了他身上的才华,正犹豫不决。但只要皇帝一念之间一点头,半年之后他可就要人头落地了。

“瑾娘,”一袭青衣宫装的女官神态慵懒,“我今日头疼得紧,你替我写一封递往中宫的文书吧,就将近一个月的史书文策整理事宜写一个修总便好。”

“王掌籍,这……”

可人早已没了影。

瑾娘十分无奈。

自从她来到司籍司后,王掌籍便发现她文笔清丽,字写的又大方,于是时不时地就让她代为书写一些公文。

可这次……是要交由司籍大人,再上呈到皇后那里过目的啊!

提完最后一笔的勾,瑾娘又仔细检查了两遍,才放心的交上去。

没想到过了几日,竟有宫人来传旨,说是皇后娘娘要见她。

瑾娘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会是她写的东西出了什么问题吧?

当她的头磕在冰冷坚硬的大殿上时,竟听见上面一道威严冷峻的声音传来:

“平身。”

她不免身形一顿,而后缓缓抬起头来。

这……哪里是皇后传召?这分明是天子要见她!

当今皇帝十五岁便即位,如今年仅二十五岁。

君王年纪虽轻,却将国家治理得极其繁荣,如今天下海晏河清,人民安居乐业,无不感念君恩。

可传闻皇帝威严无比,私下里喜怒无常,于政事上手腕强硬,杀伐果断。

毕竟瑾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如今见了圣颜,不免有些紧张。

“你不必拘谨,朕只是问几句话。”天子的声音十分冷冽,却又很平和。

“是。”瑾娘低眉敛目。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司籍司女史,瑾娘。”

“唔,瑾娘。”君珹又问,“王掌籍呈上来的文书可是你写的?”

“回圣上……正是奴婢执笔。”

“不错,行文流畅,简明扼要又无遗漏之处,该详时十分详尽,文笔又甚为清新明丽。”

直夸得瑾娘一阵头晕目眩,这……这可是天子在夸她啊!

“只是朕见你书法,却不似寻常女儿的柔和娟秀,而是有几分恢弘大气之意。不知师从何人?”

她硬着头皮回道:“回圣上,是奴婢的家兄所授。”

“哦?那他如今身在何处?”

“他——他已离开了奴婢。”瑾娘此时故作悲伤之态,让君珹误以为是她兄长故去了。

君珹“哦”了一声,又突然道:“你抬起头来。”

她暗中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将头抬起。

当瑾娘看清那身穿赤黄袍衫之人的面貌时,不禁有些意外。

这天底下,居然还有比连润好看的男子!

君珹生得剑眉凤目,如置云端,光华照人。一双眼仿若落了寒星,深邃沉着,不怒自威。似乎只要轻轻一抬眼,那王者之气便会从眉宇之间迸发出来,令人胆颤。

而与此同时,君珹也微微怔住了。

瑾娘一袭寻常的绿衣宫裙,纤腰系带,却被她穿出一种鲜有的空灵飘逸之感。她五官轻轻柔柔,肤色玉曜,螓首蛾眉,在这国风华美艳丽的时代,别有一番清新婉和的气质。

而令人奇怪的是,她身上又有一股淡淡的高雅气质,很难让人相信她只是区区一个宫女。

“朕见你文采不俗,又有几分姿色……”

“圣上!”瑾娘心中暗叫一声糟糕,忙跪在地上,叩首而拜,“奴婢蒲柳之姿,才疏学浅,又无德无能,恐是污了圣上的眼。”

作为帝王,他还是第一次被人拒绝。君珹的语气有些不悦,“朕若执意册你为妃嫔呢?”

瑾娘额头已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陡然抬眸,清澈如水的目光中透着坚毅与果决,

“那奴婢无颜再留于世间,只有……以死明志。”

以死明志。

这四个字,不禁有些震撼到了君珹。

(三)

君珹还是没有纳她进后宫,而是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做女史。

这倒是叫宫中的人都不解其意。

王朝律例倒是设有随侍帝王的女官,分为四级,尚言、司言、典言、女史。

但君珹嫌女子太娇气,又是“妇人之见”,所以从来没有册过任何一级近身服侍的女官。

皇宫之中,尚宫侍六宫,总管宫务,听命皇后。尚言侍前朝,管天子旨令,服从帝王。

在尚言、司言、典言一直空缺的情况下,君珹突然将瑾娘留着做女史,难道这女子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而对于瑾娘来讲,虽同为女史,但寻常各司的女史和天子身边的女史自然不同。

不过……虽然逃过了一劫,但连润怎么办?她此后会经常在天子身边走动,如何与连润往来?

怕是会……影响他的清誉吧。

她狠了狠心,嘱咐阿绫:“若连长公子再来寻我,便告诉他,人各有命,莫要强求。不必言它。”

阿绫担忧地看着她:“连公子那么喜欢你……”

瑾娘只摇摇头。

此后她便默默在君珹身边走动。

之所以说是“默默”,是因为她并不能近身服侍君珹。她只是平时为他整理些文书典籍,不定期写一些呈上去的汇编给君珹看。

渐渐地君珹发现她不仅心思玲珑,聪颖灵巧,身上更是有一股拔俗的天赋,一种政治上特有的天赋。

于是他暗中默许她研读自己的御书文章,偶尔她写上几篇心得之笔,君珹还亲自予以指点,并让她临摹自己的书法。

不得不说每次君珹教她些什么,都是一点就通,堪比女中诸葛。

若她身为男儿……此刻金榜题名的,恐怕就是她了吧。

君珹的字中自然地散发着睥睨天下的气势,时间一长,连带瑾娘的字也多了几分霸气。

这几个月来,瑾娘跟着君珹,硬是无形中沾染了几分果毅坚断的大气。

她本身就有通透的灵气,又天性聪慧,处事谨慎,如今更是令君珹欣赏,心悦不已。

这样玲珑剔透的女子,他实在没见过。

但君珹身处帝位,本性多疑,他也说不上自己是否喜欢瑾娘。

或许……只觉得一时新鲜罢了。

“魏女史,您可算回来了!圣上心情不好,您赶紧进去瞧瞧吧……”

瑾娘推开殿门,见君珹靠在龙椅上,阖目假寐。

若说他是在生气,可他是没有任何表情与体现的。

君珹的喜怒从不形于色,但他若是心情不好,自有一种压抑的气势,连带着整个大殿的气氛都压到极低。

“圣上怎么了?”

君珹看着她的纤纤玉指不紧不慢地为他整理着龙案上摆放杂乱的御章奏折,并没出声。

“若是有什么事,您随意说与奴婢听一听,也就通畅了些许。”

瑾娘只是淡淡地行了一个礼,见君珹仍旧不说话,便兀自在一旁的案几上整理笔录。

“你觉得朕待人如何?”

她下笔一顿,心中有些不安,“陛下开明仁德。”

却听君珹一声冷笑,“若说朕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呢?”

瑾娘忽的起身,跪道,“奴婢愚钝。”

“朝中不合朕意的人那么多,朕总要寻个方子……处置他们。”

她听见君珹用甚为清冷的语气问她,“你真的觉得朕开明?”

“是。”瑾娘敛容垂眸,“陛下贤德之治,天下大定,自然是开明的。”

刚才君珹的那句话……再加上听闻最近冯将军有些不安分,她突然猜到了一二。

君珹毫不避讳地开口:“以何而治?”

果然看见瑾娘被吓了一跳,君珹此时竟笑了笑。

可他的笑容仿佛浸了冰一般的冷,“别怕。恕卿无罪,与朕论政。”

要回的话在瑾娘心中思虑了再三,才咬牙道,

“立国之本,在乎得众。以仁而施,以刑为政……但奴婢愚蠢之见,最重要的还是‘为君尽君道,为臣尽臣道’。”

他内心十分满意,果真没看错人。

只是君珹语气依旧平淡,“何以尽臣道?”

瑾娘听到这句话,心中才算有了几分底气。于是回道,

“臣道——自然是一个字,‘忠’。”

“若是不忠呢?如何?”

一向婉柔的面孔眉间竟隐现了一丝杀机,“除之。”

君珹对自己培养几个月的成果很满意,“哦?卿有何良策?”

瑾娘应对如流,

“现今北狄有战,若按常理来说,圣上应御驾亲征才是。实则圣上并不必亲征,因为诸侯王将相必定会出言阻止。

这时,高、王、冯、连等将军则必定会主动请战,前往灭狄。

只需提前嘱咐众臣,推举冯将军代替圣上征战,而众望所托之下,冯将军也定然会领命前行。

而这时……这时,只需在他离京后,伪造叛乱的证据藏匿于冯将军府中,陛下下旨搜府即可。待灭了狄,于其返京途中再一举灭之,而陛下只要说‘清除逆贼’便可。”

等她说完,君珹并未言语。

空气仿佛凝滞了良久。

不知过了多久,君珹忽的朗声大笑,“好一个‘清除逆贼’!”

“得卿一人,可胜千军万马。”他抬一抬手,示意瑾娘平身,“朕会封你为典言,自此便随侍朕左右,辅佐朝政吧。”

这就要……一朝跃为典言,成为真正的天子女官了吗?

然而瑾娘心中却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马上太后丧期就快满一年了……再不付诸行动,就真的来不及了。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强壮了胆子,将头磕在地上,

“奴婢有罪。”

君珹不甚在意,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意,“卿又要推辞不成?”

没想到却听她缓缓道来,“奴婢……奴婢实乃前户部尚书魏英之长女,长兄魏子瑜是去年会试的头名,如今却被收押天牢,若圣上……圣上能放过兄长一命,奴婢便愿留在君侧,为圣上赴汤蹈火!”

她从未见过君珹如此震怒,滚烫的茶杯在她裙角被摔得粉碎。

“放肆!你身为魏氏余孽,又欺君罔上,连自己的脑袋都保不住,还妄想威胁朕?!”

而她只是低低地伏在地上,“求圣上开恩!”

“朕早该想到,怀瑾握瑜……好一对魏氏兄妹!”君珹怒极反笑,“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瑾娘眼睛一闭,横了心道,

“奴婢不怕死。何况圣上……不忍心杀奴婢,不然奴婢也不会以性命相求!”

她突然睁开眸子,将身子挺起,直直地跪着,“若圣上肯舍掉奴婢这一身才学与您几个月的栽培,那便请赐奴婢一死!”

真是捏紧了君珹的心软之处。

她知道他是爱惜自己的才能,才会让她做御前典言。她只赌这一次……赌君珹会不会为了让她继续辅治朝政而放过魏子瑜。

可是,君珹的声音冰冷无情,

“你想朕因私废公?未免太愚蠢了。瑾娘啊瑾娘,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满腹才学的女人。你是什么东西,朕就缺你一个?”

他的眼中是浓浓的嘲讽,“你也太天真了。”

(四)

她没有赌对。

帝王哪里会有心软之处呢?

君珹只是道,“你想死,朕偏不让你死。你想让魏子瑜活,朕偏不让他活。第一次你以性命相挟拒绝了朕,朕可以不计较,做不做妃嫔也无关紧要。可朕,绝不会让此事再发生第二次。”

于是瑾娘便被软禁在了这间屋子内。

她不会放弃的。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哥哥死,她却什么都不能做。

透过门窗看见门口把守的带刀侍卫,瑾娘暗暗心生一计。

她不信,不信君珹真的不在乎她的生死。

“圣上,圣上!”

“慌什么?”君珹一脸不悦,“活得不耐烦了?”

“魏女史寻短见了!”

狼毫御笔摔落在金丝楠木的案台之上,溅了那奏章批折一团的墨。

二十多年来,君珹从未如此心急如焚。

他在床前急的团团转:“一群废物,这都治不好?”

“禀陛下,这……虽未伤及要害,可她实在是伤的太深了,血流得太多了些……”

“朕要她活命,你们没听清?”

瑾娘整整昏迷了七日。

这七日内,君珹内心焦躁不已,连带在朝政之事上也十分不耐烦,屡发脾气,使得诸臣胆战心惊。

至于冯将军,也已按瑾娘之策去办了。

君珹捏着她细软的柔荑,从未有过这般温柔,

“你若肯醒来,朕便饶魏子瑜一命……你听见了吗,瑾娘?只要你安然无恙,什么朕都答应你。”

足足七日,她睁开眼睛时,可将满殿的宫人内侍高兴坏了。

君珹仿佛重获至宝:“朕答应你,不会处死魏子瑜,但也不会放了他。”

这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瑾娘还是做了御前女官,不是典言,而是直接成为了二品司言。这也是换她哥哥一命的条件。

原来帝王也要行阴诡权谋之术……这是瑾娘坐上司言的位子后,知道的最令她惊愕的事情。

君珹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光鲜亮丽。

当初皇权斗争中,这座龙椅下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而成为帝王后的阴暗只多不少,是天下最无可比拟的。

只要君珹想,他不会顾及任何人的性命,不会顾及道德礼法,只为维护自己的利益,达到自己的目的。

江山为棋盘,这天下人都是他的棋子。

瑾娘除了为君珹简概奏批、归纳章文、代执回批外,做的最多的事便是,杀人。

不是亲自手刃的杀人,她杀的人,是不见血的。

只要有君珹想除去的人,她都会想方设法将之除掉,无论手段多么不堪,多么阴毒,她都会毫不犹豫地为他铲除异己。

这便是维护皇权要做的事情之一,也是她御前女官的责任。

渐渐地,瑾娘越来越受君珹宠信,只是一年便已成为了一品御前尚言,凌驾所有女官之上,哪怕是最得宠的妃嫔,也要让她几分。

君珹平日对她,也是一种在后宫见不到的温柔。

但凡小事,君珹便让她直接代他写回批,不必再过问圣意。他下达的圣旨,也几乎都是她所拟的文,字体竟与他难以分辨。有时他拿捏不定的朝政之事都会询问她的意见,只要她所提议的,他都会采纳……甚至那荆玉宝玺,也都要放在她手里保管。

“尚言大人,连大人携长公子觐见。”

她淡然抬眼,“我知道了。”

如今魏子瑜的命算是保住了,可她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连润。

作为御前尚言,相当于帝王内相,知道皇家的太多秘密……注定终生不能嫁人。

任谁都想娶她,但谁都不敢娶,更是万万不能表露出此意,生怕招来皇帝猜忌,被认为觊觎皇位,惹来杀身之祸。

所以,她尤其要同连润避嫌。

其实刚升为司言的时候,瑾娘就见到了他。

那时她身上的伤还未愈合,便随君珹出席群臣会宴。

作为当朝第一个受封的司言,当她一身绛纱袍出现在君珹身后时,受尽了全场瞩目。

觥筹交错,笙歌燕舞,所有人都十分尽兴,除了……除了连润。

她直直地立玉龙椅之侧,看不清连润的表情。

“瑾娘。”君珹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发觉,“瑾娘?”

“圣上。”瑾娘回过神来,自知失态,欠了欠身子。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一个阴晴莫测的君王居然和颜悦色的与御前女官搭话。

他神色柔和关切,“你怎么脸色这么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臣无碍,只是觉得这殿中太闷了,可否容臣出去透透气?”

于是君珹唤来宫人,取来他的龙章披风,亲自披在她身上,

“去吧,别太久。初春的风还是很冷的。”

瑾娘只在外面站了一小会,便果然见连润也跟来了。

他还是那般的丰神如玉,谦谦润朗。只是此时眼眸中含了几分让人难懂的意味:“你……你的面容为何如此苍白?”

“连公子,我……”

“看得出来,圣上很在意你。”

“我如今已保住了家兄之命,也身为御前司言。今后……便不能与公子往来了。”

连润的眼睛里写满了落寞。

“公子前程似锦,注定一生步步青云,又何需与我私相授受,自毁前途?瑾娘只盼……他日若公子觅得良人,还望告知瑾娘一声,让瑾娘安心。”说着她竟将那块玉牌取出,递给了他。

泪水滑落,她不知是伤口在痛,还是里面的心在痛。

“瑾娘……”连润迟迟不肯接过玉牌,只是将她拥入怀中,“你让我如何舍得?!”

殊不知,这一幕早已落入君珹耳中。

只是一直等到瑾娘十九岁时,才发作出来。

这年她生辰,君珹让司珍司特意打造了一支琉璃鸾钗,加上一枚他贴身佩戴、象征帝王的龙纹玉佩一并送给了她。

可就在不几日后,她偶然看见了一道由君珹批复,她并没有见过的旨意:夺连氏长子连润翰林院编修、吏部尚书之位,外迁天水之地,以儆效尤。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连家长公子所犯何罪?圣上竟这般狠心?”

“狠心?”君珹拧眉冷目,“你是在说朕狠心?”

瑾娘垂眸,“臣失言。只是这——”

“你只告诉朕,你想为他求情,对不对?”

“望圣上……收回成命,再请三思。”

君珹眸中仿佛透着凛凛寒光,“你可是从来不替人求情的。怎么,心疼他?”

这话使得瑾娘的心猛地一沉。

“听闻你早与连润郎情妾意,私自往来,现在看来,所言不虚啊。”

她忙跪道,“臣请圣上三思,是为了圣上您!连公子并无罪过,反而勤恳公务,效忠圣上,是连家诸子最杰出之人。若他突然受了贬黜发配,而所犯之过又十分牵强,难以使连家信服,使朝臣信服,使天下人信服!您这么做,也会寒了文肃公的心!”

“朕的旨意,无人敢质疑。连润太年轻气盛,朕也是挫一挫他的 锐气。”

“可是陛下,连公子他——”

“住口。”

两年来,君珹第一次对她发怒,“滚出去跪着!”

瑾娘捏紧了藕荷色的蜀锦罗裙,不再说一个字,转身便出了大殿。

(五)

寒风怒号,大雪纷飞,奇寒刺骨。

瑾娘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建章宫的殿门外,惹得宫人侍从都频频侧目。

“陛下,那尚言大人都跪了两个时辰了……再跪下去人该冻僵了!”

“滚。”

“是……”

“回来。把殿里的炭都撤走。

“啊?陛下,这可使不得啊!”

“没听见朕在说什么?连你也想忤逆朕?”

“是是是——”

直到天黑,瑾娘依旧傲然跪于风雪之中。她柔软的乌发、身上的锦缎、甚至是睫毛都落满了雪,可她仍动也不动,一声不吭。

君珹将拳头捏的“咯咯”直响,“她还在跪着?”

“是。”

他不停地在殿内来回踱步,终是忍不住,一把扯下挂着的墨狐大氅,冲出殿外。

瑾娘昏过去前的最后一句话竟然还是:望圣上收回成命。

君珹将氅子裹在她身上,抱回内殿,宣御医会诊。

“陛下,尚言大人两年前受伤之后便体虚畏寒,这……这次寒气直侵肺腑,怕是这辈子都会落下病根了。”

待到她醒来,君珹抚着她的额,

“连润朕已不再追究了,你安心养好身子。”

可瑾娘却只道:“我想见我哥哥。”

“这天牢……你要知道,只有朕才可以去的。”

她并不说话,只是平静地,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着他。

他终是叹息一声,“罢了,你去看看他吧。”

御医对他说,瑾娘忧思过重,素日心绪太多,也是伤身伤气的。若是保养不得当,更会衰减寿命。

他自然知道,“忧思过重,心绪太多”是因为什么。

是他一步步将一个玲珑剔透的少女,变得满是阴诡算谋之人。

但无论怎样,都除不去她骨子里的那份傲气与倔强。

瑾娘见到魏子瑜时,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她紧紧抱住三年未曾相见的魏子瑜:“哥哥!阿瑾好想你……”

“三年光阴,我的阿瑾长大了……”

他仔细打量着瑾娘,却发现她与从前不一样了。她的五官长开了,容貌更胜从前,螺黛朱唇,花容月貌。仍是清秀婉丽的面容,却多了几分傲然的冷峻与沉稳,甚至隐约透着一丝凌厉。

更令人惊讶的是,她身上穿的是顶好的蜀锦缎子,颜色是华贵的紫色,头上是琉璃宝石簪,垂下长长的金步摇。

不禁让魏子瑜问出口,“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怎会……怎能到这里来?”

天牢不是只能皇帝亲临吗?难不成,她做了宫里的娘娘?

瑾娘揉了揉眼睛:“我现在是圣上身边的御前尚言,特意求了恩旨来看哥哥一眼。”

魏子瑜轻柔地拭去她的泪珠,自己却也湿了眼眶,

“两年前我突然被免了死刑,还被好生对待,莫不是也因为阿瑾?”

她没有说自己差点舍了条命才换来君珹的不杀之恩,而是“嗯”了一声,“哥哥不受苦便好……阿瑾一定会想法子救哥哥出来!”

“哥哥只盼你过得好——看得出来,皇帝待你极好。”

她鼻头又一酸,止不住地落泪,“圣上他很信任我……只是,只是……”她呜咽出声,“哥哥,阿瑾现在已经满手的鲜血了!”

回建章宫的时候,瑾娘的脑海里一直在重复魏子瑜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魏家是被人陷害的!你若有能力,一定要让父亲母亲,让魏氏一族沉冤得雪……”

可到了君珹面前,换来的只是他的面露难色:

“此案实在难以重翻,其中利害,想必你很清楚。”

她才第一次觉得,她与君珹之间,有了一层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隔着。

原本君珹喜欢她、欣赏她、信任她,但她却渐渐变得阴险毒辣,双手沾满了鲜血,不知结果了多少条人命。

就像魏子瑜所说的,

“没有哪个男人会真心实意爱一个杀人不眨眼,又知道自己所有阴私秘密的女人,何况是帝王。无论如何,他总是猜忌你的。”

真的……会是这样吗?

那日来建章宫议政的臣子,他的亲哥哥正是被她用诡计除去的太史令。

他见到瑾娘时轻蔑地笑:“阴险妇人,也敢伴在陛下身侧,真是毫无天理。”

她懒得理他,却被扇了一耳光。

“我兄长的命,本官定会讨回来!”

他们不能找皇帝去讨说法,也不相信是这个政治清明的皇帝所为,只是当瑾娘心思毒辣,一手遮天,为了固宠,才为皇帝排除异己。

对此,君珹深深凝视着她脸上泛红的掌痕,只道,“委屈你了。”

说这话有什么用?

能洗清她一身的罪孽吗?

更要命的是,瑾娘发现早已爱上了君珹。于连润,只是少女的情窦初开,朦胧心动;可于君珹,他们彼此相知相慕,更是有着非凡的默契。

只是,他真的喜欢她吗?

五年的时光,足以把一个小姑娘身上的棱角磨平。

她陪在君珹身边五年,其间有无数的美人妃嫔,受尽君恩又失宠,一生寂寥孤独,终老巍巍红墙之中。

无论是最受宠的殷贵妃,还是最新承宠的金宝林,不知是不是瑾娘的错觉,她总觉得她们身上……都带着一点她的影子。

说来真是讽刺。

君珹是喜欢她十六岁时清新婉柔的样子吗?

也许……他并不喜欢她。

也许只是喜欢过,可帝王的情爱,又有什么好奢求的?与其做才人、婕妤、九嫔,甚至三夫人,还不如在他身边做尚言,还能深受他信任倚重,不会担心自己会一朝失宠。

何况她的身体越来越差。

每次君珹问起,她总会笑道,“没什么大碍。”

而且,君珹并不愿意为魏家翻案。

翻一个案子,对皇帝来说不过是一件极小的事。

可为魏家昭雪,便意味着要牵扯出陈年往事,牵扯出或许如今最风光之人,牵扯到先帝判错了案子。

皇帝怎么会错呢?

先帝不会做错,君珹更不会。瑾娘有时候便在想,或许当年身为太子的君珹也是知晓此事的。

说到底,还是君珹不够喜欢她。

彼此猜疑的两个人,又怎会有真情实感呢?

那这世间的感情,也太污浊了。

清朗的声音自头顶传来,“遣人去告知司彩司,将那几匹新得的金丝雪织锦给关昭容送去。”

瑾娘垂眸:“是。”

(六)

魏子瑜死了。

瑾娘记得那日,君珹对她欲言又止,脸上写满了愧疚。

她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兄长……暴毙在狱中了。”

这三年来,她一滴泪都没掉过。她不相信君珹所说的,可君珹从未对她说过谎。

滚烫的泪珠瞬间滑下:“圣上不要戏弄臣了,好不好?”

君珹温和地抚着她鬓间细软的发丝,

“对不起,瑾娘。不是……不是朕做的,朕也不希望他死,可……”

“是程敏的弟弟报复是不是?还是谁?谁想害我?”瑾娘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君珹,“你连天牢都看不住!你连我哥哥都保护不好!”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这多年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使她无法承受。

从她最初入宫,直到这么多年,她在宫中步履薄冰,做尽一切阴毒之事,用尽一切下作手段,背负无数人命,为了什么?

在这世上,她只剩下哥哥这个唯一的亲人。

伴君如伴虎,纵然后来她对君珹动了情,可谁想在一个阴晴不定的帝王身边每天战战兢兢?

是哥哥,支撑她一直走下去,她一直想将哥哥从天牢救出来……

可如今,如今竟然告诉她,她哥哥死了。

君珹除了处死那批看守天牢的军士,只是看着她伤心欲绝,别无他法。

他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使魏子瑜起死回生。

瑾娘的眼中全是恨,

“你看,这是我的报应。”

她恨害死她哥哥的人,恨君珹冷血无情,更恨她自己。

看得君珹心中也极为难受,却又无可奈何。终于,他决定为魏家翻案。

但瑾娘知道,他是出于对她的愧疚,才会重审此案。

时隔十八年,重审历时整整三个月,当年轰动世人的魏氏惨案终于大白于天下。皇帝下令连坐了当朝中央重臣十余人,牵连下面的数十名大大小小官员,更是人命无数。

可瑾娘并不关心有多少人因此丧命,只是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自君珹告诉她魏子瑜死后,她便极少开口说话了。她无心再辅政,只终日在自己的寝殿内发愣。

就算知道了魏氏洗雪了冤情,也只是极为平淡,并无任何反应。

“瑾娘,你若心里实在难过,骂朕也好,打朕也好,不要这样整日消沉,不理朕。你看,魏家洗雪,你父母兄长也都能在九泉之下欣慰了。瑾娘……阿瑾……”

听到他话中提及魏子瑜,瑾娘仿佛被触动了一下,才有了反应。然而她还是只字不言,无声无息地又落下两行泪……

过了半个月,君珹实在没了办法,下旨昭告天下,为弥补魏家蒙冤,特册封其遗女为妃,位列九嫔之首的昭仪。

五年前她与他的第一次见面,他便想要将她据为己有。如今,他终于如愿以偿。

魏昭仪一入后宫,就连殷贵妃也失宠了。

就算她神色冷漠,对君珹爱答不理,君珹也天天往她住的长乐宫跑。

他以椒泥为她涂满了大殿的墙壁,特许她用天子才能用的金丝楠木,连皇后都不及她的这份殊荣。

可她实在太倔强了,终是将君珹的耐心耗尽了。

瑾娘又一次被噩梦惊醒。

她已习惯了后背浸透衣裳的冷汗,只是十分平淡地唤阿绫进来说话。

阿绫为她擦了汗,换了罗衫,瑾娘似是随口问道,“圣上呢?”

“圣上……许是在赵美人那里吧。”

又是赵逢歌。近来君珹真是喜欢她的紧。

面孔年轻鲜活,恍若几年前的魏瑾娘,性子婉柔又有几分傲气,灵巧清丽,聪颖果敢,最重要的是,不像瑾娘那般固执倔强,而是懂得如何讨皇帝欢心。

她笑得苍白无力,又忍不住地咳了起来。

“娘娘,您怎么……怎么又吐血了……”阿绫急得眼泪直打转,“这可怎么是好?要不咱就请太医瞧瞧吧?”

“不是瞧过了吗。”瑾娘毫不惊慌,淡然地抹去嘴角的血渍,“放心,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自她知晓魏子瑜的死讯后,她便一直开始咳血。其实从她跪晕在雪地里的那时起,她就知道自己的身子什么样子了。她不想叫太医来看,也不想让君珹知道。

又有什么用呢?

本以为君珹会一直这么囚着她,直到她容颜衰老、油尽灯枯,可直到这日君珹怒气冲冲地冲进她的殿门,直接扼住了她的脖子,

“谁让你对皇后下手的!”

她被掐得说不出话,脸色涨红,直喘不上气,君珹这才松开她。

瑾娘咳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在说什么?”

“你别装成无辜的模样。皇后被人告发私行厌胜之术,闹出这么一出,朕不得不废后。你杀了她有什么好处?你就那么想做皇后?”君珹神色极为愤怒,又带了几分厌恶,“朕告诉你,就算皇后被废,还有殷贵妃、齐淑妃,还有逢歌!无论如何,也轮不上你!”

她极为震惊:“怎么可能?我没有!”

“你何必狡辩?你的手段,朕还看不出来?这天底下还有比朕更了解你的人吗?”

是啊。最了解她、最熟知她的人,却不能相信她。

君珹拂袖离去前丢下一句话:

“朕没想到,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变?变成什么样子?就算她变了,还不是拜他所赐?

真是可笑啊。

“圣上,魏昭仪……请您去一趟云意亭。”

君珹的心一颤,却面色冷淡,“朕还要陪赵婕妤用膳,改日再议吧。”

“回圣上,昭仪娘娘说若您不去,便告诉您……请您恕她违背誓言之罪。”

君珹才猛地抬头。

当年她对他许诺,只要他不杀魏子瑜,她便忠心辅佐他,一生陪侍他身侧。如今魏子瑜虽已丧命,可非他所杀,不算是他违约。

可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急匆匆地奔到云意亭,见那身姿窈窕的美人一袭正红色的广袖长裙,立于亭中,眺望远处。

“瑾娘。”

她回眸看他,莞尔一笑,粲若珠贝。

看得君珹呼吸一窒。

见她妆容美艳,明眸皓睐,眉间贴了华美精致的花钿,衬得她肌肤胜雪,面似桃花。秋风乍起,吹起她飘逸的罗裳,火红的衣袂飘起,仿佛一团燃烧的赤焰,好似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圣上,还是来了。”

“瑾娘,这里风大,我们回去再说。”

“圣上还是一点也没变,变的只是我。”瑾娘的笑容绝美,却极为苦涩,“当初我便知道圣上是怎样一个无情又多疑之人,可我还是无可救药地奢求帝王的爱。”

“瑾娘!”

“圣上不要过来。”瑾娘又后退了一步,直贴到亭内的扶栏处,下面是御湖。

“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你又何曾真心?我为你杀人为你筹谋,你心里又何曾不会介怀?你怎会容许一个满手是血的女人睡在你的枕侧?我对你掏心掏肺,可你却还是疑心于我……你认定是我陷害皇后,我也可以认定是你杀了我哥哥。”

她的笑容好似要灼烧了天边的彤云,“我也算出身名门,自小便想着哥哥所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就算嫁给连润,也是要穿大红的婚服,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进正门的。可如今……如今我算什么?不过是一个嫔御之妾罢了。可就算我再想做正妻,也不会没有你的命令,就对皇后动手!我这一生——这一生都听命于你,都不会违背你的旨意!”

“别说了,瑾娘,不要说了。是朕不好,是朕的不对,朕不该错怪你……”

“赵逢歌可真像瑾娘啊。可她不是我,她永远不像我……瑾娘,只是独一无二的魏瑾娘!你一手培养出来的瑾娘,还分不清谁像我,谁不像我么?”

君珹的眼睛竟然红了。

“初心不复,形同陌路。”瑾娘赤脚踩上栏杆,缓缓绽放了一个凄美的笑容,“本相知相爱,却渐行渐远。君珹……若是三年前你没有偶然看见那篇文书,又怎么会一步错、步步错?”

她坠入湖中的时候,仿若一团灼目的晚霞在熊熊燃烧,激起硕大的水花来。

“阿瑾!!!!!阿瑾——”

君珹错愕一瞬,飞快地伸手去抓,可那鲜红的衣角只在他手掌中轻轻滑过。他几乎不敢相信——

原来六神无主,头脑空白是这种感觉。

随即“扑通”一声,便听得四周大喊起来:

“快来人啊!陛下落水了!陛下与昭仪娘娘落水了!”

当君珹抱着她上岸时,瑾娘早已没了呼吸,脸色死灰一般的惨白。君珹瘫坐在地,怀中紧紧抱着她,吻着她冰冷的额头。

一旁的宫人内侍、侍从禁卫,呼啦啦跪了一大片。

“陛下节哀——”

可君珹只静静抚着她的脸颊,

“你体寒畏冷,可湖水又那么冰冷刺骨……”

天子毕生第一次落泪。

他的泪随着脸上的湖水砸落到瑾娘毫无生气的脸上,

“你不知道朕有多爱你……你变成什么样子朕都不会介意,都是朕的错,是朕的错!你若不喜欢赵氏,朕便杀了她,她哪有半分似你?只要你肯睁开眼睛看看朕,朕会答应你的一切要求,一生一世只真心待你一人……你若想做正妻,朕便册你为皇后,好不好?瑾娘,就算你想见连润,朕也会让他来见你,你想做什么都好!”

他几乎绝望地轻喃出口,“阿瑾,阿瑾。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可是魏瑾娘,再也不会为他铺纸研墨,再也不会为他批阅奏折,再也不会为他执笔圣旨了。

她再不会笑吟吟地唤他一声,“圣上”,也不会让他猜哪篇是他自己写的字、而哪篇是她临摹的。

世间,再也不会有鲜活的魏瑾娘了。

君珹下旨杀了赵逢歌,并将后宫尽数遣散。

他不顾众人阻拦,追封魏瑾娘为昭贤皇后,先葬入帝陵。

若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喜欢她。只是……只是,他不是帝王该多好。

毕竟,满身罪孽的,是他。

(全文完)

作者:桐桐睡不醒

出处:知乎

转载已经获得作者授权

古言宫女甜虐文(古言虐文瑾娘已完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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