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丨又见荷花开
文/王存艳
（庄姜）
对于将美丽视为第二生命的女人来说，姣好的容颜和芊芊玉手同样重要。通常赞美一个女人的美丽，总是连同手一块赞美的：或纤素清扬，或皓腕玉镯，或兰花轻挑……林林总总，那可都是女子的第二张脸。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核桃的雄花）
就连不怎么评论女人的孔老夫子，也曾对庄姜大加赞美。《论语》中记载，有一次子夏问起孔子，古人写庄姜“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为什么那么美？孔子答曰“绘事后素”，就是说，绚烂的图画必须在白色的绢子上才能画得出来，庄姜看起来那样美，最重要的是因为她的品德，有品德，那个美才能是真正的美。如果没有品德的话，那个美就显现不出来。
她有着显赫的身世：齐候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作为一个女子，拥有绝美的容颜,高贵的身份，众人的宠爱，一朝出嫁，威震朝野，举国欢腾。嫁的又是一国之君，贵为国母，迎亲的队伍声势浩大，这一切足以让卫人吃惊，于是卫国文人雅士，就做了这首诗，赞美他们这位美而贤淑的国母。于是，诗经卫风中的名篇《硕人》就诞生了。
（枫杨花）
然而，庄姜的美，是蝴蝶标本式的美、蜡人式的美，而不是秀色可餐的美。或者说，她没有褒姒那样妩媚的情态，能让周幽王为博一笑而烽火戏诸侯；也没有妲姬那样的妖媚，能让商纣王长夜饮乐，好酒淫乐，言听计从；更别说后来的杨玉环，能歌善舞，迷惑明皇从此不早朝。虽然，她的美之于甄洛更加沉静，更加温婉；之于褒姒、妲姬更加贤淑庄重。
在庄姜生活的那个远古时代，女人对男人，犹如依附大树之藤萝。有所依，有所靠，才能缘树而生，攀树而长。虽有美貌，却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就算你是姜子牙之后人，贵为齐国公主，后嫁于卫庄公，身世显赫为一国之母，除了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她那双柔荑玉手，也只能拈花刺绣抚琴，无须洗衣做饭，无须梳头描眉，无须宽衣解带，只管整日弄花扑蝶，夜阑人静时将这份柔软细腻呈送君王……
（杨柳花）
当然，卫庄公刚开始的时候，也是喜欢这位女子出尘飘逸的气质，喜欢庄姜的温婉，更喜欢她的盈盈的浅笑，眉眼之间的柔情彻底让卫庄公缴械投降，新婚夫妻自然是恩爱有加。
然而，自古红颜多薄命，美丽而有才华的女子往往都会有一个悲惨的命运。她的完美中隐藏着一个最大的不完美，她没有生育。但由于婚后无子，在那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年代，无后是一个禁忌。所以，婚后三年依然无后的庄姜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卫庄公迎娶陈国的美女曰：厉妫，生孝伯，又娶其娣戴妫。从来只见新人笑，谁人又见旧人哭。
庄姜，这个美若柔荑的女子，她高贵的身份，给了她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也剥夺了她身为常人的权利。因为身份，所以放弃；因为身份，所以负重。庄姜对待庄公后妃戴妫的孩子，像自己亲生的一样，十分疼爱，与戴妫也亲如姐妹，顾全大局，虽然卫庄公对她越来越冷漠，她还是苛尽妇道，母仪天下，对夫君力谏规劝，将无尽的爱意托付子民。
（核桃的雄花）
卫庄公去世，卫桓公继位，但后来被庄公的另一个儿子州吁杀害，州吁后来又被卫国人所杀。在这连环的宫廷谋杀中，庄姜多遭变故，阅尽人间悲凉。
愤怒出诗人，哀怨和孤独也出诗人。长期郁郁寡欢，“耿耿不寐”的庄姜，只能“忧心悄悄”寄情风雅颂，用她那柔荑般的纤纤玉手，将万般愁绪诉诸笔端，心中纵有千千结，凝于纸上几行诗。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
柏舟坚稳而厚实， 如同自己的卓越才貌 。却不抵水浪飘荡， 漂泊天涯 ，就像自己的心境一样 。没有归依， 内心无数忧愁， 夜不能寐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在这首《柏舟》里，我们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了庄姜的忧思。 一个女子， 就算才貌绝似天仙 ，嫁人高贵如君王 ，可是只要不得恩爱 ，依然是孤苦无依。 正是验证了那句话：表面越是风光 ，背后越是凄凉。
（枫杨花）
也不知道是才能刺激了她的创作 ，还是忧愁激发了她的才能 。深宫无数个孤寂日夜里，庄姜，将自己的无限情意悲忧化作哀美的诗句一一寄托到诗文中 为诗经平添了锦彩：《燕燕》 《绿衣》 《日月》 《终风》相继脱颖而出。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诗经·绿衣》
这首诗词，描写的是一个着黄衣，衣着整洁的女子，威仪棣棣，乘步辇前往夫君的住处，尽到国母的职责，提醒多日不见的他，关心关心黎民百姓。未见他，又见那个绿衣女子，她将黄色的衣裙穿在里面，将绿衣穿在外面。
绿，青黄之间间色也。黄为尊，绿为贱。那个女子，美而妖。他们相依相偎，言笑晏晏。她却只能默默走过，道一句“国主，该上朝了。”他们视她为多余，她视他们为污秽。
（柔荑，是指柔荑花序，是花轴较小的单性穗状花，常见的有柳絮、核桃的雄花等。）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
胡能有定？宁不我顾？日居月诸，下土是冒。
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
胡能有定？俾也可忘。日居月诸，东方自出。
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诗经·日月》
太阳月亮在天上，光辉普照大地。 世间竟有这种人，待我不以古道。 何时他不在放荡，岂能不将我照顾？ 太阳月亮在天上，每天升起在东方。世间竟有这种人，花言巧语没心肠。 何时他不再放荡，何时我才忘忧伤？ 太阳月亮在天上，每天升起在东方。生我养我亲父母，对我为啥不终养？何言一定孝顺，回报我的话不好讲。
她只能问苍天，可日月无光，终风不止。
（认识了柔荑了吗？这是什么花呢？）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诗经·终风》
狂风迅疾猛吹到，见我他就嘻嘻笑。调戏放肆真胡闹，心中惊惧好烦恼。狂风席卷扬尘埃，是否他肯顺心来。别后不来难相聚，思绪悠悠令我哀。狂风遮天又蔽地，不见太阳黑漆漆。长夜醒着难入睡，想他不住打喷嚏。天色阴沉黯无光，雷声轰隆开始响。长夜醒着难入睡，但愿他能对我长怀。
她多想时光倒流，只得一人心，白首不想离。
桓公死了，戴妫要大归，远远望着好友离去，这位柔荑般孤苦无依的女子，饱含香泪，挥笔而出：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诗经·燕燕》
燕子燕子飞呀飞，羽毛长短不整齐。 这个妇人要大归，远送她到郊外。遥望不见妇人影，泪如雨下流满面！燕子燕子飞呀飞， 忽上忽下来回转。这个妇人要大归 ，运送她道别离。 遥望不见她的踪影， 久久站立泪涟涟！燕子燕子飞呀飞， 上上下下细语怨。这个妇人要大归 ，运送她到南边。 遥望不见她的踪影， 心里伤悲柔肠断! 仲氏诚实重情义， 敦厚深情知人心。 性情温柔又和善， 拥淑谨慎重修。 他的选择太多，她的要求太低，像平常女子一样，她想，恩爱两相宜。当最卑微的愿望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时，她终是寒了心。
庄姜的诗作，饱含了一个女人一生的眼泪！从这些诗词里，不难看出红颜薄命：她那如柔荑般纤细的手指，只能抓住黄昏的孤独；如葫芦籽般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咀嚼过多少寂寞？看着太阳一天一天的落，月亮一天一天的出，那黑白分明，顾盼生辉的美目，掠过的也只能是一丝一丝的惶恐。徒有一双柔荑手，却唤不醒郎君心底怜香惜玉之柔情。
即使美才美德美色兼具的美女，却也难逃红颜薄命，那是时代造成的，可叹！可恨！
而对手而言，最重的承诺莫过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两手相牵，共对风雨，相濡以沫，不离不弃，一辈子一生情，不知天下几人做到？
庄姜，你这个诗经中柔荑般的女子，纵然是一出现就惊艳了万古，一挥手便潇洒了诗经，也只能静立于古色集子的一隅，在一首《硕人》，四首小诗里，浅唱低吟自己的传奇。
苟富贵：你依然是我的姐妹
【作者简介】王存艳，女，陕西西安人，教过书，下过海，喜欢文字，虽只发过一些豆腐块，但依然不改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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