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风
来到澳门的许多人和我一样,都会喜欢上这座温馨而散淡的小城,都会被这里浓郁的人情味所感染。
还依稀记得1992年第一次进入澳门的情景。从珠海特区步入澳门地界,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那座罗马风格的米黄色拱门。
穿过拱门,走出澳门海关,发现眼前突然失去了空间感,毫无美感的水泥住宅楼密匝匝地拥挤在一起,家家户户的阳台和窗子都安装了防盗的铁笼,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密集的防盗装置,心里寻思莫非澳门的盗贼都是擅长飞墙走壁的江洋大盗?铁笼里晾晒的五颜六色的衣物,偶尔有花草伸出铁栏,好像囚徒伸出手臂触摸缕缕阳光。乘车在狭窄的街道穿行,恍若在迷宫里游荡,街道并不干净,临街店铺林立,杂乱无章的广告招牌铺天盖地般涌来,让人眼花缭乱。第一眼的澳门(后来知道这里是澳门的北区),没有让我兴奋,反而让我有些失望,难道这就是许多人梦想抵达的澳门吗?
如果我是一个嗜赌的游客,一进入澳门便径直奔向博彩场所,把心跳押在几张钞票上,仿佛要在瞬间让从不确定的骰子给出一种人生的结局,或者穿过夜晚暧昧的花园,四下张望一朵朵不带刺的玫瑰,然后又奔赴他途,那么澳门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声色犬马的场景,记忆中收藏的不过是东方蒙地卡罗的一个剪影,那么我也就不会深入地认识另一个澳门。幸好,我没陷入俄罗斯轮盘的漩涡之中,也不是走马观花的匆匆过客。我来到澳门,是为了逃离另一座城市,为了不再离去,虽然谈不上对她一见钟情,但心中也渐渐生出了爱意。不知多少人,其中包括我的朋友,来到澳门后抵挡不住魔鬼的诱惑,改变了人生的旅程,甚至走上不归之路。堕落并快乐着,太容易,但结局大多凄惨、残酷。实际上,并不是任何人都适合在澳门生活,当一个人把放纵欲望当作对自由的理解,那么他无疑是在开始毁灭自己。
至今,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二十多年(总是开玩笑地说,我把大部分最好的年华贡献给了“一国两制”),内心越来越感到平静和自在,就像一句诗所说的,我想在这里“做一个陌生人,度过干净的余生。”干净的余生,不由地联想起莲花,“生于浊世,当如莲花,不为泥所污。”澳门自古因岛似莲花而称莲花宝地,澳门人也喜欢以莲花自喻,回归后莲花成为澳门区旗和区徽的标志图案,它彰显着澳门人的品性和精神。身在澳门,就应该向莲花学习。
在澳门生活,搬过几次家。一开始住在邻近关闸的北区,每天系着一样的领带与劳动人民打成一片;混合着汗味的空气湿热粘稠,但无法窒息我的感叹:到处都有艰辛的人生,哪怕在这座富有的城市。后来寄住在一位朋友的房子里,房子的位置很好,就在今日被称为澳门历史城区的中心——议事亭前地(这一词语来自葡语,即“小广场”之意))。这是一个不大的空间,连接着澳门最繁华的商业街。广场的地面用来自葡萄牙的碎石铺成海浪的形状,葡萄牙人对大海怀有深厚的情结,是大海引领这个民族走出狭窄的疆域,他们几乎在地球的各个大陆都留下了自己的足迹,无怪乎他们在广场的中央放置了金属的地球仪。
2005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二十五处历史文化建筑和广场,一大半分布在这个广场及其周边地带,比如岗顶前地、岗顶剧院、何东图书馆、圣奥斯定教堂、民政总署大楼、三街会馆(关帝庙)、大堂前地、仁慈堂大楼、大堂(主教座堂)、卢家大屋、玫瑰堂。沿着买草地街行走数分钟即可抵达大三巴牌坊、哪咤庙、旧城墙遗址和大炮台。这里是澳门人气最旺的地段,从居住的楼上临窗俯视,只见人头攒动,川流不息,但人毕竟是时间的过客,肉身几十年的生长和寂灭对历史来说不过是一个瞬间,但这些建筑物却抵御着光阴和风雨的蚕食,成为澳门历史和文化的坐标。澳门历史城区被视为中国现存最古老、最集中的中西式并存的建筑群,它明显受到葡萄牙文化的影响,在这里,葡萄牙传统的前地、街道的功能和布局都影响了这一区域的规划和建筑,如教堂、炮台、市场、行政机关或者慈善机构。漫步于此,既可以领略到浓郁的南欧风情,但同时又会感受到这是在中国,而不是在南欧。既“中”又“西”,“不同而和,和而不同”,这是澳门比起中国内地其他城市所独有的魅力。
自16世纪中叶开年澳门开埠,在400多年的激荡变迁之中,澳门从一个小渔村变成一个繁荣都市,其间中葡文化虽然谈不上激情澎湃的碰撞和交融,但也共生共存,风风雨雨地一起相处了数个世纪。15-16世纪,只有二百万人口的贫弱小国葡萄牙为了寻求黄金、香料和传播基督教,开始了大规模的海外扩张,葡萄牙人对待不同的国家和地区采取了不同的殖民政策,印度的果阿和马六甲均是以武力征服,对待巴西土著文化他们的态度也是野蛮而粗暴的。一般来说,葡萄牙人对这些地方本土文化都采取了摧毁的政策,再用自己的文化取而代之。不过,澳门并非武力征服的结果,事实上葡萄牙人开始踏足中国时,对传说中强大富饶的中华帝国心存敬畏。葡萄牙国王曾派遣使节皮莱资赴京觐见明朝皇帝,欲求修好,但紫禁城的满朝文武竟不知“佛郎机”(葡萄牙以前的译名之一)位于何方。傲慢的正德皇帝不但没有召见皮莱资,反而把他关押起来,最后生死不明。几十年后,葡萄牙人终于在澳门妈阁庙的海边登岸了,他们没有使用大炮,而是使用贿赂当地官吏的招数。从此他们把澳门叫做“MACAU”,闻一多在《七子之歌》中说这不是澳门的真姓名,确实不是,它更像是流血的文身。但是,澳门不仅仅被命名了“MACAU”,穿行的大街小巷,人们会发现许多街道都是用外国人的名字命名的,什么亚美打立庇卢大马路、慕拉士大马路、约翰四世大马路、美副将大马路,等等,他们是国王、将军、总督、统领,甚至是在东方立下彪炳战功的普通军曹。当人们诅咒这些街名的绕口之余,谁又会想象到那一张张在东方的背景衬托之下的趾高气扬的面孔。
在议事亭前地居住的这段日子,常常会来到不远处的大堂,这一座用三合土建造的教堂,也是澳门主教主持宗教活动的地方,灰色的外墙,绿色的门窗,设计风格简洁朴素。这里每个周末都会举行弥撒,参加弥撒的有中国人、葡萄牙人、土生葡人及菲律宾人等。我不是教徒,但置身于气氛肃穆的教堂大厅,看到教徒们虔诚神情,聆听神父以富有感染力的声音的布道,沉重的肉身竟也注满了轻盈。澳门弥漫着宗教气氛,仅澳门半岛这巴掌大的地方就分布着40座庙宇和20座教堂,而最大的青铜观音像却是由一个葡萄牙艺术家设计的,人们都说这尊观音像极了中葡混血的女子。澳门对各种宗教表现出极大的宽容,佛教、道教、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巴哈伊教、摩门教、基士拿教等五花八门的教派等都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信众。
人们喜欢把澳门当作中西文化互相尊重、和睦共存的典范,但历史上两个不同的种族和文化之间并非不存在冷漠、偏见、疏离甚至冲突。澳门土生葡人作家飞历奇在长篇小说《大辫子的诱惑》中对此有详尽的描述。就在澳门历史城区,直到十九世纪末还被分为“基督城”和“中国城”,生活在“基督城”的葡萄牙人和土生葡人与生活在中国城的中国人虽然“鸡犬相闻,但老死不相往来”,每一个族群因受到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制约,都会首先考虑自己族群的利益,疏远或排斥另一个族群。不过在更迭的时空中,不乏冲破藩篱的人,就像《大辫子的诱惑》中纨绔子弟阿朵多森杜和贫贱的担水妹阿玲,他们从身体的吸引开始,最后勇敢地冲破社会的偏见,相知相爱,为人们写下一个童话般的爱情故事。这或许就是飞历奇本人的人生写照,他年轻时曾不管不顾地爱上一位中国舞娘,最后两人终于结合了,不离不弃,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现在,“中国城”和“基督城”的界限已不再存在,不同种族的人士杂居在这个城区里,他们互相体谅和容忍,使这里的生活洋溢着温和的气氛。除了南湾、西湾的望海豪宅和西望洋山上宽敞的花园别墅,其实这里的居住环境并不理想,人口稠密,建筑物栉比相望,空间狭窄得甚至新鲜空气和阳光也变得奢侈了,这与内地那些冠以“罗马花园”“加利福尼亚别墅”或者“枫丹白露雅舍”的高尚住宅不可同日而语,然而这里有独特的历史,有多元文化的积淀;中国庙宇青烟缭绕,西洋教堂钟声悠扬;葡萄牙的烧马介休(一种咸鱼)、青菜汤、血鸭饭、白酒炒蚬、蛋挞和中国的烧乳猪、虾子捞面、海南鸡饭一样令人垂涎;中国人坚守着自己的节日和礼仪,清明祭祖、端午吃粽、中秋拜月、新年买橘,但元旦、复活节、圣诞节等西方节日也是澳门的法定假期,甚至葡萄牙传统的花地玛圣母像巡游也得到很好地保留。更重要的是,这里节奏舒缓的生活中蕴涵着祥和、温柔和自由自在。人与人相处需要的就是一点人情味,也许你对他人的文化和习俗并不认同,但井水不犯河水,你可以不接受但不要去排斥,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相逢一笑泯恩仇,这是澳门最吸引人的地方。池田大作多次来过澳门,他对澳门大加赞誉:“人们发现澳门从来就是一个各种思想相互宽容的社会。在澳门,葡萄牙的人文主义和中国的宇宙观和睦相处。中西方文明相互尊重,互相学习。在澳门,这种开放而兼收并蓄的精神给各个不同的文化增添了光辉。不言而喻,澳门文化将像灯塔一样给这个不安宁的世界带来光明和希望。”没有野心的小城无意中为纷乱的世界提供了一个榜样。
来到澳门的许多人和我一样,都会喜欢上这座温馨而散淡的小城,都会被这里浓郁的人情味所感染。我最后一次搬家搬到了氹仔,此处环境清幽,虽无菊可采,却可“悠然见南山”。小山遮住了不远处灯红酒绿的浮华,留给我满目青翠,这是因为我不再离去。
姚风,诗人,澳门大学葡语系主任、教授,曾任职澳门文化局副局长。作者原题为《生活在灯红酒绿的后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