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燕侠有几个孩子(赵燕侠童年忆事)(1)

“不疯魔,不成活”

旧京戏班里有这样一句话,叫做“不疯魔,不成活”。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个演员要想在舞台上有所作为,不勤学苦练不成;而且一般的勤学苦练还不成,一定要达到废寝忘食,甚至“疯疯癫癫”的程度,这样才能练出真功夫来。

我六岁的时候就开始跟着父亲“混功”,每当父亲练功时,我也拿上一截棍子在一旁模仿着练。特别是自从首次演出《三娘教子》里的小东人薛倚哥后,戏班里的人都夸我有登台演出的才能,父亲也把满腔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下大工夫,花大力气教我练功。开始练,先练踢腿、下腰、撕腿等一些基本的功夫。父亲对我提出了严格要求,他是唱武生的,就拿培养武生的路子来教我。如练正面“撕腿”(就是正面劈叉),把两腿劈开伸直了渐渐往下坐。开始我坐不下去,父亲就压着我的双肩狠劲往下压。压得屁股坐在地上以后,就搬来两块大石头,一条腿上压一块。那时候我们这些穷唱戏的也没有表计时间,父亲就点上一炷长长的香插在我面前的土堆上,什么时候香燃尽了,才准许我站起来活动一下,松快松快。痛啊,真是难以忍受,汗水一个劲地往下滴,等一炷香燃尽了,我面前的土地也被汗水淋湿了。硬功夫就是这么用汗水泡出来的。

父亲小时候“写”给王师傅学戏,受尽了毒打。为了早日能学出戏来,他把这套“打戏”的方法也用在了我身上。父亲教得严,我学得也苦。每日白天练完了,晚上还要接着练,一年四季寒暑不辍。记得,那是父亲在武汉搭班唱戏的时候,每天晚上夜戏散场后,他也顾不上休息,赶紧把我叫到后台就教练起来,他做什么动作,就让我跟着做什么动作。然后,父亲手里拿一条枪杆,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反复练习,每当一个动作做得稍差一些,照着我身上“叭叭”就是一阵枪杆抽打。有一天我发高烧,体温达到三十九度多,可父亲还是不让我休息,散戏后又把我叫到后台练带枪鹞子翻身。我由于发高烧,头晕,转起圈圈来只觉天旋地转,一个动作没做好,不想父亲还是把我打了一顿。过去唱夜戏时间拖得长,哪场戏下来也得在十二点左右。这天晚上,我练鹞子翻身一直练到凌晨三四点钟左右,再也支持不住了,一个翻身没转过去,就倒在地上昏过去了。事后母亲直埋怨我父亲,说不该在孩子发高烧的时候还打着练功。父亲也心疼得掉下了眼泪,可他还是说,越是在身体不利的情况下,越是要坚持练下去,只有这样才能练出过硬的本领来。当然,他的那套教学方法,今天不该提倡,但那种严格要求的精神,对我艺术上的进步确实起了重要的作用。

说实话,作为一个京剧演员,我的身体条件并不怎么好。就拿我这双扁平足来说吧,要是现在报考戏曲学校,一定不合格。因为这是学戏中的一大缺陷,在做一些纵跳翻腾的动作时会受到一定的限制。我这双扁平足确实给我练功带来了不少困难,但这不但丝毫没有使我失去信心,反而促使我下决心用辛勤的汗水来弥补所谓“戏理”上的不足。

幼年时代,我一直跟随父母在湖南、湖北、江苏、浙江、上海等一些地方流浪。父亲经常搭不上班,一时不唱戏就没钱吃饭。父亲被一家人的生活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在流浪的途中不得不给人家拉船背纤,那景象至今我记忆犹新。南方的夏天,父亲赤膊光脚,炎热的太阳照射着他那汗水明晃晃的脊背,弯腰弓背,一步一步往前挪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和母亲坐在船上,看着父亲背上那条粗粗的纤绳,好像不是在拖着小船前进,而是紧紧系在了我的心头上,拖着我在长夜难明的苦难社会里,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前爬着。

我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难受,眼泪也不由得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当时我暗自下定决心:父亲啊,父亲,怎忍心让您这样卖苦力气,难道女儿我就不能挣碗饭给您吃?每当我想到这里,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我练功那股子劲一下子就窜了上来,便利用船上的“一席之地”练起功来。船一停,就赶紧跑到岸上去,找块松软地练习抢背、吊毛、鹞子翻身等难度较大的动作。那时候练功,倒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和目的,只是为了快练出来,好挣钱养家糊口;也就是说,为了吃饭,就得豁出命去练。

过去,舞台上的旦角都讲究跷功,这也是旦角中的基本功之一,每个学旦角的演员都得练。到了舞台上,不仅要踩着跷表演所饰角色的各种身段动作,而且还要挥刀舞枪“打出手”、翻跟斗,甚至还要在摞起的几张桌子上做各种动作,最后一个“云里翻”下来,没有硬功夫是不行的。但是,练这种跷功,就得要付出大量的汗水,经受得起痛苦的折磨,否则是练不出来的。一些看过我的戏的老观众可能还记得,像《阴阳河》里的踩着跷耍挑子,《游湖阴配》(即后来的《红梅阁》)里踩着跷从两张桌子上面做“云里翻”下地的高难度的程式动作也都能掌握得了。在跷功上,我确实下了一番苦功。

赵燕侠有几个孩子(赵燕侠童年忆事)(2)

在前辈艺人的旦角中,芙蓉草(即赵桐珊)的跷功是很有些功夫的。他所用的那副跷后来不知怎么落在我小姨马秀荣手里。当时我们家穷买不起跷,每当小姨练的时候我也跟着去练,小姨不练的时候,我就把跷拿出来偷着练。

说起这副跷来,简直就是一副刑具,硬木木头做的,其形状完全仿照过去缠足女人的小脚制作的,宽窄、大小、曲度等也都一切似真,外面再套上袜子和鞋,就和真的一样了。跷长约在三寸左右,下端是前尖,后圆,中间凹,在靠近脚后跟的地方,有一长约八寸,宽约二寸,厚约二三分,向上斜起的托足板。

踩跷时,演员脚掌的中后部,基本上都要托在这条板上。因此,演员的体重,就要靠前脚掌支撑。为了不使脚后跟露出来,托足板和地平面要成七十五度左右的倾斜角,使足后跟和腿肚子接近垂直,足面和胫骨正面垂直。就和跳芭蕾舞一样,不过就是脚趾前是个三寸木制的小鞋,脚趾在小鞋上,脚趾、脚面和腿成一直线,后边放一木板捆上,比现在穿溜冰鞋难多了。想想看,这样一副跷踩在脚上,怎能好受得了。

练跷功时,先把两只跷牢牢地绑在脚上,然后背靠墙笔挺笔挺地站着,这叫“站跷”,站得时间长了,两脚便由胀变为酸,再由酸到痛,渐渐地腿、腰,甚至背部都感到了酸痛,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由靠墙站立逐渐过渡到扶墙行走,练到一定程度就可离开墙独自站立和行走了。然后再增加难度,在地上放两块砖,或平面的石块,站到上面去。一站就是半天多,这叫“耗跷”。时间站长了,两腿都麻木了,再由人扶着下来走走,那个滋味可难受了。

“耗跷”以后,接着就练“走跷”、“跑跷”以及走一些比较复杂的动作了。

这样练出的功夫,不论是台步还是身段,确实好看,可是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啊!但为了早日能学出戏来,当时我主动找苦吃,在我父亲不知道的情况下,我硬是练出了跷功。

我们家到了北京后,在裘字街住了不久,就搬进了西砖胡同周义宸(唱老生的)的两间西厢房。这时,父亲搭不进戏班,在家闲着没事,我们父女二人便齐发奋,一门心思用在了我的学戏练功上。

常言道:“功夫要练好,一年三百六十个早。”其实,那时我练功,哪分什么早晚。我身穿一副破扎靠,脚蹬一双硬厚底靴,没日没夜地在院子里练来练去,实在累了就打个盹,一觉醒来接着再继续练,有时连打盹的时间也不放过,一个“朝天蹬”(即把一腿伸直,抬到耳边)压着腿睡觉。那副破扎靠穿在身上,常常是几天几夜不知道往下脱。

头上还得带上破盔头,破盔头上还加了一些沉重的东西。记得有大铁锁、大铁链子等,为的是加重头上的分量,平时练时,头上加重练习惯了,到了舞台上,就会显得轻松自如了。

那段时间是我们家最贫困的时候。父亲没有戏唱,挣不来钱。费好大劲只能买上五六斤“共和面”,根本不敢吃干的,只能一天吃两顿稀糊糊。有时我练功练得肚子饿了,端起碗来就喝,可当我想起某一个武打套路时,饭也顾不上吃了,放下碗又到院子里练起来。长年穿着厚底靴练功,把四合院的那满地青砖磨得坑坑洼洼,房东女主人跟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赵燕侠,以后等你成了名,你要赔我这一地砖!”

赵燕侠有几个孩子(赵燕侠童年忆事)(3)

荀慧生

练武功是这样,练文功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起先,我的嗓音条件并不好,我就下大工夫练。冬天,外面下了雪,雪一化墙上挂了一层冰,我就对着墙喊嗓子,一喊就是几个小时,墙上那层冰都被我呵出的热气融化了。要么我就找来一个大肚小口的坛子,把嘴对紧坛子口喊嗓子。开始不但别人听不到声音,就连我自己也听不到,练得日久天长了,那“嗡嗡”的声音就出来了。因此,后来我的嗓音不但能打远,而且能够持久不衰,不致因嗓子累了而嘶哑,或出现其他的毛病。三十多年来,不论是风天、雨天、雪天,还是干燥的天气,我的嗓子从来没坏过。在同一天晚上,我能唱完了唱功十分繁重的全部《玉堂春》,紧接着再演唱、念、做、表都比较吃重的全部《红娘》。直到现在我仍喜欢翻高腔,而且翻得上去,这不能不说跟我扎实的幼功有很大关系。

俗话说:“若要漂、帅、脆,就得练功不怕累。”我练功,不是要演什么才练什么,而是京剧里的各种行当我都练。年轻时我专工花旦,但青衣、刀马旦、文武小生,甚至彩旦、丑行的功都练。因此,我不但能掌握一般的唱、念、做、打,而且武生中的一些高难程式动作,我也能做得上来。

这样全面练功的结果,无疑开阔了自己的戏路子。我演过好几十个年龄、性别、身份、性格不同的人物。从行当来讲,包括青衣、花旦、刀马旦、彩旦、文武小生,甚至小花脸等,我都演过。仅从1943年我十五岁时第一次正式登台演出,到1949年这段时间内,我就演了七十多出戏。这也正像戏班里常说的“功不亏人”。

我的老师在我练功学戏期间,先后拜过好几位老师,使我有机会学习王(瑶卿)派、荀(慧生)派、梅(兰芳)派的艺术特点,并在此基础上继承和发扬前辈的流派艺术。我在艺术上所取得的进步,可以说是与此密不可分的。

早在我跟随父母在南方流浪期间,有一次到了上海,曾拜着名王(瑶卿)派青衣金碧砚为师。因为当时没有钱,学不起,只跟金老师学了《宝莲灯》等一两出戏。

到了北京后,我先是拜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先生为师。那是在1942年8月23日,当时的习俗,拜师是要请吃酒席的,八大盘八大碗地摆几桌,请老师、亲朋、同行等吃喝一顿,酒席间正式举行拜师仪式,然后一登报,社会上就公认谁是谁的正式弟子了。但因当时我家无钱摆请酒席,没有公开登报。

荀慧生在他同一天的《艺事日记》中写道:“下午4时,因赵家贫,没有请客,只向我磕了个头就成了。”当时,荀先生在舞台上已是久负盛誉了,早在1939年就已收了童芷苓、毛世来、吴素秋三个已经能独自挑班的演员为徒了,而我仅是一个穷苦艺人的小姑娘,拜师又不请客,在当时来说有损老师的面子。但他能收我,说明已是很不简单的事了。据荀先生讲,他发现我是块唱戏的材料,有艺术素质,有刻苦精神。荀先生曾对他的“二旦”何佩华说:“这个孩子,看来是很有出息的。”

荀先生只给我指点了几出戏,而我所学的荀派戏基本上都是跟何佩华老师学的。何老师虽说武功差一些,但一些荀派戏他都会。在教我学戏期间,每月给他三十元钱。我跟他学了《红娘》、《香罗帕》、《钗头凤》、《红楼二尤》、《勘玉钏》、《荀灌娘》等。后因没钱学不起了。不久,荀先生看了我演出的《十三妹》后,很满意,就把我又介绍给了李凌枫老师。

李老师专教王(瑶卿)派青衣,很有名气,许多名家都是出自李门,一般人他不教,因此教人学戏要价也比较高。我父亲咬了咬牙,把自己仅有的几件行头当了五十元钱,让我跟李老师学了一个月,只学了《祭塔》、《朱痕记》、《王春娥》几出戏,又没钱学下去了。

提起李凌枫老师,我不由得联想到1980年2月25日为纪念着名京剧艺术家马连良先生八十诞辰的一次演出。我和袁世海、李万春、谭元寿、周和桐、刘雪涛以及外地来京参加纪念演出的马(连良)派演员马最良、言少朋、王和霖等同志同台演出了马派名剧《龙凤呈祥》。这次演出,可以说班子搭配相当齐整,也是近年来少见的合作。我饰演戏里的孙尚香。这任务刚接了下来,就引起了同行一些同志的议论。有的说,从来没见我演过《龙凤呈祥》中的孙尚香,似这样的“大青衣”不知我怎么演。甚至有人说我演孙尚香是围棋盘里下象棋——不对路数。面对这些议论我沉思了许久。在怀念马先生的同时,不由得使我想起了李凌枫老师教我学戏的情况。

我是十四岁那年拜李凌枫为师的,当时由于我们家里穷,连睡觉的床也没有,我只好睡在父亲的两个戏箱子上。父亲和母亲睡觉的炕上,一领破席子补了又补,其景况可想而知。李老师第一次来我家教戏,一看我们的家境,心里就明白了个八九。但他并没有因为我家穷,拿不出钱来学戏就不教我了,每星期仍是抽时间来我家两次。那时李老师三十七八岁的样子,高高的个儿,魁梧的身材,穿一件干干净净的蓝灰呢子长衫,说话和蔼可亲。他教戏准确、规矩、实授,不但对我要求严格,而且教的速度要比别人快得多。我也特别珍惜李老师教戏的时间,为此经常没吃过一顿整饭,每天除了练七八个小时的功以外,剩下的时间就是背戏词,走身段。吃着吃着饭忽然想起某一个动作来,放下碗就到院子里练起来,多年来已成了习惯。等走完了身段,饭也凉了,只好勉强吃两口冷饭,时间长了就落下毛病。有一天中午,我得了急性肠炎,泻肚不止。下午李老师又来给我说戏,可我又舍不得不学,要学身体又实在支持不了。李老师见我这个样子,忙劝我休息,说明天给我补一天,我这才放了心。

第二天,李老师果然来给我补课了,教的就是这出《龙凤呈祥》。这出戏我虽然三十多年没演了,但由于当时李老师教得认真,我也学得用心,因此还一字不差,一腔不错地牢记在心上。只是为了更好地刻划孙尚香这个人物,这次演出的时候,我请着名琴师李慕良同志帮助我重新整理、设计了孙尚香刚出场时唱的“昔日梁鸿配孟光,今朝仙女会襄王;暗地堪笑我兄长,安排毒计害刘王;月老本是乔国丈,纵有大事也无妨”一段唱腔,在个别地方作了一些小的改动。

赵燕侠有几个孩子(赵燕侠童年忆事)(4)

赵燕侠

在我的老师中,对我影响最深的,要算我正式的启蒙老师诸如香了。诸如香是梅兰芳的二旦,多年跟梅先生一起搭班唱戏,花旦戏很有功夫,是当时梨园行里一位十分有才华的人。在诸如香年富力强,能挣钱的好时候,不要说家里有多少财产,光置买的房屋就占了半条胡同。可就因为他嗜好抽大烟,把好端端的日子给抽穷了,到后来房屋财产变卖一空。诸如香穷困潦倒了,刚五十来岁就成了个又黑又瘦的干巴老头儿,这还怎么演旦角戏呢?他再也搭不上班了,又没有亲人照管,最后流落街头成了乞丐。

诸如香不能登台演戏,连教戏也没人看得上,虽说他要价不高,每教一次戏也就是要个三毛两毛钱,可谁也不找他。我学戏没有钱,请“名牌”老师请不起,穷对穷,便请诸如香做老师。

开始我是怎样认识诸老师的呢?还得从我捡白薯蒂把谈起。当时我们家最穷的时候,没饭吃,我每天练完了功就去牛街那个卖烤白薯的那里捡白薯蒂把。每次我去到那里,除了看见有三两个买烤白薯的人外,常常见一蓬头垢面,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头儿坐在那里,跟烤白薯的闲聊天。遇到天气暖和时,老头便把上衣脱得光光的,蹲在烤炉旁捉虱子,肚子饿了就要块烤白薯吃。那个卖烤白薯的也总是把不好卖的小白薯赐给他。一旦老头肚子吃饱了,也就高兴了,便哼哼起京戏来。原来,这就是诸如香。

有一次我又去拣白薯蒂把,适逢诸如香刚吃完两块白薯,又心满意足地唱了起来:“手指着西凉高声骂,无义的强盗骂几声。我为你不把相府进,我为你失了父女情。既是儿夫把我卖,谁是那三媒六证的人。”

我仔细一听,他唱的是《武家坡》中王宝钏唱的一段西皮二六板,有腔有调,韵味十足,好听极了,绝不是一般人能唱得上来的。这个穷要饭的想必有些来历。于是,当我捡完了白薯蒂,便大着胆子问起来:“先生,您懂京戏吗?”

“懂,好些戏我都懂。当年梅兰芳唱戏离不开我,谁不知道我诸如香是出了名的‘诸二旦’。哈哈哈哈……”说着诸如香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声刚止住,脸上的笑容突然不见了,他摇了摇头声调低沉地说:“现在不行了,成了‘叫化子旦’了。”

我一听是梅兰芳的二旦,既敬佩,又为他的处境而同情。也是我求艺心切,便问:“先生,您会教戏吗?”

“会,会!只要愿意学,我把我会的戏全都教给你。”诸如香一叠连声地回答。

我们又攀谈了一会,各自介绍了自己的一些情况,越谈越亲切。当我提出要拜他为师时,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满口答应说:“可以,可以,我愿意教!”

诸如香也没提什么条件,这事我们就算说定了,约好了时间,单等着拜师了。

不知怎的,这天我特别高兴,一回到家里就对我妈说:“妈,我要拜一位老师。”

“是谁?”妈忙问。

“提起此人大大有名,就是梅兰芳的二旦诸如香。”我回答说。

爸爸听了一旁插话问:“听说这人近来情况很不佳?”

我怕爹妈不同意,忙辩解说:“管他佳不佳,能教戏就是好老师。”

爹妈再没言声,这事总算全家通过了。

拜师那天,诸老师大清早就来到了我们家。我妈不认识,见面吃了一惊,忙问:“燕侠,怎么把个讨饭的领回家来?”

我解释说:“这就是我要新拜的老师。”

按照习俗,拜师时不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要穿最好的衣服,显得体面。

当时我没有好衣服穿,诸老师的穿戴就更不用提了。他身上穿一件一年四季都不更换的破蓝布大褂,这里吊着块破补丁,那里挂着条破铺衬,看上去倒像是一件“八卦仙衣”。头上一顶破瓜皮毡帽,几束头发像那生命力顽强的小草从破洞洞里钻了出来。诸老师见了我妈的面,忙寒暄说:“弟妹,今天是个喜日子,我就早来了。”

旧时拜师学艺先要磕头行礼,我刚跪了下去,诸老师慌忙伸手来搀,说:“不要了,不要了,快起来,快起来。”

我们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的,又没有钱买,母亲便多放了些“共和面”蒸了一锅窝窝头,又对付了几个小菜,诸老师大口大口地吃了个响饱。

第二天,诸老师就来给我正式说戏了。他先教的是《春秋配》,说戏文,讲程式,排身段,两手拍着板,嘴里又是锣鼓,又是胡琴,既有规范,又有独特的路子,教得严细认真,一丝不苟,可卖力气了。我心中暗暗佩服,不由得对这位穷老师肃然起敬了。

诸老师累了,他让我仔细琢磨琢磨,练一练,自己坐在一旁想休息一下。

诸老师刚坐下不久,那满身的虱子可就闹腾开了,一时身上痒痒难忍,他脱下了身上那件油灰发亮的破衬衣,捉拿起虱子来。我正在练习戏里姜秋莲跟随乳娘荒郊拣柴的一段西皮原板:“家住在罗郡城魁星楼下,我的父名姜绍贸易天涯;在家中受不过继母打骂,无奈何到荒郊拣拾芦花。”当唱到“在家中受不过继母打骂”一句中的“打”字时,一个托腔我没有唱准,诸老师突然说了句:“停!”

看来诸老师是在埋头捉虱子,实际他在仔细听我运腔、托腔、吐字、喷口等运用得如何。他越听越觉着我没有把戏情唱出来,就对我提出了严格要求。接着诸老师就给我说了如何唱好这段唱腔的经验之谈,什么唱戏要先解意啦,如何把姜秋莲受继母虐待,被迫到荒郊拣柴的抑郁苦闷心情唱出来啦,怎样才能做到行腔正、吐字准、规矩严啦,诸老师讲得头头是道,我听得津津有味。教完戏,我妈当场给了诸老师两毛钱,他见炉子盖上烤着几块窝头片,伸手拿了两片,高高兴兴地走了。

诸老师每天来我家教戏,先是连说、带唱、加表演地教一阵,然后就让我自己练习,他坐在一旁,不是跟我妈要块铺衬补破衣衫,就是脱下衬衣来捉虱子,可一旦我在练习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便马上给纠正。就这样,我跟诸老师学会了《花田错》、《春秋配》、《破洪州》等许多戏。有些戏,后来成了我的拿手戏。回想起来,诸老师真有戏。但旧社会埋没人才,糟践人才,多可惜呀!

1982年的秋天,我在沈阳演出,见到了诸如香的儿子诸世芬同志,论起来他是我的师哥。世芬师哥特意请我到他家吃饭,我们想起了诸老师,也谈到现在的生活。诸老师要是活到现在,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的晚年,他可以把他的一身技艺全部贡献给青年一代。

赵燕侠有几个孩子(赵燕侠童年忆事)(5)

赵燕侠

第一次正式演出

岁月,伴随着勤学苦练的汗水偷偷流走,不觉到了1943年的初夏,我已经十五岁了。一个演员,长期关门练功,不登台演出,功夫练得再好,在舞台上也是难以站得起来的。

当时,在北京由戏剧界的戏把头霸占着舞台。一个演员,特别是没有名气的演员,要想搭班唱戏,就得由他们开“绿灯”,这就必须得对他们拍马屁,进行贿赂。否则,你就别想吃这碗戏饭。因此,一些演员既恨他们,却又不敢得罪他们。我父亲为人正直,一向不善于拍马,家里又穷得叮当响,无钱做“社交”活动。再加上北京的梨园界“欺生”,父亲在南方虽说小有名气,可到了北京,在舞台上根本没有什么地位,自己搭班唱戏都十分困难,更不要说像我这样社会上不知名不知姓的孩子了。可总得设法让我在舞台上露一露,创创牌子,好挣钱吃饭呀。为这事,我父亲和母亲确确实实为了难。一天晚饭后,两人愁眉不展,打起主意来。父亲说:“咱们已在燕侠身上花了十

来年的心血,就是穷死,沿街乞讨,也得想办法让她唱一场。”

“没有钱唱不了呀。你也不是不知道,家里惟一值钱的几件行头早就当卖光了,再也没有变钱的路子啦!”母亲回答说。

“我来想办法,先出去联系一下看。”父亲说。

“如果能打通路子,让燕侠唱一场。唱好了,燕侠也就在北京站得住脚了,咱们就继续吃这碗戏饭。要是唱‘砸’了,咱们就……”话到这里,母亲像突然被什么东西搅痛了心,说不下去了。

“砂锅捣蒜,就看这一下子啦。这也看她个人的造化如何了。”父亲说着按上了一锅子烟,点着火叭达叭达地抽了起来。

“唱不好,咱们还回南方,给燕侠找个主,有个安身吃饭的地方也就算了。”说着,母亲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这一宿,一家三口人谁也没睡好觉。第二天,父亲一起早就出去了。

父亲来到了前门外的大栅栏,找到了三庆戏园子里的经励科。这是当时京剧班社后台服务人员的一种组织,为“七行七科”之一,其任务是在组班时邀角请人,俗称“管事”或“头儿”。但与舞台上的文武总管等管理人员不同,他们对前台演出不负任何实际责任,只在幕后操纵人事。他们大都是后台经理的亲信。说来,这种经励科是盘剥演员的一种“小衙门”。他们养着一批人,称为“学生”,自己不会唱戏,可跟各个戏园子都有密切的联系。邀什么角唱戏,在哪个戏园子里唱,都得由他们出面沟通联系。他们就是通过这种工作从中渔利,赚大钱。

赵燕侠有几个孩子(赵燕侠童年忆事)(6)

荀慧生

为了让我能有个“亮相”的机会,父亲只得向管事的说好话。他介绍了我的情况,并请管事的多栽培,给予方便。当我父亲向他提出让我挂头牌演出时,管事的一见父亲穿戴得满身寒酸气,待答不理地问:“拿得起红票和包厢吗?”

那时的戏园子,楼下的座叫“池子”,每张戏票差不多要伪币一块钱。楼上的座是雅座,都是一个格一个格的,每个格就是一个“包厢”,可坐五六个人,少说也得五六元钱。一些名演员演出时上座率高,票卖得出去,唱戏时不需要自己带票。像我这样刚要“露面”的演员,没有名声,要挂头牌唱戏,人家怕票卖不出去,赚不着钱,因此必须自己带一部分票,票钱自己拿,这叫“红票”。

父亲问管事的:“需要拿多少?”

“二百张‘红票’,二十个包厢。”

“我一定想办法。”

事情虽说谈妥了,可这二百张“红票”,二十个“包厢”,就得三百多元钱呀,我们家哪里拿得出来。没办法,只好去求在北京的惟一的一家亲戚——我的七姑夫。

这位七姑夫是北京的一个大商人,家里富得流油,光皮货店、钟表店、金店就开了几座,就连当时赫赫有名的丰泽园饭馆,还是他做老板呢。我七姑妈赵玉英十六岁上只唱了一出戏,就被迫嫁给这位四十多岁的商人做了二房。尽管七姑夫钱多得数不过来,可是一个劲地虐待我这位戏子出身的姑妈,放着大米、白面霉了烂了,也不让她吃,净给窝窝头吃,弄得我七姑妈整天哭,埋怨自己命苦,不该嫁给这样一个人,真是后悔莫及。

七姑夫自从和我们赵家结了亲,总觉得和一家唱戏的来往不体面,不愿见我们赵家的人。因此,他和我们家虽然同住在北京,却如同相隔千里万里,基本上不来往。只有我七姑妈心里老惦记着我的学戏练功,常常把自己积攒下的三元两元的钱瞅机会偷偷塞到我父亲手里。

就为那二百张红票和二十个包厢,父亲连着找了七姑夫三趟。怎奈这位势利眼的商人,概不相见,一次次拒父亲于门外。第四次上门,七姑夫总算见了我父亲的面。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见面后,也没有多少话好说的。父亲开门见山地说:“我已在戏班里联系好了,准备让燕侠……”

“什么戏班长戏班短的,我不爱听!”父亲话还没说完,不想“戏班”两个字眼却重重触着了七姑夫的疼处,他话里夹枪带棒地把我父亲的话一下子给堵了回去。

“七弟,我准备让燕侠登台唱一出戏试试看。如果这孩子戏唱成了,在北京就有立足之地了,以后靠她养家糊口。我们从此就不麻烦你了。如果这孩子唱‘砸’了,站不起来,我们全家就离开北京,决不连累你,就再也不求你了。

看在七妹的面上,只求你帮这一次忙,给拿二百张红票,二十个包厢。”

尽管七姑夫话里带了许多的“刺”,可父亲一点没有发火,仍是寄希望于七姑夫发“善心”,恳求七姑夫的帮助。七姑夫躺在沙发上沉思了许久,最后才慢条斯理地说:“好吧,谁叫我有这门子穷亲戚呢。咱们把话说在头里,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有钱我也不会往你们戏班里放,以后少在我身上打主意!”

“以后决不再来麻烦你。”说完,父亲起身就要走。

“等一等。”七姑夫态度严肃而又冷淡地说:“以后,在人面前不要提起跟我是亲戚!”

七姑夫的话,像一把大火在父亲胸中燃烧。不过,他没有跟这位商人吵,强按着怒火,难过地低头走出了大门,长叹了一声说:

“天哪!亲戚尚且如此。难道说唱戏的就比别人矮了一头?”

赵燕侠有几个孩子(赵燕侠童年忆事)(7)

赵燕侠

父亲经过几天的艰难奔波,我唱戏的事终于有了些眉目,打炮戏是《十三妹》。

这是根据小说《儿女英雄传》编写的一出戏,当时是八本连台本戏。戏的大体内容是说,有一位叫纪献唐的大将,手下有位中军官何纪。何纪有女玉凤,生得聪明伶俐,且又漂亮。纪献唐给儿子提婚,何纪不应,被陷入狱,忧愤而死。其女何玉凤化名十三妹,去红柳村邓九公那里学了一身好武艺,伺机为父报仇。行至悦来店碰上了安骥安公子,细问情由,方知安公子之父出任淮阳县令,被上司所参,下了狱,需银六千两赎罪。安骥携银三千两前往营救,驴夫见财起意想害安公子,一同误入能仁寺,被恶和尚绑缚要杀。正在这时何玉凤也赶到能仁寺,杀死寺僧,救出安骥与被掳抢的农家女张金凤及其父母,并为安、张联姻,赠金借弓,使他们前往淮安。

戏里的女侠何玉凤,穿红色打衣、打裤,戴红色风帽,胸前盘红十字,腰上挎刀,带镖囊,身上背弓,手持马鞭,机警、灵活、武艺高强。要把这样一个具有侠骨义胆、疾恶如仇的少女演好,既要有好嗓子,好嘴皮子,又要有拿手的短打武功,特别是要把一口说京白又不完全是京白,说北京话又不纯粹是北京话的不同于一般花旦的念白说得清楚流利,恰如其分地表达“戏理”,更是不容易,不能不说是旦角中很“吃功”的一出“身份戏”。我们是从悦来店演起的,我演何玉凤,安骥由着名小生叶盛兰饰演,名花脸侯喜瑞演邓九公,名丑马富禄演彩婆子赛西施。多么硬帮、齐整的班子啊!谁知道我能不能把何玉凤这个角色演好呢?要知道,这是决定我“命运”和全家生活出路的一次演出啊,连日来父亲和母亲总是提心吊胆。

听说我要演戏,四姑妈赵美英放着自己的戏不演,专程从天津赶来北京,抓紧一切时间帮我排戏。此时我的老师何佩华更是巴不得让自己的弟子一举成名,整天手把手地教,在我身上下了大工夫。为了教我把剧中人的身段走得准确漂亮,他在前边反反复复地一面走,一面做,让我跟在后边一点一点的模仿。哪料想,教的有心,学的却无意,何老师前面认认真真地做动作,我却以为自己早会了,心不在焉地粗略比划一下就算了事,脸上没有表情,动作当然也就死板,何老师直着急,说:“你跟着我走呀。”我说:“您先走呀。”我父亲、母亲、四姑妈和七姑妈看了这般情景,也不知道怎么是好。父亲后悔不迭地说:“糟了,当初不该提出演这出戏,应唱《大英杰烈》就好了,能看出燕侠的功夫来。”四姑妈也说:“这出戏不藏拙,真不该让燕侠唱《十三妹》。”

时间在一片担心、忧虑中一天天过去了,演出的日子来到了。这天,父亲和母亲里里外外忙得也没顾上吃晚饭,只给我弄了点吃的,便一同赶到了三庆戏园子。

各行当的角色都来了。何佩华老师和他的夫人也来了,进了戏房就帮着我化妆。可以看得出,当时何老师对我也是心中无数,不免有些担心,怕我唱“砸”了。他显得有些紧张,拿起一朵花来,刚要往我头上插,不料手哆嗦了起来,强自笑了笑说:

“今天我是怎么了,心里咚咚直跳,手也不听使唤了。自己唱戏也还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形呢。”

何师娘看了何老师那副样子,憋不住地笑了,说:“瞧你那样子,燕侠都不紧张,你这当老师的倒怕了起来,这又不是要进杀场,今天唱不好,明天还可以再唱嘛。”

“说得容易,你又不是经励科的管事的。”何老师还了师娘一句,仍端详着给我戴花。

此时,父亲给我也帮不上忙,背着手在戏房门外踱来踱去,手里夹着的半截烟也不知什么时候在手指缝里熄灭了,他不但没有感觉,而且早已搓得粉碎,可见紧张到了什么程度。

一阵急促的锣鼓催促着人们走进了戏园子。父亲拿了二百张红票,二十个包厢票,戏园子里又卖了四百多张票,一共六百多张票,那时的剧场小,八九百人就满了,上座率达到七八成,一般说来就算不错了。

荀慧生先生和他的夫人,还有我的七姑妈也都来了,在池前就了座。父亲和母亲担心我唱“砸”了,既不敢在前台看,也不敢在后台看,两人扒在戏园子外面的一个窗户上偷着往里看。

已经缓锣鼓了,戏开演了。我冷静了一下,站在台帘后边等着出场。“急急风”锣鼓突然以强有力的声响敲打了起来,我一掀台帘侧身出了场,先是来了一个“亮相”,观众给我来了个“碰头好”,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接着,在激烈的锣鼓声中,我手扬马鞭,走起“趟马”来,我越走越快,像一阵风似的,台下来了个“满堂彩”。

何玉凤走完趟马,接着是大段自报家门的念白:“我,何玉凤,父讳何纪,在经略七省纪献唐将军麾下充当中军官。只因那纪贼……”通过这段念白,既要把何玉凤的身世讲说清楚,又要表现出对仇人纪献唐的满腔仇恨,念时要一字一句念清楚,节奏上的抑扬顿挫十分鲜明,尤其强调有节奏的声调与有节奏的表演动作要互为统一。我小时候练功,有一个时期就每天拿这段念白磨练嘴皮子的功夫。因此,当我念完这段念白时,台下又给我鼓了掌。随着剧情的发展,戏也就继续往下演,以后不论是唱、念白、还是武打,台下观众不断给我鼓掌。

“悦来店”一场戏,何玉凤的唱腔不多,只有六句西皮摇板,开始的两句是“单人独骑下山岭,不报父仇气难平”,第一个下场时的两句是“催动驴儿趱路径,常把父仇挂在心”,要通过唱腔表现出何玉凤复仇心切来。特别是能仁寺一场戏中,何玉凤与全寺僧人有一场激烈的武打,我把平时所学的纵、跳、翻、跃等各种武功动作都用上了。戏中何玉凤与恶僧夺刀的一个场面,两人刀来拳往,寒光闪闪,搏斗激烈,动作惊险,扣人心弦,演到那热闹处,观众又是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台下看戏的荀慧生老师也为我鼓了掌,事后他还夸赞我说:“有挑班的台风,有发展前途。”

演出总算圆满地结束了,观众在一片赞扬声中走出了戏园子。荀慧生老师,何佩华老师,还有我的两位姑妈都到后台来向我祝贺。趴在窗户上偷着看我的父亲和母亲,直到此时才松了一口气。母亲抹了一把眼泪说:“这一炮算是打响了。”

父亲从衣袋里掏出了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十分高兴地说:“你我总算没在燕侠身上白下工夫!”

赵燕侠有几个孩子(赵燕侠童年忆事)(8)

赵燕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