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相第23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的《米花之味》,故事发生在中缅边境一个四季如春的傣族寨子里。这里天高地远,苍翠辽阔,阳光有一种通透又热烈的明艳,一切都显得静谧安然。发生在这里的故事节奏舒缓,如清风拂过生活的河流,偶尔留下几圈涟漪又飘然而去,绝不阻滞水的流淌,更不改变河道的方向。寨子里的生活看上去凝滞循环,苍白单调,但这里的人怡然自得,养育了一种波澜不惊的气度。那些日常生活中的龃龉与冲突、隔膜与对立,似乎都不值一提。
当然,作为一部故事片,《米花之味》还是有冲突的。这种冲突在可见的层面是代际无法沟通的隔膜,背后却是现代化进程中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市的剧烈冲撞。当“城市”“现代文明”以强势的姿态进入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寨子时,那些延续了几代人的传统礼俗、宗教仪式、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突然显出其全部的尴尬与别扭,甚至与保守、落后、愚昧成为同义词。影片并不想在两种文明的冲撞中分出一个胜负,评出一个高下,而是冷峻地意识到生活本身的悖谬与两难,用克制内敛的方式,让人物在不同的生活状态之间试探、退缩、犹豫,终归释然。
在大城市打工多年的单身妈妈叶喃回到老家之后,虽然看着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但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潜滋暗长:曾经心心念念的米花,并没有想象中的好吃;小时候给她留下温暖回忆的女儿喃杭,变得非常陌生,不仅有很多坏习惯,如撒谎、欺骗、偷窃,还缺乏同理心和感恩心;村民并非那么淳朴善良,而是有着不怀好意的窥探、诋毁……在心力交瘁之际,叶喃也想过逃离,但一个母亲的责任心又让她意识到,小孩的错可能都是大人的错。只是,大人的错又是谁的错?
影片中叶喃与女儿,叶喃与父亲,喃杭与老师之间的矛盾,看起来都像生活中微末的烦恼与风波,或是因喃杭“中二时期”的叛逆所带来的冲撞。但其实,这些矛盾真正的根源是喃杭等孩子因“留守儿童”的身份与生活,导致他们缺少管教,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那么,寨子里的年轻人为什么一定要外出打工?他们也许会给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如保障全家的生活,为孩子创造更好的物质条件。只是,这听上去像一个伪命题:千百年来这里的村民都安居乐业,为何到了现代化高度发达的时期反而有了生存的焦虑?说到底,这是因为现代化开拓了生活的疆域,拓宽了大家的视野,同时引入了许多以前不存在的物质诱惑,如进口饼干、电视机、手机、网络、汽车,等等。这种现代化的进程,对于这种少数民族村寨来说,确实是一次震惊与阵痛体验。面对这样汹涌的时代大潮,任何高调的宣讲都显得虚弱无力,影片只能通过那几个跳广场舞的大妈来表明心迹:大妈们在简陋的舞台上跳舞,突然停电,伴随着狂风暴雨,村民一哄而散,但大妈们仍然在黑暗中,面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跳得欢天喜地。也许,这份超然的心态———追求内心的喜悦,而非外在的褒奖或名利,是影片意欲树立的一个精神标杆。
然而,大多数人都没法像大妈这样豁达,尤其是见过大世面的年轻人。叶喃的痛苦就在于,她拥有了现代的目光,但她的根又在这个寨子里,她的情感态度就变得非常暧昧和含混。她无法以一种漠然旁观的心态来欣赏这里的建筑与民俗,也无法心如止水地回到原先的生活轨道。在这种无所适从的夹缝中,她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完成与女儿的沟通?对此,影片无能为力,只好通过母女俩两次跳舞的桥段,对人物的困境进行想象性的解决。
影片的最后,母女俩来到石佛所在的溶洞,在这个幽静之地,翩翩起舞,用自由曼妙的身姿,心无旁骛的轻盈,与天地,与石佛,当然也与身边的人,获得了心灵感应,实现了母女间的和解,完成了传统礼俗的代际传承,成全了对于现实困境的暂时超越。只是,这一切都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因为,溶洞的空旷与静寂并非常态,而是得益于这个景点“今天休息”,以及母女俩身段纤弱得以穿过那道铁门。在溶洞里,喃杭一度以为回荡着有上古神韵的吟唱,一番寻找之后,却发现声音来自水滴敲打着一个易拉罐。这像一个黑色幽默意味的恶作剧。言外之意是,这个圣地,不仅以冷冰冰的方式阻隔村民的进入,还因为旅游开发而被破坏和亵渎。村民再难在这里获得心灵的安宁与内心的慰藉,这也是所有曾经封闭自足的空间如今都面临的困境:与世隔绝只会深陷贫困与愚昧;打开家门,拥抱现代文明,会不会使传统无处栖身、精神无所寄托?
影片通过一对母女之间的代际冲突,折射出这些传统村寨在现代化冲击下的生存焦虑与精神苦痛,对于中国社会现实有着积极的反思意义,这是影片最大的价值。同时,影片不断通过大远景镜头与小景别的内景镜头,放大旖旎的外景与逼仄内景的对比,以不动声色的方式将生活中的裂痕勾勒出来,将留守儿童的精神空虚和人格缺陷裸露在观众面前,将那些因贫穷而轻易击穿道德底线的人性真相呈现在观众面前,这是影片成功之处。当然,为了与影片整体性的诗意基调相吻合,影片对于这些生活的阴暗面其实是欲言又止的,并最终在一个空幻的场景中对所有矛盾进行想象性的解决,用一种宗教情怀来净化心灵,圆融万物,这是影片的局限,也是现实的无奈。
来源:上观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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