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木笑
秋初,暑热尚未褪去,却多了许多雨水,仿佛向尚未由红转黑的烙铁上泼水,激起无数热气,如坠云雾。无风而多雨,闷热而潮湿,总感觉身上发粘,晚上睡觉连床单都带着半湿半干的不爽利。手里一本《罗生门》,这些年翻了不止一遍,湿热中更多了几分直入人心的粘腻,真是什么天气看什么书。
一个太宰治,一个芥川龙之介,自虐倾向的那股劲儿上来时,可以考虑好好读读这两位的书。能用文学理论拔高的事情,前人都已做绝,剩下最真实的感受,才是一本书对你的意义和真相。深入骨髓的那股“丧”,是他们文字的盐,适合口味重的食客在潮湿闷热的天气里破罐破摔,点个地道的红油火锅,彻底沦丧在自己粘腻的汗水里。
一直以来很多人都说太宰治和芥川龙之介是“丧门大师”,《罗生门》是“扬恶抑善”的经典。太宰治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芥川更甚,他喊出的是:“为生作恶,为何抱歉?”但如今再读,在这粘腻的阴沉背后却感觉有其他别的东西。也许,这么多年来,我们还是误读了芥川和他的《罗生门》。
饿死还是做贼,这是个问题
芥川龙之介是必须阴沉着开篇的。所以,那被辞退的家仆衣食无着,来到罗生门避雨。平安朝末期,有点儿末法时代的味道,一切都被打碎,却还未重构,灾难不断,饥荒连连,“这两三年里京都一带不断地发生地震、龙卷风、火灾、饥荒之类的灾害,荒凉萧条可就非同寻常了”。“罗生门”在日语里最初是用汉字写成的“罗城门”,原是京都平安京中央通往朱雀大道南端的一个城门。后来因为战乱和灾害,人死的太多无法处理,于是很多死尸就被抛到这个城楼里,久而久之就被民间当作连接阴间和阳间的大门。
《罗生门》就这样带着象征的味道开了篇,芥川龙之介从来不惮用最阴森暗郁的腔调讲述故事。那个毫无生计来源的家仆在这样一处地方,在潮湿和饥困中,将面对属于自己的那扇“罗生门”。那仿佛是阴阳相隔的矛盾和对抗,社会的残酷和生存的艰难,让家仆内心极度恐慌。龙卷风、火灾和饥馑三害横行,饿殍遍地,民不聊生,罗生门堆满了尸体。“白昼,这些乌鸦成群地在高高的门楼顶空飞翔啼叫,特别到夕阳通红时,黑魆魆的好似在天空撒了黑芝麻,看得分外清楚,当然,它们是到门楼上来啄死人肉的。”
看着周围的一切,家仆的内心可想而知。如果自己就这样死去,肯定就是那些乌鸦的一顿晚餐。在象征阴阳的罗生门,即使饿死也不去做伤天害理之事的良知和去做杀人越货的强盗的恶念,在家仆内心反复冲撞。芥川龙之介用沾满盐的文字之手,撕开了人性的伤口。到底人性的善恶应该如何评判?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在芥川这里,这个问题走向了更深的方向,走向了更远的意指。
家仆虽然在形象上和莎翁笔下的哈姆雷特有天壤之别,所面对的问题也不尽相同,但所处的困境和悲剧的人生布景却惊人的相似。《罗生门》的家仆面对的是人性的冲突和拷问,在并不长的篇幅里,却仿佛走完了六道轮回。芥川不相信人性本善这种事儿,更不相信圣母心和玛丽苏。《罗生门》就是他打脸世间圣母心的修理厂,他用一部世界名著撕开一道伤口,那伤口上似乎刻蚀着这样的道理:人性经不起检验,残酷的生存环境会引发人性的冲突,人一旦最终发觉无法改变己身的生存现状,让人惊骇的利己主义行为就会横行,人性中的“恶”就会悄然绽放。
《罗生门》完成这种人性拷问的方式很芥川——简单粗暴丝毫不留余地。那个家仆其实并非完全意义上的仆人,有些家将的意思,带着武士的味道,因为他随身带着一把刀。芥川没说这把刀就是武士刀,但也肯定不是什么菜刀。佩刀在日本平安朝时代是一种身份象征,至少家仆在内心深处自认为是有良知和底线的人。
本性还是本能,这是场对决
即使望着周围啄食死尸的乌鸦心生恐惧,发出了“生存还是当贼”的人性拷问,但开始时候的家仆,依然是有些偏向“饿死事小,失节乃大”的。但紧接着,芥川式的地狱试炼开始了。芥川有意无意塑造了日本乃至世界文学史上一个异常阴森恐怖的形象——白发老太婆。还记得当年初看《罗生门》这本书时的情景,不知为啥脑中就直接和《咒怨》里的白老妇联系了起来,越想越像,内心不争气地颤抖起来。
这不能怪咱们,芥川的描写本身就不怀好意,直到现在我依然坚持地认为芥川实际上是在描写一只动物。“身着黄褐色和服,又矮又瘦,像只猴子似的白发老太婆”登场了,她的“眼睑发红,目光像鸷鸟一般”。和家仆对话时,她“皱纹密布,几乎跟鼻子连起来的嘴唇,犹如咀嚼似的吧嗒着,发出乌啼的声音”和“癞蛤蟆般聒噪的声音”。白老妇在干什么?她在干一件同样名垂文学史的经典事情:拔死人的头发,然后做成假发卖。
芥川给人造成的心理阴影是巨大的,直到今天,我还是觉得假发是一件细思极恐的物品。而芥川在描写白老妇拔死人头发时,依然是完全动物化的:“这时老太婆把松木块插在地板缝中,然后把她的两只手搭在她一直在盯着的死尸的头上,就像猴子妈妈给小猴子捉虱子一样,开始一根根地拔那些长头发,头发几乎是应手而托”。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特别是头发,在古代中国和日本都地位尊崇。曹操当年不就是因为坐骑践踏了秧苗,违反了自己定的规矩,所以才割发代首的么。白老妇这种行为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是非常邪性且没有德性的事,象征着一种不择手段和肮脏龌龊。所以,家仆才会直接跳到道德高地上,要“教训”这个丑陋无耻的老太婆。
家仆和白老妇的对话,是《罗生门》的核心。为什么要把白老妇进行动物化的描写?芥川为的就是要完成两者象征意义上的统一。带刀的家仆良知未泯,其实象征着“人性”和“本性”,而拔死人头发的白老妇,则象征着“兽性”和“本能”。两者之间的唇枪舌剑,也是一场“人性”与“兽性”,“本性”和“本能”之间的对决。
芥川不会给任何圣母心哪怕一丁点儿的机会。所谓“对决”更像古龙小说中的高手对决,可能酝酿了几十页,但交手的过程也就电光火石那么几秒钟。白老妇基本上是一招毙命了拿刀站在道德高地上嘚瑟的家仆。白老妇磔磔怪笑,别跟老娘玩儿边做边立这一套,这年头没有谁是干净的。比如老娘正在拔头发的这个女人,“她把蛇切成四寸长短,晒干了,说是鱼干,拿到太子卫戍所去卖哟,她要不是得瘟疫死了, 不定今天还在卖呢。”
白老妇最后用这样的话完成了对家仆的最后一击:“我啊,可不觉得这女人做了坏事,不这么做,要饿死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吧。我现在做的事,我也不觉得是坏事啊。我不这么做,是要饿死的,这是没办法的事。” 白老妇这套逻辑闭环着实强大,原本站在道德高地上挥舞大刀的家仆,最终败下阵来,选择去做了强盗。
从“恶”没有借口和被误读的芥川
当衣食无忧或者境遇顺遂,哪个不是君子?道德高地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大家接踵摩肩,不亦乐乎,但芥川破坏了这一派欢乐祥和的景象。这并非芥川悲观晦暗,而是纵观人类历史,连续平安丰裕的时间确实极少。芥川阴沉的眼光力透纸背,仿佛死死盯着捧书的你,他的文字仿佛A4纸划破了我们的手,让我们不由一个激灵。
太宰治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当然这话有着特定的和多维的解读。但如果从人性拷问的角度来说,虽然芥川生活在更早的时代,却好像在向后辈太宰治进行着一场超时空的应和。芥川把太宰治的这句名言赋予了新的内涵和外延,“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仿佛是家仆在饿死的威胁下选择从恶,却又不能一下子摆脱旧日道德和人性束缚时的无奈叹息。
而当“本性”向“本能”蜕变,人终将斜着发红的眼睛怪叫一声:“生而为人,为何抱歉?”那么下一步呢?如白老妇般去拔死人头发做假发?如家仆般怀刀为盗从此行凶?这就是芥川要表达的一切么?无数个天气炎热粘腻或者潮湿阴冷日子,左手太宰治,右手芥川龙之介,仿佛真的就要一步步坠入魔窟般的罗生门,却总感觉这两位“丧门祖师”拈花不笑后的欲言又止。
直到如今,竟然明白了一二,在芥川冷漠阴狠的笔调之外,读出了些许其他的东西。也许,“生而为人,为何抱歉”这话并非一个带着极端怨气的反问句,而是一个充满佛家当头棒喝意境的质问句。当环境逼迫到悬崖边,当万事不顺到泪满怀,当“本能”逐步高于“本性”,与家仆或者白老妇境遇相似的人,就一定会在人性拷问中选择“恶”吗?就一定会理直气壮地反诘“为何抱歉”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如果留意芥川在《罗生门》中潜藏的情绪,我们会发现他完全使用最丑化的笔触描写白老妇和家仆,完全是将其作为动物进行描摹,这其实本身就是一种对“恶”的最大否定。自私虽然是人性的本能,但这并不能作为一个人作恶的借口。如果自我洗脑成为白老妇和家仆,在芥川看来就是一种向动物的蜕变,是作为一个人最大的失败。
记得芥川曾经说过:“为了一个不知能否实现的愿望,人有时会豁出一辈子的,笑其愚蠢的人,毕竟只是人生的过客而已。”在他内心的最深处,他比任何人都坚信良知和信念的力量,只是他总是选择从月之暗面不动声色地悄悄表达。这感觉有点儿像鲁迅,锋利的不见得就是歹意,沉郁的不见得就是阴暗。
不知不觉再次翻完手中的书,天气依然闷热粘腻,窗外密雨未歇,但那阴云背后必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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