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传说第二部(芝镇说第二部96我养了半辈子蚕)(1)

□逄春阶

第七章 前夜

嫘祖后裔(二)

深夜里,我和母亲躺在炕上聊天。我问母亲:“娘,你还养蚕吗?”母亲叹息地哼了一声:“桑树都叫敌人砍了,还养什么蚕呢?再说你也不在家了,谁给我摘桑叶倒蚕屎?为娘的说了多少遍,要给你买一件花衣裳,可是,一直没有买,这桩事儿娘总记挂在心里。”

我笑了笑,对母亲说:“娘,现在我们都是清一色的列宁装了,你做了花衣裳,我也不能穿了。”

母亲还是有点儿遗憾,说道:“可怜我养了半辈子蚕,也没有传下个养蚕手!你爹说我是嫘祖后裔,我这没有传人了。”

我安慰母亲说:“现在的养蚕能手可多了,等到全国解放了,咱们还要办蚕桑学校。养蚕的姑娘成群结队,缫丝织绸都用机器啦,你的后来人就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了。”母亲呆呆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

夜已经很深,母亲还没有半点儿睡意。她把我放在炕头上的一个木箱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像宝贝似的拿出来给我看。呵,我愕然了!是什么好东西呀?原来是洗得干干净净、舒展的平平整整的,一叠叠的破布,有深蓝色的,有浅蓝色的,还有黑的和白的。最大的一点儿有一尺见方,最小的有半尺长短,还有一缕缕布条条。我从小就清楚,母亲总是将破了的衣服补了又补。她箱子里有不少做补丁用的破布,然而这会儿,父亲不在了,姐姐们出嫁了,我和弟弟都离家参加革命了,她还积攒着这些东西干什么。母亲确实把这些东西看作宝贝一样,慢声细语地对我说:“积攒了多年了,大的当大补丁,小的补小窟窿,布条留着打袼褙(用糨糊裱糊成厚片)、纳鞋底、做鞋帮……”她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你脚上穿的鞋,不是大娘婶子们给做的吗?捎回去送给他们用吧!”

我止不住地热泪直流,娘啊,娘,这就是您全部的财产,您真正的宝贝,您要我带给沂蒙山区大娘婶子们的唯一厚礼。我想到父亲活着教育我们的,也是母亲身体力行的那句话:“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灯影下面,我抬头看看母亲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罩褂,又看看自己身穿的华东妇女代表大会发给的蓝色细布列宁装,也想起了沂蒙山区的那些给我做鞋缝袜子的大娘婶子们。我不忍辜负母亲的好意,捡了几块破布、几条布条掖进书包里,对母亲说:“那里的大娘大婶子们正用得着这些东西做军鞋呢!”那成千上万双军鞋,不都是用母亲手里这样的破布糊成的袼褙做成的吗!

我再三地劝母亲和我一起出去看看,她执拗地说:“孩子,你娘就是死了,骨头也要埋在咱家的土窝落里,和你爹在一起!”怎么也不肯跟我走。我忽然发现她的窗台上,刚刚晾出一张桑纸,问她是不是还想养蚕。她深情地望着那张纸说:“清明快到了,蚕子已经发乌了,不几天就出蚕蚁了,这是给庄里还有几棵小桑树的张婶婶捂的好蚕种哩!”

天亮了,我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母亲。我将身上仅有的几十元“北海票(当时解放区通用的钱票)”和几十斤柴草票,塞给母亲。母亲怎么也不要,我摁住她的手,帮她掖进贴身的衣袋里。

四月的阳光照得庄西头的苇湾暖煦煦的,母亲的脸被一丛树挡住了,只有摇摆着告别的那只手,如枯树枝一般晃动着。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解放战争胜利后,我先在南京当了《新华日报》地方版主编,后来到南京市委、江苏省委任职,整天忙忙碌碌,可我每年总要省吃俭用,攒一点钱给母亲寄点吃的,南京香肠、香肚、肉松……

从1960年初起,和母亲一起住的我的一位侄女不断来信,说母亲身体不太好,黑夜做梦时常常呼唤着我的名字,但又怎么也不让别人写信告诉我。我写信回家问她需要什么,不知问了多少次,她才请人回信给我,只要一顶黑色的缎子帽和一块黑色真丝的包头布!……我明白她是要了干什么用的。我不单单给她寄去一个黑色缎子帽和一块黑色的真丝包头布,还给他买了一对小小的银耳环,一只银簪子。“身着罗绮者,总是养蚕人。”我写信跟母亲说,“现在新社会了,你如果还能养蚕,丝绸衣服,总有一天能够穿上!”

1960年夏天,母亲终于离开人间了。她哪一天去世的,我当时不知道,因为电报只说她已经去世,没有说清日期。接着家里来信说,母亲病危时叫人嘱咐我不要回家给她送终,活儿干好比什么都好。我母亲说的“干活儿”就是“工作”。

我做了母亲,就更想我的母亲;我有了白发,更想我的白发亲娘。多少年来,我的脑际常常浮现母亲的影子,那位留着一双小脚的母亲的影子,深夜巧剪窗花的母亲的影子,日夜忙着养蚕的母亲的影子,亲口对我说,卖了丝,织了发网给我买花衣裳的母亲的影子,在我枕头底下掖上一块闪光的银圆、送我参加革命的母亲的影子,病中呼唤着我的名字的母亲的影子……母亲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永不泯灭。

1991年3月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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