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世界历史》
转自:中东研究文选
我国学界习惯于把古埃及文字称为古埃及“象形文字”。该名称系从英语中的hieroglyphic一词翻译而来。该词源于希腊语hieroglyphila grammata,本意为“神圣的雕刻文字”。由于当时国人对古埃及文字的认识比较肤浅,从而望文生义盲目套用我国文字学界“象形”之说,将该词翻译为“象形文字”,这种提法在我国各类工具书中广为流布。本文认为,把hieroglyphic一词译为“象形文字”,其实是一种误译,并指出了具体原因。鉴于古埃及人把文字称为“神的言语”,因此作者建议把hieroglyphic一词译为“圣书文字”。这样既符合古埃及人的传统,又恰合该词的本意。
前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笔者参加了某高等院校中文系举办的文字学专题讲座。其间,主讲人将古埃及“象形文字”(hieroglyphic)与中国古代的象形文字等同起来,笔者听后不禁愕然。难道古埃及“象形文字”与中国古代的象形文字果真是一回事吗?
一、有的学者望文生义,套用“六书”中的“象形”之说,将hieroglyphic译为“象形文字”
hieroglyphic是古埃及文字的最早形体,同时也是使用寿命最长的形体,最早出现于约公元前4000年代中叶,即涅伽达文化Ⅰ、Ⅱ交替时期,其中最典型的是刻写于公元前3100年的那尔迈调色板上的铭文。最晚的要算刻于约公元394年埃及菲莱(Philae)岛庙宇上的铭文。由此算来,hieroglyphic使用了大约长达3500年之久。
hieroglyphic起初用途十分广泛,它既可以刻在神庙或墓室的墙壁、木棺,或石棺、石碑之上,或是写在莎草纸上,用于宗教活动之记载,也可以用来书写商业及官方文件。hieroglyphic的特点是描摹实物,刻画逼真,书写工整,并涂以颜料,兼具装饰艺术之功效。
随着时间的流逝,由于hieroglyphic形体复杂,书写速度缓慢,所以那些经常使用该文字的僧侣们便在其使用过程中,将其外形简化,采用圆笔的形式,创造出了一种行书体,通常称之为“祭司体”(hieratic)。该词来源于希腊文的hieratikos,意为“祭司的”、“僧侣的”。最早使用该词的是公元3世纪亚历山大的克利门特(Clement of Alexandria)。最早的祭司体文字出现于古王国时期。那时,祭司体文字与hieroglyphic差别不大,在中王国和新王国时期两者差异越来越大。大约从新王国时代后期开始,到公元前700年左右(第25王朝),祭司体又演变出一种新的书写体——“世俗体”(demotic)。该词来源于希腊文的demotika grammata,意为“大众的”、“世俗的”。最早使用该词的是希罗多德。它是由祭司体快速书写而形成的一种草书体。
需要强调的是,祭司体、世俗体与hieroglyphic的文字形体发生了很大的差异,但其内部结构及性质并没有发生变化。而且,hieroglyphic并没有因祭司体和世俗体的出现而废弃。加之,hieroglyphic使用时间最为久远,几乎贯穿了古埃及的整个历史,因此,hieroglyphic成了古埃及文字的代名词。
hieroglyphic虽然并没有因祭司体和世俗体的出现而废弃,但其使用范围却越来越局限于纪念碑及雕像之上,且囿于宗教性内容,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可能正是这种缘故,后来的希腊人误以为这种文字与古代的神灵有关,将之称为“hieroglyphika grammata”,意为“神圣的雕刻文字”。英语中的hieroglyphic一词就是源于希腊语。
国人对古埃及文字的最早了解是在鸦片战争之后。清代的一些驻外使节和旅外人士在去欧洲途径埃及之时,目睹了古埃及文字。清廷官员斌椿于同治五年(1866年)出游欧洲,在日记中他把金字塔石块上的文字称为“如古钟鼎文”。同行的张德彝也在日记中说,埃及文“字如鸟篆”。清末维新思想家王韬认为古埃及文字“系象形为多”。这些是国人对古埃及文字的早期的感性认识。
中国学者翻译hieroglyphic一词时,没有进行直译,而是根据其图画特点,套用中国文字学研究中的“六书”中的“象形”之说,将之对译为“象形文字”⑧。【注:“六书”是指前人研究汉字的造字方法所归纳出的六种条例,即象形、指示、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实际上转注与假借属于用字法,而非造字法。】
《远东英汉大辞典》(梁实秋主编)《牛津现代高级英汉双解词典》《朗文英汉双解词典》、《英汉大词典》(陆谷孙主编)等工具书中都将hieroglyphic译为“象形文字”。《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大美百科全书》(台湾版)的汉译本中,也都将hieroglyphic译为“象形文字”。当然,反过来将“象形文字”译为“hieroglyphic”,似乎又是反之亦然。
将hieroglyphic译为“象形文字”似乎是天经地义,放之四海而皆准。那么,hieroglyphic与“象形文字”二者间的对译,究竟对不对?
二、将hieroglyphic译为“象形文字”,错矣!
在探讨这个问题之前,须澄清以下几个问题。
1. hieroglyphic是怎样一种文字?
hieroglyphic由描绘具体的人、动物、植物及事物的各种图形符号构成,较常使用的符号大约有700多个。埃及学家伽丁纳尔曾对这些符号进行过分类和统计,他指出其中表示各种不同鸟类的符号就有54个。hieroglyphic的这种图画特点,往往给人们一种印象,认为它们是图画文字。由于古埃及文明的失落,他们的文字也成一种死文字,不为后人所认知。
hieroglyphic的图画特点曾迷惑了一代又一代学者。几位古典作家曾提到过古埃及这种文字,希罗多德、斯特拉波和狄奥多罗斯都到过埃及,他们认为hieroglyphic是无法理解的各种象征图案。公元前4世纪的荷拉波隆也认为它们是“以图示意”的各种符号。他的意见被后人奉为圭臬,因此多少世纪以来,学者们主要致力于探索这些图形的象征性含义。这种解释方法,结果造成严重的错误,使得古埃及的这种文字一直没有破译成功。
18世纪以来,西方学者开始对hieroglyphic进行系统研究,如托马斯·杨(Thomas Young)等人,他们只破译了几个词,但对整套文字体系则没有破译成功,原因是没有从前人的误区中走出来,误认为这种文字是图画文字。后来,法国学者商博良(J. F. Champollion)最终登堂入室,将这种文字释读成功。他从罗塞塔石碑(Rosetta Stone)上的王名环内的王名开始,利用希腊文和hieroglyphic拼音对比研究的方法,逐渐译读出了托勒密国王的名字,并以此为突破口,继而确认了hieroglyphic的几个字母。
商博良正是抓住了符号表音——古埃及语体系的灵魂,才最终找到了打开古埃及文字迷宫的钥匙。在以后的一百多年间,hieroglyphic得到了充分而成功的研究和解读。由此可见,后人对hieroglyphic的认识完全建立在现代学者的研究成果基础之上。
hieroglyphic由三类符号构成:表意符号、表音符号及限定符号。表意符号是用图形代表所画之物或与此物密切相关的含义。大体说来,凡是能够画出来的实物都用该物的图画形状来表示,即以形表意。例如,画脸的符号即可表示“脸”;画一个圆圈,中间加一个点,即可表示“太阳”。比较说来,这种表意符号与中国古代象形文字有着惊人的类似。可能正是因为此缘故,我国学者望文生义,把它们称为古埃及“象形文字”。
在hieroglyphic中,符号本身与所表示的意思相对应的情况十分少见。绝大多数符号都失去了以形表意之功能,从而转化成固定的表音符号,类似字母。表音符号在外形上与表意符号没有任何区别,但它有了发音的功能。如表示嘴的符号表示r音,表示脚的符号表示b音,表示面包的符号表示t音,等等。这些符号虽然保持着图形的面貌,但失去了图形本身的意义。这一特点可以用四个字概括为“以形表音”。
经过长期使用,到公元前600年左右,古埃及文字已形成了比较规范的表音符号系统,其中包括单辅音、双辅音和三辅音符号三种类型。单辅音符号使用频率最高,并逐渐形成了24个(或26个,包括两个符号的变体)标记单辅音的符号,类似于字母。
hieroglyphic中除了表意符号和表音符号外,还有限定符号。所谓限定符号就是在一个词的词尾加上一个纯属表意的图形符号。其本身不发音,旨在表示该词的范畴或类别所属,引导读者正确地把握词意。其作用主要有两种:一是可用来区分词义(因为古埃及语中有很多同音词);二是可以充当词与词之间的分界符(因为古埃及文字在书写时词与词之间不留间隔)。
由此看来,hieroglyphic其实是一种比较完备而成熟的文字体系。正如西方学者所指出的那样:“它像我们今天使用的字母文字一样,能准确地表达各种复杂的语言信息。”
2. 国人对象形文字的界定
何谓象形呢?我国学界认为所谓象形,顾名思义,就是像实物之形。也就是说“用线条符号把客观事物的具体形状描摹出来”。所谓象形文字,就是利用象形方法造的字,指“符号形体像语词所代表的客观事物具体形态的文字”。例如,中国古代象形字“草”,其符号形体所像的就是该语词所代表的客观事物的具体形状。实际上,象形文字一说是中国学者的传统提法。这种认识源于古代的“六书”以及东汉文字学家许慎对“六书”的解释。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简言之,可以用四个字概括,即“字如其物”。
3. 象形文字与图画文字
有趣的是,在国外则不存在象形文字这一说法。西方学者使用图画文字(pictogram或pictograph)这一名词。然而,我国学界对图画文字这一称谓,则似乎甚为陌生。使笔者吃惊、迷惑的是,《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1988年版)竟没有收集“图画文字”这一词条。
那么,图画文字与象形文字二者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对这一问题,我国学界存在不少误解,把象形文字与图画文字硬性区分开来。笔者曾就此问题请教过几位文字学研究者,他们声称两者不是一回事。但要他们讲出个子丑寅卯来,则含糊其辞,显得力不从心。有的学者强调说象形文字是图画文字抽象化的产物。那么,究竟“抽象化”多大程度,才算象形呢?《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中对“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中的诘诎一词是这样解释的:“诘诎,犹言屈曲。极言重视物体之状,不敢省简。”既然曰“不敢省简”,那么怎样抽象化呢?故,象形者,图画也。因此,我们似乎有道理将象形文字与pictogram对译。
《大美百科全书》中对图画文字(pictograph)强调说:“图画文字只是一种原始的文字。高度发展后的形式则称为hieroglyphic。”
显然,西方学者把hieroglyphic与图画文字界定开来,不承认两者是等同的。因此,我们把hieroglyphic对译成“象形文字”或“图画文字”,都不妥当。
4.“貌”与“神”
学界认为,对不同民族的文字的比较研究,一般要在深浅不同的两个层面上进行,“一个可称为表面形态,一个可称为内在机理”。笔者在此简称为“貌”与“神”两个层面。“貌”是文字的形体特征,“神”是文字的内在机理,即灵魂之所在。
比较hieroglyphic与中国古代的象形文字,在表面形态上看来,彼此很相似,即“貌似”。这是由于地球上的物体,不同民族的人们对其固有的特点的认识相同而造成的。比如,太阳是圆形的,因此,不论是古代中国人,还是古代埃及人都在其文字中把太阳画成⊙。但是,文字形体上的相同或相似,不足以证明不同文字体系之间内在机理上的一致性。从“内在机理”层面上比较一下hieroglyphic与中国古代的象形文字,前者以形表音,整个文字体系的灵魂是拼音; 后者则以形表意,字如其物,两者相去甚远,即“神离”。由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hieroglyphic与国内学界所说的象形文字有着根本的区别,它们“貌似”而“神离”。
澄清了以上几个问题之后,我们不难发现: 将hieroglyphic对译为“象形文字”,错矣! 其原因总结如下:
第一,hieroglyphic中的绝大多数图形符号失去了象形(即“以形表意”)之功能。它虽然始终保持着图形面貌,但业已失去图形本身所表示的意义,而转化为标音符号,即“以形表音”,成为最原始的“字母”。
第二,hieroglyphic在向祭司体、世俗体的转变过程中,符号的外形发生了较大的改观,使得古埃及文字失去了象形之特征。
第三,古埃及文字体系的灵魂是拼音。该文字借用图形符号表音,即以形表音,是一种界于表意文字与表音文字之间的文字类型,是世界拼音文字的滥觞。它在人类文字发展进程中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是人类文字从表意向表音迈进的“敲门砖”。
三、我国文字学界有人意识到了将hieroglyphic译为“象形文字”的错误,而史学界仍以讹传讹
将hieroglyphic对译成“象形文字”,会引起诸多混乱,使人产生不少误解,无法认清古埃及文字的本质。这种对译,表面上看十分巧妙,实则是一种误译。这种错误的根源在于当时国人对古埃及文字的认识比较肤浅,只注意到了其表面形态,停留在感性认识上,对其内在机理缺乏深入的了解,从而拘泥于表面认识而盲目套用中国文字学界之传统提法——“六书”中的“象形”说。乃至以讹传讹,发展到今天。
庆幸的是,在我国学界,文字学前辈周有光先生已经意识到这一讹误。在有关对古埃及文字的论述中,他尽量避免使用“象形文字”这一名称,而是使用“圣书体”或“碑铭体”等称呼。他指出: “以前把它(hieroglyphic)译为‘象形文字’,这有点似是而非……”遗憾的是,由于习惯势力的影响,这一问题一直没有引起我国学界应有的注意。
在我国史学界,把古埃及文字称为“象形文字”的这种叫法仍一直在沿用。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世界史》教科书中这样说,“古代埃及人创造了自己独特的文字——象形文字。”国内埃及史论著中也声称“古代埃及文明最伟大而独特的成就之一是象形文字的发明”。刘文鹏教授似乎已经意识到这一提法的准确性,在所著的《古代埃及史》中,对这一问题讲得比较含蓄。他说:“古代埃及人使用的文字,我们概括其形体特征,习惯于把它称为象形文字。”
四、建议性结论:将hieroglyphic译为“圣书文字”
孔子曰: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那么,对hieroglyphic一词我们应该怎样处理呢?古埃及人把文字视为神圣之物,把它们称为“神的言语”。古埃及有文字之神,名叫托特(Thoth)。据说是托特发明了文字。因此,笔者建议我们不妨借用古埃及人的称呼,把hieroglyphic译为“圣书文字”,这样既符合古埃及人的传统,又恰合hieroglyphic一词的本意,岂不两全齐美?希望我国学界对hieroglyphic一词能引起重视。各类辞书中不要再把hieroglyphic对译成“象形文字”;同样,也不要把“象形文字”对译成“hieroglyphic”。另外,史学界对这一问题亦需要提到议事日程上来,请不要再以讹传讹,对古埃及文字的提法应进行修正。
(本文撰写过程中得到刘文鹏教授的悉心指导,谨致谢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