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千里求援援未到 十年避祸祸难除
窦令符道:“伤我这个人,我还未知道他的来历,但可以断定,他决不是唐家的人。”窦线娘问道:“三哥是给那个人暗算的吗?”窦令符道:“不是。双方光明正大的拼斗输给他的,虽然他用了这种歹毒的暗器,我也毫无话说。”窦线娘道:“这么说的确不是唐家的人了。”要知剑南塘家,虽然号称暗器第一,但若论真实的武功本领,却还不是窦氏兄弟的对手,武功到了窦令符这样的地步,除非对方出其不意的暗算他,否则明刀明论的交锋,纵有极歹毒的暗器,也断断不能伤了他的。但是段珪璋却还有些疑惑,心中想道:“这个人既然用白眉针射中了他的穴道还何须再用刀剑伤他?而且这仅仅是皮肉的轻伤,也不象高手所为,莫非他是前后受了两次伤?”只因绿林中忌讳甚多,冤仇牵连之事尤其不肯对局外人释说,段珪璋既然不愿被牵连过去,所以虽有所疑,亦不愿多问,当下说道:“我家的灵芝祛毒丸虽然不是对症解药,但以三哥功力的深厚,眼了一丸,料想可以保得平安无事。”原来段珪璋的祖父在西征之时,得了一株千年灵芝,团成丸药,能解百毒,是以窦令符才向他求药。窦线娘进去取了灵芝祛毒丸给哥哥,从卧室出来,笑道:“孩子很乖,睡得正酣,我可以陪你们多坐一会。三哥,第二件事呢?”
窦令符面色一端,望着窦线娘道:“六妹,不知你念不念咱们兄妹的情谊?”窦线娘道:“三哥言重了,一母所生,同胞情谊,焉能不念?”
窦令符道:“若是你肯念兄妹情谊的话,就请你和妹夫一同回家,救救我们的性命!”窦令符知道段珪璋出身将门志行高洁,不肯与绿林中人混在一起,所以他虽然想请的是段圭璋,这番话却不直接向段珪璋说。
窦令符望着他的妹妹,窦线娘却望着她的丈夫,半晌说道:“三哥,你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窦令符道:“平阳王家的人最近与我们激斗了一场,说来惭愧,你这几个不中用的老哥哥全都败了阵啦!”
平阳王家的家世与窦家一样,是“十八路反王”之一王世充的后代,王世充被李世民袭灭之后,他的后人也成了强盗世家。王窦两家乃是世仇,明争暗斗之事无代无之,本来甚属平常,但窦线娘这次听了,却极为诧异。
原来王家到了目前这代,人才已是远远不及窦家,窦家五兄弟个个武艺高强,门人弟子数十,在武林中也都是响当当的角色。而王家只有一脉单传,当家的名唤王伯通,武功虽高,但若比起窦家五虎,却还略有逊色,既算单打独斗,窦氏兄弟任何一人也不会输给他,更不要说联手合斗了。王伯通仅有一子一女,尚未成人,门下弟子也远不及窦家之多,屡次争斗,都是窦家占胜,弄到后来,窦家的人,行踪所至,王伯通既远远避开,不敢与之争锋,所以这次窦线娘听得五位兄长全都败阵,不禁大为诧异。窦令符道:“六妹有所不知,如今黑道上的形势已与往昔大大不同,英雄辈出,我们老一辈的都给压倒了!”
窦线娘出嫁从夫,早已决心退出绿林,但对于母亲,究竟关心,连忙问道:“王伯通请来了什么厉害的人物助阵?其他几位哥哥可受了伤?”
窦令符道:“王伯通正是请来了一个极厉害的人物,名唤精精儿!”
窦线娘诧异道:”精精儿?这名字我还没有听过。”段珪璋笑道:“我们在这村子里隐居了十年。真是快要变成聋、子了!”
窦令符道:“近几年来,江湖上出现了两个极厉害人物,年纪轻轻,都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手段却狠辣无比,精精儿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个叫空空儿,我们没见过。听说比精精儿的本领还要高强得多,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了!”
窦线娘柳眉一扬道:“怎样不可思议?难道就凭精精儿一人,便能胜得五位哥哥?”
窦令符知道妹妹外柔内刚,正要激起她的同仇敌忾,叹口气道:“不要说了,窦家这次是一败涂地,连大哥都受了伤,还有四弟也中了一根白眉针!”
大哥窦令侃是湖北绿林领袖,武功之高,即段珪璋也是佩服他的,起初他还不以为然,如今听说窦令侃也受了伤,方始吃惊!
窦令符道:“那天王伯通就只带了精精儿一个人来,精精儿长得又瘦又小。活像个小猴子,我们都不曾把他放在心上。他却要一个人打我们五个人,我们当然不愿自坠威名、先是二哥上去接战,不过数招,全身便全在他的剑光笼罩之下,四弟、五弟瞧见不妙,只好上去助阵,仍然给他迫得步步后退,最后我和大哥也只得加人战团,大哥仗着他那一对‘天赐神牌’,不惧宝剑,拚力抵住正面,我们四兄弟两翼包抄,激战了半个小时,好不容易将他困住,那知正在我们占得上风的时候,他便立即使出白眉针来了!”段珪璋心道:“你们以众凌寡,本来就怪不得别人使用歹毒的暗器。”
窦令符继续说道:“若然换了别人,白眉针也未必奈何得咱们。可恨那精精儿狠辣非常,一手剑法,实在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就在施放白眉针的时候,剑法也丝毫不缓,紧紧迫着我们,我们若是闪避白眉针,就势必伤在他的利剑之下!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们只好拼着毒针刺之凶,我与四弟动作慢在脚踝,大哥接连挡了他的三招杀手,结果性命虽是保全,左手的两只指头,却已被他的剑削去!尚幸二哥五弟没有受伤,就在那双方以性命相搏的刹那之间,各自还了他一剑,也让他添了两道伤,这才双方罢战。”窦线娘吁了口气,说道:”这还好,尚不至于一败涂地。”
窦令符道:“精精儿虽受伤,却只伤了一点皮肉,咱们却伤了三个人,说来也算是一败涂地了。”
窦线娘道:“四弟你伤如何?”她知道大哥本领高强,仅被削去两根指头,谅无大碍,四弟功力较弱,幸而所伤亦非要害,白眉针要升至心房,最少还要一个多月。
段珪璋一算日期,窦令符中了白眉针之后,到现在也已超过了二十天,白眉针方从他的上臂循著穴道升至胸胛,心中想道:“以他的功力而论,在武林中亦已是罕见的了,普通的人,中了白眉针,最多不能活过三天,而大哥的功力,又最少比他高出一倍,但他们窦家五虎,联手合斗,却竟然给精精儿一人击败,这精精儿的本领,也确实是足以惊世骇俗的了。
”
窦令符沉声说道:“六妹,你是窦家的人,你该知道咱们窦家从来不曾求过外人,好在你们也不是外人,我这次求援,还不算是出了窦家的例。”
窦线娘好生为难,一阵踌躇,眼角盯着她的丈夫,不敢回答。只听得窦令符继续说道:“当今之世,只怕只有妹丈的剑法可以与精精儿匹敌;六妹,你的本领,不是我们自己夸赞,在江湖上也是罕有伦比的了,尤其是梅花针刺穴的功夫,只有你得了爹爹的真传,无人能及。大哥的意思,要我接你们马上回家,待精精儿再来的时侯,由妹丈与他比剑,你在旁与他斗暗器,如此打法,想来可操胜算。六妹,咱们窦家就全靠你们夫妇俩了!”
窦线娘不敢作主,把眼望着丈夫,段珪璋早已有几分不快,说道:“三哥,你妹子刚在产后,只怕有些不便。”
窦令符道:“那精精儿也得养好了伤。才敢再来,六妹只是在旁用暗器助阵,也不必费什么力气,最多满月之后,总可以应战了吧?”
窦线娘道:“段郎,你意下如何?”言下之意,她已是不成问题,只等丈夫的一句话了。
段珪璋道:“你家里有了事情,你要回去,我不阻拦。我的武艺,已经搁下多年,那精精儿如此厉害,我自问不是他的对手!”
窦令符勃然变色,沉声说道:“你不愿去就爽爽快快说好了,你是英雄侠客,不肯从我们这门亲戚,我窦令符也不会厚着脸皮求你!”
段珪璋道:“三哥,话不是这等说,我有一言奉劝,听是不听,任凭于你!
窦令符道:“说罢!”
段珪璋道:“我劝你们正好趁此时机,金盆洗手!想那王伯通不过要与你们窦家争霸绿林,你们隐姓埋名,消声匿迹之后,难道他与精精儿还会赶尽杀绝?”
窦令符冷笑道:“好一个金玉良言!你不是窦家的人,但你娶了窦家的女儿,想来也该知道,窦家的家训是:宁死不辱!百余年来,从没有给人欺负上门,却缩头不出的。纵使要金盆洗手,也得先报此仇。”
段珪璋心道:“若然说到报仇,你们欠下的命债大孽也不少吧,绿林中人在刀口上讨生活,胜负死伤在所不免,若然冤冤相报,杀了一个精精儿,难保就没有第二个精精儿。”但他见窦个符正在火气上头,这番话说出无异火上添油,他本来不善辞令,想说的既然不便说出,就索性闭了嘴,由得窦令符大发雷霆。
窦线娘本想劝她丈夫,只帮兄弟这次,见丈夫如此的神色,知道劝亦无用也就不敢做声。
窦令符衣袖一拂,恨恨说道:“算我上错了门,自己丢脸,告辞!”
窦线娘忙叫:“三哥,三哥,且先坐下,有话好说!”
段珪璋道:“三哥定要报仇,人各有志,我也不敢再劝,这两颗灵芝祛毒九你带回给四弟吧!”
窦令符已是拂袖而起,谈谈说道:“不用了!反正医好了也还得再伤在精精儿剑下!”
窦线娘道:“这么夜深了,三哥,你要走也得明天再走吧!”
和窦令符同来的那个少年,一直在旁边冷笑,默不作声,这时却突然发活道:“住一晚不打紧,只怕姑丈做官的朋友到来。见到有绿林大盗住在你的家中,有些不便!三波,咱们还是马上离开为妙!”
段珪璋怔了一怔,蓦地跳起来道:“摩勒,你说什么?”心中奇怪之极,暗自想道:“我平生也没有交过做官的朋友难道他们说的是史逸如么?史大哥却是早已辞官的了。何况他们乃是第一次到这村庄,却又如何知道?”
铁摩勒闪过一边,大声说道:“你交的好朋友,却怕我讲出来么?你不放我走,敢情是要将我缚去送给官府邀功?不错,今天在马蹄下救人的是我,冲闯了安禄山的也是我,你待怎么?”
窦令符斥责:“你义父不早教过你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多说什么?你惹了祸不打紧,我这几根老骨头也要被你连累,丧送在此了!”这几句话明里是斥责铁摩勒,其实却是针对段珪璋。窦线娘吓得惊异不定,叫道:“三哥、三哥,你,你这是什么话?圭璋纵然不肯去帮你们斗那精精儿,他也不会翻脸成仇,要将你们缚去送官呀,你,你们把他当作什么人了?”
段珪璋身形一晃,拦着了门口,冷静地说道:“三哥,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窦令符冷冷说道:“你说得好,士各有志,不能勉强,你要到安禄山帐不图个功名官贵,也怪不得你不认我这门亲戚!但望你顾全一点江湖道义,待我们走了之后,你再去通风报讯如何?不过,你若当真要我们留下的话,我窦令符虽然不是你的对手,也绝不能束手就擒!”
窦线娘嚷道:“三哥,你说到那里去了?你不知道:安禄山正是段郎的仇人,今晚我曾和他商量避祸之计,准备逃走的啊!”
段珪璋反而平静下来,说道:“二哥,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了。
你说说看,你怎么以为我到安禄山帐下求取功名呢?”
窦令符一听他们两人的说话,不似虚假,心中也是疑团莫释,便道:“这安禄山手下有两个得力将领,一个是田承嗣,一个是薛嵩,这两个人和你的交情如何?”
段珪璋道:“我听过他们的名字,以前为了清河沟李家的事,薛嵩要约我比剑,后来虬髯客的徒弟出头,将事情化解,没有打成,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和他们见过面了。”窦令符诧道:“你这话当真?那,那就奇怪了!”
段珪璋道:“你信不过我也该相信你的妹子,你问问她,我平生几曾说过假话?”
窦线娘道:“这两个人确实与我们丝毫无涉,三哥,你怎的会把这两个人和圭璋牵在一起呢?”
窦令符道:“那么这个村头有一家人家,门前有三棵松树的,家主是个年的四十左石、白脸无须的书生,这个人难道也与你毫无关连么?”
段珪璋道:“这个人是我的好朋友,他名叫史逸如。不错,这个姓史的做过官,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因弹劾奸相李林甫而被罢官的了。哈哈,你说我交了做官的朋友,莫非就是他?此人古道热肠,高风亮节,虽曾为官,却是侠义中人呢!”
窦令符道:“他既曾为官,你可知道他和安禄山有无关系?”
段珪璋道:“史大哥与我十载深交,我素来知道他是痛恨安禄山的,更不要说和安禄山的牵连了。”
窦线娘插口说道:“有一件事你还未知道,史家嫂子也是昨晚得了一个女儿,我们和他已是对了儿女亲家。说起来,这姓史的也是你的亲戚呢?”
窦令符侣了捋须,沉吟半晌,说道:“这可令我越来越糊涂了。好吧,我且从头说起。”
“前几年有个朋友说在长安闹市之中,曾见过你匆匆走过,因此我猜想你大约住在长安附近,使和摩勒来找寻你们了。三天前在凤翔山道,却和安禄山帐下的八名高手遭遇,恶斗了一场。”
窦线娘问道:“你和安禄山也有仇么?”窦令符笑道:“你离开绿林不到十年,怎得连这个也不懂了。咱们窦家,就正是在安禄山管辖下的地区作强盗,要么就受他招安,要么就要与他作对,这不是很简单么?”
窦线娘笑道:“这我懂得。不过,我离家之时,安挥山还没有做书度使,我尚未知道咱们窦家正在他所管辖的地方。”
窦令符道:“我们非但不受他招安,在他兼范阳节度使那天,四弟还曾和他开过一个玩笑,偷了杨贵妃送他的一件名贵狐裘,因此他早就想收捕我们了。王伯通和安禄山帐下的田承嗣,以前是黑道上的好朋友,田承嗣投归安禄山之后,王伯通与他仍暗通声气,所以,据我猜想,这次我们在凤翔山道突遭安禄山手下的围捕,大约就是王伯通这厮通风报讯的!”
段珪璋心想:“绿林中也有高下之分,我这几个舅子不屑同流合污、暗通官府,到底比王伯通胜过一筹。”
窦令符续道:“安禄山那几个卫士虽然算不上一流的高手,武功亦非凡俗,其中有一个叫做张忠志的,以前亦是黑道中人,手使一对虎头钩,最为厉害,我右臂上的伤痕,就是给他的虎头钩划破的。”
铁摩勒笑道:“三叔,你总是喜欢把敌人说得厉害了一些,若非你老人家故意卖个破绽,那姓张得如何近得你的身前?”
窦令符正色道:“摩勒,像你这样年纪,最容易犯轻敌的毛病。这个毛病不改,将来定吃大亏。须知绿林中的教训是:临敌之际,取胜第一,越快得胜越好,免至多生意外。纵使是狮子搏免,也该用全力。何况咱们不是猛狮,对方亦井非兔子呢。
“就以那天的情形来说,我身上有白眉钉的毒伤,对方合围之势已成,看得分明,他们是想拖垮咱们,若不是我故意卖个破绽,诱那张忠志上当,只怕还未必容易突围呢。像你那样强攻硬拼的打法,实在危险得很。
”
教训了铁摩勒之后。窦令符回过头来说道:“我恨那张忠志以盗捕盗,同类相残,诱得他近身,立即施展霹雳掌的绝招,一拳打断他的肋骨,但他趁着我的破绽,也居然能够扎我一钩,也算得是强悍的对手了。”
窦线娘遇:“那八名卫士里面,没有田承嗣和薛嵩在内么?”
窦令符道:“田薛二人是大将身份,当然不在其中。也许是他们以为有八个人对付我个老头子,足已够了吧。”笑了一笑,又道:“幸喜他们不是怎样看得起我,要是田薛这两位将军亲自出马的话,我元气未复,远远不是他们的对手,只怕今晚已不能和你妹子相见了。”
窦线娘有点诧异,问道:“三哥,那你刚才说得……”窦令符早知其意,立即把话接下来说道:“你是不明白我刚才何以要先提起这两个人?
”那天我无缘与这两位将军相会,可是今天晚工,却见着了!”
段圭长也不禁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今天晚上?你是在那里见着他们的?”
窦令符道:“就在这个村子里,还不到一个时辰。”窦线娘道:“这是怎么回事?”窦令符道:“你别忙,且听我按着次序说下去。”
窦令符接下去道:“过了凤翔山道,恰好在元旦这天,到了你们的村子,碰上了安禄山的大队人马,正急着要上长安,给他的贵妃娘娘拜年。
“我老头子是惊弓之鸟,不敢多惹闲事的了。赶紧在山谷口里藏起来,这小子却最初生之犊不畏虎,他却到谷口去瞧热闹。”
铁摩勒接着说道:“幸亏我出去瞧热闹,我一瞧就瞧见了姑丈把羊皮祆蒙着了头,脚不离地,步履安详,却走得甚快,一瞧就瞧出是个具有上乘武功的人。”
段珪璋心中一凛,想道:“这孩子好厉客的眼光。糟糕,我一时心急,走快了两步,结果给他瞧破,他都能够瞧出我具有上乘武功,安禄山的随从高手,想来也会瞧得出的了。”
只听得铁摩勒续道:“后来就发生了安禄山的卫士马踏孩子的事,我忍不住把那几个孩子救出来。”
窦令符笑道:“幸亏他们忙着赶路,没功夫捉拿你。不过,也幸亏你瞧出了姑丈的武功,要不然我还不知道你们就住在这个村子呢!”
窦令符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摩勒一说,我就猜到是你,摩勒见你走进村头那家人家,我以为便是你们的家。”
道:“不错,我们正是在史家门口,看见了田承嗣和薛嵩。”
段珪璋“啊呀”一声叫起来道:“你们有没有进去看?这史家大哥不知如何了?”
窦令符道:“我还瞧见一个年约四十,白脸无须的书生和他们在一起,谈笑甚欢,这样的情形,我还敢过去吗?”
段珪璋大大吃惊,忙问:“你可听见他们说些什么?”
窦令符道:“我和摩勒躲在松树上,那时他们正在跨上马背。我只听见那薛嵩说什么,大哥一定给你官做。后来又隐隐约的听得他们提了两次,段先生,段先生,他们已经放马疾驰,话语听不情楚,似乎他们对这位‘段先生’好生敬慕!”
段珪璋道:“怪不得你以为那两个家伙是我的朋友,后来怎样?”
窦令符道:“还有怎样?你那位史大哥和他们走了,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家,于是到村中每一家窥探,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你们。”顿了一顿,冷冷说道:“要不我还以为你有几分亲戚的情份,我也不敢来见你了。好吧,我听见的我都说了,不放我走,那就由不得你了!你若是要拿我去给安禄山作见面礼,就请动手吧!”
“动手”二字,刚从窦令符口中吐出,猛听得段珪璋大叫一声,箭一般地射出门口。窦令符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叫道:“你、你、你当真—一”他只当段珪璋当真去告密,对他不利,急忙间无暇思索,也赶忙逃出段家。
他这句话未曾说完脚步刚刚跨过门槛,衣角已被窦线娘拉着,只听得窦线娘大叫道:“三哥,你好糊涂!”
窦令符道:“怎么?”实线娘道:“要是他要对你有所不利,还不会亲自动手吗?岂在这时候还去邀人,难道他不预料到你们也会马上逃走?
”
窦令符的江湖经验比妹子丰富得多,窦线娘所说的道理简单明白,他当然也会想到,只因一时惊惧,时尔失态,如今一想,果然是自己的糊涂,遂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只见铁摩勒正在拨出一柄精光耀目的匕首,对准窦线娘的背心,原来他以为窦线娘不顾兄妹之情,要将他的“三叔”留难,故此备在必要之时,便与窦线娘拼命。
窦令符喝道:“摩勒,住手!六妹,你说,你说!你三哥的性命交付给你了!”
窦线娘笑道:“三哥,不必着慌,听我细说。”剔亮了红烛,将丈夫与安禄山结仇的经过,段史二家的关系,相约逃难的事情……一五一十,详详细细的都对窦令符讲了。
窦令符与铁摩勒这才完全明白,只听得门外鸡啼,已是五更的分,卧室内那初生的婴孩也啼哭起来,窦线娘的话刚好完毕,笑道:“我该给你喂奶了,这孩子倒乖,一睡就睡到天亮。他也该山来见舅舅了。”
窦线娘给孩子喂饱了奶,抱他出来,窦令符道:“这孩子骨格清奇,是个学武的好材料。”孩子出来,紧张的气氛冲淡了不少,但每个人心里,仍是忐忑不安。
忽听得一声长啸,段珪璋的声音朗声吟道:“宝剑欲出鞘,将断佞人头,岂为报小怨,夜半刺私仇,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弹剑悲啸,宛若龙吟,大踏步走上台阶。
这时已是阳光微现,但见他须眉怒张,双眼火赤,窦线娘从未见过丈夫这等神态,吓得呆了,她尚未开口,铁摩勒却忽然地抢上前去,大声道:“我错怪了姑文!”冬、咚、冬,就给段珪璋磕了三个响头。
段珪璋将铁摩勒扶了起来,仰天说道:“好,你爱憎分明,不愧英雄本色!”
窦令符也过来赔礼,段珪璋却侧身避开,沉声地说道:“这个时候,还讲什么客套。三哥,我有一件事情,要重重拜托你了。”
窦令符笑道:“你我亲戚上头,怎用得上拜托二字,你刚才说不要客套,你自己却先客套了!”他见段珪璋如此的神情,情知定有非常严重之事,因此故意打个哈哈,缓和各人紧张的情绪。
段珪璋指着他的孩子道:“三哥,请你照料他们母子二人,天一亮就带他们走吧!线娘,你要好好教养孩子,长大了以后将我的剑谱传给他。
”
窦线娘本来就想带孩子到母家避难,并因此而与丈夫龃龉,想不到丈夫突然应允,她隐隐感到不祥之兆,颤着手儿,不敢接那剑谱。段珪璋叹了口气道:“拿去吧,以后也许你我不能见面了。”
窦线娘道:“段郎,你要到那里去?”其实这对她已猜到了七八分了。
段珪璋道:“我去寻史大哥去。”
龚线娘道:“你到史家看过了?到底如何?史家嫂子和她的女儿呢?
”
段珪璋道:“都给安禄山的爪牙绑架去了。”
窦线娘“啊呀”一声叫将起来。“真的?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
段珪璋道:“这是意想中事,昨天我一时疏忽,避入史家,安禄山当然把史大哥当作我了。”
窦线娘道:“史大哥是个进士,他怎的不会分辨?”窦令符接着道:“我听那田承嗣说给他官做,妹丈,我看,我看,人心难测,你、你……
”
段珪璋剑眉一坚,立即打断他的话道:“线娘,别人不知道史大哥的为人,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他是为了要保全你我,已顶着我的名字去了!
”
“我到了史家,屋子里鬼影都不见一个。在卧房里我嗅到有残留的迷香气味,在书房里我找到史大哥写的这封信。你拿去看吧!”
“你看,史大哥是何等苦心,他为了敷衍那田承嗣,故意和他说一些鬼话,难道你会相信他向安禄山求官?“你看史大哥是怎样信托咱们,遗书叫他的妻子找至亲好友照顾,他写这张字条的时候不便言明,这至亲好友除了咱们还有谁人?线妹,事情如此。你还不明白吗?”
窦线娘是绿林世家,对黑道上的伎俩,当然明白,恨恨说道:“这田薛二人,以前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行为却这般卑劣。连妇人孺子都不放过!”
窦线娘心如刀割,她明知安禄山帐下高手如云,丈夫此去,定是凶多吉少,但事已如此,她那里还能够阻拦?而且她也是具有侠骨英风,探明大义的女子,在这关节上头若然换了是她。她也会象丈夫一样的舍生取义的。
夫妻四日相对,默默无言。过了好一会,窦线娘才用颤抖的手接过段珪璋的剑谱,低声说道:“段郎,你去吧!但愿吉人天相,你和史大哥、大嫂,都能平安回来!只、只可惜我刚在产后,不能和你同去了。”
段珪璋微笑道:“你要把孩子抚养成人,这比我去拚死,还要难很多,我不能为你分劳,只有请三哥照料你了。”他极力使语调平静,但微笑之中仍然掩盖不住悲凉。
窦令符笑道:“圭璋,以你的武功,未必便不能归来,我们还等着你会对付精精儿呢!”其实这番说话,不过是慰他的妹妹而已,段珪璋武功再高,闯入龙潭虎穴,双拳难敌四手,要全身而退,已极困难,何况他还要救人。”
鸡声已啼了三遍,段珪璋道:“好吧,咱们都该走了。我和你们同走一程,到村头分手。”
元旦晚上,人们都睡得很迟,路上还未有行人,史家正在村头,在经过史家的时候、段圭璋忽然停下步来,说道:“让我看一下孩子。”
他在孩子的面颊上亲了一下,沉声说道:“若是我万一不能回来的话那史大哥也是不能回来的了。孩子长大了之后,你要他打听史小姐的下落——希望她还能活在人间。若是毫无音讯,也要等到三十岁之后,方能另娶。那股宝钗,你要藏好,作为凭证。”
窦钱娘含泪说道:“我会—一告诉他的,你放心吧!”段珪璋道:“十载夫妻,累你操劳不少,请受一拜!”窦线娘道:“我得到这样的英雄夫婿,不管今后如何,都是一生无憾的了!你亦请受我一拜!”
交互一揖,段珪璋立即离开,他怕看妻子的泪眼,头也不回,便即上路。忽听得铁摩勒高声叫道:“姑丈,且慢!”
段珪璋道:“你有何事?”钱摩勒道:“我跟你到长安去。”段珪璋道:“你跟去做什么?”铁摩勒道:“想到长安开开眼界啊!”段珪璋笑道:“你知道我到长安干什么?这可不是好耍的啊!”铁摩勒道:“我知道你要到安禄山府中救那性史的义士去,姑姑刚在产后,三叔的伤毒未曾痊愈,他又要赶回去应付王家的人,都不能陪你。我却闲着无事,正好和你作个伴儿!”段珪璋正色道:“这是赌性命的勾当,你知道么?我不能要你同行!”铁摩勒也正色道:“姑丈,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就只准你自己做英雄好汉么?不管你要不要我,我已是跟定你的了!”段珪璋大受感动,说道:“好,你有这样的志气,我就带你同行。到了长安,你可要听我的话。”铁摩勒道:“这个当然。”窦令符本来舍不得铁摩勒,但他也知道这少年的性子极是刚强,说一不二,而且他想到这次自己前来求助,如今段珪璋有事,自已不帮帮忙,让铁摩勒去,也正好卖个人情,便即说道:“这孩子的功夫还过得去,最少也可以做个通风报讯的人。你就带他去,让他磨练磨练也好。”
段珪璋道:“三哥放心,我总不能让这孩子陪我送命。到了长安,我定有处置,要是我也万一能保住性命,救得史大哥回来的话,我会到幽州去看你们,顺便跟那精精儿见见高下!”他已在心中决定,要把自己的武功心法传给铁摩勒,并且决不让他同到安禄山的府中冒险。
铁摩勒何等聪明,早也听出了这两个人的意思,心中想道:“到了长安,我自有办法,你想把我撇开,未必能行。”他眼珠一转,打定主意,却不开言。
窦令符大为欢喜,虽然段珪璋此去凶多吉少,但究竟还未完全绝望,他如今已答应了愿在事情完后,便去对付精精儿,那么只要他无恙归来,窦五二家之争,窦家是稳操胜券的了。
窦线娘听得铁摩勒同去,心中稍宽,扬手说道:”段郎,你此去见机行事,若是急切之间,不能下手,便不可强为。要人帮忙的话,可以叫摩勒捎个信来。”段珪璋道:“我理会得。娘子,你也要好生保重,记着我的话,好好扶养孩儿。”他怕看眼泪,不敢回头,带了铁摩勒,便直奔长安而去。
长空离段家不过六十里路,当天便到。正是:胸中侠气未曾消,抛家暂作长安客
第 四 章 敢笑荆轲非好汉 好呼南八是男儿
三天之后,在长安明凤门旁边的一家酒楼上,来了两个生面客人。
明凤门是唐朝皇宫的第一道大门,这座酒楼的位置在皇宫旁边,它的顾客也都是些不寻常的人物。其中有早朝归来的文武官员,因为住处距离皇宫较远,来不及回家,便到这里吃中饭的。也有些官中的宿卫,散值(即下班)之后,和同伴到这儿喝酒的,所以别的酒家晚上热闹,而这家酒家却是上午的生意最好,而顾客之中,十之八九也都是相熟的客人。
但今天来的这两个客人。却是第一次到这豪华的酒肆,应中无人相识。这两个人,一人年约四十开外,器宇轩昂,披裘佩剑,似乎是个豪客,和他同来的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打扮得也像个贵家子弟,但双眸炯炯,精光闪烁,令人一看,就知他是个精明能干的少年,远非那些徒祖先遗荫的绣花枕头可比。
酒楼上的客人虽然觉得这两个生客有点特别,但这家酒楼在长安名气很大,不时有外地豪客慕名而来,或者到此求官谋事的,所以大家虽然觉得有点特别。却也不以为意。
这两个入正是段珪璋与铁摩勒。原来段珪璋到了长安之后,即借宿在一处相熟的僧舍中,寺院的主持名唤怀仁,是个高僧,段珪璋的祖父在世的时候,曾经是这个寺院的大施主,怀仁和段珪璋亦是方外知交,所以段珪璋选择了这间寺院作为藏身之所。但段珪璋虽然有了栖身之地,却无法知悉安禄山在长安的府邸所在,后来他打听到有这么一家酒楼,心想安禄山既是常常进宫。这家酒楼的顾客,不乏和宫廷有关系的,因此便携了铁摩勒前来饮酒,希望能探听到一些消息。为了适合这家酒楼的顾客身份,他把所带的银子都换了华贵的衣裳。
这时是近午的时分,正是酒楼上的热闹辰光,靠窗的一张桌子,有几个官儿围着轰饮,其中却有一个中年书生,只是一袭布衣,箕踞案头,言盼自如,豪气迫人!那几个官儿,却反如众星供月似的,对他甚为恭敬!
段珪璋心中一凛,想道:“这人相貌清奇,气概不凡,端的是平生罕见,不知究竟是什么人物?这几个官儿,也回非凡俗,想不到官场之下竟有这班人物!”
段珪璋正在注视那布衣书生,忽见那书生的眼光也向着他射来,蓦地击桌赞道:”好剑,好剑!”段珪璋吃了一惊,心道:“这书生倒是个识货之人,我的剑还未出鞘,他已经知道这是把宝剑了!”那书生向他招手道:“来,来,来!金樽有酒应同醉,结客何须间姓名!你过来饮酒,宝剑借我一观。”
饶是段珪璋走遍江湖,也从未碰过这样的事情: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突然向他借宝剑观赏,这在江湖上是大大犯忌之事,可是那书生豪气迫人,似乎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令段圭璋为之倾倒,顿时间也不禁豪情勃发,忘了所应有的顾虑,应声便站了起来,走过去道:“得蒙先生邀饮,何幸如之,只怕这把剑尚不是当名剑之名,有污先生焱目!”
段珪璋这把剑乃是他祖父当年跟大将军李靖西征之时,李靖赐给他祖父的家传宝剑,剑一出鞘,光芒四射,那书生弹剑笑道:“虽非干将莫邪,也算是人间神品
了。你从那里来?”段珪璋含糊应道:“我从幽州来。”那书生道:“路很远啊!路途险阻,想来你若不是仗着这把宝剑,也难以走到长安了。哈,哈,我拂拭此剑,倒想起少年游侠的往事来了。”旁边一个官儿笑道:“学士豪情,至今未减。”那书生大笑道:“现在是靠着皇帝混酒食,那还有什么豪情啊?”
蓦然站了起来,手弹宝剑,朗声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吟声未毕,忽地有一个蟒袍玉带的大官从酒客丛中挤出来,走到眼前问道:“这位先生,敢情是,敢情是——”
和书生同桌的一个年老官员叫道;“啊,你不是吴司马吗?李学士,这位是湖州司马吴筠吴大人,也是咱们同道中人。”
段珪璋正在惊疑不定,不知这书生是何等人物。只听得那书生哈哈大笑,随口吟诗,答那湖州司马道:“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
吴筠笑道:“我猜得不错,原来果然是青莲居士。闻名久矣,何幸今日得遇!”
段珪璋又惊又喜,原来他所遇的这位书生,正是他和史逸如素来倾慕的大诗人李白。
原来这位名闻天下的大诗人,不但诗做得好,而且他通晓剑术,他嗜酒耽诗,轻财狂侠,自号青蓬居士,别人见他有飘然出世之表,又称之为“李谪仙”,他少年之时,慕游侠豪风,也曾仗剑遥游四方,登峨眉,上太行,游云梦……看尽天下名山大川,尝遍天下美酒。到了长安之后,得秘书少临贺知章的推荐和赞扬,各方重视,渐渐名传帝阕,连皇帝也知道了他的大名。这位皇帝(唐玄宗)正是中国历代皇帝中少有的“风雅”人物,通晓音乐,也懂得欣赏诗词,他爱慕李白的才华,所以对他特别破例优待,召为翰林学士,并时常邀他人宫赏花、听乐、饮酒、赋诗,但李白不爱富贵,仍然以“市衣”自豪,谈笑做公卿,结交多侠士,所以他见段珪璋相貌不凡腰悬宝剑,便脱略形骸,不拘小节邀他同饮。
段珪璋又是欢喜又是伤心,心中想道:“要是史大哥在此得与他所倾慕的青篷居士斗酒论情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李白哈哈大笑,将宝剑文还段珪璋,说道:“我今日得赏宝剑,结所知,如此乐事,岂可不醉!”左手携了湖州司马吴筠,右手携了段珪璋,拥入席中,立即开坏痛饮,一连饮了几大盅,忽听得“啪”的一声,他将鞋子除了下来,一甩头,又把帽摔到地上,根摇晃晃的说道:“啊,醉了,醉了,当真醉了!”积头跣足,伏在桌上,果然呼呼噜噜地打起鼾来。
同桌的一个官儿惊道:“青莲学士当真醉了。要是皇上召他做诗,这却如何是好。”另一位道:“未必有这样巧的吧?”刚才与吴筠打招呼的那个老者笑道:“你们也太小觑他了,李白斗酒诗百篇,喝醉了他的诗更做得好!”
那官儿道:“李白斗酒诗百篇,妙,妙,这一句本身就是一句好诗。”同桌的一个少年笑道:“你知道这句诗是谁做的?是老杜前几天写了一首《饮中八仙歌》送给青蓬学士,饮中八仙有贺老大人,还有这位张兄……”那老者笑说道:“也有你呢,你忘记说自己了。”那少年笑道:“我是陪衬的。”歇了一歇,又笑道:“老社写青蓬学士那几句,显好象是看到他今日这个模样似的。”吴筠问道:“那几句怎么说?”那少年朗吟道:“孪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要是皇帝今日果然召他,那就越发对景了!”
段珪璋这时才利那几个人互通名姓,原来那个老者便是为李白在长安揄扬最力的秘书少监贺知章,他本人也是个著名的诗人;那美少年名叫崔宗之,姓张的那个则是以草书名闻天下的张旭,其他几个也是长安城中颇有名气的人,段珪璋也胡乱捏个假名说了。
湖州司马吴筠如笑道:“饮中八仙除了李学士、贺老大人、张兄、崔兄之外,不知还有几位。杜甫的那首诗你可记得全了么?”
崔宗之道:“难得今日有此盛会,张兄就烦你大笔一挥,我把这手饮中八仙歌念给你听,你写一副草书送给吴司马,就当是咱们和他见面的礼物如何?”吴筠大喜道“张兄乃是当今草圣,老杜号称诗圣,以草圣写诗咏诗仙的名诗,直乃相得益彰,这样的礼物,更是珍同拱壁!”
张旭道:“只怕醉了写不好,教司马见笑。”崔宗之笑道:“你写草书也象李学士写诗一样,越醉了越好,何必客气。”
贺知章叫店家取了纸笔来,就在旁边一张空桌上铺好了纸,张旭选了一枝大号的狼毫笔,蘸满了墨,崔宗之念道: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二斗始朝天,路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街杯乐圣称避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伟前,醉中往往受逃禅。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商谈雄辨惊四筵。
崔宗之念完大家便哄笑一场,贺知章道:“真是把咱们的醉态写得淋漓尽致!”张旭大笔挥舞,墨汁飞溅,写完了这首诗,他的面上,东黑一块,西黑一块,连胡须上也溅满了墨,旁边的人,衣裳上也是点点斑斑的墨迹,张旭哈哈大奖,挥笔笑道;“你们是醉态可掬,我却是丑态毕露了!”
贺知章道:“可借你不早些来长安,听说湖州乌程酒极佳,你就是为了乌程酒才去就湖州司马之职的,要是你在长安,老杜就应该写饮中八仙了。嗯,我忘了问你,你不在湖州任内,却上京来干什么?”
吴筠道:我是奉召进京述职的,来了五天,却尚未蒙皇上召见。”贺知章面有诧色,道:“皇上极少顾问政事,却怎的会突然召你进京述职?”沉吟半晌,忽地说道:“你可见过杨国忠没有?”吴筠道:“没有。”贺知章道:“你赶快各办一份名贵的礼物送他。”崔宗之笑道:“若是急切之间备办不来礼物,送金子更妙。我们这位宝贝相爷一见了黄澄澄的金子,就容易说话了。”
吴筠大笑道:“我为官数载,两袖清风,那来的金子?再说,我若有钱,自己不买酒吃么?为什么要送礼给杨国忠?”
贺知章道:“司马有所不知,自杨国忠专权之后,卖官晋爵,无所不为,州郡长官,若不是他的人,便陆续撤换。依我看来,召你入京述职,只怕是他的主意。他正在等着你送礼呢,谁知你却这样不懂人情世故。”笑了一笑,继续道:“要是你宦囊不便,咱们几位酒友给你凑一些如何?他大约因为你政声颇好!所以迟迟不敢换你,只是召你述职,想等你找上门来。你稍为给他一点好处,卖他一点面子,大约也就可以无事了。”
吴筠愤然说道:“小弟宁可丢了这项乌纱,也决不巴结权贵,送礼之事,再也休提。”
贺知章道:“吴兄廉洁自持,当然是好,可是你就不想想,要是湖州司马,换了一个贪鄙之人,岂不是苦了湖州百姓?我们不是劝你巴给扬国忠,而是想为湖州留一个好官。唉,现在天下的好官太少了,能留得一个就是一个。”
崔宗之道:“要是吴兄不肯送礼,还有一法,可以找李仆射给你讲讲情。他也是咱们酒友之一,杜甫‘饮中八仙歌’所说的那位‘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杨杯乐圣避称贤。’就是说他。李仆射虽然豪奢,人却还是正直的。”
吴筠叹口气道:“贺老大人劝我以湖州百姓为重。此心可感,只是如此官场,实在已令我心灰意冷,再说,纵使花钱打点,我却不是个同流合污之人,这个官又能做到几时?诸兄盛情心领,这项乌纱,能不能保,听天由命吧。”
贺知章等还想再劝,忽听得楼梯声响,跑堂的弯腰曲背,道:“伺候令狐大人,令狐都尉,今天你老来得迟了。”
吴筠问道:“什么官儿,这样威风。”贺知章笑道:“大约是羽林军(即彻林军)的军官专职护卫圣上的,你别瞧他们的品级不及咱们,可比咱们阔气得多呢。这班侍卫老爷多是这家酒楼的常客,堂倌当然要巴结他们。”一个官儿道:“官中的都尉来了。不知是不是皇上要召李学士入宫?”
说话之间,只见三个军官走上楼来,当前的一个穿着羽林军的服饰。十分神气,后面两个军官,身披驼绒军装,腰围金带,脚踏蛮靴(一种长统的马靴),看这装束,便知是边军的高级将领。
那羽林军军官道:“我给你们带来两位贵客,这位是田将军,这位是薛将军,快给我们找一副雅座。”堂倌连连的应诺。还忙去收拾一副临窗的座头。
跟在令孤都尉后面那个身体有点发胖的军官,用眼光一瞥,见李白伏在桌上呼呼噜噜的打鼾,鞋子帽子都给扔在一边,远远就闻得到他那股酒气,还有一个张旭,须子上墨汁淋漓,兀自在那里手舞足蹈,要和别人斗酒,那军官皱起眉头,道:“人家都说这是长安最有名气的一家酒楼,却怎么容得这些穷酸在这里撒野。”令狐都尉不待他的话说完,急忙拉着了他,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打瞌睡的那个人正是皇上所宠爱的李青篷车学士。”那个军官吓了一跳,连忙禁声,脸色尴尬之极,偷偷地朝李白张旭那两张桌子望去,见那些人闹酒的闹酒,谈天的谈天,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话,这才放心。
这时段珪璋已回到了他原来的座头。铁摩勒低声说道:“这两人就是安禄山手下的田承嗣和薛嵩。”段珪璋道:“沉住了气,不可闹出来。”
酒楼上有三张桌子,坐着的都是宫中的侍卫和羽林军军官,见了令狐都尉,纷纷起来招呼,那令狐都尉哈哈关道:“我给你们介绍两位好朋友,平卢军的田将军和薛将军,他们两位是安节度使的左右手。”在各路节度使中安禄山兵权最大,又是杨贵妃的干儿子,那些恃卫们和军官们对田薛二人纷纷趋奉。
段珪璋听他们的言语,知道那个令狐都尉名叫今狐达,在这群军官中似乎职位最高,那些人对他都很恭敬。他们则是护送安禄山人宫的,安禄山给杨贵妃留下了,要他们到晚上才去接他。
段珪璋心想:“这酒楼正对着明凤门,我今晚再来,在此守候,等这两家伙接安禄山回去之时,我暗地里跟踪他们。”铁摩勒那日在马蹄下救人,田薛二人虽然在安禄山的左右,但铁摩勒那日是个乡下少年,现在却打扮成硅家子弟的模样,田薛二人那里认得出来?何况他们的眼光都被李白的醉态吸引住了,更没有注意他们。
不过段珪璋却不敢大意,生怕给他们窥出行藏,已然得到了安禄山的消息,便想离开酒楼。
正待叫堂倌过来结帐,酒楼上又来了一个客人,一进来就大声问道:“李学士可是在此喝酒么?”
这人也是个武官装束,但与田薛二人却大大不同,他着得是一身粗布军装,严冬时分,仍然穿着草鞋,但他腰挂长刀,刀鞘却是名贵的犀牛角做的,样式古拙,刀鞘上还缠有铁丝,要不是他挂着这把名贵的宝刀,那就完全象一个穷大兵了。
段珪璋抬起头来,打量了这入一眼,不觉暗暗吃惊,这军官约有三十岁左右,双目炯炯有神,虬须加戟,满面风尘之极,却掩盖不住他的侠气雄风,段珪璋蓦然想起了一个人来,但却不敢断定是不是他。
令狐达喝道:“你这厮是什么人?李学士是你随便见得的么?”
那军官冷笑道;“我找李学士关你什么?要你出来多事?”
薛嵩道:“你大呼小叫好设规矩,李学士正在好睡,你胆敢吵醒他么?看你这粗野的样子,李学士就不会交你这样的朋友!”薛嵩刚才认不得李白,出言无状,甚感难为情,正好趁这个机会,一来为令狐达助威,二来讨好和李白同来饮酒的那班官儿,心中想道;“这回大约不至于看错人了吧,看来这厮最多不过是个边军的小军官,谅他怎能识得了李白。”
薛嵩拦着了去路,那军官大怒道:“你狗眼看人!”平掌一推,薛嵩冷笑道:“你耍打架么?”立即施展擒拿手法来扣他的脉门,想把他一下拿着,反扭过来,在众军官面前,博个哈哈一笑。那知他没有抓着人家,却反而给那个军官一掌推开,跄跄踉踉的几乎跌倒!
令狐达大吃一惊,要知薛嵩是个有名的青州剑客,以剑术、暗器与擒拿手称为三绝,而今他竟然一交手就吃了对方的亏,而且还令令狐达也看不出那个军官是怎样闪开薛嵩的擒拿手的。
薛嵩大怒,便想拔出剑来,贺知章上前调解道:“李学士结交遍天下,薛将军敬爱李学士之情可感,这位……”那军官道:“我姓南,东南西北的南。”贺知章继道:“这位南兄既然是李学士的相知,对薛将军的阻拦也不应见怪,李学士当真是多喝了几杯,现在已睡着了。”贺知章这番话说得婉转之极,薛嵩又知道他是个大官,只好忍住了气,不敢发作。那性南的军官游目四方,问道:“那位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人就是李学士吗?”
贺知章诧道:“不错,就是李学士。”薛嵩已冷笑道:“闹了半天,原来你是并不认识李学士的呀!”
那姓南的道:“我几时说过了我认识他,我不想谬托知己。”
贺知章道:“然则阁下找他何事?”那性南的道:“我不敢谬托知己,可是另有一位是李学士知己的人,托我稍一封信给他。”
贺知意道:“是那一位?”心想:“李白的知己朋友,说出来大约我即算不认识也总会听过名字。”那姓南的道:“是一位姓郭的朋友,这封信我得亲自交给学士,不便转托他人。”着情形是不愿说出这姓郭的名字。
贺知章心想道:“我可未曾听李白提过有姓郭的好朋友啊。”但他老于世故,别人不愿说,他也不便再问,当下说道:“李学士这觉不知要睡多少时候,可要我唤醒他么?”
那姓南的军官道:“不必,不必。我也就在这里喝酒等他醒来好了!”高声叫道:“打五斤好酒,切三斤牛肉来!”
薛嵩歪着眼睛,洋洋得意的说道:“如何,我这双眼着人还看得准吧?”言下之竟,即是说:“你看,我说李学士不会有这样的朋友,没有错吧?”那姓南的大盅大盅的喝酒,不理会他。薛诡又笑道:“这是长安最出名的一家酒楼,哈哈,却想不到有人把他当作路边酒肆了。”这是嘲笑那姓南的只知道叫路边酒肆所常卖的东西,这酒楼上有多少美味的菜式他不叫,却只叫白酒和切牛肉。
那姓南的把酒盅重重一顿,大声说道:“我吃什么东西,也要你管么?”
那酒盅是青铜做的,被他重重一顿,只听得“当”的一声,酒盅陷入桌内,与桌面相平,四座皆惊,薛嵩亦自有点气馁,但又不愿当众失了面子,退了一步,说道:“你真发横。这里不是打架的处所,有本事的,你敢与我约个地方比剑么?”口气已经软了许多。那姓南的军官冷笑道:“随你划出道儿,我一准奉陪便是。待我见过李学士之后,立刻便可赴约。”
段珪璋见了这人的身手,心里想道:“这一定是他了,想不到在此地相遇。”但酒楼上人多口杂,他虽然认出了这个人,却也只得暂时忍耐,不敢立即去招呼。
田承嗣与薛嵩同来,薛嵩与那性南的发生争斗,田承嗣却躲在一边,禁若寒蝉,段珪璋暗里留意,只见他的面色铁青,眼神注定那个娃南的军官,屡次手按刀柄,却始终不敢站出来,段珪璋暗暗奇怪,心道:“田承嗣和这个姓南的一定有什么过节,看来只怕好戏在后头。”
薛嵩心道:“你手上功夫虽然了得。比剑我未必会输给你。”正要与那姓南的订约,贺知章等人也正要出来调解,就在这乱哄哄之际,忽听得“当、当、当”三下锣声,有人高声报道:“圣旨到!”
酒楼上肃静无哗声,有品级的官儿都站了起来,避过两边,酒店的主人急忙上前迎接道;“迎中度使大人,不知圣旨宣召那位大人。”这样的事情在这酒楼上已发生过几次,主人也知道定然是宣召李白,但仍然不能不有此一问。
唐朝的太监奉目出差的尊称“中使”,但这次率领几个小太监出来找寻李白的人,本身却不是个太监,而是二个乐工,名叫李龟年,虽是乐工,但甚得皇上宠爱,授为“拿乐御奉”,身份不比寻常,贺知章等人都认得他。
李龟年上前高声说道:“奉圣旨立宣李学士至沉香亭见驾。”他背后一个小太监,手捧冠袍、玉带和象笏,便来找寻李白。
李龟年笑道:“李学士果然又喝醉了。皇上立即便要见他,这却如何是好?贺大人也在此,帮忙我一同唤醒了他吧。”
两人正在扶起李白,李白忽地双手一推,酒气喷人,哺喃念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头也不抬,又倒下去睡了。贸知章和李龟年给他一推,险险跌倒。李龟年苦笑道;“这次比上次醉得更厉害了,怎么办呢?”
小太监道:“咱们抬地走吧。”李龟年道:“总得让他换过朝衣。”叫道:“店家,打一盆水来。”
贺知章官居秘书少监,也是侍从皇帝的近臣,与李龟年又稔熟,李龟年已宣读了圣旨,彼此不必再拘什么礼节,贺知章问道:“皇上这次急於宣召李学士,为了何事?”
李龟年道:“今年扬州贡来了许多种牡丹,都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下。今日牡丹盛开,皇上命内侍设宴于亭中,同杨贵妃赏玩,命我引梨园中的一十六色子弟,各执乐器,前来承应。奏了几曲,不合上意。皇上便叫我停住,说道:“今日对妃子、赏名花,岂可复用旧乐?你即将朕所乘的玉花驰马,速往宜召李白学士前来,作一番新词庆赏!”你瞧,皇上的御马都牵来了,就等着李学士去呢,急不急煞人?”
说话之间,店主人已亲自把一盆冷水捧来,李龟年要了一条毛巾,也顾不得天寨地冻,亲自把手巾没了冷水,扭了两下,使往李白的额角敷去,又叫店家取来了四面屏风,围着李白,笑道:“幸而我熟知学土的脾气,预先到翰林院取了他的冠袍、玉带、家笏来,不出我之所料,他果然是一袭布衣,在此与诸公饮酒。”
李白等人被屏风遮住,段珪璋瞧不见内里情景,过了一会,只听得李白的声音说道:“真煞风景,我还未喝够呢,做什么诗?”李龟年唧唧咕咕,似乎是在耳边低声求恳,过了片刻。又听得李白笑道:“吓,扬州的名种牡丹都盛开了,大红、深紫、淡黄、淡红、通白各色各种都全,皇上又备了凉州美酒,等我去喝,哈,这倒对了我的口味了,瞧在扬州牡丹的份上,我就去一趟吧。”楼板冬冬作响,原来当他说到各种牡丹、凉州美酒之时,禁不住手舞足蹈。随着又听得悉悉索索的声音,敢请他已是脱下布泡,换上朝衣。
再过片刻,只见李白推开屏风,走了出来兀自脚步跟跄,朦胧醉眼,酒气熏人,几个太监前呼后拥,左右扶持,走过那姓南的军官座前,李白忽然停了下来,道:“好一位壮士,咦,你、你、你……”那姓南的道;“我给令公带了一封信来,正要见你。”话未说完,太监们早上前将他拉了开,喝道:“什么人,赶快滚开!”
李白怒道:“岂有此理,你们要赶走我的好朋友么?”双臂横伸,扶着他的那两个小太监,“扑通”一声,跌了个四脚朝天。
太监们大惊失色,旁边一个官儿好生诧异,小声问他的同伴道:“咦,刚才这人还不认得李学士呢,怎的却又忽然是他的好朋友了?”
李白推开了太监,东倒西歪。摇摇晃晃的踏上几步,指着那个姓南的军官哈哈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你。你,你,你一定是南八兄,敢知荆轲胆如鼠,好呼南八是男儿!哈,哈,哈,见了南八,谁还理会什么贵妃娘娘,来,来,来,咱们再来喝酒!”
李龟年早就上前拉着南八,对他一揖,悄声说道:“皇上等看见李学士,你帮个忙!”
李白一步跨得太阔,身躯倾倒,扶着桌子叫道:“南八南八,你怎么不来喝酒,喂,喂!你刚才说什么?有什么阔气的老公公托你带东西给我呀?哈,哈,哈,你南八怎会是给人送礼的人呀?笑话,笑话。快来说清楚了!”李白尚未醉醒,又一心放在南八身上。竟未听清楚他说些什么,将他说的“郭令公”,当成了什么阔气的老公公了。
那性南的军官大笑道:“学士果然是我辈中人,但现在楼下就有御马等着你骑进宫去,你纵然陪我吃酒,我也喝得不痛快,不如待你今晚无事,我再去与你吃个通宵!”
李白道:“好,你说得也对!待我见皇帝老儿再去见见你,的确可以吃得舒服一些!”
贸知章忙道:“李学士住在我的家中,你问城西贺家就知道了。”那姓南的道:“你老先生是贺少监,我知道。”他知道贺知章的意思,是要他让李白快走,他一想托他的说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而李白又在醉中,在这样的情形下,那封信他也不方便在这个时候交出来了。
李龟年与那班大监急忙拥着李白下楼,李白那班酒友也都跟着散了。那姓南的军官摇了摇头,叹口气道:“玉门已自燃烽火,宫门沉沉醉歌舞……”蓦地拍案叫道:“可惜了李学士!”仰着脖子,将酒盅余酒,一倾而尽,掷了一锭银子在桌子上面,便要离开。
令狐达与薛嵩忽然走了过来,令狐达陪笑说道:“南兄且慢!”
那姓南的军官剑眉一坚,朗声说道:“什么地方。是不是现在就去?除了这个姓薛的之外,你是不是也想要凑上一份?”
令狐达笑道:“南人兄,不是约你比剑。”那姓南的圆睁双眼说道:“不是约我比剑,你留我作什么?”薛嵩上来抱拳说道:“方才不知吾兄,多有冒犯,还望南兄勿怪。”
南八肚里暗暗好笑,心中想道:“想是这厮见了李白如何待我的。故此马上便变了一副脸孔!”他是个豪爽的人,虽然看不起薛嵩,但别人既来陪罪,他便也哈哈笑道:“小小一点言语角逆(冲突之意)何足介怀?薛将军既是不必要我比剑,那就请容我先走一步吧。”
令狐达道;“不打不成相识,南八兄多坐片刻何妨?”南八道“不敢高攀!”令狐达笑道:“南八兄这样说,就是还有见怪之意了。”薛嵩也道:“彼此都是武林同道,令狐都尉又是最喜爱结交朋友的,南八兄何必这样吝于赐教。”
南八心道:“这两个人的武功还过得去,却偏生这么讨厌!”只得再坐下来,谈谈说道;“两位有何指教。”
令狐达笑道:“正是有件事要请问南兄,方才南兄所提到的郭令公可是九原郡守郭子仪么?”
郭子仪后来功勋盖世,受封为汾阳王,但当时只是一个郡守,知道他的名字的人还不多。段珪璋在旁边听了,也觉得有点诧异,心想:“令狐达是御林军都尉,薛嵩是安禄山手下的心爱将领。他们敬畏李学士还说得过去,因为李学士到底是皇上看重的人。但却何以对一个郡守却也象是耸然动容,这郭子仪不知是什么人物?”
南八踌躇片刻,答道:“不惜,托我捎信给李学士的就是郭郡守。两位可是认得他的么?”
原来李白与郭子仪的结识甚不寻常,有一日他在并州地界游山玩水,忽然碰着一伙军卒,执戈持棍,押着一辆囚车,车中的囚犯仪容伟岸,李白动了好奇之心,上前一问,原来此人便是郭子仪,当时是陕西节度使哥舒翰麾下的偏将,因奉军令,查视余下的兵粮,却被手下人失火把粮米烧了,罪及其主,法当处斩,当时哥舒翰出巡已在此州地界,因此军政司把他解赴军前正法。
郭子仪在囚车中诉说原由,声如洪钟,李白回马,傍着囚车而行,一头走,一头慢慢的试问他些军机、武略、剑术、兵书,郭子仪对答如流,就象碰着个知己一般。越谈越投机,越谈越高兴,神采飞扬,那里象个即将越死的囚徒,李白越听越奇,心中想道:“我平生所结交的英雄豪杰,不在少数,若说到可以足当国士之称的,似乎还只有此人!”
李白直跟着囚车走到军前,亲自过去见陇西节度使哥舒翰,申述来意,求他宽释郭子仪之罪,哥舒翰素幕李白大名,趁这机会,卖了他一个人情,许郭子仪在军前备用,将功赎罪。
别后数年,郭子仪屡建军功,渐露头角,做到了九原郡的太守,李白在长安听到了故人消息,甚为高兴。但他不愿意夸耀自己的恩德,这件事情,从未向人提过,因此即算是贸知章这样亲密的朋友,也不知道他和郭子仪的这段交情。
郭子仪也听到了李白在长安的稍息,知道他虽得皇帝宠爱,却也不过是等于皇帝的请客人一般,不会重用。而且权臣当国,心想以李白的性格,大约也不会在这样的官场混得下去。郭子仪思念及此,遂请他的一位朋友。替他带了信入京,找寻李白,想请李白到他的任所去。
这位朋友。便是李白称他为“南八兄”的这个军官,其时正在郭子仪幕下,助郭子仪守边。这人排行第八。真姓名叫做南霁云,是燕赵间一位著名的游侠,江湖上在这二十年间,先后有两位著名的游侠,十年前是段珪璋,自段珪璋隐居之后,最负盛名的就是他了。他在九原,曾经以单骑击退寇边掳掠的三百羌人铁骑,所以当时民间有一句赞扬他的话道:“要如南八,方是男儿!”
此际,令狐达一再向南霁云问及郭子仪,南霁云只道他是认识郭子仪的,也就直认不讳,说出托他带信给李白的便是郭子仪。
那料令狐达问请楚之后,却皮关肉不笑的说道:“这封信李学士既然尚未取去,就请借给在下一观如何?”
此信虽然非关机密,但这要求却未免不近人情,南霁云怫然不悦,说道:“令狐大人说笑话了,别人的信,怎么好借去看?”令狐达冷冷一笑,又问道;“南八兄,你刚才说‘只可惜了李学士’,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南霁云怒道:“你凭什么来审问我?”令狐达道:“李学士蒙皇上圣恩,派中使御马来迎,荣宠无比,你却说他可惜,恕我愚昧,实是不解其意,务请你说明白。”南霁云给他问往,解释不上来,索性放下了脸说道;“我没有功夫和你说话!”
薛嵩冷笑道:“有功夫比剑,却没功夫说话么?”令狐达做好做坏,拦在当中说道:“你将那封信交给我,咱们另找个地方说话,我仍然把你当作朋友看待。”
南霁云“哼’了一声:“我南八岂是受人威胁的,不交出来又怎么样?”
令狐达面色一变,蓦地喝道;“你替外臣奔走,勾结近臣,又心怀不满,诽谤朝廷,两罪俱发,还想逃么?”
段珪璋一直冷眼旁观,刚才见令狐达过来向南霁云打拱作揖的赔罪,还只道他是个势利小人,为了李学士的缘故,故此对南霁云巴结,不料顷刻之间,他却突然翻脸。与南霁云动起手来,饶是段珪璋阅历甚丰,亦觉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说时迟,那时决,只见令狐达已取出了一对护手钩,一招“倒卷珠帘”,左钩横胸,右钩斜指,就向南霁云胸前划去!南霁云却未曾拔出刀来,只听得“嗤”的一声,南霁云的衣裳被他的护手约钩去了一大片,紧接着“啪”的一响,令狐达却着了一记耳光。
南霁云身手矫捷,退步、闪身、避钩、进掌、拔刀,一气呵成,左掌拍出,立即反手一刀,“当”的一声,又和薛嵩的长剑迎个正着!
火星蓬飞,薛嵩的青钢剑损了一个缺口,薛嵩号称青州剑客,剑法上实有非凡造诣,刀剑一交,立即知道对方是把宝刀,倏的变招,长剑一圈,一招“龙门鼓浪”,连环三式连袭南霁云上中下三处要害,剑光闪闪,当真就好似浪涌波翻,飞珠溅玉,耀眼生颖!令狐达的武功比薛嵩尚胜一筹,他自出道似来,还是第一次吃人一照面便打了一记耳光,怒火中烧、也立即使出杀人绝招,双钩一横一直,一招“指天划地”,前钩指到了南霁云的背后,后钩跟着刺向南霁云腿弯的关节,南霁云要是站在原地不动,背心势必给他戳个透明的窟窿,要是向前奔出,前心势必受薛嵩的一剑,要是向上跃起,那就等于凄上去给令狐达的利钧穿过腿弯了!
好个南霁云,只见他在剑光钩影之中,腾地一个倒蹬,就象背后长着眼睛一般,这一脚向后踢出,恰好踢中了令狐达的虎口,令狐达指向他腿弯的那柄护手钩,还未曾沾着他的裤管,就给他踢得脱手飞去,与此同时,他横刀一立,向前斜削出去,这一招是攻敌之所必救,薛嵩那一剑若是剑势不改,仍始向前削出的话,或者可能令他受伤,但薛嵩的一条臂膊,却先要保不住了,幸而薛嵩的招式未曾使全,忙不迭的撒剑回身,只听得南霁云哈哈大笑,已从令狐达身旁掠过!
铁摩勒看得出了神,不自觉的拍案叫道:“好功夫!”要知南霁云这两式刀脚并用,刀向前劈,脚却向后踢去,方向恰恰相反,但他却使用妙到极巅,实是非常难练的一种功夫,非但要一心二用,而且要拿捏时候,不差毫厘,铁摩勒最近曾跟窦令侃练过这种前弓后箭,解拆背腹受敌的招数,但还未曾练得成功,放此见了南霁云的前刀后腿使得如此精妙,便不自禁叫出声来。
南霁云听得喊声。如他这边望去,心中一凛:“那不是段大哥吗?”脚步自然而然的缓了一缓,就在此时,田承嗣猛地大喝一声,掀翻了一张桌子,阻着了南霁云的去路!
南霁云双眼一睁,喝道:“原来是你这个强盗,居然也做起军官来了!”田承嗣怒道:“胡说八道,我身为平卢将军,你竟敢诋毁于我!”南霁云仰天长啸,愤然说道:“官贼不分,豪强恃势,国家焉能不乱!”长啸声中,左掌拍出,把田承嗣震退两步,反手一刀,又把薛嵩的长剑荡开,令狐达喝道:“反了,反了!这厮一再诽谤朝廷,诋毁大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乱刀把他砍了。”与令狐达交情好的几个军官,登时围了上来。
原来田承嗣在投靠安禄山之前,是个独脚大盗,有一次在并州道上,抢劫一伙客商,被南霁云遇见,仗义救人,将他砍了一刀,从此结怨。所以田承嗣刚才见南霁云过来,一时之间,不敢作声,就是为了怕地揭穿底细之故。
但薛嵩却不能不感到诧异,他在第一次和南霁云吵闹之后,太监来迎接李白之时,回到席上,就问田承嗣何以不出来帮他?田承嗣可以瞒得别人,却不敢瞒骗薛嵩和令狐达,而且他们两人也是黑道出身,便把实情讲了。令狐达听了,登时计上心头。
令狐达将南霁云罗织人罪,倒并不只是为了要替田承嗣报仇,其中实有更复杂的原因。
郭子仪当时虽然仅是官居太守,但因他善于用兵,又不肯依附安禄山,早已为安禄山所忌;而李白在朝廷里又早已为杨国忠所忌,只因李白名声太大,皇帝又正在看重他,杨国忠才无奈何罢了。另一个方面,安禄山虽然巴结上了杨贵妃,但与杨国忠利害冲突,又彼此在皇帝跟前争宠,勾心斗角,这几方面错综复杂的关系,外人不知,令狐达却是知道的。
所以当令狐达得知南霁云替郭子仪带信给李白之后,使起了一个歹毒的主意,心里想道:“不管他信里说些什么,我得了之后,便可拿来献给杨国忠,由他找了个善于书法的人,模仿郭子仪的笔迹。诬陷他们谋反,皇上或者是不会相信;但最少也可以诬陷他们内外勾结,植党营私,这也是招皇上之忌的。如此一来李白纵然不被斥退,宠信亦衰。而郭子仪则必然是被扳倒的了,我这样做,既可巴结杨国忠,又可讨好安禄山,岂非一举两得!”他本来还想拉拢南霁云,威胁利诱,双管齐下,迫他做个人证的,无奈南霁云,毫不卖他的帐,这才动起手来。
酒楼上有十几个羽林军官和大内宿卫,都是和会狐达熟识的。令狐达这么一嚷,那些人纷纷上来,将南霁云围在当中。令狐达心道:“这厮对朝廷口吐怨言,替郭于仅带信之事,也经他亲口说了出来,这一干人都可以为我作证,我就是将他杀了,也不至于有罪,而且仍然可以按照原定计划而行。”
令狐达一声令下,吩咐将南霁云乱刀砍死,登时酒楼上乱成一片,只听得叮叮当当的刀剑相交之声,乒乒乓乓的杯盆碎裂之声,轰轰隆隆的桌椅翻倒之声,怕事的酒客们尽都逃了,酒楼的人叫苦不迭,劝又劝不得,只都躲到内里去了。
南霁云大怒,一柄宝刀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一抬脚将一张圆桌踢飞,有三个军官正朝着他冲了来,给这张圆桌一压,登对头破血流,好半天爬不起来。
但是好汉敌不过人多,令狐达的双钩、薛嵩的长剑,田承嗣的金刚掌尤其厉害,包围的圈子越缩越小,甫霁云展开全身解数,兀是冲不出去。
激战中一个大内侍卫打出了三枚透骨钉,南霁云侧身一闪,猛觉得肩头一紧,有如着了一道铁箍。
原来田承嗣就在他的侧边,他这么一闪,恰好闪到了田承嗣面前,被田承嗣一把拿着。薛嵩大喜,立即跨上一步,出剑刺他膝盖的环跳穴,令狐达双钩卷地,钩他两脚脚跟,另外还有两个军官持刀奔来,砍他两条臂膊,眼看南霁云就要被乱刀斫死。
薛嵩剑招方出,忽觉背后有金刃劈风之声,薛嵩是个使剑的行家,大吃一惊,不暇攻敌,先行自救,反手一剑,只听得”当”的一声,却是另外一个军官的长刀给来人的宝剑削断,而薛嵩却刺了个空。
薛嵩睁眼看时,却原来这个人便是刚才和李白喝酒的那个人。也即是薛嵩闻名已久,却未曾见过面的段珪璋。
段珪璋出剑如电,他杀入重围,长剑向薛嵩背心的“志堂穴”虚指一指,他知道薛嵩是个行家,他这一招攻敌之所必救,薛嵩必定要回剑抵御,南霁云便可以少对付一个强改了,所以他这一招不必用实,从容削了另外一个军官向他劈来的钢刀之后,这才哈哈笑道:“薛嵩,你的剑法还要再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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