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海》是导演周子阳的第二个长片，“困境”依旧是他的主题。从《老兽》的老年困境到《乌海》中的中年困境，它们在主题中延续的表达是，人生的结局总是荒诞，过程却是顺理成章。
记者｜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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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瓦解了婚姻？
导演周子阳的老家在内蒙古鄂尔多斯，离《乌海》的拍摄地不过343公里的距离，但此前他从未去过这里。他是在拍摄处女作《老兽》时，路过乌海，待了半天，一下子被这座城市的地貌特征吸引，“这个城市的视觉给人一种荒诞感，开车只需要15分钟，从城市就可以抵达沙漠、湖泊以及裸露着岩层的山区”。他脑海中有一个故事升腾起来，一个关于“欲望”的故事，无边无际的可以吞噬人的欲望之海。
电影《乌海》剧照
2017年《老兽》大获成功，在东京国际电影节和中国电影金鸡奖都获得了提名，演员涂们因为这部片子还获了台北金马影展的最佳男主角。第二天，就有投资方给周子阳打来电话，说有三四千万元的投资项目，邀请他拍商业电影。周子阳拒绝了，他把是否能在电影里讲述一个有力量的故事看得很重，“如果我想赚钱我就会去拍其他的东西，我不愿意在电影里面掺杂任何别的东西”。
电影《老兽》剧照
《老兽》之后，周子阳并没有搭上资本的快车。拒绝了商业的诱惑让他付出了代价，有一段时间过得很苦闷。因为拍片周转，周子阳陷入了网贷的麻烦中，最多的时候借多家网贷，最后拍了一些广告才把欠债还清。他有一个好朋友就没有那么幸运，由于意外走上了网贷之路，生活被卷入一场失控之中。即使是在新婚之夜，也和妻子坐在床上刷着手机看今天要还多少钱。这事给周子阳带来的冲击很大，如果他们就此走上无力还贷的路，那么他们的人生将会怎样？他们的婚姻生活还能持续下去吗？欲望之火一旦被点燃，人生的困境将如何解决呢？
他想起乌海的故事。夏天，他和朋友驱车在乌海转了很久，从沙漠走到湖泊，来来回回，故事在脑海中也变得越来越清晰、明确。周子阳说，当时写剧本的速度很快，这个故事好像蓄力已久，人物和情节就像玩魔方一样，嗖嗖地转动，脑子停不下来，写到浑身酸痛，最后只能站着写。那段时间，周子阳背负着网贷的压力，唯有创作的愉悦感能让他暂时忘记现实生活。“那种感觉，好像是把自己也一同逼到了绝境。”
这个故事发生在三天之内。影片里，杨华（黄轩 饰）和苗唯（杨子姗 饰）结婚两三年，因为杨华家境一般，老丈人从来都是阴阳怪气，对女婿没有好脸色，杨华为了争一口气开始了创业，和朋友投资一个当地政府支持的项目——恐龙乐园，但中途因项目夭折而欠下贷款。杨华和苗唯的婚姻生活因为欠债，展示了其内部早已经分崩离析的一面，这段原本幸福的婚姻在猜忌和误解中，一次次爆发争吵。
这个故事不复杂，网贷是推动整个故事的车轮，而周子阳想写的其实是，即使是相爱的两人，是什么瓦解了他们的婚姻？婚姻大厦倾覆的过程是怎样的？
那几场争吵的戏，让我想起《婚姻故事》里的场面。戏剧导演查理和演员尼克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因为工作分歧决定离婚，为了争取抚养权争吵，翻来覆去的恶毒词汇直指对方过去的生活细节。在《乌海》里，争吵的场面同样让人窒息。周子阳说：“我们三个会在拍争吵戏之前，关在一个小房间里，分享我们过去最隐秘的情感经历，包括和男女朋友吵架的细节，最长的时候会聊五六个小时，出了小房间之后基本上整个过程就是一条过。每次拍完演员都要缓很久，甚至有些分不清楚刚才吵架的人是自己还是角色，我喊咔的时候，杨子姗哭得直发抖。”
《乌海》中的争吵戏很像是音乐段落里的高潮，每一次争吵的升级都在将角色推向一个新的绝境。婚姻中的经济问题不过是导火索，随着一次次翻旧账，他们幡然醒悟，原来对方内心里隐藏着那么多对婚姻的不满。周子阳在电影里铺垫了很多两人相爱的场面，一起爬山、看日出、求婚。过往有多甜蜜，结局就有多么不堪、悲剧。
现实的隐喻
周子阳不是科班出身，但他在讲述自己喜欢的影像视觉和故事时有着非常笃定的追求，他要拍有力量感和观赏性的创作型电影，最重要的是，不能拍形式感强的文艺闷片，故事最重要。
如果看过《老兽》就会发现周子阳讲故事的一些风格。他能把一个文艺向的故事拍摄得很有紧张感。观众只需要跟随着剧中的人物角色，就会被带入到他的人生轨迹中去，并且信服他所讲述的故事。同时，他的镜头里还有一些超现实的视觉，和现实的残酷、无力相对，甚至有一些隐喻的东西存在。
《老兽》里的隐喻来自动物，象征着老混蛋对年轻时代的眷恋和渴慕的白马梦境，以及从洗脚店墙壁里救出来的乌鸦，都指向了主角的困境和虚弱。在《乌海》里，隐喻又加上了一些讽刺，“在很多小的城市，有许多巨型的地标性雕塑，那种对巨大东西的膜拜感，是对财富和权力的膜拜，由此而引发的所谓创造当地经济的价值全部都隐藏在这样的巨大之中”。影片里没有完工的恐龙公园是周子阳在网络上搜索到的一个真实案例，有一个镜头是杨华在和妻子争吵离家之后，无处可去，他从恐龙的嘴里爬进去，睡了一晚。恐龙就像是吞噬了人欲望的巨兽。
周子阳说，电影中很多超现实视觉都是在梦境中获得的启发。他认为是自己潜意识的部分启发了他去书写现实。《老兽》拍摄之前，周子阳做过一个梦，梦见有人朝着他的腹部开了一枪，那颗子弹慢慢地在身体里行走，一直走到心脏，他当时心想，完蛋了，这肯定要死了，但当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我不能死，我要活着，我的孩子还没有长大，我的妻子不能没有我”。醒来后，他在床边坐了两三个小时，这之后才有了那个讲述老混蛋老去之后的家庭故事。到了《乌海》剧本阶段时，周子阳写到了瓶颈处，在梦中完整地看了当年金熊奖的片子，爬起来备感激动，觉得人物的情感、人性张力绝了，爬起床赶忙写了两三页。
写《乌海》时，周子阳脑海中的男主角就想到黄轩。倒不是说，一定要用明星。他非常喜欢黄轩在娄烨电影《推拿》中的表演，他饰演的推拿师小马有一种偏执、善良，但还展示了一种人性中“恶”的爆发力。周子阳写完剧本就联系了黄轩工作室。黄轩刚刚拍完冯小刚的《如果云知道》，一看《乌海》，又是一部疼痛无比的情感关系，拒绝了周子阳。他没放弃，给黄轩写了一封诚意满满的信，大概说的是为什么要写这个故事，以及这个故事非黄轩莫属。黄轩看了信，有点不好意思，就想请周子阳吃个饭再拒绝了吧，结果两人在麦子店喝了一顿大酒。“那晚我们聊了很多自己的故事，以及对电影的理解，黄轩曾经有过非常低谷的时候，默默无闻时彷徨困惑，我们彼此有很多心心相印的东西。”一顿饭后，两人关系走得很近，黄轩和周子阳不是同乡，但方言口音相差不大，平日里两人微信都用方言聊天。还没有签约，黄轩决定和周子阳去一趟乌海看景。周子阳心里想，应该成了。
周子阳有对演员和角色之间关系的理解。他说：“50%是演员本身的特质，50%是剧中人物的角色，混合在一起才能成就一个光芒四射的表演，那是不可复制，且独一无二、有巨大张力的表演。”周子阳在《老兽》里已经有过和演员之间互相成就的先例。涂们把一个老年人演出了很多层次的变化，有点可爱，有点混蛋，还有点可怜，人性的多面性一直以来是周子阳的追求。黄轩和周子阳的交流很密集，他们讨论最多的就是杨华身上既普通又复杂的东西。杀青之后，黄轩有很长时间没缓过来，依旧沉浸在角色的撕裂中。
结尾处，杨华在冲动中将妻子撞下山崖，这个举动来得非常意外。周子阳说，这是一种警醒和反思，回到影片的开头，没有人能想象到，那些看似琐碎、庸常的争执到底会导致怎样的伤害。然而，回头来看这场婚姻的悲剧，都说不上来到底哪一个地方才是婚姻崩塌的关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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