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皋文昌阁
祖母出身如城西门一个式微的大家族,是家中长女,下面有四个弟弟,地位固然不低,但职责也很沉重。自小能干是不必说了,囿于旧时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理念绑架,祖母没有读书的机会,到我们姐弟都上学时,只知道祖母也就认识自己的名字罢了。
祖母虽然不识字,但古城风貌的沁润、世家文化的熏陶,深厚的底蕴实实在在是融进了祖母骨血之中的。在有祖母照拂的二十多年岁月里,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祖母的大气、淡然、睿智和聪慧。时至今日,祖母那些浅显平白、幽默诙谐、朗朗上口但却蕴含了人生哲理和不凡见识的话语,仍谆谆在耳,以致铭刻在心,被我引为行事处世的金句名言。
邻居好,赛金宝。这是祖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祖母在如城西门住了一辈子,从出嫁时租住房子的房东邻居,到后来买房定居的左邻右舍,都处成了家人一般。租住房子的房东太太后来随夫搬迁去了上海,一直与祖母保持联系,回如城省亲都要来我家小住,有熟人去上海,祖母都要拾掇点家乡土特产捎过去带给房东太太。小时候我曾多次去上海玩,住在房东太太家,并且与她的孙女成为好朋友;
那时候的小城,巷陌纵横,大都是青砖灰瓦的平房,邻里间鸡犬之声相闻,抬头不见低头见。祖母生性善良大度,不喜斤斤计较,与左邻右舍和睦相处,一直像亲戚般来往,哪家有个什么困情难事,祖母总是毫不犹豫的伸手援助,为人行事令人敬服,被邻居们选为居民组长。
我家西邻马家有一抹头四个小孩,男主马叔在照相馆上班,妻子凤姨做缝纫,忙不过来时,祖母便主动把他家小孩接来家看护,有什么好吃的都不忘了他们。后来拆迁搬家,各自西东,祖母也过世了,邻居间也没断了来往,我到南京工作后,还经常能吃到马家凤姨托我母亲捎来的粽子。
家里吃了储茅岗,外面吃了传四方。祖母当年是如皋肉联厂的正式职工,为了带我们姐弟,辞职做了家庭主妇,能干的祖母便把手上的十八般“武艺”全用在了喂养我们姐弟身上。在那个计划经济的年代,什么都要凭票供应,祖母巧手,常常别出心裁的给我们做些芋圆、薯饼、茄夹,包点饺子、馄炖之类的点心吃物,每每祖母都让我们分送给左领右舍共享;
还有郊区菜农挑上街卖的时令水果,如桃子、杏子、梨子、柿子、枣子等等,祖母但凡看到了就会买上一堆回来让我们尝鲜,同时都不忘给领居家送上几个;更不用说过年时做的扎肠、花生糖、炒米糖这些“高档”美食,那是铁定要分增出去小一半的;我们家在上海、苏州工作的亲戚朋友不少,平时回来探亲总要带点稀罕的糖果糕点,祖母收到后,总要让我们姐弟跟左邻右舍的小孩们分而食之。
每当我们露出不舍的情绪时,祖母往往会在我们耳旁谆谆念叨:为人处世最忌小气吝啬,老人常说:家里吃了储茅岗,外面吃了传四方,有好东西要乐于跟人分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现在想来,祖母这话虽是粗直了一些,然话糙理不糙,跟“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的高雅表述不是一个理儿么。
穷是穷的债,冷是冷的风。这个理念,可谓是深深镌刻在祖母的脑海里的。祖母祖父结婚时,祖父学徒出身、无房无产,祖母宁可租住人家的过道陋屋,也不肯接受娘家资助借钱欠债买房,硬是凭着一双勤劳的手,没日没夜的劳作,攒足了买房子的钱,置下了带院子、七架梁的朝南大屋。
在栉风沐雨的岁月中,祖母一直用这个理念持家,不借钱、不欠债成为家训。即便有急用钱的时候,祖母哪怕跟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约好“起会”(民间一种互助攒钱的方法,每家每月出5元、10元、15元不等,然后抓阄儿决定用钱顺序,急需的人家先用),也绝不开借钱欠债的口子。
记得小时候,夏夜大树下乘凉时,祖母曾多次跟我们聊到她的家族、聊到她的亲友中有人欠债败家的事情,告诫我们“穷是穷的债,冷是冷的风”;不要轻易伸手问人借钱,欠人债就是“落雨天驼麦草~越驼越重”;做人得有多大的胃吃多少的饭,自己力所不殆的事情千万不要碰。今天,祖母虽早已离开了我们,可那句“穷是穷的债,冷是冷的风”的警句我却从未敢忘过。
穿不穷、吃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祖母当家的时候,祖父、父亲、母亲的钱都按月上交给祖母,每人每月二、三十元的工资加起来不到一百元,要养活一家大小七口人实属不易。可祖母精打细算,开源节流,闲暇之余还养鸡、养兔、摇面、卖凉茶,做些折纸盒、捡猪鬃之类的零工补贴家用,从我懂事起,就没听说家里啥时缺过钱、我们啥时缺过吃穿。
所谓“半拉孩子,吃穷老子”,长身体的时节,吃饭食量大,穿衣耗布多。祖母就想方设法、反复算计,肉要票,就买几分钱一斤的筒子骨熬汤,一样不缺油水,吃下的骨头还能当废品卖钱;平时祖母还寻觅着多买些鱼虾蟹鳖给我们打牙祭,那时的水产可是又便宜又新鲜,螃蟹也才一两毛钱一斤。米要票,就煮胡萝卜饭、青菜饭、扁豆饭、豇豆饭、玉米稀饭、山芋粥;将土豆、芋头、红薯、茄子切成片或捣成泥,做饼子或搓圆子;就连剩饭剩粥都不舍得倒掉,和上面粉加酒药发酵,做成蓬松筋道、酸甜美味的酒酿饼;
买布要票,祖母就让母亲从工作的纺织厂买回纺布给我们做衣服,虽说粗了一点,但贵在厚实便宜,且小孩子只要有新衣服穿,哪会管什么料子好赖哦;记得我小学时宣传队演节目要穿草绿色军装,一是找不到地方买,二是买也要费大钱,祖母于是买来白布和草绿色染料,用铁锅放水加热一煮,晒干后找裁缝量身定做,穿上身自我感觉美得不要不要的。回首顾往,那个艰难的时代留给我的印象,因着祖母,竟是无比温馨和快乐的!
家有良田万顷,抵不上官帽一顶。祖母不识字,但特别爱看戏,喜欢跟我们讲讲“古”,说说戏文,记得在教育我们好好读书时,祖母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家有良田万顷,抵不上官帽一顶”,这话跟“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做官”论似有异曲同工之意,好像还更加直接了然些:不读书、没文化,就做不了官,做了官比拥有良田万顷还厉害。若在文革期间上纲上线,此话恐就是大大的不妥了。
然而我的理解:祖母的初衷肯定来自于戏曲中几千年文化的积淀,来自于她人生经历的见识和理解。其宗旨并不是让我们瞧不起工人农民,也并不是非让我们读了书就要去做官,在祖母的眼中,这官帽就是捧铁饭碗、拿高工资的“公家人”,只有好好学习 ,成为有用之才,才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也许是从小祖母一手带大的缘故,对于祖母的心情我特别的能感悟,因而一路走来,自己亦没有辜负祖母的一番苦心。
家宽不如鞋宽。在祖母的心目中,孩子的快乐成长比富裕的物质条件更重要。我们姐弟仨是祖母一手带大的,祖母在为人处世方面对我们的教养是身体力行细雨润物式的,余者便是吃好穿暖、平平安安前提下的全然放养。我们可以呼朋唤友、每天聚集到我家来做作业,节假日一起去郊区田野挖野菜、挑兔草,去小河边摸鱼捉虾、钩黄鳝,去水绘园爬土山、看风景。
因为父亲是独子,祖母对我这个长孙女是格外的不同,每逢看戏都会带上我,看完还会为我精心说戏;走亲戚、会朋友、吃早茶都会领着我这个小尾巴;三四岁时父亲带我下河游泳,祖母是积极支持、从不阻拦,祖母说水火无情,学会游泳是好事,关键时刻能保命;初中毕业时,我们这一届的学生有机会直接分配工作,而且是到国营单位,因为上下山乡的缘故,父母有些犹豫,尤其母亲觉得这是个机会,可是我一心想上高中,将来考大学,纠结之下,祖母拍板:丫头想上高中就让她上吧。
说起来,这“家宽不如鞋宽”可是祖母铭心刻骨的体验。祖母小时候所处的时代,女孩子无一例外是要裹脚的,祖母身高有170公分,脚天生就大,让她裹脚不啻是上酷刑,可严酷的规矩相逼,不裹又不行,无奈之下只得服从。裹了几天后,祖母实在痛得受不了,就夜里偷偷的放松,这样裹裹放放,祖母的脚始终也没能裹小,看着祖母那双稍有变形的天足,老外婆叹气流泪:你这样将来怎么嫁得出去噢!也正因为如此,后来才在祖母将近20岁时便宜了我那穷小子的祖父。
祖母在这个世上活了仅仅63岁,可在我的心里祖母却是不朽的。祖母只是一个不识字的家庭妇女,满心满眼只有她的儿孙,可祖母又是睿智的,不识字但识事。祖母的那些富含人生哲理的平凡语录,是小人物的大智慧,更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文化底蕴的结晶。
我会永远铭记祖母的那些金句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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