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不传云外信
从一开始,我就对他感到兴趣。六个月前,第一次见面时,寒暄几分钟之后,我问他;“哪儿不对劲?”
他答说:“我挺不起来了!”
我一时目瞪口呆。我还记得当时望着他高高瘦瘦的运动选手身材,头发浓密乌黑发亮,还有淘气的眼神,全然看不出他已是年近古稀的六九高龄,心底暗叫一声“好家伙,硬是了得!”家父四十八岁时首度心脏病发作。我希望自己到了六十九岁仍活得生龙活虎,有余力操心“挺不起来”。
达夫和我都属于“性趣”高涨的一型。不过我比他有节制,而且在许多亲友面前,包括内人,我实无秘密可言。
回到他的情书吧。我该怎么办?该替达夫保管他的信吗?为什么不应该呢?他的要求不正是他愿意信任我的好兆头吗?他狐疑成性,对男性尤其如此。虽然他是以阳痿为由找上门来,我总觉得真正的治疗工作在于改善他与人相处之道。我不厌其烦对学生耳提面命:“治疗之功端赖人际关系。”不论是何种治疗,信任、依赖的关系永远是先决条件。就达夫的情况来说,要改变他已呈病态的隐私习癖,很可能就是欠缺这种关系的临门一脚。保管情书可望在我们两人之间架起互信的桥梁。
或许这些信件还可以增加我手中的筹码。我总觉得达夫接受治疗的意愿并不是很坚定。六个月下来,他的阳痿已经大有起色。我的策略是以婚姻失调为治疗的重点,并且委婉告诉他,男女相处时火气大又疑心重,阳痿毋宁是预料中的事。达夫新婚未久——第四次——描述婚姻生活,四次如出一辙。他觉得形同身系囹圄[líng yǔ],太太就是一座监狱,偷听电话不说,连他的邮件和私人文件也都要看。在我的帮助之下他了解到,所谓婚姻监狱,其实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他的太太当然想要知道他的种种,当然要对他的所作所为和交往情形感到好奇。但是,他大事小事乃至于清清白白的芝麻蒜皮事也贼头贼脑搞得神秘兮兮,这才是他太太好奇由心生的始作俑者。
达夫对我这一招的回应十分漂亮:他与太太分享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内心的感受,令人印象深刻。恶性循环的锁链已经打破,他太太也软化了,他本人的火气也减少了,性生活自然随之改善。
如今,我的治疗转而考虑无意识动机(unconscious motivation)。达夫从他被女人限制自由这个信念得了什么好处?他何以喜欢拈花惹草乐此不疲?什么因素阻碍他与别人——即使是一个人,不管是男是女——不是以性为基础的关系?他视推心置腹有如蛇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六十九岁老人的这种心态,能有探究、改善、了解的余地吗?
不过,这些问题倒像是我的,反而不像是达夫的。我不无疑虑,他同意来诊察无意识动机说不定只是逗我开心。他喜欢和我谈话,这是事实。不过我相信,他之所以喜欢和我谈话,是因为他有机会回味往事,追忆当年的风流艳事,期使无往不利的床上盛世不因岁月无情而减却风采。这种关系若即若离;我总觉得,如果我探测太深入,如果我过于逼近他的焦虑,他一定会一走了之——爽约一次,从此下落不明。
我如果代他保管情书,不啻系绳在手——他无法一溜烟消失无踪。最最起码,他得露个面了个断,当着我的面取回情书。
此外,我觉得我非接受他的情书不可。达夫是个超级敏感的人。拒绝他的情书而不让他觉得受到排斥,我办得到吗?他又是个非常小心眼的人。走错一步就会前功尽弃,因为他很少给人第二次的机会。
然而,达夫的要求令我浑身不自在。我开始想不接受情书的好理由。我接受,那是形同与他的幽灵狼狈为奸,形同与他的病情沆瀣一气[hàngxièyīqì]。他的要求有不可为外人道之处。我答应他就形同两个坏孩子同声相应在搞花样。我能够在如此脆弱的基础上建立踏实的治疗关系吗?
继而一想,我很快就了解到,我以为代管情书会使达夫不轻易中止治疗的想法实在无稽,只是一时兴起而未加深思,倒是可能适得其反,实在不足取。放钓饵或耍花招等把戏,不可能促成达夫与别人建立坦率与真诚的关系。我必须以身作则,我自己的行为必须正直无欺。
再说,他如果要中止治疗,自有办法取回情书。我想起二十年前看过的一个病人,整个治疗过程简直就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这个病人是个女的,具有多重人格(multiple personality),其中两个人格面具(personae)——我分别称之为红脸人(Blush)和厚脸人(Brazen)——交战不已,极尽兵不厌诈之能事。我治疗的是红脸人,年纪轻,个性拘谨;厚脸人我倒是难得打上交道,她自诩为“性超级市场”(sexual supermarket),护花使者是加州的色情头子。红脸人经常“醒过来”很惊讶地发现厚脸人把她的银行存款一领而一空,买回来性感的睡衣、镶红色花边的内衣以及前往提华纳和拉斯维加观光的机票。有一天,红脸人在抽屉里发现一张环游世界的机票,大吃一惊,心想可以把厚脸人所有的性感衣服藏在我的诊疗室,以阻止这一超旅行。我一时茫然无策,心想姑且一试,答应把她的衣服存放我的沙发椅下。一星期之后,有一天早上我上班时,发现诊疗室的门洞开,室内一片狼藉,衣服全不见了。我的病人也消失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厚脸人或红脸人。
要是达夫因我而赔上一条命,如何是好?不管他多么健康,毕竟是六十九岁的人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到那个时候,我如何处理这些情书?还有,我要藏哪儿好?这一箱信,十磅(四公斤半)重一定少不了。我看干脆拿来和我自己的一起埋掉算了,万一被发现也有个托词。
保管这些情书真正的大问题。其实和团体治疗有关。几个星期前,我建议达夫参加团体治疗。最近的三个时段,我们花了许多时间讨论这问题。依我的看法,他遮遮掩掩的作风,他对女人唯性趣马首是瞻的行为,他对所有的男人疑神疑鬼的心态,凡此种种癖性都是团体治疗的绝佳论题。他勉为其难开始参加我主持的团体治疗小组,结果那一天的个别治疗时段也成了我们最后一次单独会面的机会。
达夫要找代为保管情书一事,得从这个背景来考虑。他很可能是有鉴于刻不容缓就要转到团体治疗,因此提出这样的要求。在团体治疗的场合,他和我所建立的关系势必要与小组里的其他病人共同分享。他失去了独享的机会,无疑会感到惆怅。准此,要我代管情书可能是永远维系我们之间特殊又隐秘的关系的一个方法。
我临深履薄、字斟句酌表达前述的观念,唯恐刺激他那种难以伺候的敏感。我小心翼翼,极力避免贬损这些情书,绝口不提他利用情书作为达到目的的手段。我也小心翼翼避免让他觉得我明察秋毫在检讨我们之间的关系。此刻亟需增进关系,检讨云云大可不必。
达夫这个人在接受治疗时,得要大费周章才能进入情况,耗时不赀 [zī]。话从我口中出来都成为他的笑柄,不考虑我说的是真实,就是要挖苦我。他坚称,此时要我代管情书只有一个理由:他的太太在大扫除,眼看就轮到他的书房,而他的情书正是藏在书房。
我才不信他的鬼话。不过,在这节骨眼耐心最重要,不能轻启争端。由他胡扯他的去。万一为了代管情书的事使得团体治疗之议功亏一篑,那才是因小失大。我知道,团体治疗对达夫而言诚是极端痛苦与高度冒险兼而有之,偏偏我就是要引领他走进去。
团体治疗的功效不可低估。治疗小组可以提供给达夫一个安全无虞的团体,使他有机会辨明他个人问题所在,同时尝试新的行为。比方说,他可能更有机会表露自我,更接近其他男人,视女人为人而不仅仅是性的一部分。在无意识中,达夫深信前述的行为都会导致不可收拾的后果。团体治疗正好提供理想的场合来驳斥他的成见。
危险当然也有,我尤其担心一种情况。达夫不只是讳莫如深,对自己大大小小的事都不落口风,甚至藉机挑逗卖骚,故意欲语还休的样子。小组里的其他成员势必要求不迭,逼他开口。达夫只是意思一下点到而已。小组气不过,交相指责他不正经。达夫跟着火气上升,觉得自己动辄得咎。他对团体成员的疑心与顾虑,果真得到证实。结果,达夫退出团体治疗,比开始的时候更感到孤独与颓丧。
我总觉得,如果我代他保管情书,我不啻是反治疗之道而行,与他串通,与他偷鸡摸狗的癖好同流合污。甚至团体治疗尚未开始,他就事先勾结我,不让其他人与闻此事。
把以上种种考虑斟酌一番之后,我心中已有腹案,知道如何回应他要我代为保管情书的要求。
“达夫,我明白这些信对你为什么如此重要,而且你愿意信任我,托我保管,我也觉得受宠若惊。不过,我的经验是,如果小组里所有的成员,包括主持人,都尽可能坦诚,治疗效果最好。我真的希望团体对你有帮助,我想这样做最好:我很乐意把这些信放在一个安全、上锁的地方,期限你自己决定,只要你在小组上说出我们两人的协定。”
他看来是吃了一惊,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他会冒这个险吗?他郑重其事想了几分钟,说:“我不知道。我得好好考虑。决定以后再告诉你。”他离开诊疗室,拖着一只大手提箱以及箱中无家可归的情书。
【摘自《爱情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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