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山行有多难拍(梁晓声力作浮城重磅来袭)(1)

第三章

顺安市是一个县级市,自然是县委和县政府所在地。连周边农村人口算在内只有三十几万人,而市区人口不超过十万。

由于人口少,马路和街道安静而又清洁。松花江的一脉支流从市中直穿而过,引出多条人工小河,布及市区东西南北。对水资源的充分利用使绿化大受其益,园林和草地满目皆是。

对于城市,中国的也罢,外国的也罢;南方的也罢,北方的也罢;大也罢,小也罢;有水,便有阴柔之气。

城市有无阴柔之气,如同一个家里有没有女子。

远离了水资源的城市,人们想不浮躁都难;而即使是在浮躁时代,生活于阴柔之市,人心那也会颇觉知足。

仅就此点而言,顺安市的居民,原本该是些很有福分的人。

夏季,人们尽可以在那些人工小河上悠然泛舟。每条小河都有方便登船的小码头。无论上了哪一条河的游船,最终都能环市一周。收费是很便宜的。水慷慨地施恩于百姓,百姓也很爱护水资源。

而到了冬季,每一条河上都能够滑冰。喜欢运动的人,自备一双或租一双滑冰鞋,做一次一个来小时的环市滑行,绝对是件快乐之事。要不就坐在爬犁上,由几条大狗或一头驯鹿拉着,在河边雪径起伏而驰,赏远近之玉树琼林,观冰面之弄姿身影,亦一大逍遥。自然,这等休闲娱乐,在省城的冬季也是有的。但最惬意的一项享受,在省城却是决然无处提供的。那就是之后还有温泉可泡。省城的溜冰场所比顺安县城里更多更大,还能经常观看到专业的速滑比赛和花样滑冰表演。省城有一支爬犁队,其上铺着狍皮,驭者身着统一的鄂伦春民族服装,出动时犬成群,鹿列阵,载歌载舞,蔚为壮观。但省城就是没有温泉,功亏一篑。亏在地利。相比而言,顺安市冬季的爬犁活动显得简陋了,不过是各家各户交一点儿管理费自主经营之事,难免寒酸。这县城至今没什么支柱型产业。

从前人们很鄙弃自己这个看不到什么发展希望的家乡,但自从发现了地下温泉,人们普遍地开始爱它了。他们成立了一个什么“家乡旅游业促进会”,夏冬两季,派出些县城里的妹子,到省城去宣传,去拉客。许许多多的人家,都希望靠地下温泉进而靠旅游业,渐渐地过上好点儿的日子。而省城里一般收入的人们,每至夏冬两季,也极乐于到吃住玩都很便宜的顺安来放松放松。经专家鉴定,这儿的温泉,经常泡浴可治多种疾病。按广告词的说法,那就特神奇了,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宣传归宣传,宣传总是有夸张成分的。信不信由人,姑妄听之而已。但有一点却是千真万确的,谁一天早午晚泡上三次温泉,每次泡上个把钟头,四五天后,从脸到身,皮肤就发生明显的变化了。那种光洁程度,比做任何皮肤保健都见效。有什么一般皮肤病的,或轻了,或好了;没有的,皮肤细嫩了。而且,不必担心交叉传染,那温泉水本身,便是足以杀灭各种皮肤病菌的。爱美之心,男人女人皆有之啊。兽美其皮,人惜己肤。连年来,省城一般收入的人们,即使在每星期那两天公休日里,也络绎不绝地到顺安来。于是一个原本不起眼的小地方大噪其名,居民乃至周边农户,皆受益颇多。

然而忽一日,省市县以联合名义下达了一份“红头文件”,指出地下温泉乃国有水资源,所谓家庭旅馆,一概不得继续引用。由县级有关部门批发的营业执照,宣布统统无效。结果,当初主要由民间方式推动、民间方式吸引和民间经营搞活的旅游业,从此萧条冷落,一蹶不振。

而不久,在距县城七八里处,省城里有人在那儿征地动迁,大兴土木。仅仅半年的时间里,“金鼎休闲度假村”拔地而起。营建之神速,令顺安居民以及周边农户瞠目结舌。拐下公路,车行片刻,便到“金鼎休闲度假村”的大门口了。那中西合璧的高大雄伟的牌楼门,气派!八根粗实的花岗岩门柱,托举着四块凌空牌脸,象征着四平八稳,也象征着四和八泰。那八根门柱,并非浑圆,故意弄出巨斧砍削凸凹不平见棱见角的效果,其上并无威龙,亦无祥凤,而是用现代科学的方法,牢牢固定着翠绿玉石浮雕的常青藤,绕柱盘升,仿佛要一直长到天上去。四块牌脸,罩着琉璃瓦顶,探出羊角似的飞檐。入将门去,两侧排列着欧美风格的人物雕塑,皆身高丈许。亚当斯的《手持睡...

老雕塑家受宠若惊,他还从没遇到过那等毫不挑剔的雇主,于是对同行们庆幸地说:“大老板就是大老板,大老板和小老板就是不一样!小老板恨不能花一元钱让你干十元钱的活,而真正是财神爷的大老板呢,既找到你,那就充分信任你。既充分信任你,那就会放心地将几百万拍给你,一切交给你了!这份儿痛快难得,这份儿痛快难得!”

老雕塑家此话,不知怎么一个传一个的,有天就传到了那老板的耳朵里。

老板就乐了。

他对手下人说:“我不是看不懂他画的那什么草图嘛!我找他设计,给他一大笔钱,纯粹是要买他的一个名。搞环境设计,他毕竟是内行,我毕竟是外行。外行指挥内行,那能指挥出什么好结果来呢?结果不好,不是糟蹋了我自己的钱吗?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我看重他的名,他自己更会看重他的名啊!这是挺大的设计项目,他既顾惜自己的名,那能不处处认真仔细吗?多谢他对别人说了我不少好话。一位著名的老雕塑家夸一位老板,那和一般人夸一位老板不一样,我不能白让人家替我到处树口碑。这么着吧,通知会计,再追加给人家十万元酬金。就说初次合作,是我的一点儿意思。”

可想而知,老雕塑家又收到了十万元,内心里会是多么感动!

他果然将他的设计,当成他最重要的一件作品来完成。开工后,不必那老板再派人监督质量,老雕塑家自己就心甘情愿地变成那老板的义务质量监督员了。

在从始至终的合作过程中,老板和老雕塑家,二“老”互敬,皆大欢喜。

等到老板来验收时,彼“老”满意极了,不停地对老雕塑家说:“好,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完全符合我的愿望。按我的愿望,就是要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于是二人之间的这一次合作,在全省艺术家和老板之间赞为楷模。

当然他们的合作也不是一点儿摩擦都没发生。比如那由八根柱子前后交错形成的门,按草图设计就不是现在这样的。那八根柱子,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去,都是八根,哪一根也挡不住另一根。老板对这一点倒没什么意见,也承认想法很独特。但是他不喜欢那些柱子不一般高矮,更不喜欢其上是一群形态各异的长嘴的或宽嘴的或扇翅的或单腿独立的水禽。

他皱着眉头问老雕塑家:“又不是在海边,弄出那么些海鸟干什么?”

老雕塑家耐心地解释:“那不是海鸟,只不过是水禽。凡有水的地方,它们都会飞来。您看,度假村内有河流绕来绕去的啊!……”

老板说:“反正都一样!不好不好。让人第一眼看到些鸟,没准会留下个鸟地方的记忆。砸掉,砸掉,统统砸掉!……”

于是统统砸掉了,按照他的旨意,改成了现在的牌楼式门顶。

还有就是迎宾主楼前的一尊鼎,高二点八八八米——二象征二十一世纪;八嘛,自然是“发”的意思。通体镀金,太阳一照,金光闪闪。那东西原本是草图上没有的,是老板执意要弄出来矗立在那儿的。

老雕塑家曾苦口婆心相劝,说一有那东西存在,与度假村的整体风格太不协调了,只怕会给人一种既拜权又拜金的不良印象。

老板大不以为然,理直气壮地反问:“世上谁不拜权?谁不拜金?既不拜权又不拜金的人,那他还能算是一个人吗?尤其男人,一不拜权,二不拜金,那他还活个什么劲儿呢?我不拜权,能在这么理想的地方建起一处度假村么?我不拜金,我又投那么大的一笔资金搞它干什么?……”

二“老”说不到一块儿去,服从的只能是老雕塑家这一“老”。

剪彩那天,各方人士二百余位光临祝贺。小汽车一辆接一辆驶至,将门前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一片场地排列得满满的。来者除了本省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有不少是外地贵客。仅省里的市里的官员就到场二十余位。那天赵慧芝没来,她说她主持一个会。龚其敏也没来,他秘书说他到一个厂视察去了。

一位省里的官员感慨万端地说:“就是省委省政府组织一次活动,召集了这么多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经济的杠杆真厉害!”

那天老雕塑家本人也是胸佩红花的嘉宾。他特担心,怕人们看到那尊镀金大鼎时,会说些不留情面的挖苦讽刺的话。没成想人们望见它时,一片赞叹,都道是太棒了啊!太有气魄了!太令人肃然起敬了!那鼎往那儿一立,不想记住金鼎休闲度假村怎么可能呢?它给人的视觉冲击力太大了,印象太深刻了。还都说,倒是这儿那儿的那些黑花岗岩石的、青铜的或洁白大理石的人物雕塑,反而相形见绌了。

老板将老雕塑家扯到一旁,悄问:“怎么样?听到了吗?”

老雕塑家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无地自容。

老板却理解地一笑,拍拍他肩又说:“你也别沮丧。我不会因为听了他们的那些话,就认为你搞的那些洋玩意不好了。那些很耐看嘛!看着就是养眼嘛!你搞的那些玩意好,我心里想要的这个大家伙也好。我心里想要个鼎,你就替我搞出了一个举世无双的鼎,它差不多是举世无双吧?……”

老雕塑家暗想——鼎嘛,纯粹中国古代才有的东西。没见过哪儿出土了那么又高又大的一尊鼎;近当代也没听说过哪儿造了那么又高又大的一尊鼎,那么它真的差不多是中国第一鼎了。只有中国才有的东西,若是中国第一,当然也就举世无双了。

老雕塑家郑重回答:“我想,是那样的吧。”

老板又拍拍他肩,高兴地说:“我心里想的,毕竟只不过是我心里想的。是你把它弄出来了,是你使我心想事成啊!而且,我预先并不清楚我想要一尊什么样的鼎,你搞的这个大家伙,让我明白了我要的正是那样式的!所以呢,别人们夸它好的那些话,也都是在夸你的水平嘛!连这只鼎的功劳,一大半也得归你呀!”

老雕塑家瞧着老板,备觉安慰,好感愈增,一时大有老板乃是天下唯一知己的意思,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斯时初秋季节,满园从外地引栽至此的奇菊盛开于芳草绿树之间,散紫翻红,争妍斗艳,令人赏心悦目,步步流连。又有众多佳丽,或端送饮料,殷勤周到地穿行于宾客之间;或三三两两,嫣笑盈盈地邀人在各处照相。窈窕倩影,娇娆脸庞,放眼皆是。而这美好情形,令男人们一个个都变得空前的斯文,空前的儒雅,空前的绅士。

看来老板确实对雕塑家的艺术成果是持极为肯定的态度的。宴会时,他将雕塑家安排在主桌。主桌除了他自己、雕塑家和一位二十七八岁的漂亮又气质成熟的女郎亦即他的贴身秘书而外,再就是省市来的几位干部。大领导们剪彩之后都匆匆离去。他们于百忙之中前来剪彩已经给足老板面子。小官员们轮不到坐在主桌;留下的是几位半大不小的干部,他们奉了大领导们的指示,代表大领导们予与的支持和重视,一定要坐到曲终人散的。

老板在答谢辞中,又以真诚的表彰性的话语,再次提到老雕塑家获得公认的艺术功绩,不吝溢美之词,藉以表达他作为本省一名成功的商界人士,对艺术的满怀的敬意,对艺术家的满怀的敬意。

老板的答谢辞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依次是半大不小的干部们代表省市方方面面朗读祝贺词。最后一位发言时,恰坐老雕塑家身旁的女郎,不失时机地对老雕塑家附耳道:“老师,您也说几句吧。我们老板刚才那么称赞您,您不说几句,显得多不得体呀!”

读者诸君都知道的,在咱们中国,除了教育工作者,其他一概职业特点与文艺行当沾边或沾点儿边的人士,也是往往被充分体现着敬意地称为“老师”的。老雕塑家乃是省文联副主席,在全国都有名气的。他被称为“老师”,那就更是天经地义了呀!女郎的几丝鬓发,触到了老雕塑家的脸颊,使老雕塑家脸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女郎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水味儿,使老雕塑家闻着激情荡漾。女郎叫他“老师”叫得那个甜劲儿,提醒的话儿说得那个亲密劲儿,平素不怎么愿意在那般热闹又那般铺张的场合抛头露面起立发言的老雕塑家觉得,若自己不即席说上几句什么话,简直就太对不起老板,也太对不起善解人意的那一位女郎了。

当最后发言的半大不小的干部朗读已毕,老雕塑家主动伸手要过了话筒。

老雕塑家平素不怎么愿意发言,并不意味着他不善于发言。搞艺术的人,有几个真不善于发言的呢?在咱们中国,但凡是个人物,不管多么不愿意发言,一生中也必定发言过无数次了。表态式的发言那总是逃脱不掉的啊!六十好几的老雕塑家,就用起了他那在发言方面的看家本领,也就是每每在所难免的表态式发言的本领。

他缓缓站起,举目环视,仿佛天生不善表达,拙于舌,笨于口,所以不得不字斟句酌似的说:“艺术家和商界人士,看来是相互太缺乏沟通和了解的两类人。艺术家一向自命清高,不大瞧得起商业人士的。往往还错误地认为无商不奸。比如我这一位艺术家,一向仅在书上、报刊上、广播里、电视里,才读到过听到过‘儒商’的说法。而儒商究竟儒在哪儿,以前无缘结识,也就不甚了了。现三生有幸与‘金鼎集团’的老总合作了一次。没合作不敢说,一合作方知道——世上真有儒商的呀!他就是一位真正的儒商嘛!儒在何处呢?儒就儒在,他不是为了家族而创基立业啊,他不是为了一己而聚敛财富啊。要非说他就是为了家族也未尝不可,那么那个家族的概念,在他这个人的心目中是很大的,大到我们整个的省份。他是以一颗无限热爱家乡的赤子之心,将金鼎休闲度假村作为一份礼物,奉献给所有家乡人民的啊!儒商之聚敛财富,乃为天下之人也!在他们身上,具体而又充分地体现着仁者爱人的思想。是的,我所认识的了解的这个度假村的产权人和法人代表,正是这样的一位儒商。我能与之合作,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老雕塑家发言时,一片肃静。因为人们真的都想听听,一位本省艺术界举足轻重的人物,是如何评价金鼎休闲度假村以及它的主人的。在场的相当一部分人,之前并没听说过老板的尊姓大名。对于在此地出现了一座如此占尽良好地利风水的度假村这一件事,之前也没获得过什么资讯,是受到邀请光临以后才大开眼界的。它的始作俑者,显然不是那种名声在外、凡事喜欢预先炒作的人,而肯定是一个脚踏实地、不张不扬、喜欢不显山不露水地就将事情一举做成的人……

许多人在参观时,心里便已这么想着了。听了老雕塑家的即席发言,觉得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看法。而人若觉得自己的看法被别人对某事某人的评价印证了,通常都是会暗暗产生一点儿小得意的。大抵如此。

老雕塑家的发言结束时,那些人鼓掌鼓得最起劲儿。

奉承的话和金钱,一是功夫,一是刃器。

奉承之言是功夫,不是《功夫》一片里周星驰的如来神掌什么的;不是包租婆的“狮吼功”;不是武林第一高手怪模异样的蛤蟆功;甚至也不是隐姓埋名屈人檐下的三位义士那一类招招式式携带着威力的硬功夫,而有点儿像包租公的柔软之功,有点儿像那两名江湖杀手的琴魔功,很难反击很难招架的。

金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刃器。自古以来,无坚不摧。世界虽然已经发展到了导弹的时代,但单挑独斗地对付一个一个的人,导弹那是派不上什么实际的用场的。即使用得特高明,也只不过能将一个人炸得无影无踪,却绝对不能将一个人的嘴心甘情愿地变成为自己的口碑。

六十好几的老雕塑家,活到那一天为止,所收的最大一笔酬金,乃是金鼎休闲度假村的老板付给的。那一笔酬金,比他以前曾获之全部酬金的总和的两倍还要多。如许可观之数额,将确保他安度晚年,不必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四处探听挣钱的机会了;更不必逮不着那种机会就唉声叹气,一旦逮着了就得全力以赴辛苦表现了。

而这一点,决定了他要么干脆不出席。但那对于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首先,干脆不来他就说服不了他自己。毕竟倾注了他一大番心血啊。不来,怎么能听得到别人们的评点呀!艺术家都在乎听到别人们的当面评点呀。要么,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任谁提醒任谁暗示都不开尊口。那样做,多让身旁的女郎感到没面子下不来台呀!那么光彩照人的一位女郎,使人家尴尬于心何忍呢?而既得起身说几句什么话,不拣付给自己一大笔酬金的人听着顺耳的话说,那也未免太不识趣太煞风景太不近情理了。煞主人的风景,还不等于是煞自己的风景吗?干吗非要煞主人的也煞自己的风景呢?再者说了,人家主人,不是先已在发言中说了不少自己爱听的话了么?……

老雕塑家的头脑之中既有以上想法,他的话就不能不是那样的一番话了。

事实是,他被安排坐在主桌,是在老板的周密部署之内的事。老板安排自己漂亮的秘书坐在他身旁,也是出于总体部署的需要。老雕塑家自以为相当了解老板了,那仅证明老雕塑家毕竟还是挺单纯的。老板之了解雕塑家,判断只要自己的秘书莺声细语地一提醒,他必不至于拒绝发言;判断他一旦开口,必将说些什么,心里倒是十分有数,十拿九稳的。

果不其然。

老板先发制人的奉承功夫;老板已深刺入老雕塑家命穴的金钱刃器;再加上老板部署的美人之计,那一时刻一并在老雕塑家身上产生预期的良好反应了。

现而今,谁还愿听些个官员们评价私家老板呢?那不是都快成了某些官员热衷于赶场似的一种工作内容了么?他们的身份地位他们的话语,往往是暗地里有了出场价的呀;他们所言,都是要前思后想顾虑多多反复掂量的呀。既要对得起各自的身价,又要说得圆通,不留任何把柄——那样的话还有意思么?何况,大领导们参加完剪彩仪式都借故而去了,留下奉陪到底的只不过是些半大不小的角色了。说也罢,不说也罢,无非这么一种场合之下的四平八稳的套话,样板话,有什么可听的呢?

他们的发言,老板基本没往耳朵里入一句。那会儿他东夹一筷子西夹一筷子吃东西来着。他的秘书直劲儿朝他丢眼色,他装没瞧见,置之不理,照吃他的。要说当老板也够不易的,方方面面来了那么许多人,都是按嘉宾贵客的身份请来的,有的必定还得亲自出马当面恳请或一次次打电话叮嘱。不应酬到了,失了礼节,下次再有事相请,人家还理你那个茬吗?大概他也是真饿了,所以得空儿往嘴里胡乱塞点儿。

等老雕塑家发言时,无需秘书女郎再朝他丢眼色,他放下筷子,自觉地不夹什么往嘴里塞了。他那样子,听得很扭捏,听得浑身不自在似的,仿佛一个顶不喜欢听别人当众而且当着自己的面说自己好话的低调君子。他坐立不安,抓耳挠腮;几次想要站起,夺过老雕塑家手中的话筒,将话题引向别处。但那是假装的。他装得真像那么回事似的。别人们,连同桌的人们也看不出他那是装的。这证明他装模作样的功底也是相当深厚的。要说一个人都没看出他那是装的不符合实际情况,还是有一个人心知肚明的。仅仅一个人,便是他的秘书郑岚。她和他之间,那是心领神会的。女郎既看出来了,就不失大雅地及时予以配合。每当他似乎听得忍不住了要站起来了,女郎就扯他一下。她一扯他,他就又坐了下去。女郎扯他的动作不是太大。众目睽睽,动作太大了,别人们看着,就会觉得那不像秘书所为了。却也不是太小,动作太小了别人看不到,又会怀疑到老板本人的人格素质如何。

在咱们中国,自古以来,谦虚一直是美德之一啊。一位人格素质良好的人士,那么他就应该同时是一位谦虚的人士不是吗?既是一位谦虚的人士,在别人当场对面地几近于用称颂的话语来评说自己的时候,他不是就应该有谦虚的表现么?倘竟没有,那么他的人格素质不是就在别人们心目之中大打折扣了么?现而今,谦虚之美德,尽管在年轻人那儿已受质疑,但在中老年人那儿,仍是不失美德之魅力的啊!年轻人普遍地除了年轻,其他资本都是挺少的。若还一味儿谦虚,就大有可能什么长处都谦虚掉了,一无所有了。故谦虚这一种美德,如果从人文哲学的层面上来谈论终究还可以作为一种美德来看待的话,它对年轻的人们几乎是不适合的。谦虚的美德是需要人有些值得谦虚一下的资本垫底着、衬托着的。而年轻人普遍缺少的正是那些。谦虚不起,是有情可谅的。另当别论。

光临盛宴的人们,却十之八九皆是中老年人;老板自己也不年轻了,五十出头了。所以老雕塑家站在老板对面说着老板如何如何怎样怎样是一位可敬的儒商的话的时候,许多人的目光,就不约而同地望向老板,单看他有何反应了。又所以,老板仿佛听得浑身不自在,几次想要起身打断老雕塑家的话的反应,于他自己,就是非常之有必要的了。他的秘书几次将他扯坐下去的举动,于他,更是非常有必要的配合了。

那人面桃花的郑岚,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以及怎么去做才是做得有分寸的好秘书啊!每当老板站起时,她就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着他西服的衣袖,轻扯他一下。那时她那一只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不同程度地或曲或直,呈现着一种特美妙的手姿。不仅美妙,那么一种手姿,视觉上还是夺目的,显然可见的。她也不是仅仅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着他的袖口扯他。老板是一位矮胖男人,矮而不是太矮,胖而不是太胖,矮而不矬,胖而不肥的那么一个男人。属于通体结结实实,俗话所说“五短身材,车轴汉子”那么一类男人。即使他已经是在站着了,如果女郎扯的是他的袖口,那举动就几乎是桌面以下的一种小举动,许多人是看不大到的。别人们看不到,也就完全失去了配合的意义和最佳效果。故女郎扯他的那一种举动是很别致的。她先将自己上身朝后微微一仰,这就不会挡住别人们望向她的老板的视线了。接着她将她的一只手臂举了起来。举得不是太高,也不是太低。于是许多人的目光,就立刻被她吸引了去。再接着,她那一只小指好看地曲翘着,其余四指的指头刚刚过头的手,轻轻撩抚自己的头发——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环绕耳廓一经结束撩抚的动作,顺势伸向她老板,在他衣袖半截那儿,也就是胳膊肘那儿,手姿美妙地捏住轻轻扯了一下。那么一种不经意似的优雅之至的不大不小的举动,使所有目光正在望着老板的人,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望着,都是一清二楚的。

她那一种举动所包含着的肢体语言是这样一些内容:看啊,我的老板那可是一位特谦虚的人士,他哪儿能忍受别人当着众人也当着他自己的面,尽说些对他称颂不已的话语呢?他听不下去了呀,看他不是站了起来想要打断老雕塑家的话想要夺过话筒去了么?但我作为秘书,怎么能不提醒他一下千万别那么做呢?那么做了多不好啊!人家老雕塑家那也是在真心诚意地说着些自己对他的个人看法嘛!对搞艺术的人要特别尊重才是啊!人家也是有艺术身份有艺术地位的人啊,打断人家正在说着的话那显得多么失礼呀。我作为秘书不一再地提醒一下我的老板行吗?那我太失职了呀。唉,唉,老板,老板,你这种时候怎么这样不大家风度一点儿呢?你怎么一次次地总是企图打断人家的话呢?大家风度那就是一种不管别人正在说着的是什么话,贬低自己的也罢,称颂自己的也罢,都应该微笑对待、洗耳恭听的一种风度啊。唉,老板,老板,你可别再往起站了,你已经使我当秘书的很为难了啊!……

那女郎一次次将她的老板扯坐下去之后,还脸红,还向同桌之人俏皮地眨她那一双妩媚的眼,如同一位年轻的母亲因了自己尚缺乏足够教养的孩子的不当举动,而在别人面前窘且羞惭似的。

那时刻,同桌的另外的男人们,即那些半大不小的干部们,皆对女郎心生出好得不得了的好感来。多么好的一位秘书啊!人长得好,职业表现也好。两好合一好,好啊,好啊。他们一忽儿看着车轴汉子似的老板,一忽儿看着花样容貌的女郎,心里都有点儿不平衡,都有点儿嫉妒。都是男人,为什么一旦当了国家干部,就禁止聘用女秘书了呢?这一种禁止也太不人文了呀!什么时候能人文些个废除了它呢?那些人大代表那些政协委员怎么体恤国家干部的?为什么不提出这个对国家干部太不人文的问题呢?

他们内心里如此这般地想着,老雕塑家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就都没注意听。正符合着这么一种中国现象——说什么是你的事,听不听是我的事。看似听着,内心里想什么那更是我的事。

这么一种中国现象,目前仍在各种时候,各种场合,感染着更多更大的人群。

老板看出了同桌的几位半大不小的干部并没注意听老雕塑家正在说什么。

他是不在乎他们听不听的。

在他心目中,他们其实没什么斤两,更没什么重要的位置。

直接影响他事业的,并非是他们那样的半大不小的国家干部。在他的部署之中,他们坐在主桌,只不过是一种场面所需的点缀罢了。

对于老雕塑家的话,他自己是听得内心里很舒服,两只耳朵很受用的。

雕塑家啊!搞艺术的人啊!在全国都有些名气的人啊!还是省文联的一位副主席、省政协的一位常委呢!

现而今,啊,在中国,如果要点数出一小撮狷傲孤高、不阿谀奉承的人士,一堆堆一群群地拨拉来拨拉去,那还是得在搞艺术的人中去寻觅去发现啊!搞艺术的人中也所剩无几了。一部分被官场的巨大磁力吸引过去了,一部分被市场的巨大染缸染花了。但就算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吧,那也终归还是存在着的啊,并没完全断种绝代啊!

眼前正说着自己好话的这一位,便是几十年如一日,言行方面自标清流的一个嘛!

老板心中暗想,他一向多么狷傲孤高,多么自标清流,那是全省乃至全国一切知道他这么一位雕塑家的人公认的啊!那是一致的一种口碑啊!

诸位,诸位,且听他这么一位几十年如一日狷傲孤高自标清流的人如何评说我这一位你们还不太熟悉、不太了解,甚至此前都没怎么太听说过的其貌不扬的商人的吧。

他可不是那种谁付给他酬金他就说谁好话的人啊!也不是那种谁付给他的酬金高他就对谁有良好印象的人啊!不是有那一种也付给了他挺高的酬金,也对他大师般地恭敬着,到头来却合作得极不愉快,给他留下了极差劲的印象的商人吗?不是有商人被他不点名地在报上进行抨击、贬损,认为他们浑身铜臭、目光短浅,聚敛钱财不择手段却又愚蠢透顶的事么?

对于同桌那几位半大不小的干部们,老板认为他们若能起到传话筒的作用那也就足够了。

剪彩活动从始至终进行得不错,与度假村老板合作的老雕塑家对老板的从商素质评价很高——仅向他们所代表的大领导们汇报这么一种总的印象,总的感觉,他寄托于他们的愿望和目的那也就实现了,达到了。

相比而言,他更在乎别的桌的,众多的嘉宾贵客们对老雕塑家的话作何反应。因为他们代表的乃是非官方的,全社会层层面面包括绝对不可轻觑的传媒界的反应。时代很不同了啊。理顺直接影响自己事业成败的官方关系也就是摆平几位大个儿的国家干部,对于他已是轻车熟路易如反掌熟能生巧之事了。何况呢,所谓官方印象,说白了还不就是大官印象大官态度么?半大不小的些个官儿,有几个真敢与大官印象大官态度相右的呢?

幸而有秘书一次次巧妙配合地扯他,老雕塑家一大番热情洋溢而又真诚之至的称颂性质的发言,一次次几乎被打断却又根本没被打断,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之中结束了。

真的,比起聆听领导干部们的发言,普遍的人们,还是更乐于听听搞艺术的人对人对事说些什么。同样是称颂之词,只要不太肉麻,人们的心里那还是易于接受的。搞艺术的人嘛,表达对人对事的看法,往往很具浪漫色彩的。人们这么一想,也就不太计较搞艺术的人对人对事的看法是否言过其实评价过高了。再说,什么为实?眼见为实嘛!他们认为他们的眼观望得真真切切——人家老雕塑家的发言,那可不是预先有所安排的一种发言啊!更不是场面上司空见惯虚与委蛇的一种发言啊!人家那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之下发乎其情,情之所至的一种发言啊!一种激动起来了,有话要说非说不可的即席发言啊!他们既不反感他的称颂性质的发言,又宽厚地认为那只不过是太个人化太浪漫色彩的表达,也不计较他用词得当与否,评价过高与否,人们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大受影响了。

“儒商”这类商人,在中国是被传说得很多,而实际上很少很少的一类商人。现在,那一天,在本省出现了一位!一位真正称得上是儒商的商人。本省一位几十年如一日狷傲孤高自标清流的老雕塑家,以亲身之感受,深刻之印象,证明了金鼎休闲度假村的老板,一位此前大隐隐于市,故而他们没太听说过的其貌不扬的老板,乃是一位当得起“儒商”二字的商人……

人们相信老雕塑家的话。起码比对某些官员的话相信,更比对某些传媒的话相信。现而今,某些官员一说某位商人的好话,即使那真是一位本本分分的商人,一位儒商,人们内心里的想法也就复杂了。适得其反,真儒也难儒了。而传媒要是称颂商人呢?大多数人直接的想法是——贱!嫌贫爱富!

人们经久不息的掌声是相当由衷的。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他们自己的耳自己的眼所鼓的。他们的耳朵对于发乎真情的话语已经久违了。他们的眼看到的是一位其貌不扬,而且显然文化也不太高,基本上没什么好气质可言的儒商。

早些年的咱们中国人,对金鼎休闲度假村老板这一类商界人士,那是全没半点儿好印象的,甚至往往是轻蔑的。往往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们不那么体面的“出身”,比如可能是更早些年的“倒爷”“掮客”之类的人,或者联想得更糟……

现而今呢,相当年轻的商人出现了,形象也特别好气质也特别好修养也特别好学历还特别高,甚至还是洋学历洋硕士洋博士之类“出身”的商人渐次产生了,咱们普遍的中国人,于是乎倒觉着还是以前那些也许出身不良的商人更可爱些。

这也不足以证明咱们中国人多么古怪。

事实上,在仅有一点或一两点令我们不得不刮目相看甚或有时候难免会嫉妒一下的成功人士,与诸方面都堪称一流、种种的好都集于一身的成功人士之间,不管其是成功的商人还是别的什么成功人士,在同一性别的人心目中,那注定了还是前者更容易获得我们的好感。

那些将人世上诸般好条件都占全了的人,能在世上诸般好事之中游刃有余大获利益的人,在同性别的人看来是讨厌的、可憎恨的。有时那简直令同性别的人看了气不打一处来,只有在异性心目中才是魅力四射的……

“这老板人不错,你看他那样子,实实诚诚的!”

“是啊,不像别的些个老板,刚搞出点儿名堂,积累了千八百万的资产,就一副大亨派头,恨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你们注意到了吗?刚才咱们文联副主席说他几句好话的时候,他都听得坐不住了。要不是他秘书扯了他几次,他那儿要抢话筒,不让人家把话说完啦!”

“怎么没看见?就冲这一点,我对他有好感!”

掌声平息了,老雕塑家坐下了,别桌的人们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老板又往起站,他的秘书不拦他了。他从老雕塑家手中接过话筒,有几分不知所措地说:“我们敬爱的老雕塑家狠狠地飘(表)扬了我一番,让我说什么好呢?我只能说,惭愧,惭愧!除了惭愧,还说什么好呢?倒叫我说什么都不是了!这么着吧,我露一小手,给大家唱支歌儿吧!其实我唱歌的水平比我经商的水平那可强多了!”

言罢,扯着公牛一般的嗓子吼起来: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

往前走,莫回呀头!……

他唱歌儿的水平实在难以令人恭维,却勇气可嘉,唱得别提有多投入了,感情充沛,底气也特别充沛。虽然每一句都走调,但每一句都吼得震耳欲聋。

吼完最后一句,他那一张浑圆的黑不溜秋的脸都憋紫了。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夹杂着哄笑。

气氛一时变得活跃起来,连与之同桌的半大不小的几位公仆,也放下了一个个一直绷着放不下来的那一股子当公仆当久了的矜持劲儿,齐声大叫——“好!”

在掌声、哄笑声和喝彩声中,有位三十多岁、在女性中其貌不扬婚否无人知晓的女记者(虽说现而今咱们中国未婚男女的比例是四比一,但某个男人决定和那样相貌的女人结为夫妻,也还是需要非比寻常的道义精神的)情绪极为激动地也是情不自禁地说:“我喜欢他!我他妈非得采访他不可!”

四周男女,皆因她的失态和她那一句“我他妈”瞠目结舌。

她却不管不顾,一起身便跑向老板那一桌,一手拿笔,一手拿小本,迫不及待地嚷:“我要采访你!我要采访你!你太征服我了!”

老板朗声笑道:“我不接受采访。我从不接受采访。我可不需要炒作浮名!”——他接过女记者双手呈递的名片扫了一眼,又正色道:“你高抬贵手,你笔下积德,千万别在你们那份八卦小报上登出我的名字贩卖我那点如何发迹的破事儿!”

见女记者被噎得直翻白眼,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又一臂搂住她肩,嘴凑其耳却高声大嗓地说:“对不起啊,我是个粗人,喜欢直来直去的。要是你听不惯,多担待啊!吃东西去吃东西去,这么丰盛的宴席,你不大饱口福,着急忙慌采的哪门子访呢!”

女记者从没被那么不客气地拒绝过,很尴尬,泪盈盈的,快哭了。

“请请请,先归座,归座,我陪你吃点儿什么。哎,你也给我个面子嘛!”

于是挽着女记者,一同走向她的座位。

立刻有人拖过一把椅子,表示欢迎地请他坐下。

老板一落座,抓起双筷子,这样那样,就不停地往女记者碗里夹,并且说:“同志,有点儿雅量行不行?别那么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你要是非想完成点儿什么采访任务呢,那你一会儿就去采访我小蜜!我那点儿经历,她一清二楚!……”

说时,还惴惴地怯怯地扭头朝他女秘书那边看了一眼。

举座愕然,因了他背后说他的秘书是他“小蜜”;还因他既背后那么说了,又不由得惴惴的怯怯的那一种模样。

他却正色道:“诸位别笑,真的。全方位服务的女秘书,那还不是小蜜吗?世上男女之事,没有一个情字,还不就那么回事儿?一旦有了个情字,那可就不是件一般的事儿了。我俩之间,好事多磨,一言难尽,一言难尽!我这人好色,但我专于一色。身边有一美女,眼中再不见世上万千佳丽!我这人心里想什么,嘴上说什么。对于我,不能说完全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知道的事。有。很少。所以,大家别见怪。我感激她,没她在我困难之时、举步维艰之时,抚慰我,鼓励我,鞭策我,我早不辛辛苦苦地干这干那了!图什么呀?我还愁钱不够花的么?是她一再对我说,我有能力为咱们省的商界争光,把事业做得更大更好……”

他又扭头朝女秘书那边望了一次。

他的眼,也像女记者刚才那双眼似的,泪盈盈的了。

他擎杯道:“来来来,诸位,干一杯干一杯!为好人一生平安!为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于是别人纷纷举杯,都与之杯杯轻撞,都重复他的话。而且,各自饮过之后,都一致以看着一个好人的眼光看着他了。

是啊是啊,大家都这么想,多好的一个男人啊!多好的一位老板啊!那么口无遮拦,那么直来直去!那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那么,那个那……用时下的话来形容——有透明度!

不是好人的人能那么有透明度吗?敢那么有透明度吗?

能像他那么有透明度敢像他那么有透明度的男人,能不是一个好男人么?先甭管他是不是一位老板!岂止好,还蛮可爱的呢!

老板放下酒杯,环视众人,压低声音又说:“我不坐回去了,不想陪那几位官员了。跟他们坐一块儿,吃也吃不好,话也不知该如何说。我不坐回去,他们也不必相互拘着身份了,我也自由了不是。我就坐你们这儿了,行不行?”

那话,说得真挚劲儿的!可怜劲儿的!简直像一个被父母逼着去上什么文艺班的不情愿的儿童,试图寻求到体恤自己的叔叔阿姨们的袒护。

就座此桌的,除了女记者,其他几位皆六旬以上的老人。最年长的,是除了女记者而外的第二位女性。她年纪看去可以做老板的母亲、女记者的祖母了,却面色红润,精神焕发,一头银丝,烫出恰到好处的微波。她端坐着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过话。别人说话时,她那双比许多年轻人的眼还清澄的眼里,投出沉静又睿智的目光,默默地表情亲善地望着对方。她和他们皆是“明日黄花”。他们是省里各厅市里各局离休了的一二把手,有的还是公检法系统的前任老领导。至于她,前年过世了的老伴儿,曾任省安全厅的厅长;她本人是大学里离休了的法理学教授。在她退休以前,全省就她这么一位法理学教授。在本省公检法系统,老太太门下桃李数代。

她和他们,都不喜欢同桌的女记者。这么说也不太正确,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他们对某些小报专以贩卖八卦新闻为能事的现象,那是颇为反感的。这也难怪他们。从前他们都是一天不吃饭没什么,一天不读报不行的人。从前他们所读的报和现在的报太不一样了。现在他们也都是天天读报的老人,读完了就来气。整版的广告使他们来气;大幅的明星彩照使他们来气;标题挑逗的花边绯闻使他们来气;鸡零狗碎还偏要哗众取宠地报道成这个“内幕”那个“内幕”的“新闻”使他们来气;连对腐败的揭露批评,也使他们看了来气。因为他们作为国家干部时,都是堪称官品清白的。怎么一拨一拨没完没了地总有腐败分子啊,所以他们来气。亦忧,忧国,忧党。他们对小报的八卦现象既然如此反感,对本省最为八卦的一份小报的记者,自然是不大容易喜欢得起来的。除了老太太望着女记者的目光还算和蔼些(那是她身为教授的修养对她的要求),他们都是不愿拿正眼瞧女记者的。这也有女记者本身的问题。女记者嘛,女的嘛,不修边幅,给人的印象邋里邋遢,开口就是他们听起来很不着调的话语,还指间夹着烟大口大口地吸……非让他们全都表现出喜欢她的样子,也委实太难为他们了。女记者也看出了自己是不被喜欢的,再怎么说她也是一名记者,很敏感的。她本打算干脆离开这一桌,转移到别的桌去的。她也不情愿和些六旬以上的老人们坐在一桌啊。坐到别的桌去,兴许会碰上一下子就对自己产生了好感的人士呢!她心存侥幸地这么想。可是望来望去,哪一桌也没空位专等她转移过去。她也打算一走了之,可这盛宴的场面,又吸引住了她,使她不甘一走了之。她本能地觉得今天会有意外的收获,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收获,会使她意外到什么程度,却又茫茫然难以测之。她一直尴尴尬尬地坐在那儿,也使同桌的几位老人尴尬。

老板高调大嗓地拒绝采访的话,老者们全都听到了。他本来就是要说给众人听的,他的目的是达到了。否则,既然是俯耳说话,又何须那么的高调大嗓呢?

老者们全都听到了他的话,就全都对他心生出又一种好感来。因为他说出了他们早就想说而注定越来越没机会可说,即使有什么机会可说别人们也将大不以为然的话。有人当众使一家八卦小报的记者下不来台,这是很使他们快意的事。而那个人还是这么排场的一次盛宴的主人,尤使老者们快感。又听他说了刚才那番话,也就是那番不愿坐回去相陪几位半大不小的干部的话,他们对他业已形成了的初级阶段的好印象一下子膨化了,状态变大了,并且一下子跃上了高级阶段。竟不愿在自己操办的盛宴上和自己请来的官儿们坐在一起,多可爱的一位老板啊!可爱得多么与老板之众数不同啊!他们对坐在主桌的几位半大不小的官儿们,那也是颇不以为然的。不以为然于对方们理所当然的样子。论资格,对方怎么能与他们相比?论职位高低,他们现在如果还操权握柄着,那差不多都是对方的顶头上司。但他们毕竟卸职了,所以主桌就只能由对方去占据着了。对此他们是毫无怨言的。他们明了场面上的规矩,也都是涵养挺高故而十分可敬的老者。但没有怨言是一回事儿,半点儿都不失落那是另外一回事儿。失落不失落,往往与涵养无关,而是人头脑里的一种天生会这样或者会那样的化学反应。化学成分天生起反应,人的后天涵养能奈其何呢?

可爱的老板一请求和他们坐在同一桌,他们顿时都变得高兴了,头脑里起先那种化学反应一下子改变了,也就不再觉得怎么失落了。主人坐在这一桌了,此桌岂不就是主桌了么?

于是他们都说,好啊,好啊,就坐在这儿吧,哪儿也别去了!

连那女记者,也眉开眼笑了。

她说:“大哥,以后请多关照。”

老板将夹在她指间的烟捏了去,摁灭在烟灰缸里。那一支烟她刚吸了两口。

老板说:“既然你叫我大哥,那我以后就真拿你当一个妹妹看待。我对你的关照要从现在开始。别吸那么多烟。戒不了,也要克制着少吸点儿。女人养颜的首要一条那就是一定要少吸烟。再说,几位前辈坐在这儿,你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不是会呛着他们吗?”

女记者脸红了。

老者们却点头不已。一个个望着老板的目光里,满是温和。

“大哥”亲昵地搂着“妹妹”的肩,又小声说:“一会儿我叮嘱秘书,让她有问必答。既然你已经是我妹妹了,我经历中的一切事对你都不是秘密。哪些该登出来,哪些不该登出来,你做主了。你们也怪不容易的。我是你大哥,我当然要成全你完成一次采访任务啊!”

女记者就又泪盈盈的了。话里话外,批评有之,爱护有之,关照有之,能不感动么?

别说女记者了,连几位老者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也皆动容了啊!现而今,在中国,人心莫测,世事诡谲,君子设防,小人猖獗;那么实实诚诚地待人,难能可贵呀!

女记者擎杯,以内心里充满感激的语调说:“大哥,多谢了,那我敬你一杯!”——将小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老板苦笑道:“你这个妹妹啊!你大哥一不吸烟,二不饮酒,三不赌博,四不喜寻欢作乐。但既然你作为妹妹的干了,我作为大哥的那只能舍命陪小妹了!”——也将小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于是几位长者,这个往女记者小盘里夹菜,那个往老板小盘里夹菜。

幸而老板坐到了这一桌,此桌的气氛,不复沉闷,不复尴尬,渐渐变得活跃起来,融洽起来。

老板夸老太太风度好,气质好;女记者也夸,还猜老太太年轻时一定是天生丽质,教养极高的大家闺秀。

始终沉静端坐不怎么开口的老太太,再不开口就不好了。

她微笑道:“我年轻时嘛,天生丽质谈不上,但是大家闺秀却不假。仗着有那样的家庭作掩护,十四五岁就参加地下工作了,十六岁就秘密入党了……”

另外几位前辈都点头,表明着证实的意思。

于是老板和他“妹妹”肃然起敬。

老板又小学生似的向老太太请教——什么是法理学。他说他听过几堂法哲学的课,问法理学和法哲学有什么区别;说他正在加强自己的法律意识,法制观念;说自己要成为优秀的实业家,不懂法怎么行呢?

老太太谆谆教导循循善诱地说:“对的,对的。法哲学嘛,是将法上升到哲学的高度,探讨和研究法与国家,与社会,与每一个公民的实际关系。比如在西方有些国家里,长期以来关于是否应该有死刑的辩论,就是法哲学范围的问题;又如具体的一桩案子,怎么样才能客观公正地区分和界定正当防卫与防卫失当,那么这就是一个法理学方面的问题了。打一个比喻,法哲学探讨和研究的是战略思想,而法理学具体制定的是战役方案,懂了?”

好一个满腹经纶深藏不露的老太太,正应了那么一句话——贵人开口迟,开口皆知识。

老板和他“妹妹”真的是刮目相看起来,都显出茅塞顿开,获益匪浅,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样子。

老太太终于也主动擎杯在手,她环视着另几位长者提议:“来来来,咱们也祝愿这两位年轻人在各自的事业上一帆风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都不必往起站了,与时俱进嘛,联网吧!”

于是她率先用杯底轻磕桌面上的转盘。

于是大家都响应之。

老太太又说:“都量力而行啊,意思到了就是了。别因为是我的提议,就非得饮尽了不可似的,我没那种野蛮的要求。”

满桌皆笑。

意思了意思之后,老太太悄问老板:“你不再坐回去,真的没什么吗?”

老板再次扭头朝原座望一眼,说:“没什么。你们看,有我秘书在那儿应酬着,我坐回去了也显得多余啊!”

大家就都朝那一边望去,见几位半大不小的公仆,已和那漂亮的秘书稔熟了似的,正杯杯相敬,正其乐融融。

实际上,老板和他们的关系,早就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心有灵犀了,由利益锁定的那么一种关系了。他是故意冷落他们给众人看的。他们也希望当众被他冷落,以给大家这么一种假相——他们个人和他这一位老板一点儿特殊的关系也没有。他们来此,坐那儿,纯粹因为工作的需要。但私下里,老板若给他们打一个电话,说他有急事要见他们中的谁,限时二十分钟到达,他们一般绝不会半个小时过去了还不出现。往往地,还会尽量提前出现在他面前。

背地里,他们早已都是愿意为他清除障碍、排忧解难的私仆了。有人,又简直可以说已是他这一位老板的忠仆了。

老板又说:“阿姨,我不年轻了啊,都五十出头了。”

这“阿姨”二字,忽然出于老板之口,竟说得那么顺顺溜溜的,一点儿也没给人以唐突的感觉。仿佛从他打小的时候起就叫老太太阿姨了,叫了几十年了。

是的,除了女记者,一桌客中,再无其他人有什么诧异的反应。包括老太太本人也没有。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自己的年龄刚刚到了可以被别人家的孩子叫“阿姨”的时候,早已经整天价听他叫她“阿姨”了那么习惯。

晚年孤寂的老年人,无论男的或者女的,既不但变得尤其喜欢被尊敬,而且往往会变得尤其喜听到别人分外亲昵地称呼自己。这并不是老年人的什么毛病,这乃是人性的一种真相。谁老了都如此的。也是老年人很可爱的一点。因为我们由此感觉到这时候的老年人其实变得特单纯了,他或她是那么容易被几句亲昵的话哄得满心喜悦地高兴起来,一下子觉得和对方之间的距离感缩短了,甚至根本不存在了。如同一个孩子一旦伸手接了某个大人的糖果,那糖果还是自己很久很久没有吃过的,于是对某个大人充满了信赖那么单纯。

女记者对她“大哥”叫老太太“阿姨”所作出的表情异样的反应,只不过是瞬间之事。那既是瞬间又很细微的反应(眉梢耸动了一下,看着她“哥”的眼神倏忽地有点儿讶然而已),呈现在她被一缕鬓发遮住了半边的脸上,基本上没有使她那会儿的表情发生多大改变,所以同桌的人没一个看出来了。何况另外的几位长者,都因为上了年纪而眼神儿不济了,即使盯着她呢也是看不大分明的。她的表情起了一下细微的反应的同时,心里边立刻在这么想——我不是刚才一脱口也叫出了他一声“大哥”的么?招待宴会这一种场合,本就具有社交场合的意味儿,人人都想借机会让熟识自己的人对自己的印象更良好一点,与不熟识自己的人迅速拉近关系,聪明的人在这种场合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啊!她这么一想,对她的“大哥”又增添了几分喜欢。这老板,这男人,虽然看他的样子平平常常相貌毫无吸引别人的地方,但既坦诚,还那么地敬爱老人,他可多好哇!要知道这几位老人,早已是隐退到社会边缘去了,对社会已经几乎没有什么作用力的人了呀!用年轻人的说法,是几位“过气”了的老人了。一位明摆着事业有成而且业绩令人羡慕的老板,竟能对“过气”了的老人那么敬爱,他本身也就值得敬爱了呀。

老板也没注意到女记者的脸上有什么耐人寻味的文章。他自己的脸朝向着老太太,只望着老太太一个人来着。仿佛自己是一块铁,老太太是一块吸铁石,自己完全被她那一种长者的丰采倾倒了似的。老太太感觉到了这一点。老太太清楚自己与别的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们相比,确实是一位很有风采的老太太。从形象到气质,那都非是很大众化的一般的些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可比的。她自己也很欣赏自己的老年风采,自然很愿意同样被晚辈们欣赏。

她放了杯后,用自己的一只手在老板的一只手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亲切又和蔼地说:“那,你在我们眼里,终究也还是一个年轻人嘛!”

她环视其他几位长者,他们都点头,样子也都那么的亲切又和蔼。

老太太接着说:“你好好听着啊,你呢,事业做到这个份儿上,不容易的。你可千万要珍惜自己的成功,以后的每一步,千万迈得稳当些,可别哪一步迈闪失了,前功尽弃呀!”

其他几位长者,又都点头。

女记者也洗耳恭听地点头,像是在分享着被如此可敬可爱的一位老太太所当面教诲的那么一种荣幸。既然对她“大哥”是荣幸,对她自然也是喽。

“阿姨,您放心,您放心。您的嘱咐,我将句句铭刻在头脑中,融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上!我发誓,绝不让您老人家失望……”

老板的话虔诚无比。

老太太微笑了。

其他几位长者也微笑了。

五十余岁的老板,说的是“文革”时期林副统帅对学习“最高指示”的要求,所以她和他们微笑,以微笑回报他的幽默。

三十出头的女记者虽然不解她和他们笑什么,却也笑。她认为她“大哥”外拙内秀,还怪有口才的呢。他接连三句话,说得咋那么有水平那么让人爱听呢!简直像三句诗嘛!

老太太收敛了笑容,又在老板手背上轻拍了几下,一脸严肃一脸诚信地又说:“那么你记住,以后,只要你所做的事是有利于促进我们省的经济发展的,是对社会有益的,我们就都全心全意地支持你。你遇到了什么难处,什么挫折,什么误解和委屈,尽管找我们。我们虽然离职了,不在位了,没权了,但是在必要时为你参谋参谋,说几句公道话,那还是会有人肯听,也有人肯信的。因为我们本身都曾是党的一身清白的好干部嘛!”

老太太的话,那倒也基本符合事实。

也巧了,本身都曾是党的一身清白的好干部的长者,不知怎么全凑在一桌了。

他们自己当然想也想不到,他们全凑在一桌那可不是偶然的,那是经过人家主人的精心安排才这样的。人家派人登门上府三番五次恭请之,正是冲着他们个个都曾是党的一身清白的好干部这一点啊!

老板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但凡是个性情中人,谁听了那么两番肺腑之言能不大受感动呢?何况老板已表现出了自己是个性情中人的种种性格特点,那时刻眼圈一下就红了是格外必要的。别说他了,连他“妹妹”的一双眼都一下子那样了。

老太太又环视另外几位。

他们都点头道:

“对的,对的……”

“代表我们……”

“有人肯听,有人肯信……”

老板就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握住了老太太的一只手,就是那只轻轻拍过他的手背的手……

“哎呀阿姨,哎呀……哎呀我的阿姨……阿姨,我母亲去世得早,我从小没人疼没人爱的,可苦了……阿姨,您怎么使我觉着您就像我的……”

他的话语变调了。

他忽然站起,大声嚷嚷:“话筒呢?话筒呢?……”

他秘书应声跑过去,将话筒塞在他手里。

众人以为他又有话要讲,一时肃静。

他却高调大嗓地说:“我要唱歌!我还要唱歌!……今天,来到这里的各位,都是嘉宾,都是贵客,都是好人!都是看得起我赏我脸面的好人!如果有什么招待不周的,请大家原谅!我这人不善于交际,不善于表达,只有一颗永远以诚待人的心,只有一股子正正派派干事业的劲头!别的我也不啰唆了,我为大家唱一首《好人一生平安》吧!”

于是吼起了那首完全不需要吼着唱,不吼着唱效果反而会好点儿的歌。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他唱时,老太太和同桌的那几位长者,皆心领神会地频频点头不止,还为他点指为拍。

他唱完一遍,意犹未尽,又重唱了一遍。

于是众人都为他拍手。

他“妹妹”受到气氛的感染,一时亢奋,起身走到他身旁,与之共持话筒陪他唱完了第二遍。

主桌那几位半大不小的干部,望着他,听着他唱,为他拍着手,心里边总难免的还是多少有点儿困惑,困惑他怎么就不坐回去了。他们若知道使他不愿离去的那一桌上坐的都是他们所在的厅所在的局所在的系统早几年的老领导、老干部,也便凑过去敬酒、寒暄、表达景仰了。可惜他们都不知道。老板成心不向他们介绍,也不向别人介绍。他成心将他们很容易就会对尊敬他们的人发生的好感,一点儿也不流失地由自个儿占尽占全了……

宴会结束以后,每位客人都领到了两袋子礼品。一个袋里装的是一套高级绒衣,另一个袋里装的是老板自己药厂里生产的营养药品和五百元车马费。

当老板在与人握手,依依不舍地一拨拨送客时,他“妹妹”黏住了他秘书,问长问短地进行起对“大哥”的间接采访来。

那十分漂亮的秘书对那十分不漂亮的女记者果然不搪不塞,不敷不衍,基本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问必答。

采访罢了,当秘书的又塞给了已经是“妹妹”的一个厚厚的信封。

女记者明知故问:“什么呀什么呀,就往我手里塞!”

当秘书的说:“润笔费。你们当记者的,写出篇好稿子那多费心血呀,公司的一点儿意思。”

“不行,不行!这算怎么回事儿?这怎么行呢?我可从不乱收润笔费的!……”

女记者仿佛受了羞辱,急赤白脸的。

当秘书的微笑道:“别这样。让人看见了多不好?这可是你大哥吩咐的,我不照办,我对他没法交代了!”

“他跟你也说,他以后是我大哥了?”

当秘书的点头。

女记者眉开眼笑。

她说:“既然是我大哥心疼我,那我只得收下了。”

一伸手就迅速地接过了信封。

又说:“既然他都跟你说他以后就是我大哥了,那我以后可拿你当妹妹了啊!”

漂亮的小女子莞尔一笑,算是默默地认可了。

当女记者坐在送她一个人回省城去的车里,一只手插在兜内,攥着那厚厚的信封时,觉得自己是那一天所有嘉宾贵客之中最幸运的一个。岂止觉得幸运,简直还觉得幸福啊!虽然自己只不过是一份市级八卦小报的记者,论身份论地位,没法儿和任何一位嘉宾贵客相提并论,但她的收获最实惠呀!

手的经验告诉她,信封里肯定是不多不少的一万元。自从她当记者以来,润笔费那是必收的。谁不懂这行规,她还生谁的气呢。但一万元的润笔费,她此前是连想也不敢想的。

何况金鼎休闲度假村的老板,也是一家药厂三处房地产的业主,已然是她“大哥”了;他的秘书,已然是她的“妹妹”了!而这两点,也是无形的收获啊!比一万元钱重要多了,不定对自己以后的人生起哪种宝贵的影响呢!

她想她那种本能的预感真是太灵了,觉得自己这一天必有不寻常的收获,结果不是就有了么?以后可得好好儿养护着自己的本能自己的预感,千万别让它给什么不良的东西破坏了,不灵了。

要说她内心里满是幸运满是幸福,别的一星半点儿的什么杂质也没有,那是不对的。她也多少有些不平衡。为什么呢?因为老板的女秘书太他妈的漂亮了。所谓明星脸蛋,魔鬼身材的那一类。如果再在电影学院或戏剧学院的表演系浸泡过,那么有理由预料,某届影后便非她莫属了。这世界上,什么东西一“太”怎样,就难免地要遭人恨了。包括人亦如此。太坏了当然千夫所指,皆诅咒之。太漂亮了或太英俊了,虽有异性幻想为梦中情人,却也会招致同性的嫉妒。“太”出名了也不行,下场一样的。太漂亮了太英俊了或太出名了,先就有不少挺漂亮挺英俊挺出名但还没到太的程度也永远到不了太的程度的人嫉妒他们的“太”隐恨着他们的“太”。“太”有权力的人也是不安全的,所以一定得坐防弹的汽车和专机。还须有经过严格训练的卫队护驾。“太”富了的人也不是没有愁事儿的,整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被绑架。绑架他们本人难,绑架者的主意便会打在他们的家眷身上。对方们一浮躁,也就是一犯急,兴许还会不管不顾地撕票呢!所以他们的出入也不自由,那也得雇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保镖。

女记者一见老板的秘书不但年龄上占着比自己小几岁的同性优势,而且还太他妈的漂亮了,心里就已产生了几分未尝不可以理解的妒恨。老板当众高调大嗓地拒绝了她的采访要求,她也将一股子气恼转移到了他太漂亮的秘书身上。等老板到了她那一桌坐下,竟对她和她那一桌的人说他女秘书是他“小蜜”,她对他“小蜜”的妒恨就猛然地在心里边胀成了满满登登的十分了!而当她叫了他一声“大哥”,他也承诺以后将她当妹妹看待时,她心中对他秘书的妒恨令她自己也特奇怪地竟一下子减少了一半,由十分而五分了。他对她说的那些批评着也流露着关怀爱护的话,又使她心中对他秘书的妒恨减少了一分,那么只剩一半儿的五分之四了。他秘书在替他接受采访时客客气气的,彬彬有礼的,于是五分之四的妒恨变成了五分之三。人家那漂亮的女秘书虽然没专门学过表演,但也不能就此便认为人家根本不懂一点点表演的诀窍。不。人家其实懂的,而且不仅懂一点点。对表演的真谛,人家也是很有一些独到的领悟的。说到底,表演有什么呀?那是人人胎里带的看家本领嘛!人家女秘书懂得,要在该表演一下的场合和时候才表演一下;在完全不需要表演的场合和时候,那就不必非要表演;在某些人面前才表演,而在另外一些人面前不表演。比如她动作夸张且优美地扯老板坐下时,是表演;老板离开那一桌了,只剩她和那些半大不小的官们时,她一点儿都不表演。因为在他们面前她根本没必要表演。人家绝不会在该表演一下的场合和时候不表演一下。人天生的表演天赋,那是有必要在某些场合某些时候高水平地温习一下的,否则会退化的。好比名牌的车,那一定得找机会到高速公路上去开一阵,否则发动机会发滞的。人家也绝不会在没什么必要表演的时候瞎表演,结果弄巧成拙,给人以惯于作秀的口实和不良印象。人家对女记者的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甚至还似乎有几分诚惶诚恐的接待,那纯粹是表演哎。女记者竟没看出,证明人家的表演那非是一般水平的表演,是层次很高的表演啊。明明表演着却让记者都看不出来是表演,那能是一般水平的表演吗?人家在她一名八卦小报的女记者面前诚惶诚恐个什么劲儿呢?亏她还对人家的“诚惶诚恐”自我感觉怪不错的。总而言之,老板的漂亮的秘书,那是不稀罕跻身演艺圈的演员,那是现实生活中年轻的女性表演艺术家。女记者与之相比,别的方面暂且都不论了,仅智商方面就显得有点儿二百五了。整天沤在鸡零狗碎的八卦“新闻”的“化粪池”里,原先不二百五的也二百五了。脑子进水,不,进粪了嘛。一直还不二百五反而是咄咄怪事了。

一万元“润笔费”使剩下的五分之三的妒恨又去掉了五分之二。那么只剩下五分之一了。她说冲着老板已经是她“大哥”这一层关系,她以后应该叫人家“妹妹”了,人家莞尔一笑,默点其头,于是最后五分之一的一多半,也风驱薄雾似的从心里消失了。如果女秘书不仅仅莞尔一笑,默点其头,再说句什么亲密的话,那么她心里边对女秘书的妒恨,就全无踪影了。她替人家遗憾着时,车已开至半路了。殊不知,人家老板的秘书才不遗憾呢。人家成心地只笑笑,只点点头,偏不回答她什么,偏让她那一天收获大大的那一种感觉,存在着稍微的那么一丁点儿,一丁丁点儿不圆满。

人家内心里是很鄙视她的,也是很嫌恶她的。

她却还在自作多情地想——可得认认真真地下番功夫写出一篇好的报道来,否则对不住兜里的一万元,更对不住对自己那么友爱的“大哥”,也对不住在自己这名记者面前有些诚惶诚恐的“妹妹”。既然人家视自己为一人物,自己就不能不往高水平上证明自己啊!……

而斯其时,老板已送走最后几位客人,在女秘书的陪同之下,有点儿身心疲惫地回到了一处客房。

那是很大的套间客房,共三间,二百多平方米。最外一间是客厅;第二间是大温泉池,大得可供十人同时泡浴;第三间是卧室,舒适方便的卧室应备之物俱全。

装修极为奢侈华贵,像王宫里的套间。

同等高级的套间客房,度假村另外还有三处,这里是最令主人满意的一处。

秘书预先吩咐了,池里已放满温泉水。

老板一关上门,就在客厅里脱起衣服来。秘书上前帮他解衬衣扣子,并帮他从脚上往下扯袜子。

他温柔地说:“让我自己来吧。我知道,你这几天比我还操心,还累啊!”

她嫣然一笑。

此时此刻的她,一点儿都不表演。她的妩媚模样,是自然而然的。

老板知道这时候的她,独自和他在一起的她,一点儿都不表演。她最初做他秘书时,是表演过的。和他上了几次床以后,就再也没在他面前有过丝毫的表演。而自从二人彼此海誓山盟了,就都成了对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信任的、最信任的人。按说当老板的男人和当秘书的女人之间一旦产生了他们那么一种关系,往往不是相互的信任多了,反而是相互的猜疑多了。但他们之间确乎是绝对信任的,也都绝对地对得起对方的信任。现而今,在中国,人和人之间的信任感已经变得稀而又稀少而又少了,他们这样一对男女之间相互却是那么的信任,堪称奇迹,也匪夷所思。他们不但相互信任,而且相互爱着,是真爱的那一种爱,谁离开了谁都不愿再活在世上了那么的一种爱。这也是有点儿没法解释的。于他,是挺能让人明白的一件事儿;于她,就不那么容易使许多人明白了。拥有了她以前,他很花。欲火中烧时,即使下等娼妓也不嫌弃。拥有了她以后,他愈发地“色”了,但却专一于她,色心全奉。如他自己所言,眼中似乎再也看不到这世上的另一些美女了。而她,在成为他的女人之前,却是处处言行紧束,守身如玉的。他是她爱上的第一个男人,此后她从没想过这辈子再爱任何别的男人。

他们单独在一起时,才都是真真实实的他们自己。比时下许许多多自诩活得多么真实多么自然的人更真实更自然。包括她只有在他面前才“原形毕露”的妩媚,以及勾人心目的娇态。

他没让她替自己扯下另一只袜子,他正坐在椅子上,他收回那一只脚,向前倾身,双手捧住她脸,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他说:“你到床上躺会儿去吧!我呢,一定要泡个澡。不泡泡,恐怕躺下也睡不着。”

秋季的衣服好脱。三下五除二他就脱得一丝不挂,奔入第二间里,跃入池中,坐了下去,让水没过双肩。

“超出预算了。”

传入她略显忧虑的声音,然而却是平静的。想象着她手拿计算器笔笔细核的样子,他的头在水面摇晃一下,无奈地笑了笑。以前,当她告诉他哪一项资金又超出预算时,她的表现总是惴惴不安的,仿佛于是便危机四伏,大事不妙了似的。而他认为那是财会专业出身之人的一种学科后遗症,听了总是要取笑她一番的。作为老板,他并非心中根本没有一笔账的人。果而那样,又怎么能当得成一位老板呢?在凡是和钱有关的事情上,他头脑中一向是算大账的。大账在他那儿也就是粗账的意思。比如对这一处度假村的投入,预算是一个亿以内。现在,据她统计已经超出一千多万了。超出了一千多万那就超出了一千多万嘛,他并不认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压力。一亿也罢,一亿一千多万也罢,在他这儿是没有什么太大区别的。反正都是银行的钱,他就完全没有像割自己身上的肉一般的疼楚。中国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大小银行,对于他,从哪几家再贷出个一亿两亿的,早就不是一件什么难以操作的事了。对于别人也许接近着是异想天开,对于他不是。对于他,有几家银行那简直就像是专门为他开的。何时资金周转不灵了,需要一笔钱救救急了,将行长约出来吃顿饭,“放松放松”,第二天派人去办办手续,两千万三千万就顺顺当当地转入到他公司的账目上了。而且,他还基本上没拖欠过还贷还息。在省里四五家和全国四五家银行之间,他玩所谓“借鸡下蛋”的把戏那还是玩得相当高超的。东贷西还,西贷东还这一种办法,他也能够应用自如。偶尔受阻,还有产业抵押一招。他的几处产业,那都是一眼可见,有据可查的。尽管有的产业已经重复抵押过了,但那是机密,除了他自己,再没第二个人了解。所以几家银行,对他还特别支持,认为他是一位诚信的老板。他们对他的借贷信任度一向给予的评价是A级,那是银行所能给予公司企业的诚信度的最高认定。对于他,等于是法宝。凭着此等法宝,他的全部事业基础非但从没呈现过可能发生坍塌的险象,似乎还越来越巩固了。那是一种权力和金钱相互啮咬相互带动的关系的链条。原动力是他这一个人,好比蹬自行车的一个人。只要他在蹬着,那链条就会转动不停。只要那链条维护和保养得良好,不出什么严重的毛病,他的“自行车”就一定会保持住平衡向前行驶,于是他自己以及一切与他发生权力和金钱关系的各类人等,在那行驶的过程中各得其所。而他自己所要操控的,无非就是平衡的技巧和速度的快慢。

近十年不张不扬不显山不露水的苦心经营,他所志在必得的早已获得到了,那是微缩了的财富,由一个国外银行的账号所代表。自己想看看的时候,电脑上按几个密码键就从电脑屏幕上看见了。自己不想看如果她也不想看的话,那么除了那一家外国银行的某几位部门经理,这世界上再没有其他人知道。当他第一次请她也从电脑上看看那三千多万美元组成的一串阿拉伯数字后,将密码告诉了她,并且将诸种取出手续所需的证件都交由她保存着了。她当时双手捂面,一下子偎在他怀里像个小女孩儿似的低声哭了。这是人性在现实生活中很奇怪的一种表现。在人类社会漫长的历史上,特别关注人性研究的形形色色的人士,总是错误地以为能够感动人心的,无非便是亲情、友情、爱情,以及由此而延伸了的同情、恩情;还有什么正义的冲动、道义的仁慈、自我牺牲的高尚情操等等。即使到了今天,西方的人类情感现象科学家们将所谓人性统统解构了,认为那是人脑神经束的化学现象了,也还是仅限于从以上方面来证明给我们看的。但是有谁指出过金钱也同样具有足以使人性大为感动的伟力这一事实呢?就那么一串代表三千多万美元的司空见惯的阿拉伯数字,它当时将他的秘书感动得一塌糊涂。虽然那时她已多次地与他同床共枕了,但是却还没有下定决心一辈子成为他的女人。如果那一串阿拉伯数字代表的仅仅是三千美元,她就连看都不屑于看一眼了。是三万的话,她也最多是为了给他点儿高兴扫一眼罢了。三十万美元情况将有所不同,但也不过就是二百多万人民币而已。那她将会因他的信任而多少感动一下,但还是不足以使她决心铁定。虽然她已经多次和他发生过肉体的亲密接触了,但那仅仅意味着性,除了性的彼此满足不再意味着别的。虽然他其貌不扬,在床上的表现却判若两人,能力高强,无懈可击。每一次他都能使她在性的方面饱餐一顿,因而也就不怎么计较他的其貌不扬了。虽然此前她没有过另外的性感受,但某些杂志上的内容使她明白,像他那么持久善战的男人,确乎可以算是一等“伟哥”。还有某些杂志上的内容向她“揭秘”——说是在商场上不成功的男人,其性能力必然低下的比例,比其他业界的男人要多得多。在商场上还有一种另外的现象,可以称之为“商场特色”。那就是——成功男人性能力低下的比例,那也是大大超过于其他业界的男人的。为什么呢?因为商界的男人,整天所要打交道的对应事物乃是权力和金钱。权力的属性是冰冷的,它与性之能力相克,具有大大的抑制反应。金钱的属性从币制时代看,尽管也有金属的冰冷属性的一面,但金在常见的“五金”中又是代表亮色的,暖调的,因而本该是男人的性能力所喜欢的。那为什么即使事业成功的商界男人性能力低下的比例也反而多于其他业界的男人呢?一来是由于在咱们中国,商界的男人不仅要经常和金钱打交道,还要经常和权力打交道。往往,与权力打交道的时候,远比与金钱打交道的时候多。与权力打交道所产生的心理焦躁感,也远比与金钱打交道的时候强烈。尽管金钱一词由于与“金”字组合,具有了使人性愉悦的亮色和暖调;但当金钱大笔大笔地消耗了,丧失了,有时几乎像打水漂似的白扔了,那它的亮色和暖调不是就变到反面去了吗?商场上的男人,即使成功,在那成功的过程中,谁又没饱受过金钱反面色调对自己的情绪和心理的侵害式影响呢?而这一种侵害式的严重影响,那是不可能不从心理反映到生理方面去的。何况还有属性冰冷的权力对金钱不断地巧取豪夺,令在商场上的男人即使不是丧失了而是赚取了大笔金钱的好时候,它也会将金钱的亮色和暖调抵消了不少部分。金钱在每一位老板那儿,都并不意味着是成捆的纸钞和一堆一堆的金币。现而今的人类社会,金币也不再是流通币了。流通币虽然有时候仍被叫作币,但基本上都体现为纸钞了。纸质的钞也就是纸钞,叫人民币也罢,美元也罢,英镑、马克、欧元也罢,即使整天手触眼见,对人的心理和生理,那都是没什么负面影响的。所谓无益却也无害。但商场上是老板的男人们,整天所不得不面对的,不得不去想的可非是纸钞。被千万双人手反反复复接来给去揣软弄旧的纸钞,那其实是手感挺不错的东西哎,是绝不至于对人的心理和生理有什么负面影响的嘛。但不幸的是,说起来对于商场上是老板的男人们真是太大的不幸了——他们整天所不得不面对的头脑里所不得不思想情人一般思想着的,并不是什么纸钞;他们的手,也很少会亲自去点数纸钞,而是金钱的另一种形式——数字。数字本身是冰冷的,是排斥感性的。数字太大了,有时又是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而性是特别感性之事,全靠感性的经验和激情去唤起对它的想象,对它的要求。不管它的品质是爱也罢,或仅仅是欲也罢。冰冷的,极端排斥感性的,成为金钱另一种形式的数字,无论是赤字抑或收入,天天盘算它,必使人脑的神经时时处于疲倦状态。神经疲倦了,男人有些方面就不可能不疲软啊!同样是数字,在音乐界的人士那儿,情况又大不一样了。仅仅七个数字,无论怎么组合,怎么让它们最终表达为声音,其过程对人性都是有益的……

她从那些杂志上获知,五短身材的男人,也就是某类结结实实的“车轴汉子”,若不是由于身染病患,一般而言在床上的表现那都是很可以的。以前她是根本不翻那样一些无聊杂志的,认为它们不教人学好。仅仅是想获得答案的好奇之心使然,才看了看。明白了点儿以后,就再也不看了,都扔了,皆被公司的勤杂工们捡去了。他也很反对她看,说那上边登的都是些文字垃圾。他还为她买了一套套精装的豪华本的世界名著,劝她有时间时莫如多读读名著。

他说:“印在名著里的文字,使人对文字产生敬意。而那些文字垃圾,使人觉得文字好像原本就是从人类产生的垃圾堆上刨捡出来的,冲洗净了,喷点儿香水,花里胡哨地组合一通而已。细闻,还是有混合的垃圾味儿。”

他的话曾使她感到羞惭。

他在别人面前往往声明自己缺少文化,也成心给人留下一种粗粗拉拉的印象,而几乎只有她一个人清楚,他实际上是一个非常爱看书的人。往往地她都在他身边睡了一长觉了,猛然醒来一看,他仍手握书卷在聚精会神地阅读着。他所读的都是那类可以被出版界和文化人士们鼓吹为高尚的书,励志的书,对人具有思想启蒙意义的书。总而言之是开卷有益的书。对那些很八卦的报刊和快餐类的解一时之闷的无聊书,他是不屑一顾的。真的不屑一顾,不是假的。

他穿衣很随便,反感名牌。有时也穿,是场合需要,或因为是她给他买的。

他对饮食几乎没什么特殊要求,基本属于素食动物。素食范围内,又几乎杂食,无所挑剔。粗茶淡饭最合他的胃口,山珍海味反而会使他闹肚子。

他不喜欢热闹,喜欢静。在她没成为他的女人之前,他实在静不下去了,才寻花问柳一番。彻底地拥有了她以后,他那毛病改了。似乎只要是和她单独在一起,就再也不会有静不下来的时候了。

他更不喜欢聚友娱乐,而这一点她和他一样。二人都是那种在娱乐场合下往往会变傻,变得木呆了的人。

她对他了解得越多,对他的其貌不扬就越不计较了,接受起来心理障碍就越少了。而且,倘若某一个人,尤其某一个男人,别人其实都不清楚真实的他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说起来又都挺了解似的,说的又都是一些表面印象,甚而是他故作的假相;那么,那个对真实的他最清楚不过的女人,那个由于唯一清楚最为清楚而与他发生了亲密关系的女人,对他就难免地会产生几分愿意爱护的心理了。如同动物学家爱护一种只有自己在偷偷养着的珍稀动物或标本,而别人只不过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罢了。女人有时是很难理解的。有时作为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会使她们暗自得意。守住那真相,会使她们有一种特别的成就感。

但以上那些,还是不足以使她决心永远做他的女人,不计名分地永远做他的女人。

那决心之所以最终成为了她的决心,还是要归功于由一串阿拉伯数字所代表的三千多万美元。

不是三十万,也不是三百万,而且三千余万——于是她的心屈服于那一串数字了;于是从一颗屈服了的女人的心灵里,自然而然地生出老大老大的感动来;进而又由那老大老大的感动里形成了决心……

那三千余万美元,是他十年来有时候低声下气奴颜婢膝,有时候不择手段运用阴谋苦心经营步步风险获得的。

是他这个人以后的命运。

他把它交给她了。以及一份不知什么时候替她办妥的长久可用的护照。

他说:“如果某一天我的船翻了,你就到国外去吧。这些美元够你在国外一辈子用的了。何况你很聪明,还可以用一部分开创你在国外的什么事业。”

她小声问:“那么你呢?”

他说:“我自杀。”

想了想,又说:“我自杀,你在国外才平安无事。”

“为什么不留给你的家人?你的妻子,你的儿子?”

他说:“除了他们,我也再没什么家人了。他们早已在国外了,有别墅住着,有高级的车开着,上足了各种保险,还有一笔数目不小的存款,我该为他们想到的早已想到了,该为他们做到的早已做到了。连儿子他妈的三兄四妹我也都给解决了生计问题,还要我做得怎么样呢?”

想了想,又说:“但你对我不同。我这么一个男人,其貌不扬。尽管有几个臭钱,就配得上你了吗?以前和我好过的几个女人,哪一个不是用甜言蜜语哄我呢?稍一不满足,立刻就翻脸。一翻脸,就指着我鼻子大声嚷嚷,‘自己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德性,不靠钱,你凭什么占有我?凭什么夜夜玩我?’这话多让一个男人受不了!而你呢,我相信,即使我打你,你也不会那样。最多悄悄地离开我。即使别人威胁你,你也不会忍心对我说出那种话。从前,古人说——‘愿做花下鬼,便死也风流!’——死而无憾,那也得对方那个女人称得上是花。对于我,你就是花。我能拥有你这样一枝花,不枉我在世上活一场了。如果我的事情最终结束得圆满,三千多万美元是咱俩的。那时你是我的女王,我宁愿是你的奴仆。如果我没那么好的命,三千多万美元都是你个人的。清明那天,你不管在哪儿,为我烧点儿纸,念叨念叨我的名字就行。那我在地下,也还是会对你感恩不尽的。我要争取下辈子托生一副运动员的身材,一张葛里高利·派克那类型的脸,满人世找你。我知道你喜欢他。那么下辈子我不当什么老板了,也不想挣太多的钱了。我要争取当一位大学教授。我这辈子怎么也不可能是大学教授了。我知道你原本是希望嫁给一位年龄相当的大学教授的。我的形象这辈子也不可能再稍微变得好一点儿了。我这辈子,我……我是太欠着你的了!三千多万美元算什么?对你算什么呢?你花钱那么仔细,你又天生地反对奢侈……你这个女人,天生的,又美丽,又好啊!……”

她望着他的脸,静静地听他说着,说着。听到后来,他的话就不能说得那么平静了,语调哽咽了,有点儿说不下去了。他的眼中,也渐渐充满着泪水了,在眼眶里滴溜乱转。

“别说了。你什么都别说了……”

就是在那时,她双手一捂脸,偎在他怀里,无声地哭了……

按说,已经在国外银行里存着三千多万美元了,如果他确感疲惫了,那是可以罢手,再什么都不做了,带着她移民国外,去过他想过的一种生活的。

可是他告诉她不行。

为什么就不行呢?

他说,现而今,就是在中国,拍一部什么所谓大片,那还至少三千多万美元呢!自己辛辛苦苦十余年,到头来只赚了刚能拍一部国产大片的钱,他觉得自己做得太失败了,自尊心不允许……

她反对他那么想,认为他那一种自尊心问题,纯粹是一个人的思想方法问题。只要转变一下想法,他应该感到很有成就感才是啊!在中国,一个中国人,十余年内挣了三千余万,而且还是美元,这样的神话不多呀!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说:“我的美人啊,也不全是自尊心问题啊!这十余年里,我自己每赚十元,那差不多就得舍得五元,有时甚至要舍得六元七元,去四处铺路。往往,有些用钱铺了半天的路,到头来那还是白铺了。但毕竟有些人相信过我,帮助过我。虽然他们从我手里也拿了不少钱,但我还是得感谢他们。没有他们,我做梦也别想有今天。所以呢,我不能金盆洗手,一走了之。那我留在中国的金钱窟窿,可就把他们连同他们的家都给毁了。那我还算人吗?不是作孽吗?那可就不是毁一个人两个人的事儿了,一毁就大大小小毁一批啊!……”

“那,你把存在国外那三千多万美元抽回来,多大的金钱窟窿还堵不上呢?堵上了,不就毁不着谁了吗?”

她不由得替他作主张了。

他沉默片刻,低头在她右眉梢那儿轻轻吻了一下,随之将她搂紧,又叹道:“如果现在就用存在国外那些美元堵窟窿,只怕也剩不下多少了。”

“那么……大的窟窿?!……”

她吃惊得声音都发颤了——仰起脸,瞪大双眼瞧着他,希望从他脸上看出开玩笑的样子。

他脸上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

但也没有什么愁容。

他又捧住她脸,在她左眉梢那儿亲一下,淡淡地笑了笑。

“别这种模样看着我。宝贝儿,没什么可怕的嘛。也不全是喂了狼了。有些钱是我诚心诚意地报恩,千方百计硬塞给人家的。还不收的,就塞给他们的老婆、孩子。或者和自己的做法一样,存在国外银行里,只给他们一个存折。钱这东西,像毒品,只要收下了一回,以后就没有拒绝那一说了。再不给了,有些人还不痛快了呢,话里话外地开口要呢!少不嫌少,多时,那也绝不嫌多。拍拍我肩,那就收下了。唉,今天讲给你听的太多了!那就都讲给你听了吧。细想想,有些人,原本挺好的人,挺好的干部。后来不太像人了,变得像狼了,像狮子像老虎了,是被我喂成了那样的。即使他们那样了,但我也还是要对得起他们。因为他们起先并不那样,某种程度上是我把他们变成那样的。话又说回来,那么大的窟窿,不全是由于我太大方了的原因,也不全是由于他们太贪了的原因。三分之一是我自己为自己交学费了;三分之一是前几年凡事太要面子,比排场,比气派,挥霍掉了;只三分之一左右花在了他们身上……”

“那也是天文数字呀!”

她的声音很细小。她当时感到窒息,被他紧搂的,也是被他一番接一番的番番长话实话所震撼的。

他又笑了笑。他反而满脸的无所谓,满脸的胸有成竹了。

“要不怎么说,我一走了之,那就毁了一批人和他们的家呢?我也不是从没有过一走了之的念头。有过的,还不止一次呢。但那是在我的命里还没有你出现之前。自从你出现在我的命里了,我就再一次也没起过那种念头了。从今以后,我要为你好好做……”

他满脸的雄心壮志,而不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这使她的窒息感小了许多,呼吸也正常了许多。

“那你还反对我处处核算?经商,不处处核算控制支出,怎么行呢?”

她苦口婆心起来。

他说:“宝贝儿,道理上你是对的。我也不是根本不核算,根本不考虑成本什么的。但我有我的账,那是另一种算法的账。该花的,必须花;该超的,就不能死按住预算不许超。那样,本能一举办成的大事,也许就会因为太死性办不成了。前功尽弃了。半途而废了。我考虑的是通盘。以后,要一笔笔把窟窿堵上,为你……”

“别总说为我……”

“我话没说完嘛!也为我,为咱们两个。首先为咱们两个,其次为所有那些和我牵在一起了的人……”

“那得……多少年以后?……”

“也不至于是很久以后吧。还有几处房地产在策划中,商场出租的效益一年比一年好。已经做成了的房地产在升值,有些与别的公司合股的股份也在升值。再把度假村建成,收回几成成本后,连房地产商场什么的统统一卖,我想窟窿也就差不多堵上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我刚才问你,那得……多少年……”

“五年以后,七八年以内。那时我快六十了。或者,已经六十多了,是个丑老头了……”

而她说:“那时,我还不到四十岁。往小了说,才三十二三岁。往大了说,三十五六岁。我将依然美丽!我等你。不但等你,还要帮你。那时,即使像你说的,你已经是个丑老头了,我也还是要一心属你,一生属你!……”

他嗫嚅地说:“可我,如果那时还……你帮我我高兴,但我不愿你为我耽误了自己一生该有的幸福美满的……自从你出现在……”

他说到他们的关系时,一次不说“自从你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而是次次必说“自从你出现在我的命里”……

每当他那么说,她的心都会猛地战栗一下。接着,她觉得心还紧缩了一下似的。有那么几秒钟,仿佛停止了跳动。于是,周身的血也停止了循环。而脸部的血,就蓄住了。那时,她觉得自己的脸颊热起来了。她因此知道自己脸红了。如果他不是他,而是另外的某些人,比如诗人、作家、影视编剧,总之挺文学的,或自以为挺文学的些个人,那么她是不会那样的。肯定不会那样。即使他仅仅是一个爱读读诗,爱看言情小说,甚至仅仅是一个爱唱通俗歌曲的人,她都不至于会那样。因为对于以上诸类男人,她以为,他们如何说道一个女人与他们的关系,是不大靠得住的。因为他们想必皆是善于利用语言打动女人心灵的高手,或者是熟记流行歌曲里的靡词嗲句的男人。但他可不是那一类男人啊!除了几位在中国太著名的唐朝的诗人和宋朝的词人,他再说不出中外任何一位诗人的名字。而他居然也能背出的几首唐诗宋词,都是中小学的语文课本里就有的。他对言情小说嗤之以鼻,连偶尔看碟也不看爱情片。她越告诉他那多么经典他越不想看。理由是爱情离他这个其貌不扬的五十出头的男人太远,经典的爱情离他更远。他不愿被与自己无缘的事件所影响。至于流行歌曲,有时候他倒是也唱一唱的,但是从没唱过情歌,连老情歌也没唱过,只唱某些很有男人特点的歌。比如“送战友,上征程”“几度风雨几度春秋”之类的歌。有几次她曾陪他唱过。可她刚唱几句,他反而不唱了。显然是因为她的嗓音很好,而他的嗓音太粗太哑,又只会吼着唱,还总跑调。在她面前,他的自尊心往往表现得又敏感又脆弱。因而,可怜。如同一个穿破鞋子的孩子,企图将顶出在破洞外边的脚趾尽量缩回鞋子里边去,却办不到。

“你为什么非说我是出现在你的命里了,而不说我是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呢?”

她曾这么问他。

而他,愣愣地看着她。分明地,一时搞不懂她问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回答呀。”

他想了半天,才含糊其词地说:“这有什么可问的嘛!我没事儿的时候总在想,你怎么就会出现在我的命里了呢?那么想的次数多了,当然说的时候也就那么说了……两种说法还有什么区别吗?”

他不但以其昏昏使人昏昏,等于什么也没回答——居然还反问起来了。

而她之所以心灵震颤,正是震颤在这一点上。

“你怎么就会出现在我命里了呢?……”

原来他总在这么想。

如果一个男人总在这么想一个女人和他的关系,对他的意义——那么这个女人在他心里的位置,可就太不一般了!太重要了!太不可取代了!

在他们的关系中,这肯定是一个事实。

但他用“命里”两个字,而没用“生活里”三个字,其实还另有原因。在他那儿,觉得“生活里”三个字太过文绉绉的了,所以不愿那么说罢了。他觉得说“命里”,更意味着是在以俗常的字眼说话。他宁愿用俗常的字眼跟她说他们之间的关系,认为那才更能表达他的真情实感。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有些女性,天生就是容易“受”感动的。是的,此处我们谈论的是“受”,而不是“被”。“被”感动,那是另外一回事儿。实际上,人作为人,一生一世,大抵总是会“被”感动几回的。大抵。不曾“被”感动者,不是人,是类人的怪物。他们混迹于人中,比专门伤人害人的怪物更危险,更可怕。因为本性上既是怪物,又偏借托人样混迹于人中,便一定是时时处处想要专门干伤人害人之勾当的。真的那种怪物尚可防范,假托人样而又混迹人中,则防不胜防。所以更危险,更可怕。

天生容易“受”感动的女性,上帝在她们的生命将形成未形成之际,自有想法地往里点进了一定量的悲悯。是一定量的。超量了,她们以后就无可救药地变傻了。上帝老伯在做这一件事儿时,其手是很有准头的。于是那一定量的悲悯,最终发酵在她们的人性之中了。如同“面引子”发酵在面团中了,再企图分解出来就没有办法了。

所以天生容易“受”感动的女性,无须别人成心感动她们,她们往往自己就把自己弄得大为感动了。以至于她们自己在感动着了,别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呢。

比如其貌不扬的是老板的男人,他虽然看出他的漂亮的秘书一副特别感动的小模样,却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主要是由于他在话中说了“命里”二字。

“命里”——“生活里”……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尤其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一般是不能敏感到二者之间的区别的,也根本不会去深究它们的区别。

作为说法,那实际上又真的有什么区别呢?

属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我们,就如此这般的属于着百分之九十九了。

一种字眼不同的说法——三千余万美元,兑换成人民币是两亿多啊!……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小孩儿——感动了我们的怎么竟可能不是后者而居然是前者呢?

如果谁某朝某日非常诚信地对我们说——喏,这三千余万美元今后属于你了……

那我们将会感动成什么样儿啊?!

我们很有可能感动得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于是失态地满地打滚,甚至神经崩溃。

但是那美人儿,却更对“命里”这一种不同的说法着迷!仿佛那两个字的价值是三千余万美元的数倍,是能不断地产生出三千余万美元的变钞机。

那么,这便是天生容易“受”感动的女人和我们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区别了。

我们永远“被”感动在实处。

天生容易“受”感动的女人,却往往“受”感动于虚无之境。

使我们“被”感动往往是很简单的事——把我们所喜欢的白白送给我们,倘还要说成“敬赠”,说成“请笑纳”,那么我们十之八九的时候便“被”感动了。

使天生容易受感动的女人大“受”感动,比起来似乎更简单——两个别人不常那么说的字眼,难道不比“敬赠”给女人三千余万美元是更简单的事儿吗?

但是要说难,也很难。虚无之境乃无穷之境,“形而上”在“形而下”的上边,和无边无际连在一起了——谁知道天生容易“受”感动的女人,所喜欢的究竟是那无穷之境中的什么稀罕玩意呢?

那其貌不扬的是老板的男人——用他“妹妹”女记者的带口头语的说法真是——太他妈的幸运了。他从无穷之境中抓“六合彩”似的,碰巧抓着了“命里”这一个同样太他妈的虚无的字眼,又偏偏更他妈的碰巧是他的秘书,那天生容易“受”感动的美人儿一直想要却又一直不知跟谁去要的“东西”!

以往都是他亲吻她,她乖乖地被亲吻就是了。既被动,又谈不上有什么享受可言。她心里有的,主要是悲悯。悲悯于一个是自己老板的,其貌不扬的半老不老的男人,对她的美貌那一种小心翼翼的,有时候甚至是战战兢兢的,仿佛非分占有因而自感罪过似的膜拜顶礼式的爱欲。他在与她做爱时无疑是很能也很善于满足她的,但他在对她表示亲爱时,却几乎从没令她陶醉过。

但那一天情形发生了变化。

因为那一天她陶醉了。

她陶醉于“命里”二字。是从他口中说出的,所以连他对她的亲吻对她的爱抚,仿佛与以往相比也发生着妙不可言的质的变化了……

她不仅感到陶醉,还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主动的激情在她的心房里澎湃。

于是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主动亲吻起他来。

那是长时间的深吻。

她吻得极其动情,极其投入,也极其享受。如同第一次燃起情欲的维纳斯本人。

相反,其貌不扬的男人反而没怎么陶醉。他内心里甭提有多么犯糊涂了。我们都有经验的,人一犯糊涂,该陶醉的时候那也难以全身心地陶醉了。

但他“被”深深地感动了,糊里糊涂地就“被”深深地感动了。她那么一反常态那么主动那么情欲饱满地爱他,让他受宠若惊,不知所措。

他向她指着那出现在电脑屏幕上代表着三千余万美元的一串阿拉伯数字时,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儿也没起一点儿异样的变化呀!他将意味着拥有权的一应文件交给她时,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儿还是没起一点儿异样的变化呀!

怎么她一下子,就这样了这么主动了呢?

虽然不明所以,但毕竟是“被”感动了。

他就流泪了。

而天生容易“受”感动的女人,一下下用她的亲吻,轻轻吸去着淌在“被”感动了的男人脸上的泪行。

两个人那一天各自都感动得地老天荒似的。

事实上他们并没海誓山盟过。

那一天他们相互之间说的话,所问所答,基本上就算是了。如果有第三者听了,也许认为不是,但在他们各自心里,都给出了算是的结论。

容易“受”感动的女人,不禁容易令我们莫名其妙地感动于虚无之境,匪夷所思之时,还特别地喜欢升华她们那一种超现实的形而上层面的感动。靠的是只有她们头脑里才具有的不同寻常的想象力。我们不幸又幸运地归于了百分之九十九,是不具备那么一种想象力的。不具备自然难以快乐着她们的快乐幸福着她们的幸福,却也免除了苦恼着她们的苦恼忧郁着她们的忧郁那一种麻烦。到时那麻烦可就大了去了……

从那一天以后,当秘书的天生容易“受”感动的这一个美人儿,就真的爱上了是老板的那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

她想象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女人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外加上想象他是一个坦诚的男人。

她这么想象他,不是完全没有一点儿理由和根据的,但也不是一点儿思想阻力也没有便一气呵成的。

他基本上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男人。自从她出现在他“命里”了,他再也不涉嫌任何低级趣味的事情了。连黄色的段子、黄色的手机短信息,都会引起他强烈的反感了。仅就此点而言,他简直也快属于百分之一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现而今,在咱中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尤其男人,不是对一切“黄”的事情“黄”的东西都欢迎得不得了,暗地里或公开地乐此不疲么?

和我们归于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相比,认为他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男人,是可以成立的一个事实。

在这一点上,她对他的想象是不无理由不无根据的。

她想象他是一个纯粹的人,就遇到一点儿思想阻力了。也可以说并不是什么思想阻力,只不过是思想障碍。障碍产生在她自己的头脑里,非是什么外界影响强加给她的。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头脑里怎么会有如上那些关于人的标准了,总之有着的就是了。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之下竟印在头脑里了,她回忆不起来了。但每一想起,觉得是挺优美的几句话。但什么样的人才算是纯粹的人呢?什么样的男人又是纯粹的男人呢?她不能自己对自己给出一清二楚的结论了。所以她就想,一个纯粹的人,大约是自己希望本本色色地活着的人吧?她知道那一直是压抑在他心底的一种希望。他曾向她倾诉过的。她理解了。也相信了。他只向她一个人倾诉过,所以这世上也就只有她一个人了解那真相。同时他极力向她说明,他根本不可能本本色色地活着。因为他必须经常与许许多多和他一样不能够本本色色地活着于是将自己的本色厚厚实实地包裹起来的人打交道。于是她进一步想——一个自己希望本本色色地活着的男人,起码可以被看成是一个希望“纯粹”起来的男人吧?别人使他不能,是别人的过错啊!

于是在这一点上,似乎也有几分理由和根据了。

他坦诚么?

他无疑是坦诚的,但仅将坦诚奉献给她一个人——他膜拜顶礼,甘愿为奴为仆的美神。而对于一概的别人,他则是一点儿也不坦诚的。他所有对别人的坦诚那都是精心设计了的表演,如同造型师为这个星那个星精心设计形象。

但这世界上,有谁对这一概的别人们时时处处事事无比坦诚的先例么?没有的呀!连相互爱着的男女之间,坦诚也是十分可疑大打折扣的啊!能被一个几乎忘我地爱着自己的男人坦诚对待,已经很幸运了呀!现而今,在咱们中国,女人无论如何不能也不应该对男人要求太高呀!他若是不仅对自己,对一概的别人们也无比坦诚,那他不就是圣徒了么?自己凭什么要求他非得是一个圣徒不可呢?——这么一想,采取有保留的态度看待他,就也觉得他算是一个坦诚的男人了。

她清楚他绝对不是一个高尚的人。

世上何曾有过什么高尚的商人呢?

他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不用掰开了也不用揉碎了细看,只要揭开盖子打眼一看,尽是伎俩,尽是阴谋诡计,尽是歪门邪道……

唉,唉,但是……但是仅仅就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而言,是不是也可以认为他是一个高尚的男人呢?

“如果我翻船了,那么我就自杀……”

“只有我死了,你在国外才是平安无事的……”

一个男人如此这般无私地爱一个出现在他“命里”的女人,难道爱得还不够高尚么?倘连毫不利己,专门利自己所爱的女人的一种爱,都不能说是一种高尚的爱,那么世上岂不是就没有一个女人能回答得清楚——爱得高尚的男人,究竟还应该对女人怎么个爱法了么!

于是,在她心目中,绝对的不是一个高尚的人的他,分明也显示出高尚的一面了。

而他是一个有益于女人的人,这已是一个毫无疑问的事实。自己便是一个证人。

但他也是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么?

她觉得——这,要看怎么评价了。

他做的事情,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也解决了许多人的工作问题、饭碗问题、家庭温饱问题。是他给他们开工资嘛!他们中,有些人显然不是人民,是人民的“公仆”。他自己不是也承认吗?——他使他们人不知鬼不觉地成了家私百万家私千万的偷偷富起来了的“公仆”。他们不是终究也是中国人么?而在他的公司里工作的大多数人,那就肯定当属人民的一部分了——打工者;刚出校门因为到处找工作碰得“头破血流”的大学生、研究生,还有没人雇用的残疾人……凡是流落到他这儿的,他都能给一份工作,给一份工资。有时明明不缺人,他也收留。十来年里,收留了成百上千的人。凡在他名下谋份差事的人,往往对他感恩戴德。因为他对他们,能在工资方面尽量体恤着点儿。在做度假村这一大项目之前,还从不许传媒宣传自己……

天生容易“受”感动的这一个小女子,靠了她那一种女人才特有的想象和她那一种女人才特有的思维方式,一次次地,一层台阶一层台阶地,将那个是她老板的,其貌不扬的,对她爱得特别“无私”因而也几乎可以说特别“高尚”的男人“重塑”了一番。

完成了对他的升华了的再认识之后,她甚至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之美丽也随之升华了似的,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仅仅美在其外的女人了似的,觉得自己的心灵也更美了似的。作为一个女人,她心灵中原本就是没有什么丑恶的,更没有什么邪恶。世人对美丽的女人历来大存偏见,源于嫉妒,源于她们的美使我们感到的自卑。是的,她们的美对我们这类外表淹没在“大众脸”中的人们来说是巨大的精神压迫。所以我们常常对她们的美评头论足,说三道四,贬损之而后快之。其中最为卑鄙的贬损,便是似乎很一致地认为——女人的外表越美,心地必然相反。我们容忍有时候也愿意心平气和地面对这样的现象,即在文艺的形式中,外表美心地也美的女人,比邪恶的美女要多得多。但在现实生活里(而不是在我们的“命里”;在我们的“命里”,我们的态度那又截然不同了)我们的立场每每相反。我们宁愿坚持那些连我们自己都不深信的看法,并影响他人。一个人类社会的真相其实乃是——一个女人她如果有美好的容貌,正常情况之下,她心灵中的丑恶和邪恶,那就不会比我们相貌平平的人还多到哪儿去。即使她们不如我们聪明,哪怕与我们相比非常无知,她们的心灵还是要比我们干净,起码比相貌丑陋的人较容易变得干净。

而她,正是一个心灵和外表比较接近着一致的人。她每独自咀嚼他所说的“命里”二字,想象自己是一位女神、一位天使,要以自己的美,并且能以自己的美,去改造和拯救那个是她老板的其貌不扬的男人,助他事事成功。自从她出现在他“命里”,她比谁都看得清楚——他变了,他的某些想法也变了。于是她暗暗地自鸣得意,得意于自己的美丽的意义。

她暗中打听到了他的妻子他的儿子在国外的确切地址。

她作出了这么一种决定——如果某一天必须由她来办,那么她便毫不犹豫地将那三千余万美元转到他们的名下。

她做出了这么一种决定以后,觉得自己同样变得接近着高尚了……

当她也从他对面缓缓没入温泉时,他望着她,满脸洋溢着幸福,愉快地笑了。

每一块瓷砖都是绿色的,没有任何图案的清一色的绿色。池底是浅浅的绿色,所谓芳草如茵的那一种茵绿。池壁和一级可供人坐的石阶是深深的绿色,所谓“林梢一抹青如黛”那一种“老”绿。绿到那么一种程度,再绿就不是纯正的绿色了。池外的每一块瓷砖就都不是纯正的绿色了,而是乌绿的,绿得几近于黑色了。绿中有黑,黑而不黑,黑而仍绿,于是绿得高贵。

那每一块瓷砖都价格不菲。从国外买来的。

她曾说:“我喜欢这度假村,辛辛苦苦地使它成为现实了,也给咱们自己留一套房间吧!”

他就为他们自己保留了这一套最高级的套房中位置最好的一套。位置最好就是最隐蔽的。为他们自己保留的意思那就是无论接待多么显要的客人,这套房间都是客人不得涉足的。

依他的主张,原本是要装修成红色的。也是由浅到深到黑红的三色瓷砖。

他想象在那样的三色瓷砖以及一池温泉的衬托之下,她那天生丽质的白玉似的裸体,肯定会美得令他惊艳无比。

她当时分明猜到了他的想法。

她从后搂抱着他桶一般的腰身,与他脸脸相偎,小声对着他的一只耳朵说:“你呀,你真是满脑子对我有层出不穷的色情的想法。”

他不禁辩道:“不是色情的想法,是情色的想法。现在时兴说是情色了。”

她半使劲儿没使劲儿地咬了他的耳垂儿一下,以嗔怪的语调说:“以后不许你一想到我,满脑子尽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你整天那样,怎么能把想做的事情做好呢?”

他问:“那依你的打算,该用什么样颜色的呢?”

她说:“现在不告诉你!”

……

有时候,人们见着一位堪称漂亮的女郎,她心满意足地挽着一个其貌不扬的,以我们的看法来评论,是根本配不上她的男人;而我们又知道他是富有的老板,或曰“大款”,于是我们的头脑里,对这一种现象便往往会心生出格外酸溜溜的意见来了。我们会想,那肯定是金钱娶了美貌,美貌嫁给了财富,一种司空见惯的交易性质的男女关系。也许,还是摆不到台面上的男女关系呢!通常,我们的判断并没错。按一般规律而言,大抵是那样的。但也并非一概如此。须知,以女人的眼来看男人和以男人的眼来看女人,所看到的优缺点那是大相径庭,不能同日而语的。只有少女才会为帅哥痴狂得不行。少女一旦是女人了,她往往就不以貌取人了。因为她的眼已经能够看到某一个男人的侧面以及他的背面了。世人惯说少女是单纯的,这句话包含着少女还只能从正面看人的意思。而男人的优点和缺点却并不全都像标签一样贴在正面。少女一经是女人,她就从某个男人身上看到了以前她看不到以及别人也不太看得到的“东西”。一经有其独见,即生浪漫心得。哪怕仅只一两点是符合自己做人好恶的,或者似乎符合,亦惊喜之。仿佛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还生成就感。且企图打上专利的印章,秘而不宣。于是认为世人世俗,眼蒙白翳,偏见太多,无视真相。又于是以那一两点为块根,细心培育,渐长成更加浪漫的情愫的佳木。别人替她们惋惜着,她们自己则得意着,飘飘然陶陶然,不以为然。思忖别人的惋惜是伪相,实际上是嫉妒,是“吃不着葡萄便说葡萄是酸的”。她们那么认为,又是特别真诚的。既真诚,也就实在难说,究竟是别人们大错特错,还是她们执迷不悟;究竟是别人旁观者清,还是唯有她们自己当事者自明。这乃是某些女人之人性的一个微观特征。是的,很微观。尤其是某些漂亮的女人;又尤其是某些既不但漂亮,还无怨无悔地系情于其貌不扬的男人的女人的一个人性的秘密。想象她们的抉择完完全全的因为他们是“大款”,是“财神爷”,真的是很低估了她们的情商的事情,也是特冤枉了她们的事情。比如我们这里所讲述的这一对男女,便是例子。

绿池、清波、玉体冰肌,与瓷砖是不是红色的也没什么区别。每次同浴,每次都使他心荡神迷,如醉如痴。这一次,他虽然疲倦,但事事顺心,剪彩仪式大功告成;精神上如释重负,彻底轻松了。他的心情难得地高兴着,看眼前美人,也就越看越美,越欣赏越欣赏不够。

他笑问:“怎么还改不了算小账的毛病?”

她说:“你没听说过这么一句话么?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会穷。”

他笑出了声,教诲道:“纯粹小老百姓的日子经,而且自相矛盾。小老百姓的小日子,那是吃也舍不得吃,穿也舍不得穿,再怎么精打细算,还不是得节省在吃穿方面?商界的事情可不是这样的。对于一位有尊严要尊严的商人,他可以破产,可以一夜之间变成穷光蛋,结果跳楼。但是他在跳楼之前那也一定要把他口袋里的最后一分钱花出去,为了把他最后做的那一件事做得风光一点儿。哪怕为此他又向最后一个相信他的人借了一笔债,死后毫无财产偿还,必遭咒骂,那也顾不了许多了。商人要有商人的气概,正如战士要有战士的精神……”

她大睁双眼,隔水定睛望他,认真地听着他慢条斯理深思熟虑地说出的每一句话。她那双好看的天赐的蛾眉,稍微地皱着。她一边的嘴角,被两颗小白牙的牙尖轻咬着,稍微地向内卷着。她那么一种模样使他看出,对于他的一番话,她实在难以全盘接受,但是却还没有想好应该怎么样反驳他。也许,还考虑到了他此刻的疲倦,心存体恤,不忍反驳。

在他们之间,这样的时候是不少的。

他一次次颠覆她这个是他秘书的,年龄几乎比他小一半的,漂亮的小女子头脑里关于商场之事的思想,每如飓风。看着不像狂风台风那么来势汹汹,但一旦被他的大道理扫着了一下边,她自己的思想往往就四分五裂七零八落再也不能拼凑起来再也不能恢复原状了。以她头脑里那些对于商场之事的思想,与他那些来自于复杂多变的实践之中而又能凭借着处变不惊的大道理相碰撞,有如自以为有本领的小青蛇遭遇到了拔山移海易如反掌的巨灵神,不在一个层面上。几回合碰撞下来,每次甘拜下风的必然是她。所以她轻易也不敢反驳他了。所以在她心目之中,他越来越像是她的一位老师了。不,岂止是老师,简直还是处处点化她,使她茅塞顿开、跃出迷津的导师啊!

“对我的话又犯疑惑了?”

她默默点头。

他用一只手从上到下抚去圆脸上蒸出的汗,仍以那种诲人不倦的口吻说:“在商场上,大商人随时都会面临最后一搏这一抉择。小商人一般不会面临这样的考验,所以小商人在气概上永远经历不到大的锻炼,气概也就永远小,所以几乎永远都只能一辈子是小商人。大商人则不一样。经历的大抉择大考验多了,气概也就大了。气概大了,面临最后一搏,勇气自然也就大。古人不是说过这么一句话么?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猛虎啸于后而不心惊。大商人需要具有的,就是这么一种大气概、大勇气。比如美人儿你就是一位大商人,你面临着一件决定你在商场命运的事做与不做。做了,那可能使你的事业冲天而起,但要冒巨大的风险;不做呢,就此平庸下去,平庸着但平安着。那不是意味着是最后的抉择最后的机会了么?那件事需要一百元才能做得好,也就是做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排排场场的了。而你只有一百五十元了,全是借的别人的钱。这时候你该怎么办呢?你如果一味精打细算,心想五十元能不能做呢?精打细算嘛,有时候凑凑合合的也是能做的。你那么样做了。你的考虑是——万一失败了,还保留有一百元,还有点钱还给那借钱给你的人。你觉得你在做最后一搏时,竟能替别人有所考虑,你多么好啊,多么道德啊!但你错了,美人儿,大错特错了。明明需要一百元才能做好的事,你只用五十元去做,能反而比用一百元做得还好么?当然不能。所以别人是能感觉得到的。别人一旦感觉到你在资金方面快山穷水尽了,那么你玩完了。哪还会有多少人来给你捧场呢?即使来了,那也是虚情假意,看着你在做得抠抠唆唆的事情中狼狈百出,穷于应付,他们心里就暗暗地瞧不起你了,还专等你一败涂地那一天幸灾乐祸地看你的笑话。这种情况下,本愿意帮你的人,包括那个已经借给你钱的人,才不会再帮助你了呢!他开始担心他借给你那一笔钱了呀。所以,你的最后一搏,根本没有什么成功的可能性了,更别说一飞冲天了!”

“那,究竟该怎么做呢?”

她在水面下摆动的双臂不再摆动了。手交叉地放在自己左右肩上了,一副虚心求教的虔诚模样。

这使他情绪亢奋起来,不疲倦了似的。这时候她想不让他再说了都不行了。她知道这一点的,只有乖坐在他对面洗耳恭听的份儿。

能有机会向美人儿滔滔不绝地贩卖自己的思想,是普遍的男人们特别提精神来劲儿的事。有快感,跟和她们做爱差不多的一种快感。何况,他是和美人儿同浴着呢。他征服她,靠两手。一靠床上表现,二靠嘴上功夫。没有人像她一样经常地领略他的思想风采。在她面前,他嘴上的功夫那也相当了得。“谈峡山垂座,说湖水在襟”——经商言商,他若对她言起商来,满头脑思想的火花仿佛穿颅而射似的。

“还没明白?那让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如果你最后的一搏要用一百元才能搏得胜算,而你还剩一百五十元,那么,一股脑儿全押上去做。既然是最后一搏,那就要搏得尤其有胆量,有气概。如果这时候有人还肯借给你钱,那么借!借了再押上去!根本用不着替对方的得失考虑。小不仁而图大义,这才是大商人的仁义观嘛。那么,你用一百五十元、二百元去做的事,当然比用一百元就足够的事做得更出色。于是人们都会这么想,这家伙出手太冲了!这家伙实力肯定还很雄厚。我的美人儿,你怎么还没看透呢,这压根儿就是一个嫌贫爱富的时代嘛!嫌贫爱富,这首先就是大大的不仁不义。他们捧你的场,那还不是为的巴结你?包括借给你钱的人……现而今哪有一大笔一大笔白借钱给别人的人呢?肯借钱给你的人那都是向你放高利贷的人啊!银行贷给你大笔的款那图的也是大笔的利息啊!商场上哪儿有谁对得起谁,谁又对不起谁的事儿呢?都只不过是交易罢了,赤裸裸的交易或者含情脉脉的交易罢了……”

她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脸一下子红了。本就被温泉泡得红扑扑的了,再羞得一红,红得快像樱桃了。她掩饰地双手撩水洗了洗脸,移身别处,不坐在他对面了。

他又笑出了声,扭头看着她,快乐地说:“你害羞个什么劲儿啊!想到哪儿去了呀?”

“去你的!”

她就朝他扬水。

他憋口气,潜入水中,三下两下,在她面前冒出了头。接着,他将她轻轻搂抱在怀里了,情不自禁地吻她。

她也将舌尖伸在他口中,很受用。于是软在水中,软在他怀里。

二人一番神魂颠倒的肌肤相亲之后,他仍搂抱着她,却仍大叫:“啊!好幸福!好、幸、福!……”

她哧哧地笑。

“干什么呀你?让人听到了多不好!”

他也笑道:“我还想让天下人都看到呢!让他们嫉妒死我这个丑男人!”

“又乱说了!你想想那些丑星,一个个歪瓜劣枣似的,那都是些丑成什么样儿的男人了,还不是一个个都活得神气活现的?和他们比,你又有什么可自卑的呢?”

本是开解他的话,他却一下子垂头丧气了,叹道:“我要是只丑,而命里没你,我也就不自卑了!”

她那颗间接泡在水里边的小女子心,又像海星被深刺了一下似的缩紧了。

是的,据她所知,与自己裸裸相搂的这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以前那也是像那些丑星似的,常常神气活现的。仿佛天下男人,原本没有什么美丑之分,都是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确实,确实,只因她介入到他的“命里”了,他每每变得忧郁了,而且非因钱财方面的事,乃因她的美貌……

他爱她爱得令她心疼他。

她反而把他也搂紧了,主动深吻了他良久,之后挣出身子,岔开话题说:“你一凑过来,你的大道理也没说完,我正听得入神呢?”

他问:“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自己想!”

她在他肩上轻轻打了一下。

他就果然眯起双眼认真想。

趁那时刻,她转到了他背后,按摩他双肩。

他还真想起来了。

他接着说:“现而今这个时代,是一个嫌贫爱富的时代,那么一位商界人士,我指的是大商人们,那就永远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实力上快不行了。一旦给别人那么一种印象,就可能真的不行了。别人不与你合作了,官员不给方便了,银行不向你贷款了,你不一盘死棋了么?反过来呢,明明用一百元就能做成的事,你用一百五十元甚至二百元去做它,你能做得不比别人好么?合作者觉得你很有实力,还会撵着与你合作;给过你方便的官员们,觉得你也为他们长脸了,以后还会继续关照你;银行呢,看官员们都信任你,支持你,见了你挺敬重似的,它的大门也会为你敞开着。银行是干什么的呢?就是时刻准备着一大笔一大笔地借给某人钱的地方嘛。银行不往外贷款,银行不早垮了么?这样一来呢,人人都爱你,你的一盘棋,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之下也死不了的。你的一概事儿,那不就全都有了可持续性了么?等你的最后一搏见成果了,该与合伙人利益分享的时候,别斤斤计较;该报答那些给过你方便的人的时候,一出手大方点儿,让他们多尝到点儿甜头,就对你的印象深刻点儿;银行方面呢,本金啊,利息啊,主动还着点儿。只要按时还着利息,给他们一种能替你说得过去的理由,延缓本金,那还不是事在人为吗?至于你要一心情愿地报答哪一位无私地帮过你的人,用钱报答他就是了呀!在你困难的时候借给过你一百万,值得感恩一下啊,还他一百三十万,他不在人前夸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才怪了呢!而如果你有一天拿着二三十万小钱去找他,可怜兮兮地对他说我垮了,没咒念了,借你的钱还不上了。在最需要花钱的时候,我想到了无论如何我也得对得起你,省下了这二三十万没忍心花,现在剩多少来还你多少。你看我是多么好的一个人是吧?借你的钱虽然还不上了,但你总归得承认我是一个人品很好的人吧?……”

他说得严严肃肃的。

她被他的话逗得哧哧地笑。似乎他“你”“你”地说着的,千真万确正是她似的。似乎经他一说解,一分析,用他的“大道理”那一面镜子一照,于是照出了自己的想法的可笑性似的。

她笑得是那么的不好意思。

她不好意思地笑时可爱得会使男人变傻。

幸而斯时他背对着她。否则,他一变傻,他的自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理,那就再没法说下去了。

她又使他的头靠在自己心窝那儿,继续按摩他的太阳穴。他胖而肉实的左脸和右脸,偎着她丰满的双乳,格外舒服。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头脑中那套大道理的逻辑,在贴温香亲软玉的美妙情况下,逻辑更加清晰。

“宝贝儿,你倒说说看,就你所知,中国也罢,外国也罢,国营的也罢,私营的也罢,尤其私营的,有几家上了规模的公司、企业,那是由自己主动宣布破产的?都不愿破产呀,都不甘心破产呀。破产,那多痛苦的事呀!看起来像是主动宣布的,其实都是不那样不行了嘛!更多的情况还不是,暴露出即将破产的破绽了,遮掩不住了,被心明眼亮的人指出来了?宝贝儿,现而今,在中国,你知道有多少人其实已经是在做着不管不顾,在使用最后一招花最后一笔钱的最后一搏?……”

“不知道。多少?”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那肯定为数不少。明明在做着最后一搏了,明明已快山穷水尽了,明明已在苟延残喘了,都还在努力做得排场,做得一片风光,做得雄心勃勃前途似锦前途无量似的。宝贝儿,这就是古今中外商界的真实一面。你看老美和伊拉克打仗,萨达姆那国内有什么像样的正规军呀?多不经打呀!可是他当时的那一种气焰,他的新闻部长的那一种镇定自若,不是挺唬人的么?从战略上讲,萨达姆没犯错误,那是逼到头上的最后一搏了呀!不那么唬唬老美,唬唬全世界,还能怎么样呢?老美倒没被他唬住,但是全世界被他唬住的人不少哇!还都以为他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接连失去,是佯退,是成心诱敌深入,是另有高招,是为了麻痹大敌,从而四面包剿趁其不备,一举歼灭……这是战略上不灵的一个例子。 但古今中外,战略上很灵验的例子更多呀!‘空城计’就很经典呀。司马懿要是大公仆,要是银行大老板,诸葛亮说要做什么项目,司马懿能不支持?说要贷一笔款,司马懿会对他的还贷能力起疑心吗?不会的吧?面对诸葛亮的‘空城计’,他不都以为城中必有千军万马一退再退了吗?所以,诸葛亮要是经商,那一定也是大手笔。玩空手道,空手套白狼,那肯定谁也玩不过他。肯定会把银行玩死,而他自己那一盘棋总也不死……”

“咱们……也是在进行最后一搏么?……”

她的水淋淋的指尖,停止了按摩。

她的语调很不安。

“是呀,怎么不是呢?这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呀?”

他的声音也变小了。而且,一大番一大番地说了那么多话,他已口干舌燥了,嗓子都快哑了。

他居然一低头,牛饮似的喝了一口池中水。

“哎你!……”

她在他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像打一个其实舍不得打的孩子。

他用那口水在口中漱了几漱,吐到池外去了,复将头靠在她心窝那儿。

她又犹犹豫豫地问:“那……咱们也是在唱空城计吗?”

“当然啰,三个多亿的投资呢,要不咱们哪儿来的钱呢?”

他像刚才那么感到舒服,又微微闭上了双眼。

他说得洋洋自得,自得又自负。

“可是……这一点你没对我说过……”

在“可是”之后,停顿数秒,她才将话说完。那语调,听起来似乎说完了,又仿佛并没说完,还有话,被驱赶回心里去了,就不再贸然而出了。

她的声音细小得近乎耳语。然而,他还是听出了几分忧虑的成分,或者,竟是不满的意思。好像因为他的头正偎靠在她心窝那儿,所以他连她心里想而并没说出口的什么话,也清清楚楚地谛听到了。

他反转身,睁开了眼睛,见她正俯视着他,两个人眼睛之间的距离不足半尺。他觉得她的眼里也有话。

他没立即回答,默默地仰视她,仿佛遭到了猜疑,因而受了莫大的委屈。

这使她暗暗地自责起来了。

“我也没有抱怨你的意思呀!……”

她嫣然一笑,俯首在他额上吻了一下。

他也笑了,以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坦诚的态度说:“你当然是有理由埋怨我的。但你得理解我。有些事,我翻来覆去地想,是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还是应该情况乐观了再告诉你。我不愿使你担心,所以一开始没告诉你。今天,即使你不问,我也是要告诉你的。”

“情况乐观了?”

“是的。”

“怎么乐观了?”

“一切都在预期之中,一切都已在掌控之中,每一步骤都相当完美。不错,每一分钱都是从银行贷出来的,贷了三亿五千万。当然也不是从一家银行贷出来的,从三家。现在我们才投入了三亿一千几百万,度假村却已经可以正式纳客了。我知道三亿一千几百万足够的,但我还是向第三家银行又贷了五千万。五千万的贷款,算不上一笔大数。稀松平常的事儿而已。为什么非多贷五千万呢?要用这五千万按期还三家银行的利息,还要填补度假村头几个月的亏损。五千万,在两三年内,绰绰有余了。而且呢,我已经请省里最权威的资产评估单位进行评估了。我出示的投资材料中,记录的都是总投资三亿六千万。他们评估的结果是——将近五亿。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到时候我编个理由,比如说本人长期辛苦,积劳成疾,难以再经营下去了,那么三家银行就会共同把度假村收回抵贷,当然会按五亿的评估结果收了。现而今,在中国,保值增值的东西其实是很少的。许多东西,一买到个人手里,转身就贬值了。唯有房地产,还是暴利。一片荒地上盖起了王宫似的度假村,增值一两亿,对哪儿哪儿都说得过去的。这片荒地是特批给咱们的,便宜得等于白给。我也分别跟三家银行的老总私下里达成了协定,只要我提出了,到时候他们共同以五亿收回抵贷绝对不成问题。这我们不就等于实际上赚了两亿多么?我们不是以前还欠银行的贷款么?冲抵了欠贷就是了呀!银行的老总们,还会一个个对我们的做法感激不尽呢!他们当初拍板贷给我的款,有个说法了啊,他们的职责压力减轻了啊!宝贝儿,美人儿,我现在告诉你,让你高兴,不是比一开始就告诉你,让你担心,是更对的一种做法儿么?……”

她心里又是一番大感动。这个男人,这个在别人看来其貌不扬的男人啊,他将一切的压力都独自承担了!他唯希望能与她分享成功的喜悦!自己还能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

刚才居然说了句有点儿抱怨他的话!

唉,唉,干吗说那么一句不当的话呢?

她后悔极了,恨不得化在温泉里。

“高兴吗?”

“高兴。”

她又是感动又是欣慰,双眼晶亮,再次俯首吻他。

他从她脉脉含情的目光里读到了她的心情,也备觉欣慰,也握住她的一只小手,拉到唇边亲了一下。

“你不是一向对我说,越有自信的事越要低调去做吗?那……”

“那为什么今天的剪彩仪式,还要搞得这么排场,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度假村不同别的项目,不弄出点儿大的动静就没有知名度。没有知名度效益就不好。我要它在以后的几年里,再赚个一两千万。那时,我就再对它进行一次评估,肯定价值又升高了。”

“请的人是不是太多了呢?你后来去到那一桌上,那些老先生,都没谁知道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还有那一位老太太,她又是何方神圣?你对她那么恭恭敬敬的,像恭敬贾府的老祖宗似的……”

已经不是在质疑了,也不是诘问,只不过是在心情轻松地闲聊了,包括着想继续聆听教诲的愿望。

“哦,他们呀,在所有人中,他们是最值得请的。他们可都是口碑极好的人!一个个大半生操权握柄的,却两袖清风,没有丝毫污点。错事肯定也是做过的,但据说经济方面却是干干净净的。虽然早都退了,不在其位了,但他们要是为一个人说几句好话,那作用不可低估呀!我觉得我已经赢得了他们对我这一个人的好印象。谁没有老了那一天?谁没有离休了那一天?他们那种曾是老干部的老人,有时候像小孩子,最好打交道了。而且没什么贪欲。谁仅仅恭敬他们几分,他们都会铭记在心的。一有机会不必你求,情愿地就说你的好话,为的是报答你对他们的那几分恭敬。什么是世间真情?这就是的呀!我太喜欢这些可爱的老人了!利用他们的嘴是有点儿罪过的。但是他们的作用明明存在着,不利用不是白不利用吗?他们也是一种公共资源呀。公共的,谁视而不见,不加以巧妙适当的利用,就证明谁弱智。利用得巧妙,尽量别使他们意识到你在利用他们的影响力,他们实际上就一点儿没受到伤害。他们觉得你很好,那么地恭敬他们,他们也高兴嘛!这就叫两厢情愿嘛!至于那老太太,她啊,更得另眼相看了。公检法系统遍是出自她门下的弟子,不少都是处级以上干部了。她一个电话,谁能不给她点儿面子?当然我们也尽量别麻烦她。她就像我们认识的一位高明的医生。小疼小病的,犯不着去找人家。但谁又敢保证自己不会生一场大病重病呢?和一位专家级医生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不是心里多了一份安全感吗?对不对?”

“对……”

“对你还笑?”

“我不是笑你的话。我是笑那名女记者。她口口声声在我面前说——‘我大哥’‘我大哥’……你知道当时我得费多大的劲儿强忍着不笑啊?我容易吗我?都是你把人家搞得五迷三道神经兮兮的!”

她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

他也扑哧笑了。

他说:“她呀?唉,可怜见儿的。长得那么不好看,穿得倒好看一点啊!穿得也那么没格没调的!”

“我看,你俩倒是挺般配的一对儿!”

她嘻嘻笑个不停,推开他,游到他对面去了,双手撑着池里的坐阶,使白皙的身体浮起来,让两只脚丫露出水面,挑逗他。

他抓了一下,没抓住她哪一只脚。

她又游到另一边去了,仍那样,还望着他媚笑。

他收了嬉闹的心思,正色道:“人不可以貌相啊!既然我已经当着一桌的人说出我以后是她大哥的话了,那你还真就得对她另眼相看着点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千万不能给她也给别人一种印象,似乎我纯粹是拿话哄人家一个对我有好感的年轻女子玩的。那不等于拿人家当二百五了么?那太伤人了,也太损了。”

她见他说得特严肃,自己也不由得庄重起来。不漂浮着她的身体了,不用脚丫挑逗他了,坐端正了,百分之百信得过地点了一下头。

“她虽然是一名小报记者,虽然写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八卦文章,但也是认认真真地写过几篇评价不错的好报道的。现而今,文凭贬值了。学中文的,求职难。成为小报记者,有点儿白瞎了。我要为咱们的度假村弄出一番大的动静,其实也犯不着指望她写第一篇报道……”

“那你还……”

她垂下目光,噘起了小嘴儿。

他笑笑,游到她身边,使她背对自己,也哪儿哪儿地为她按摩。

“说话呀!”

明显的醋意。三分真,七分假。

“第一篇报道发在省报上可不可以?当然可以。那还能成了件难事儿?但是老百姓有几个看省报的呢?……”

“但老百姓又有几个能来得起咱们这处度假村的呢?”

“你看你!自己说,今天几次打断我的话了?我对第一篇报道,要的不是什么度假村的广告效果,要的是对我这一位度假村老板的人物宣传。宣传了我,也就等于为度假村做广告了嘛!也不要那种板着一副郑重其事的面孔的宣传,那多讨嫌啊!要那种风趣的,读了让人忍不住一乐的报道。就是你说过的,写那些丑星的报道。咱们也别说人家是丑星了,多不厚道呢!现而今,在咱们中国,当一名成功的受人欢迎的,也就是人气旺盛的丑星……姑且还这么说吧,那比当一名长盛不衰的,特正面形象的大牌明星容易多了。《娱乐至死》这一本书你读过没有?”

“没有。”

“好像都没听说过吧?”

“嗯。”

“我已经买了。抽空你要读一读。美国人很值得学习。他们把他们国家的今天和明天研究得太透彻了。我这个人,天分不足,但我善于学习,有愿意学习的意识。所以我觉得我就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人。我觉得我对于咱们中国也是多少有点儿研究的。什么叫娱乐的时代?是指一个时代的文艺的啦,文化的啦……明摆着的特点嘛!嘻嘻哈哈的那一种特点嘛!我要别人读完了报道我的文章后,心说这个是老板的男人,怪有意思,怪好玩儿的。诚信、正派、热忱待人,不是专门投机的那类老板,是图事业,一心为家乡做点儿什么奉献的那一类。这些呢,那都得不经意似的,半调侃不调侃地写出来,包装在嘻嘻哈哈的文字里。这也是功夫。她有那笔下的功夫。如果不是别人极力推荐,她叫我一声‘大哥’,我就那么待见地当着一桌子人叫她‘妹妹’?拉倒去吧她!再说呢,登在省报上,不仅没谁看得到,小报也不转载的。先登在小报上,情况不同了。八卦小报怎么登了一大篇不怎么八卦的文章呀?好奇,就非看看不可了。他们看了,对他们的宣传目的无形之中就达到了。再请哪位领导发句话,说那一篇报道很好嘛,省报也有义务宣传本省优秀的私营企业家嘛,不就转载了么?不就一举两得了吗?凡是官员,没有不乐于给私企老板一点儿方便的。他手中的权力可以合理合法地允许他那样,他又能从中渔利,获得好处,他偏不那样,他傻呀?白痴呀?但是呢,谁想让人家官员给自己点儿方便,谁也得为人家方便不方便考虑考虑吧?谁在老百姓中获得了好口碑,那么官员给予谁一点儿方便,自己做起来也就方便多了嘛!老百姓又真能知道什么呢?还不是报上怎么忽悠,渐渐地就怎么相信了?省报上登篇正面宣传谁的文章,那是比较慎重的一件事儿。小报没这心理负担。所以……”

“我明白了……”

她也将头靠在他心窝那儿了。像他刚才那样,仰视着他,一脸的崇拜。

他话题一转,又谈起了电影。他说他小时候看过一部南斯拉夫的电影,二战题材的。片名是什么,想不起来了。但有一个细节,给他留下很深很深的印象——一名南斯拉夫战士身中数弹,就要死了。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地上抓起了一颗小石子,向德国兵掷去……他说这就是他所佩服的战士的气概。看人家那最后一搏,搏得何等壮烈!他说,他刚才特别强调的,大商人最后一搏的气概,也是指那么一种相同的气概……

她猛一反身,搂抱住了他。

“但我们其实不必那样,是不是?我们的最后一搏,已经成功了。就像你刚才说的,一切都在预期之中,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每一个步骤都很完美,是不是?”

他稳操胜券胸有成竹地说:“那当然!那当然!我不过是就气概论气概。我们嘛,从现在起,必将一帆风顺了!宝贝儿,我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你啊!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什么都不再说。

她默默地将身子挺了挺,于是她一只半个玉球似的乳房,堵压住了他的嘴——她以那样的女人表达感动和感激的方式,向他奉献她的爱意。还有,她的崇拜。

……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劳蛛结网,必有一遗。

王启兆,这一个其貌不扬五短身材车轴汉子式的男人,这一条滋生于时代褶皱中的豸虫,当时怎么也料想不到,几个月后,他的“事业航母”竟会倾覆在除夕之夜。而且,并非是在他所自认为的“主航线”上。

世界上的一切事件,其实都只不过是由一些起先的事情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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