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位叫“田源”的同学火了。这位美团的前员工(应该算是一个小负责人),在让朋友在微信中转发的招聘启事,其中有赤裸裸的地域歧视,比如明确说不要东北人和黄泛区的人。
此事经过社交媒体发酵,引起一场不小的风波。美团正走在创业的康庄大道上,当然不想就此惹了众怒,于是马上切割,辞退了田源。田源觉得委屈,在其新浪微博上为自己辩护,认为自己并不是地域歧视。于是,引来了更多的舆论炮火。
当然,说话是有具体语境的,但参详那则简短的招聘启事,公众普遍认为有严重的地域歧视之嫌,我觉得没什么不对。一种信息发布,大众解读一定基于信息的本身,至于发布者本人究竟本意如何,公众无法评判。
对此事我认为最可忧虑的不是地域歧视,而是一个人发表公共领域表达地域歧视的言论后,浑然不当回事。可见地域歧视其实在日常生活中,可以说是一种处处可碰到的现象。
对某地域居民有歧视的人,在网络上被称为“地域黑”,或者是“地图炮”。我们随便留心一下谁的身边没有几个“地域黑”,没有几门“地图炮”呢?
那么,“地域歧视”到底是什么?从何而来?我觉得应该做一个简单的厘清和梳理。
我认为地域歧视是一种基于某个人或某群人生活经验而产生的一种偏见,对某个特定地区的人进行以偏概全式的贬损性评价。这种经验有可能是个体得来,譬如在生活中和某个地域的人打交道,吃了几次亏,便迁怒于所有这个地域的人。但更多是一种来自于其他人特别是与自己亲近的人的间接经验。比如说小时候少年时父母告诉他某某地方的人不可交,云云。这种顽固性的认知形成有复杂的历史、地理原因,但并没有统计学上的数据支持。
可以说地域歧视历史悠久,范围甚广,几乎是随处可见,中国在春秋战国时就有。楚国是后来崛起的强国,在中原诸国人的眼里,就是不守礼法的蛮子,楚王自己干脆承认“吾蛮夷也”。说南方话的人被孟子讥笑为“南美鴃舌之人”,至今还有北方人说广东人福建人讲话像“鸟语”。司马迁在《史记 货殖列传》中概括了各地的物产和居民性格,其中也提到了一些地方人的缺陷,如说齐人“怯于公斗”,而喜欢私下里下绊子,说河东人爱投机。不一而足。
明清两代“地域黑”就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据军事史专家阎京生考证,明代各地的人流行“互黑”,各省人的绰号如下:畿辅(北京周边)人:“响马”;河南人:“偷驴贼”或“板肠”;山西人:“瓜”;山东人:“侉”;江西人:“腊鸡”;陕西人:“豹”;福建人:“癞”。明代文臣以籍贯相取笑的例子很多。成化年间,户部尚书杨鼎(陕西人)与右都御史林聪(福建人)同坐,林聪戏曰:“胡儿十岁能窥豹”,杨鼎对曰:“癞子三年不似人”。
在全国范围内,“地域黑”以省市为单元。在一个省,则是以市或县为单元开“地图炮”,譬如地跨淮河、长江的江苏省,就有一个复杂的“地域歧视链”,江南人(苏南人)、江北人、淮北人之间,吴语区和江淮官话区之间,“互黑”的历史非常悠久。即便在一个县,各乡镇之间也会有“地域歧视”,县城的人看山区乡的人土气可笑,而山区乡的人则说县城的人油滑,地处交通要道的某些镇的人刁钻蛮横。
(《老房有喜》剧照)
“地域黑”在国外也是屡见不鲜的事。意大利南方和北方互相瞧不起,因为北方经济发达,北方人看南方人就是落后 黑手党,南方人看北方人是后来富起来的暴发户。北方人称南方人为Terrone,“土鳖”的意思;南方人称北方人为Polentone,意即“玉米糊糊”,因为南方农业比例大,食品丰富,而工商业发达的北方食品单一,多吃玉米。日本各地亦是互黑。大阪府(最早的商业城市,有点像中国上海)被全国人“黑”。京都人被外地人视为傲慢、保守,琦玉县的人则是“土气”。
地域歧视的产生归根结底是各地由于交通条件、经济水平和文化、风俗有差异而导致的,每个地方的人总认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天经地义的,对与自己的生活方式有较大差异的地区,不理解之余容易产生贬损的认知。就像《阿Q正传》中描写的一样,煎鱼放葱段的未庄人不能理解城里人煎鱼放细细的葱丝。
总体说来,因为文化相互碰撞或利益冲突产生的“地域歧视”是双向的,但经济、文化强势地区对弱势地区的歧视往往会占上风。比如富裕的地区瞧不起穷地方,法国巴黎人瞧不起外省人。已故散文大家张中行在《负暄琐话》中回忆回忆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在北京大学(今北京二环内沙滩一带)读书时,学校周围的北平人将房子出租时,往往贴一张声明,“贵籍东北、河南者免开尊口”。这简直和田源同学的招聘启事一样呀。
这种针对特定地区的公然歧视怎么产生的,必须考察当时的历史背景。“九一八事变”后,东北许多不愿意当亡国奴的青年流亡到关内,特别是平津等城市,他们失去老家的经济来源,生活艰难,因此房东也就不愿意把房子租给他们。而河南由于黄河十年九灾,加上是战乱最容易的波及的地区,因此流民较多,于是容易被歧视。这和上世纪初的上海差不多,宁波人巨商多,所以在上海滩有地位,相反苏北人因为战争和洪灾涌入上海,多从事苦力,易被歧视。
为什么今天“地域歧视”成为了一个比较受关注的社会问题呢?而在历史上大家并非太在意。我以为主要还是三个原因:
一是中国改革开放进行了近四十年,经济飞速发展的同时就是人口流动规模远超任何一个历史时期,古代外出和其他地区的人交流的只能说少数的士人、商人,多数农民一辈子不出门,只能歧视一下隔壁乡镇的人,无法参与全国范围内的“地域黑”。而今各地人杂处在一起,学习时是同学,上班后可能是同事,北京地铁早高峰时一个车厢里也许能找出全国一半以上省份的人。文化碰撞的频次增加,地域歧视也就成为凸显的问题。
二是互联网时代社交媒体发达,使普通人都有了发声的渠道,于是以前很难在官方媒体出现的、政治不正确的“地域黑”言论,在互联网上更容易出现,也容易引发口水仗。
三是随着经济、文化和法治的进步,人们的权利意识增强,对于过去不当回事的地域歧视,接受度更低,反弹力更强。
对于生活中并不鲜见的地域歧视,我们该持何种态度?
我认为对于公共领域的地域歧视,应该理直气壮地说“不”,这是对公共利益的一种维护。不少国家对形形色色的歧视——包括种族歧视、性别歧视、地域歧视——有禁止性规定。一个政府机关、一个企业在照收员工时如果有地域歧视的行为在,必须得到惩罚,这也是美团急于切割的原因;媒体机构不能发出有地域歧视内容的文章。
对于个人的私域而言,却只能倡导无法做到禁止。一个人当然应有道德自律,让自己更加理性,不要地域歧视。但许多人是受经验乃至情绪驱动的,让多数人毫无偏见不可能,我们扪心自问,难道心中一点地域歧视也没有么?有偏见是正常的,喜欢或不喜欢和某地方的人交往,可以自由选择。但作为一个受过一定教育的现代人,我以为底线是不能在公共场合发表地域歧视的言论,因为这会导致对特定人群的伤害。
至于容易被地域歧视的人,对“地域黑”或“地图炮”不必太在意。自信的人是不怕“地域黑”的,那些言论也伤不着你什么。
拿破仑是科西嘉人,科西嘉属于法兰西的边远地区,常常被歧视,拿破仑被一些人蔑称为“科西嘉矮子”。拿破仑遭受滑铁卢之战失败后被流放。他从流放地逃出,登陆法国本土进行复辟,建立了“百日王朝”。这次复辟拿破仑进军巴黎时,巴黎一张报纸连续了六天报道此事的标题分别为:
第一天:科西嘉的怪物在儒昂港登陆
第二天:吃人魔王向格腊斯前进
第三天:篡位者进入格勒诺布尔
第四天:波拿巴占领里昂
第五天:拿破仑接近枫丹白露
第六天:陛下将于今日抵达自己的忠实的巴黎
这是个凭实力说话的世界,你有实力的话,“地域歧视”又算得上什么呢?而且我相信,随着不同地区的人进一步交流,随着各地经济、文化的相互影响,“地域黑”会越来越少,尽管不可能完全杜绝。
(《财经》新媒体主笔 十年砍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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