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颜渊请教仁道。孔子说:“克制自己,一切都复归于礼的要求,这就是仁。一旦这样做,天下的人就都归向仁了。实行仁德,完全靠自己,难道还要靠别人吗?”
颜渊说:“请问实行仁的条目。”孔子说:“不合于礼的事不要看,不合于礼的话不要听,不合于礼的话不要说,不合于礼的事不要做。”颜渊说:“我虽然不够聪敏,请让我按照您的话去做吧。”
颜渊这一问,大哉问!颜渊的问题,涉及儒学的核心概念“仁”。对此,孔子给出了明确的回答“克己复礼为仁”,这是孔子关于什么是仁的一条正面的主要解释。
“克己复礼”这个概念,不是孔子的独创,《左传·昭公十二年》里有线索,“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孔子说这句话有来处,古人早就说过了。但是,孔子进一步具体强调要以礼来规定仁,依礼而行为仁(之本)的外在表现。
这是夫子引古成语给颜渊做解释,可见他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做了新的更为丰富具体的阐发。
这句话说了内和外两个方面的意思:所谓礼以仁为根基,这是说仁是内在的,而礼是外在的。仁爱之心发自于内,呈现出来的外在表现还要符合礼,孔子还描述出了具体的条目。
孔子从古代文献中拈出了“克己复礼”这四个字来说明仁,就是在强调:必须通过人内在的道德修养,自觉地遵守礼的规定。所以宋儒说“须是克尽己私,皆归于礼,方始是仁”。
你还记得前面我们讲过,孔子说“回也,非助我者也”吧?那是一个一般性的印象评价。此时颜回则表现不同,他虽然听明白了,但是马上抓住问题进一步推进,说老师您给我再讲一下实行仁的具体条目吧。
这一问来得好,正撞枪口上,孔子给出了四个具体的可见可闻、可以具体把握的标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看,好问题就能激发出好的答案。这四个具体的标准,解释了什么叫克己复礼,为什么说“为仁由己”的理由。
一个人的视、听、言、动,几乎包括他的全部行动,如果都能做到,你就已经符合仁道的条件了。由此可见,为仁之事完全在于自己。
“天下归仁”这句,清代学者也有不同解释,把归字理解为“称赞”,说“你真做到了,那天下的人就都会赞许肯定你做到仁了”。
对比“归附”和“称赞”这两个说法,我觉得取“归附”更好。你想,夫子和弟子们讨论的这个仁、礼关系,涉及的这个道德议题,目的是什么?
前边咱们学过,礼是规范人的社会行为,主要涉及公共事务和政治。最终是要通过执礼来提倡一种清明政治,改造不合理的政治,让百姓信服,从而像百川归海、四水归堂一样,归附仁德。
天下,就是天下的人,是在最普遍意义上说“人”“人心”,人同此心,人心所向。所以,天下归仁的意思,我从“归附”这个解释。
进一步说,古人也曾指出,这里含着如何去劝使、教导、辅佐君主,让他们做到克己复礼,达到天下归仁的效果和目的。这个话孔子虽然没有明说,但后儒的理解是有根据的。
“天下归仁”这句话,开启了后代孟子的思想,他多次阐发这个命题,并针对战国时代的社会乱象,明确提出了“仁者无敌”的口号。他告诉当时的齐、魏国君,如果你不随便开战杀人,爱惜生命,施行仁政,天下的百姓就会如久旱逢甘霖般地归向于你,没有什么力量能挡得住。
仁和礼的关系,是孔子儒学思想中的重大问题,也是核心问题,贯穿于孔子思想体系的始终。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仲弓问怎样做才是仁。孔子说:“出门办事如同接待贵宾般谨慎,役使百姓如同举行重大祭祀那样小心。自己不愿意承受的,就不要强加于别人;做到在诸侯国做事没有怨恨;在卿大夫的采邑做事也没有怨恨。”仲弓说:“我虽然不够聪敏,请让我照您的话去做吧。”
出门办事和役使百姓,都要像迎接贵宾和举行祭祀大典时那样恭敬肃穆,小心谨慎。 这个话,其实也是有来处的。《左传·僖公三十三年》就记载了晋国人白季的一段话,他说:“臣闻之,出门如宾,承事如祭,仁之则也。”这个“臣闻之”,表明这是他引自古语,可见这个说法很早就有。
仲弓,就是前边讲的“可使南面”的冉雍,是孔子门下非常重要的弟子。荀子甚至认为,其他弟子如子游、子夏等等都不算孔子的真正继承者,只有仲弓才是孔子学说的真正代表。
荀子在《儒效》篇中说:“通则一天下,穷则独立贵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非大儒莫之能立,仲尼、子弓(即仲弓)是也。”这是直接拿他和老师相提并论了。
这里,孔子针对他的提问,进一步从两个方面深入地作了阐发。第一,要求他的学生事君使民都要严肃认真,如同大祭时执礼那样。第二,要以仁者之心,宽以待人。不管是平居在家与人相处,还是在位执政、发号施令,都要有同理心,说话办事要近人情、合民意。这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你能真正做到这两点,那就接近于仁德了。
有人认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退回到最后的底线,是伦理原则最后的基础,似乎显得有点消极。但其实你想,孔子坚守这个伦理底线,不等于没有更积极的东西。前边我们学过,“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不就是从这个底线出发,往前积极地发展了吗?
可见,消极、积极的比较,并不能真正切入这个思想的本质。其实这句话是从你自己该怎么做,怎么持守的角度来讲的,和立人、达人有前后主次的顺序差别而已。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点睛之笔,非常关键,成为后世遵奉的信条。西方《圣经》中也有类似的表达——无论何事,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因为这就是律法和先知的道理。
可以说这是东西方古代思想传统中共同主张的一种普世价值。这个命题,后面我们还会讲到。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rèn)。”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
司马牛请教仁道。孔子说:“仁者,言语是迟钝的。”司马牛说:“言语迟钝,这就能叫做仁了吗?”孔子说:“做起来都很困难,说起来能不迟钝吗?”
这句话里反复出现的“讱”字,意思是说话谨慎。
司马牛是孔子的学生。《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里也记载过这段对话,并且特意解释了一句,说司马牛“多言而躁”,也就是说他这个人话多。
如果光看这段对话,你可能会感觉有点奇怪,司马牛明明是问仁,怎么孔子话头一转扯到言的问题上来了?上面颜回和仲弓两个人问的是同一个问题,夫子都给了深刻而全面的回答。到司马牛这儿,怎么就变成“仁就是言语迟钝”了呢?别说司马牛,要是我也会不明白。从《史记》的那句解释里,我们可以看出端倪,这又是孔子因材施教。
但司马牛不明白,于是就接着问,难道言语迟钝就算是仁了吗?孔子告诉他,做起来很难,那说出来能不迟钝吗?显然,这是非常有针对性的具体教法。
对于这个“多言而躁”的学生,他不是从克己复礼的大道理来开示,不是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伦理底线来阐发,而是直截了当告诉他不要轻言、多言、妄言。
如果你希望自己成为仁者,那么言行必须慎重,行动必须认真,心态必须放平,不要躁动不安、胡言乱语。
前面《里仁篇》,你听过“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的话,意思也和“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相近。这个话,不但针对司马牛之毛病,还启示后学要行动在先、言行一致。想成为仁者,就要在言和行的关系上注重实做,并且要管住自己的嘴巴。
摘自靳大成《论语通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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