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刺客  (一),下面我们就来聊聊关于孔雀翎武器是谁使用?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了解一下吧!

孔雀翎武器是谁使用(孔雀翎七种武器)

孔雀翎武器是谁使用

第一章 五刺客

  (一)

  黄昏。

  高立站在夕阳下,后面"状元茶楼"金字招牌的阴影,恰巧盖住了他的脸。

  他的脸仿佛永远都隐藏在阴影里。

  他身上穿着件宽大的蓝布道袍,非常宽大,因为他必须在道袍下藏着他那对沉重而又锋利的银枪。

  锋利的枪尖正顶着他的肋骨,那件白府绸的内衣早已被冷汗湿透。

  每次要杀人前,他总是觉得很紧张。

  这条街本是城里最繁荣热闹的地方,现在也正是这地方最热闹的时候。

  他目光从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穿过去,就看到了对面一个卖菱角的小贩。

  这小贩叫丁干。

  丁干是个很高大的人,甚至己有些臃肿,但却长着双很灵巧的手。

  现在他正蹲在路旁)用一把小小的弯刀,将篮子里的菱角一个个刮开。

  他的手法看来并不十分灵巧…

  因为他通常只会用这种弯刀杀人,据说他杀的人已比篮子里菱角还要多些。

  状元茶楼的斜对面,有个很简陋的酒铺、只卖酒,不卖菜。

  大酒缸上铺着木板,酒客就坐在旁边的小竹凳上,用自己带的小菜下酒。

  这酒铺里只有一个人没有喝酒。

  这人叫汤野。

  汤野很壮很矮,乱蓬蓬的头发总喜欢用一根白布带绑着。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地方的人,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知道他嘴里总是不停地在咀嚼着一种叫"摈榔"的硬果。

  有人说那本是东流海盗和浪人的习惯,但却从来没有人敢问。

  据说曾经有两个问过他的人,都己在半夜被人割下舌头。

  他旁边摆着根扁担,看来正是个苦力挑夫。

  但他当然并不是真的挑夫,就正如高立也不是真的道士。

  他这根扁担里藏着柄四尺三寸长的斩马刀!

  还有个人也是苦力的打扮,正坐在汤野对面喝酒。

  这人很年青,别人都叫他小武。

  小武当然是汤野的朋友,但看来却一点不象是汤野的朋友。

  他们根本是两种完全不同类的人。

  小武看来仿佛是个很随便、很懒散的人,很喜欢笑,很喜欢酒。

  没有人能想象到他杀人时的动作是多么迅速,多么准确。

  他若要刺瞎你的左眼,他的剑就绝不会刺在你别的地方。

  他的剑也藏在他身旁的扁担中。

  "高立站着的地方往右面走十来步,树荫下停着辆很宽敞的漆马车。

  赶车的正在打瞌睡,长长的乌梢马鞭就挂在他手边的车座上他就叫马鞭。

  他这人就是长鞭子,鞭子就是他的生命。

  若没有这条鞭子,他这人已不知死了多少次。

  但鞭子一直总在他手里,所以他没有死。

  所以死的是别人!

  他们五个人是一起来。

  高立、丁干、汤野、小武、马鞭。

  就在这里,就这五个人,立刻就要做出一件惊人的事。

  他们做的事总是要流血的!

  (二)

  七月十五日是中元,也是鬼节。

  "七月中元日,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道士于是日诵经,饿鬼囚徒,亦得解脱。"这是"修行记"上对这个日子的解释。

  但我们要说的"七月十五",并不是一个日子,而是一种秘密的组织。

  一种秘密的杀人组织。

  他们自己决定别人的善恶,然后就自己去替别人解脱。

  ——死岂非也是种解脱。

  高立、丁干、汤野、小武、马鞭,就正是这组织中五个最可怕的刽子手。

  他们今天要杀的人是百里长青。

  "辽东大侠"百里长青!

  百里长青也许并不是当今江湖中武功最高、声名最显赫的人,但由他直接统辖的"长青镖局",却无疑是所有镖局中最成功的。

  长青镖局在辽东每一处城镇都有分局,长青镖旗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照应。

  因为百里长青不但善于用人,而且做事更极有系统,极有效率他这次入关,是被中原四大镖局联合请来的。

  江湖传言,都说这四大镖局想和"长青"合并,组织成一个空前未有的联营镖局。

  从此以后,从北六省到辽东一带的镖货,都由他们联合传送。

  从此以后,黑道上想要劫镖的朋友,日子当然会一天比一天难过了。

  这的确是件了不起的大事,这种事也只有百里长青这种人才能主持。

  所以有很多人都觉得他绝不能死,也有很多人认为他非死不可!

  暮色渐浓。

  百里长青己随时都可能在这条街上出现。

  他是个忙人,所以他的行程一向安排得很紧凑、预计中他在卯时到达这里,在状元茶楼略进饮食,就立刻要赶到下一站去。

  可是在"七月十五"的预计中,他却永元再也休想到达下一站了。

  他的扈从除了长青镣局中四名镖师之外,还有中原"镇远镖局"的主人和"振威镖局"的总镖头。

  这一行七个人当然也全都是高手。

  但"七月十五"却早已有了对付他们的法子,这法子当然极周密、极有效。

  他们杀人是从不会失手的。

  六天前他们已开始练习,到现在已练习过六十次以上。

  他们对那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都已象对自己的手掌同样熟悉。

  现在他们唯一还要做的,就是等百里长青来。

  他一来就得死!

  (三)

  "百里长青绝不能死!"

  高立握着双拳,风从长街尽头处吹来,吹着他湿透了的衣服。

  他全身冰冷,他的心更冷。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早已经全都安排好了。

  百里长青一行人只要一走上这条街,马鞭的大车就已准备开始行动。

  六步行动。

  丁干用暗器惊动百里长青的马。

  这匹马受惊后开始往前窜越,马鞭的大车就从中间将他和扈从的人隔断。

  汤野用刺马刀斩断这匹马的前蹄。

  高立和小武左右夹攻。

  丁于再以独门弯刀从后面暗算。

  他们己计算过,这六步行动若能达到最快的速度,在眨眼四次问,已可全部完成。

  他们在练习了四十次后,已能达到这种速度,但为了要更可靠,还是再练习了二十次。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们的行动从未失败,没有人能在这种速度下避开这一击!

  绝没有!

  "镇远缥局"的主人邓定侯,可以说是中原四大镖局主人中思想最开明、做事最有魄力的一个人。

  这次的计划,就是他发起的,所以他自己远赴辽东,亲迎百里长青入关。

  邓定侯人称"神拳小诸葛",本是少林俗家弟于中的佼佼者。

  他的百步神拳已练到八九分火候,据说已不在少林本寺的四大护法长老之下。

  "

  但中原四大镖局的第一高手并不是他,而是"振威"的总缥头"乾坤笔"西门胜。

  他的点穴、打穴和内家绵掌的功夫,在中原已不作第二人想。

  再加上"长青"旗下的辽东四龙,一个个都是天生神力,一身十二太保横练的功夫,据说己能赤手生擒虎豹。

  "七月十五"的五刺客一击得手,是不是也能全身而退?

  能!

  他们撤退的计划,几乎也和进攻同样周密。

  马鞭的大车里,装满了他们用重金从关西霹雳堂购来的火药。

  他们先用大车将百里长青和扈从的人隔断,一击得手后,就立刻引发火药。

  然后他们就向西撤退。

  这时道路当然已完全被隔断,邓定侯他们坐下的马当然也被火药的爆炸所惊,五刺客乘乱而退,别的人根本无法追踪。

  这一次的行动就叫"天衣。"

  因为这计划实在本就已可算是天衣无缝!

  现在百里长青唯一的机会,就是改变行程,不走这条路。

  "卜、卜、卜"

  一个卖卜的瞎子,突然从街角转了出来,左手敲着竹板,右手高举着面白布招:

  "天衣神算,万无一失"。

  马鞭的手立刻握起了他的鞭子,汤野抄起了扁担,小武放下了酒碗,丁于刮菱角的动作也立刻停止。

  天衣行动已即将开始!

  因为这瞎子的布招,就是他们约定的讯号。

  这布招一举起,就表示百里长青已按照预定的行程来了。

  他既然来,就非死不可!

  高立的心沉了下去——百里长青绝不能死!

  现在能救百里长青的人,也只有他一个人。

  "七且十五"这组织的严密、他当然很了解,背叛组织的人,非但休想再活下去,连想死都很困难。

  但他还是非救百里长青不可,因为百里长青也救过他。

  他掌心淌着汗,慢慢地伸手入怀,握住了他的银枪。

  他已看见七骑马慢慢的从街角转入这条大街。

  第一匹马上的人,凤眼长眉,须发花白,天青色的长衫,系着条深蓝,绿鲨鱼皮的剑鞘,轻敲着马鞍。

  他的人端坐在马鞍上,腰干还是挺得笔直,眼睛还是炯炯有光,看来简直就和十一年前完全一样。

  有些人就象是永远也不会老的,百里长青无疑就是这种人!

  何况,他就算已改变了很多,高立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

  有些人本就能令你永生难以忘怀。

  高立只觉得胸中一阵热血上涌,连咽喉都似已被堵塞,连声音都几乎发不出。

  他一定要尽力控制住自己。

  他一定要大声高呼,告诉百里长青这里有危险,有刺客!

  七匹马都已转入大街。

  清居瘦削、凛凛有威的"乾坤笔"西门胜和面白微须、气度从容的邓定侯,紧跟在百里长青马后。

  最后面是囚条年青而骤悍的大汉,褐黄短衫上绣着虎纹,衣襟敞开。

  他们的胸膛看来就象是钢铁。

  路上的人似也被这一行人马的气势所慑,情不自禁,纷纷走避,让开了道路……

  现在百里长青的马,距离天衣行动开始的那条线,已不及两丈高立握紧了他的枪,正准备冲出去,一面高呼示警,一面向之鞭攻击。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抵住了他的背脊。

  一柄刀!尖刀!

  一个比刀还尖锐的声音,贴着他脖子,一个字一个字他说:"我们已查出百里长青对你有恩,免得你为难不忍下手,你的位置已有人接替,这次行动你已可退出。"高立全身都己冰冷僵硬。

  尖刀已从后面移过来,刀尖就在他心口上的肋骨之间。

  刀若从这里刺下去,被刺的人是绝对发不出一点声音来的。

  只有经过严格训练的人,才懂得用这种方法杀人。

  他当然懂得。

  他已完全不能动。

  就在这时,百里长青坐下的马已发出一声惊嘶,向前窜出。

  马鞭的大车也已向街心冲出。

  百里长青已必死无疑。

  天衣行动,万元一失。

  每一种意外,每一种可能发生的变化,都已在他们计算之中。

  来的刺客竟不止五个。

  那卖卜的瞎子不知何时已走到状元茶楼的招牌下,突然自撑着市招的竹竿中,拔出了一柄长剑,向百里长青飞身扑出。

  他也不是真的瞎子。

  那边的汤野和小武当然也开始行动。

  健马惊嘶,人群惊呼。

  大车已将邓定侯一行人马隔断。

  汤野四尺三寸长的刺马刀,刀光如雪,长虹般劈下。

  小武紧跟着他身后,手中剑轻巧而锋利。

  马上的百里长青已变了颜色,提缰带马;但长刀已斩断马路。

  小武的剑也跟着刺出。

  血光飞溅中,突然发出一声惨呼!

  惊呼声赫然竟是汤野发出来的,小武的剑竟已刺入他的背脊。

  瞎子一惊,剑势一缓。

  身经百战的百里长青当然绝不会放过这机会,清啸一声,人已自马鞍上冲天飞起。

  只听风声急响,光芒闪动,七柄弯刀恰巧擦着他足底飞过。

  站在高立身后的人,显然也没有想到这完全意外的变化。

  他们已将这五个人全都详细调查过,小武非但和百里长青绝无关系,和中原的四大镖局也绝对没有往来。

  他生平也未曾出关一步。

  他为什么要背叛组织?为什么要救百里长青?

  这人又惊又怒,正不知该如何应变,突然已听到自己骨头碎断的声音。

  高立的时拳已打在他肋骨上。

  高立反手一个时拳,猛击这人的胁骨,这人倒下时,他的人已窜起。

  马鞭还未及点燃火药,变化已发生。

  他惊怒之下,挥鞭去缠百里长青的腿。

  百里长青身子凌空,已无法变势闪避,眼见着长鞭毒蛇般卷来,突然又有银光一闪——

  一柄银枪迎上了鞭梢,另一柄银枪反刺马鞭。

  马己倒下,恰巧压住了百里长青的剑。

  突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宽大坚实的马车,突然被打得粉碎。

  四条虎纹黄衣大汉,猛虎般冲过来,两人…挥手,已将地上的死马抬起,反手一抡,夹着风声,向丁干砸了过去。

  丁干第二次飞刀刚发出,死马已带着点点飞溅的鲜血撞来。

  七柄弯刀竟都打在马尸上。

  他还未及后退,一双黑铁判官笔已在等着他。

  乾坤笔打穴的功夫,天下皆知。

  小武已接了瞎子三招。

  两柄剑都快,小武的剑更快,剑光一闪,瞎子前胸衣襟已被割破。

  小武并没有追击,因为这时百里长青的剑也已出手。

  百里长青挥剑而上,百忙中还向他说了声:"多谢。"小武笑了笑。

  百里长青剑光闪动,刺出三剑,又道:"足下高姓,大恩……"小武又笑了笑,不等他的话说完,人己飞身而起,窜上了屋省他知道这地方已用不着他。

  高立用的是双枪。

  但这时他双枪都已收起,因为邓定侯的百步神拳已逼住了马鞭他马鞭己无法尽量施展,人己被逼至街角。

  少林的百步神拳,果然有他不容忽视的威力。

  百里长青的剑法独霸辽东,本就是当世的七大剑客之一。

  高立知道这地方已用不着他。

  他决心去追小武。

  他已对这神秘的少年发出了极浓厚的兴趣。

  百里长青好象正在喊:"高立,高老弟,等一等……"高立没有等,他的人也已掠上屋脊。

  百里长青的恩情,他总算已报答,他已不愿再连累别人。

  因为他知道"七月十五"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徒的。

  他现在就要开始逃亡!

  逃亡,不停地逃亡,直到死为止,这本就是他这种亡命之徒的命运。

  但他总算已不再欠别人的。

  对他来说,这就已足够!

第二章 浪子泪

  (一)

  夜,月夜。

  月色朦胧,高立依稀还可以看到小武的影子。

  他一向对自己的轻功很有自信,现在才发觉这少年的轻功竟也不在他之下。

  一重重屋脊在月色下看来,就象是排排野兽的肋骨。

  上弦的新月在屋脊上看来,近得就象是一伸手就可摘下。

  每个人岂非都有过要去摘星摘月的幻想,但每个人心里的月亮却都不同。

  高立心里的月亮是什么呢?只不过是平静的生活,只不过是一个温暖的家。

  但这在他说来,甚至比天上的月亮还遥远。

  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孤独的可怕。

  他决心要追上朋友。

  他实在太需要一个朋友——一个和他命运相同的朋友。

  一重重屋脊在他足下飞一般倒退,突然退尽。

  前面已是荒郊。

  荒郊的月夜更冷,小武的身形忽然慢了下来,象是在等他。

  他的身形也慢了下来,他并不急着追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越走越慢,天地间忽然已经没有别的声音,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

  远方有星升起,冷月不再寂寞。

  但人呢?

  前面有疏落的树枝。

  小武找了棵枝叶并不十分浓密的大树,跃上去,在校丫间坐下。

  高立也掠上一棵树,坐下来。

  天地寂寞,风吹过木叶,月光自树梢漏下静静地洒在他们身上。

  沉静并不是寂寞,因为现在己有人跟他一起分享这沉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高立忽然笑了笑,道:“我本来以为百里长青已必定要死了。”

  小武道:“哦。”

  高立道:“我加入‘七月十五’已三年,到今天才知道他们根本从未信任过我。”

  小武道:“他们根本从未信任过任何人。”

  高立道:“我也从未想到过,你居然也会出手救他。”

  小武笑了笑,道:“也许连我自己都从未想到过。”

  高立道:“你认得他?”

  小武道:“不认得,你呢?”

  高立道:“他……他救过我。”

  小武道:“你去过辽东?”

  高立道:“嗯。”

  小武道:“去干什么?”

  高立道:“去采参,野山参。”

  他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充满了对往事的口忆和怀念,慢慢地接着道:“那也许就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虽然很冒险,但却是绝对值得的。”

  小武道:“值得?”

  高立微笑着,道:“你只要找到了一只成形的野参,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一年。”

  小武道:“你找到过?”

  高立道:“就因为我找到过,所以才险些死在那里。”

  小武道:“为什么?”。

  高立道:“野参本是无主的,谁第一个发现它,就是它的主人就可以在那里留下你的标志。”

  小武道:“为什么要在那里留下标志?为什么不采走?”

  高立道:“采参也和杀人一样,要等待时机,因为成形的野参有时几乎比人还有灵性,你若太急、太鲁莽,它就会走的。”

  小武道:“你说它会走?”

  高立笑了笑,道:“这种事你听起来也许会觉得太神秘,但却千真万确的事。”

  小武的确觉得很神秘,所以他在听。

  高立继续道:“我找到了一只成形的野参,留下了标志,但等再来时,才发现标志已换了别人的。”

  小武道:“你为什么要走?”

  高立道:“去找帮手。在山上采参的人,也有根多帮派,我们的一共有九个人。”

  小武道:“对方呢?”

  高立苦笑道:“他们既然敢做这种强横无耻的事,人手当然比们多,其中还有五个人,本就是辽东黑道上的高手,为了避仇才山的。”

  小武道:“你那时武功当然不如现在。”

  高立道:“所以我受了伤,而且伤得很重。”

  小武道:“百里长青恰巧赶来救了你?”

  高立道:“不错。”

  小武道:“他怎会来得这么巧?”

  高立道:“只因他本就一直在追踪那五个黑道的高手。”

  天下本就没有侥幸凑巧的事。

  无论什么事,必定先有因,才有果。

  小武沉默着,忽又笑了笑,道:“你发现对方有五人是黑道高手时,一定觉得很倒霉。”

  高立点点头。

  小武道:“但若不是他们五人,百里长青也不会来救你了。”

  高立又点点头。

  小武也不再说什么,他相信他的意思高立必定已明白。

  世上本就没有真正幸运的事,也绝没有真正的不幸。

  幸与不幸之间的距离,本就很微妙。

  所以你若遇见一件不幸的事,千万不要埋怨,更不要气馁。

  就算你已被击倒也无妨,固为你只要还活着,就一定还有站起来的时候。

  夜更静。

  又过了很久,高立才问道:“他当然没有放过你?”

  小武道:“没有。”

  高立道:“你为什么要救他?”

  小武道:“他救你的时候,你岂非也没有救过他?”

  高立道:”我没有。”

  小武道:“你若觉得应该去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去做,根本不必问别人曾经为你做过什么。”

  他目光凝视着远方,慢慢地接着说道:“汤野就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天我还是会杀他,百里长青就算是我的仇人,今天我也一样会救他,因为我党得非这么做不可。”他脸上仿佛在发光,也不知是月光还是他自己心里发出来的光。

  高立已感觉到这种光辉。

  他忽然发现这少年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浅薄懒散的人。

  小武又道:“中原和四大镖局若真的能够与长青联并,江湖中因此受益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救他,为的是这些人,这件事,并不是为了他自己。”

  高立凝视着他,忍不住轻轻叹息,道:“你懂得的事好象不少。

  小武道:“也不大多。”

  高立道:“你剑法好象也并不比百里长青差多少。”

  小武道:“哦。”

  高立道:“百里长青多年前已是名满天下的七大剑客之一。”

  小武道:“他排名好象在第六。”

  高立道:“你呢?”

  小武笑了笑,答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

  高立道:“但剑法并不是天生就会的。”

  小武道:“当然不是。”

  高立道:“是谁教你的剑法?”

  小武道:“你在盘问我的来历?”

  高立道:“我的确对你这个人党得很好奇,”

  小武淡淡他说道:“我想不到你居然还有好奇心。”

  他的确想不到。

  这组织中的人,非但已全无好奇心,也已完全没有感情。

  他们几乎每天相处在一起,但彼此间却从未问过对方的来历。

  他们也会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但彼此间却从来不是朋友,因为友情可以软化人心,他们的心却要硬,越硬越好。

  高立道:“我对你好奇,也许只因为我们现在已是朋友。”

  小武道:“有朋友的人死得早。”

  高立道:“没有朋友的人,活着岂非也和死了差不多。”

  小武又笑了,道:“像你这样的人:你不该在这组织里的。”

  高立道:“你觉得很奇怪?”

  小武道:“很奇怪。”

  高立也笑了笑,道:“我也正想问你、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入这组织的。”

  小武沉默着,似在沉思。

  高立目中也带着沉思的表情,忽又道:“我们住的地方并不好。”

  小武点点头。

  他们住的屋子简陋而冷清,除了一床一几外,几乎再也没有别的。

  因为任何一种物质上的享受,也都可能令人心软化。

  高立道:“但那地方至少是我们的,你无论在那里做什么,都没有人干涉你。”

  他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笑意,接着又道:“那至少可以让你感觉到,你总算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

  小武当然能了解他这种感觉。

  只有像他们这种没有根的浪子,才能了解到这种感觉是多么凄凉酸楚。

  高立道:“我们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小武又点点头。

  那本是种看不见阳光的日子,没有欢笑,没有温暖,甚至没有享受。

  他们随时随地都在等待中,等待下一个命令。

  他们的精神永远无法松弛。

  小武记得了每次看见汤野的时候,汤野都在擦他的刀。

  高立黯然道:“但那种日子至少很安定,那至少可以让你感觉到,你每天都可以吃饱,每天都可以睡在不漏雨的床上。”

  小武道:“你加入他们,难道只因为你那时已无处可去?”

  高立笑得更凄凉,缓缓道:“我现在还是一样无处可去。”小武道:“你杀人难道只为了要找个可以栖身之地?”

  高立摇摇头。

  他说不出,也许只因为他自己也不忍说出来。

  他杀人只为了要使自己有种安全的感觉,只为了要保护自己。

  他杀人只因为他觉得世上大多数的人都亏负了他。

  小武忽然长叹了口气,道:“幸好我总算还有个地方可去。”

  高立道:“什么地方?”

  小武道:“有酒的地方。”

  你若认为酒只不过是种可以令人快乐的液体,你就错了。

  你若问我,酒是什么呢?

  那么我告诉你:

  酒是种壳子,就像是蜗牛背上的壳子,可以让你逃避进去。

  那么就算有别人要一脚踩下来,你也看不见了。

  (二)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酒是好酒,女人也相当漂亮,至少在灯光下看来相当漂亮。

  “这地方你来过没有?”

  “没有。”

  “我也没有,”

  他们彼此问清楚了才进去,因为只有在他们都没有来过的地方才是比较安全的。

  “既然我们都没有来过,他们总不会很快找到这里来,”

  “但这些女人却好象认得你。”

  小武笑了笑道:“她们认得的不是我,是我的银子。”

  他一走进来,就将一大锭银子放到桌上。

  女人们已去张罗酒菜,重添脂粉:“今天不醉的是乌龟。”

  高立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道:“这里的酒贵不贵?”

  小武突然怔住。

  他实在觉得很吃惊,这种话本不是高立这种人应该问出来的。

  象他们这种流浪在天涯,随时以生命为赌注的浪子,几乎每个人都将钱财看得比粪土还轻。

  “七月十五”的管理虽严,但杀人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代价的,且代价通常都很高。

  所以他们每次行动后,都可以尽情去发泄两三天——花钱的本身就是种发泄。

  这也是组织允许的。

  但小武忽然想起,高立几乎从没有出去痛醉狂欢过一次。

  难道他竟是个视钱如命的人?

  高立当然已看出他在想什么,忽然笑了笑,道:“这地方的酒若大贵,就只有让你请我,你若不愿请我,我也可以在旁边看你一个人喝。”

  小武道:“你没有银子?”

  高立道:“因为我是个小气鬼。”

  小武忍不住笑了,道:“但你却跟别的小气鬼不同。”

  高立道:“有什么不同。”

  小武笑道:“你至少肯承认自己小气,就凭这一点,我就该请你。”

  高立也笑了道:“我跟别的小气鬼还有点不同。”

  小武道:“哦?”

  高立道:“我还是个酒鬼。”

  这世上小气的酒鬼的确很少见,但高立的确是个酒鬼。

  他喝起酒来简直就象是一匹马。

  “不花钱的酒,喝起来总是特别痛快的。”

  “花钱的酒呢?”

  “我很少喝,”

  “我忽然发觉你这人很坦白。”

  “除此之外,我别的好处并不多。”

  小武大笑、高立也大笑,因为两个人这时都已有些醉了。

  这是不是因为他们的脸上虽在笑,但心里却笑不出来。

  刚才本来有五六个女人陪他们,现在却已只剩下两个。

  最老最丑的两个。

  喝醉酒的男人,本就不太受女人欢迎的,何况她们已渐渐发现,这两人中一个很小气,另一个也并不太阔。

  “冰冰呢?刚才有个叫冰冰的呢?”

  “她出去了,有位老客人来找她。”

  老客人的意思通常就是好客人,好客人的意思通常就是阔客人。

  “还有个香娃呢?”

  “也在陪客。”

  “啪”的一拍桌子,桌上的酒壶也翻了。

  “陪客?我们难道不是客人?”

  “波”的,酒杯也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忽然间,门口出现了三四个歪戴着帽子、半敞着衣襟的彪汉,瞪着他们。

  他们一个穿着道士的蓝袍,一个穿着苦力的破衣,当然不是好客人,也不是阔客人。

  这种客人多一个算多,少一个也不算少。

  大汉们冷笑:“两位是来喝酒的?还是来打架的?”

  小武看看高立,高立看看小武。

  两个突又大笑。

  大笑声中,“哗啦啦”一阵响,桌子已翻了。

  女人们惊呼着逃出去,大汉们怒喝着冲进来一当然很快下。

  他们虽然没练过少林的百步神拳,但拳头还是比这些歪戴着子的仁兄硬得多。

  两个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打得这地方鸡飞蛋破,一塌糊然后他们就落荒而逃。

  其实后面根本就没有人追他们,但他们却还是逃得很快。

  他们觉得跑起来也很过瘾。

  逃着逃着,忽然逃入了二条死巷,两个人就停下来,开始笑,出了眼泪,笑得弯下了腰。

  谁也说不出他们为什么会如此好笑,连他们自己也说不出也不知笑了多久,突然间就不笑了。

  小武看看高立,高立看看小武

  两个人忽然觉得想哭。

  你们这些没有根的浪子们,有谁能了解你们的情感,谁能知道你们的痛苦?

  除了偶然在窑子里痛醉一场,你们还有什么别的发泄?

  幸好你们想笑的时候还能笑,想哭的时候还能哭。

  所以你们还活着。

  (三)

  夜已很深。

  高立已躺下去,就在死巷中的阴沟旁躺了下去。

  天上繁星灿烂。

  星光映在他眼睛里,他眼睛好黑、好深。

  小武倚着墙,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同情?还是怜悯?

  也不知是在怜悯别人?还是怜悯自己。

  他忽然笑了笑,道:“我有个秘密告诉你,你想不想听?”

  高立道:“想。”

  小武目光移向远方,缓缓道:“现在我也没地方可去了。”

  他还在笑,但笑得就象是冷巷中的夜色同样凄凉。

  也许他不笑反而好些。

  看见这种笑,高立只觉得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在用力拧绞着他的心,他的眼睛,想将他的眼泪和苦水一起拧出来。

  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对他说来,这也不是秘密。

  他忽然也笑了笑,道:“你的这秘密一点也不好听。”

  小武道:“你难道有比较好听的秘密?”

  高立笑道:“只有一个。”

  他笑得也有些凄凉,却又有些神秘。

  小武立刻追问道:“你为什么不说?”

  高立道:“我说出来怕你吓一跳。”

  小武道:“你放心,我胆子一向不小。”

  高立道:“你真想听?”

  小武道:“真想。”

  高立道:“好,我告诉你,我有个女人。”

  小武好象真的吃了一惊,道:“你有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

  高立道:“当然是个好女人。”

  好女人的意思,通常就是不要钱的女人。

  小武忍不住笑道:“她长得怎么样?”

  高立凝视着天上的繁星,目光忽然变得说不出的温柔,就仿佛己经将天上的星光,当做她的眼睛。

  小武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又忍不住问道:“她是不是很美?”

  高立终于点了点头,柔声道:“我保证你绝没有看过她那么美女人。”

  小武故意摇了摇头,道:“我不信。”

  高立又笑了,道:“你当然不信,因为你想激我带你去看她。”

  小武也笑了,道:“原来你也很聪明。”

  高立忽然跳起来,一把揪往他衣襟,道:“可是我警告你,你对她只要有一点点无礼,我就跟你拼命!”

  他们的精神突然振奋起来,因为他们总算又找到一个地方可去。

  一个奇妙的地方。

  一个奇妙的人。

  (四)

  清泉。

  清泉在四面青山合抱中。

  绿水从青山上倒挂下来,在这里汇集成一个水晶般的水池。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苍白的脸上却似已泛出红光。

  小武深深呼吸着木叶的芬芳,清水的清香,不知不觉间似已有些痴了。

  高立看着他的脸,忽然道:“跳下去。”

  小武笑了,道:“我还不想自杀,跳下去于什么?”

  高立道:“洗洗你的衣裳,也洗洗你自己,我不想让她嗅到你身的酒臭和血腥。”

  他自己先张开双臂跳了下去。

  小武看着他搁在在池畔的银枪,心里在叹息。

  酒臭可以洗清,血腥却是永远也洗不掉的。

  他忍不住道:“你为何不洗洗这两柄枪?”

  高立道:“枪比人干净。”

  小武道:“枪上没有血腥?”

  高立道:“没有,是人在杀人,不是枪。”

  他忽然一头钻入水底。

  小武也慢慢地解下剑,搁在山石上,只觉得嘴里又酸又苦。

  是人在杀人,不是剑,也不是枪。

  人为什么总是要杀人呢?

  他也一头跳入水里。

  鱼的世界,也比人的世界干净。

  泉水清澈冰冷。

  高立抱着块大石头,坐在水底,小武也学他抱起块石头坐在水底。

  他们虽然也知道在这里无论谁都坐不长、但只要能逃避片刻,也是好的。

  这里实在很美,很静。

  看着各式各样的鱼虾在自己面前悠闲地游过去,看着水草在砂石间袅娜起舞,这种感觉绝不是未曾经历此境的人所能领略得到的。

  只可惜他们不能象鱼一样在水中呼吸。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知道彼此都已支持不住了,正想一起上去。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水里垂下了两根钓丝。

  钓钩上没有鱼饵,但却系着一柄剑鞘、一卷红缨。

  小武剑上的鞘,高立枪上的红缨。

  这就是他们的饵。

  难道他们要钓的鱼,就是小武和高立。

  两个人的脚一蹬,已同时向后面窜出两丈,小武指指自己的脚。

  高立就游过来,托住他的脚,用力向上一托。

  小武的人就烟花火箭般窜了出去。

  水花四溅。

  小武已经窜出水面一丈,长长呼吸,突然伸手抄住了一根露出水面的树枝,将整个人吊在树枝上。

  池畔竟没有人。

  两根钓竿用石头压在池畔。

  大石头上还有块小石头,小石头上压着有一张纸。

  本来在石头上的枪和剑却已赫然不见了!

  小武的脸又变得苍白如纸。

  这时高立的头已悄悄在岸边伸出来,四下看了一眼,也不着色。

  “没有人?”

  “没有。”

  “纸上写着什么?”

  两个又对望了一眼,一左一右,包抄过去。

  四下静静的全无动静,风中还是流动着木叶的芬芳、水的清香。

  天地间还是如此美丽幽静。

  只有象他们这种随时都在以生命冒险的人,才能感觉到那种安详平静中的杀机。

  只有看不见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

  他们终于走到那块石头旁,小武将石块弹出,高立拈起了那张纸。

  纸也是湿的,上面的字迹也已模糊不清,仿佛写的是:“小心……”

  他们只看出了这两个字,山壁上就有块巨石炸弹般向他们打下来。

  他们当然可以向旁边闪避。

  但他们没有。

  多年来,他们已玩惯了多种危险的把戏,但这种把戏并不危险。

  只要是个反应比较快的人,就可以将这块石块闪避开。

  “七月十五”当然不会真的认为这种把戏就可以杀得了他们。

  多年来出生人死的经验,已使他们感觉到把戏后面,必定还藏着危险可怕的阴谋。

  所以巨石打下来,他们非但没有向两旁闪避,反而迎了上去,在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从迎面落下的巨石旁边窜了上去,窜上了三丈。

  他们的手立刻抓住了山壁上的藤枝。

  然后他们就立即听到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大震。

  “七月十五”想必已将从“霹雳堂”买来的那批火药,全都绑在这块巨石上。

  他们若是向两旁闪避,此刻纵然没有被炸成碎片,也得被爆炸出的碎石打得稀烂。

  但他们现在还是完整的,这并不是侥幸,也不是运气。

  震声中,他们非但没有扭头向下来,甚至连身子都没有停顿,抓住藤枝的手一用力,脚尖向山壁上蹬,人又接着向上窜出。

  山壁峭立,高十余丈。

  他们接连三个起落,已窜了上去,直到这时,爆炸的声音还在山谷回响,碎石也刚刚象雨点般落入池水里。

  山壁上是个平台般的斜坡,“三个人正探着头向下看,其中一人正是丁干。

  他发现小武和高立忽然出现在山壁上时,脸上的表情,就如忽然被人掴了一巴掌。

  高立冷冷地看着他。

  小武却笑了笑,说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没有死。”

  丁干深深呼吸一次,神色也恢复冷静,冷冷道:“想不到你也也没有死。”

  小武道:“就凭你们三个人,要杀我们只怕还不容易。”

  丁干铁青着脸,不能不承认。

  小武道:“但我们若要杀你?你看容易不容易?”

  丁干道:“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小武道:“因为你要杀我们。”

  丁干道:“你们自己知道,要杀你们的并不是我。”

  小武点点头,也不能不承认。

  丁干道:“杀人既然是我们的职业,我们就不能无缘无故杀人。”

  小武道:“的确不能。”

  他转脸去看丁干旁边的两个人。

  这两人脸色蜡黄,满面病容,一双手却黝黑如铁。

  小武道:“想不到鹰爪队下的高手,居然也加入了七月十五。”

  这人冷笑道:“阁下好眼力。”

  小武道:“这一次想必是两位第一次出手,当然是不肯空手而回的了。”

  丁干道:“他们本就不会空手而回的。”

  他一双手本来抱在胸前,现在还是没有动。

  但忽然间,两柄弯刀已割入了这两人的咽喉,割得很深。

  没有惊呼,也没有挣扎,两个人忽然像是两块木头跌下山。

  丁干这才拍了拍手,淡淡道:“因为他们根本就回不去。”

  高立看着他,脸上全无表情。

  小武道:“他们一死,你就可以回去了。”

  丁干道:“杀了你们,我也可以回去,但杀他们比杀你们容易。”

  小武道:“他们至少不会防备你。”

  丁干道:“所以我选对了。”

  小武道:“他们却选错了!”

  丁干道:“哦。”

  小武道:“他们本不该跟你来的。”

  丁干道:“我还要活下去。”

  小武道:“你能活得下去。”

  丁干道:“他们既已死了,就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小武道:“所以你回去之后,随便怎么说都已没关系。”

  丁干道:“不过,我早已说过,绝不会无缘无故杀人的。”

  小武道:“你怎知我们会放你走?”

  丁干道:“因为你们杀了我,也没好处。”

  小武道:“哦!”

  丁于道:“我既已杀了他们,当然绝不会再泄露你们的行踪,否则七月十五日也一样饶不了我。”

  小武道:“不杀你又有什么好处?”

  丁干道:“我可以替你们将这两人毁尸灭迹,也可以回去说,你们根本没走这条路。”

  小武道:“你想得倒很周到。”

  丁于道:“干这行我已干了十年,若是想得不周到,怎么还能活着。”

  他死灰色的眼睛里,竟也露出一丝凄凉悲痛之色。

  世上很多人都在活着,但大多数人都不满足,有些人想要更多的财富,有些人想要更多的权力。

  可是在他们这些人说来,只要能活着,就已不容易。

  小武忽然叹息一声,道:“只要为了活着,你什么事都肯做!”

  丁干惊惶地点了点头,道:“是的,我什么都肯做。”

  小武道:“好,我放你走。”

  丁干一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就走。

  小武笑笑道:“等一等。”

  丁干就等。

  小武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走。”

  丁干摇摇头。

  小武道:“只因为你已不是个活人,你已经早就死了!”

  丁干已走了,高立象石头般站着,动也不动。

  然后他突然弯下腰来呕吐。

  小武看着他,等他吐完了,才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怕自己以后也会跟他一样。”

  高立脸上还带着痛苦之色,道:“也许我现在已经跟他一样。

  小武道:“你不同。”

  高立道:“但我若在这种情况下,说不定也会这么样做。”

  他用力握紧双拳,一字字道:“因为我也要活下去,非活下去不可。”

  小武道:“你怕死?”

  高立道:“我不怕死,可是我要活着。”小武道:“为了你那个女人活着?”

  高立突然转过头,去看天上的白云。

  小武看不见他的脸,但却可以看见他的手在发抖。

  过了很久,高立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想不到他们居然会追到这里来,而且这么快就追来了。”

  小武道:“你以前没有到这里来过?”

  高立道:“我来过,双双就住在这附近。”

  小武道:“双双?”

  高立道:“双双就是我的女人。”

  小武道:“你既已来过,这次就不该来,他们说不定也知道双的家在什么地方。”

  高立道:“也许。”

  小武道:“他们说不定已在那里布下了陷阱,正在等着你去。”

  高立道:“也许。”

  小武道:“可是你还是要去?”

  高立道:“一定要去。”

  小武道:“明知是陷饼也要跳下去。”

  高立道:“更要跳下去。”

  小武道:“为什么?”

  高立道:“因为我不能让双双一个人留在陷阱里。”

  小武不说话了,已不能再说。

  他忽然发觉这冷漠无情的刽子手,对双双竟有种令人完全想不到的感情。

  她当,然是个值得他这么做的女人。

  高立忽然转过头,凝视着他,道:“我去,你可以不必去。”

  小武点点头,道:“我的确可以不必去。”

  高立拍了拍他的肩,也不再说什么——也不能再说什么。

  可是他走的时候,小武却在后面跟着。

  他眼睛亮了,却故意板着脸,道:“你不必去,为什么又要去?”

  小武笑了笑,道:“我虽然不喜欢一个人往陷阱里跳,但若有朋友陪着,随便往哪里跳都没关系了。”

第三章 双双

  (一)

  又是黄昏。

  远山在夕阳中由翠绿变为青灰,泉水流到这里,也渐渐慢了。

  风的气息却更芬芳,因为鲜花就开在山坡上,五色缤纷的鲜花静悄悄地拥抱着一户人家。

  小桥。流水。这小小的人家就在流水前,山坡下。

  院子里也种着花。

  一个白发苍苍、身材魁伟的老人,正在院子里劈柴。"他只有一只手。

  但是他这只手却十分灵敏、十分有力。

  他用脚尖踢过木头,一样手,巨斧轻轻落下,"喀嚓"一响,木头就分成两半。

  他的眸子就象是远山一样,是青灰色的,遥远、冷淡。

  也许只有经历过无数年丰富生活的人,眼睛才会如此遥远,如此冷淡。

  小武和高立走了进来。

  他们的脚步很轻,但老人还是立刻回过头。

  他看见了高立。

  但是他眸子里还是全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高立走过去,他就慢慢地放下斧头。

  然后他突然跪下去,向高立跪下去,就象奴才看见主人那么样跪下去。

  但是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也没有说一个字。

  高立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两个人就象是在扮着一幕无声的哑剧。只可惜谁也不知道剧中的含意。

  小武也只有木头人般站在那里,幸好就在这时,屋子里传出了声音。

  是温柔而妩媚的声音,是少女的声音。

  双双。

  她在屋子里柔声轻哼:"我知道一定是你回来,我知道。"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欢喜和柔情。

  高立听到这声音,眼睛里也立刻露出一种无法描叙的柔情。

  小武几乎看得痴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也说不出有多么想看看这个女人。

  "她当然是值得男人为她做任何事的。"

  老人又回过头,开始劈柴,"喀嗓"一声,一根柴又被劈成两半。

  她并没有出来。

  小武已跟着高立走进了屋子。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得比平时快。

  "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人?究竟有多美?"

  客厅里打扫得很干净,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旁边有扇小门,门上垂着竹帘。

  她声音又从门里传出来。

  "你带了客人口来?"她居然能听出他们的脚步声。

  高立的声音也变得非常温柔,"不是客人,是个好朋友。""那未你为什么不请他进来?"

  高立拍了拍小武的肩,微笑着道:"她要我们进去,我们就进去。"小武道:"是,我们进去。"

  这句话说得毫无意义,因为他心里正在想着别的事。

  然后他就跟着走了进去。

  然后他的思想立刻全都停止,以至连心跳都似已停止。

  他终于看见了双双——这第一眼的印象,他确信自己永生都难以忘记。

  双双斜倚在床上,一双拉着薄薄的被单的手,比被单还白,白得似已接近透明。

  她的手臂细而纤弱,就象是个孩子,甚至比孩子还要瘦小。

  她的眼睛很大,但却灰蒙蒙的全无光彩。

  她的脸更奇怪。

  没有人能形容出她的脸是什么模样,甚至没有人能想象。

  那并不是丑陋,也没有残缺,却象是一个拙劣工匠所制造出的美人面具,一个做得扭曲变了形的美人面具。

  这个可以令高立不惜为她牺牲一切的美人,不但是个发育不全的畸形儿,而且还是个瞎子。

  屋子里摆满了鲜花,堆满了各式各样制作精巧的木偶和玩具。

  精巧的东西,当然都是昂贵的。

  花刚摘下,鲜艳而芬芳,更衬得这屋子的主人可怜而又可笑。

  但是她自己的脸上,却完全没有自怜自卑的神色,反而充满了欢乐和自信。

  这种表情竟正和一个真正的美人完全一样。因为她知道世界的所有的男人都在偷偷地仰慕她。

  小武完全怔住。

  高立却已张开双臂,迎了上去,轻轻搂住了她,柔声道:"我的美人,我的公主,你知不知道我想你已经想得快疯了。"这种话简直说得肉麻已极,几乎肉麻得令人要作呕。

  但双双脸上的光辉却更明亮了,她抬起小手,轻轻拍着他的头。

  看她对他的态度,就好象拿他当做个孩子。

  高立也好象真的成了个孩子,好象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挨她打更愉快的事。

  双双吃吃笑道:"你这个小扯谎精,你若真想我,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高立故意叹了口气,道:"我当然也想旱点回来,可惜我还想多赚点钱,回来给我的小公主买好东西吃、好东西玩呀。"双双道:"真的?"

  高立道:"当然是真的,你要不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双双又笑了,道:"我还以为你被外面的野女人迷晕了头哩。"高立叫了起来,道:"我会在外面找野女人?世上还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我的小公主!"双双笑得更愉快,却故意摇着头,道:"我不信,外面一定还有比我更漂亮的女人。"高立断然道:"没有,绝对没有。"

  他眨了眨眼,忽又接着道:"我本来听说皇城里也有个公主很美,但后来我自己一看,才知她连你一半都比不上。"双双静静地听着,甜甜地笑着,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亲。

  高立立刻好象开心得要晕倒。

  一个昂藏七尺的男子汉;一个畸形的小瞎子,两个人居然在一起打情骂俏,肉麻当有趣。

  这种情况非但可笑,简直滑稽。

  但小武心里却一点可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觉得心里又酸又苦。

  他只觉得想哭。

  高立已从身上解下一条陈!日的皮褡裢,倒出了二三十锭金子,倒在床上。

  他拉着双双的小手,轻摸着这些金子,脸上的表情又得意、又骄做,道:"这都是我这几个月赚来的,又可以替我们的小公主买好多东西了。"双双道:"真是你赚来的?"

  高立大声道:,"当然,为了你,我绝不会去偷,更不会去抢。

  双双的神色更温柔,抬起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我有你这么样一个男人,我真,我真为你而骄做。"高立凝视着她,苍白、憔悴、冷漠的脸忽然也露出种说不出的欢愉幸福之色。在外面所受的委曲和打击,现在早已全部忘得干干净净了。

  小武从未看过这种表情,也从未想到会在他脸上看见这种表情。

  到了这里,他就好象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双双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显然也已感觉得到。

  所以她自己也是完全幸福而满足的。

  你们能说他们不配么?

  小武忽然也觉得她很美了。

  一个女人只要能使她的男人幸福欢愉,其他纵然有些缺陷,那又能算得了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双双忽然红起脸一笑,道"你刚才不是说带了个朋友回来吗?""高立也笑了道:"你看,我一看见你,立刻就晕了头,连朋友都忘了。"双双道:"你在别人面前也这么说,不怕别人笑话。"高立道:"他怎么会笑话我们,这小子现在一定嫉妒我嫉妒得要命!"他看着小武,目中充满了祈求之色。

  小武叹了口气道:"你总在我面前说,你的小公主是世上第一美人,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骗人精。"高立脸色立刻变了,拼命挤眼,道:"我哪点儿骗了你?"小武道:"世上哪里有象她那样的美人?她简直是天上的仙子。"高立笑了。

  双双也笑了。

  小武用拳头轻打高立的肩,笑道:"老实说,我真羡慕你这混小子,你哪点儿配得上她。"高立故意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实在配不上她,只可惜她偏偏要喜欢我。"双双吃吃笑道:"你们看这个人,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了。"高立道:"我是跟这小子学的。"

  三个人同时大笑,小武忽然也发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样开心过。

  双双睡得很早,吃完了饭,是高立扶她上床的,还替她盖好了被。

  她就象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样样事都需要别人照顾。

  可是她却能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现在星已升起。

  高立和小武铺了张草席在花丛间,静静地躺在星空下。

  夜凉如水。

  星空遥远而辉煌。

  小武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说的不错,她的确是个奇妙的女人。"高立没有说话。

  小武道:"她的外貌也许并不美,可是她的心却很美,也许比世界上大多数美人都美丽得多!"高立还是没有说话。

  小武道:"我本来一直在奇怪,象你这样的人,为什么是个小气鬼,现在我才明白了。"他叹息着,接着道:"为了她这样的女人,你无论怎么做都是值得的。"高立忽然道:"也许我并不是为了她。"

  小武道:"你不是?"

  高立也叹了口气,道:"我若说得光明堂皇些,当然可以说是为了她,可是我自己心里明白,我这么样为的是自己。"小武道:"哦!"

  高立道:"因为我只在这里的时候,心里才会觉得平静快乐。所以……"他慢慢的接着道:"我每隔一段时候,都一定要回来一次,住几天,否则我只觉早已倒了下去,早已发了疯。"——人也象机械一样,每隔一段时候,都要回厂去保养保养,加油的。

  小武当然懂得这意思。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问道:"你怎么遇见她的?"高立道:"她是个孤儿。"

  小武道:"她的父母呢?"

  高立道:"已经死了,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接着道:"他们只有她一个女儿,为了不让她伤心,从小就说她是世上最美的孩子,她……她自己当然也看不见自己。"看不见自己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也看不见别人。

  就因为她看不见别人,所以才不能将自己跟别人比较。

  小武长长叹息着,黯然道:"她是个瞎子,这本是她的不幸。从这一点看,这反而是她的运气。"幸福与不幸之间的距离,恐怕本来就很微妙。

  高立道:"有一次我受了很重的伤,无意间来到这里,那时她父母还没有死,他们为我疗伤,日日夜夜地照顾我,从没有盘问过我的来历,也从没有将我当做歹徒。"小武道:"所以你以后就常常来?"

  高立道:"那时我已将这里当做我自己的家,到了年节时,无论我在哪里,总要想法子赶着回来的。"小武道:"我了解你这种心情。"

  他脸上也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痛苦之色,这个看来很开朗的少年,心里也有很多不可与外人道出的痛苦和秘密。

  高立道:"后来……后来她的父母死了,临终以前,将他们唯一的女儿交托给我,他们并不希望我娶她,只不过希望我能象妹妹般看待她。"小武道:"可是你娶了她?"

  高立道:"现在还没有,但以后——以后我一定会娶她的。"小武道:"为了报恩?"

  高立道:"不是。"

  小武道:"你真的爱她?"

  高立迟疑着,缓缓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我只知道……只知道她可以使我快乐,可以使我党得自己还是个人。"小武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娶她?"

  高立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想不想喝我们的喜酒?"小武道:"当然想。"

  高立坐了起来,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你肯不肯在这里多留几天/小武道:"反正我也已无处可去。"

  高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好,我一定请你喝喜酒。"小武跳了起来,用力拍拍他的肩道:"我一定等着喝你的喜酒。"高立道:"我明天就跟大象去准备。"

  小武道:"大象?"

  高立道:"大象就是刚才替我们做饭的那个独臂老人。"小武道:"他一一他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高立笑得仿佛很神秘,道,"你看呢?"

  小武道:"我看他一定是个怪人,而且一定有段很不平凡的历史。"高立道:"你看过他用斧头没有?"

  小武道:"看过。"

  高立道:"你觉得他手上的功夫如何?"

  小武道:"好象并不在你我之下。"

  高立道:"你的眼光果然不错。"

  小武道:"他究竟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为什么对你特别尊敬?"高立又笑了笑,道:"这些事你以后也许会慢慢知道的。"小武道:"你现在为什么不告诉我?"

  高立道:"因为我答应过他,绝不将他的事告诉任何人。"小武道:"可是我……"

  这句话没有说完,他身子突然腾空而起,箭一般向山坡里的一丛月季花里窜了过去。

  他的身法轻巧而优美,而且非常特殊。

  花丛中仿佛有人低声道:"好轻功,果然不愧为名门之子。"小武的脸色变了变,低叱问道:"阁下是什么人?"喝声中,他已窜入花丛,正是刚才那人声发出来的地方。

  他没有看见任何人。

  花丛里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

  星月在天,夜色深沉。

  高立也赶了过来,皱眉道:"是不是七月十五的人又追到这里来了?"小武道:"只怕不是。"

  高立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小武没有回答。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仿佛有些惊讶,又仿佛有些恐惧。

  既然他算准不是组织中的人追来,又为什么要恐惧?

  高立虽然想不通,也没有再问。

  他知道小武若是不愿说出一件事,无论谁也问不出来的。

  高武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大象呢?"

  高立道:"只怕已睡了!"

  小武道:"睡在哪里?"

  高立道:"你想找他?"

  小武勉强笑了笑,道:"我……我能不能去找他聊聊?"高立笑了笑,道:"你难道看不出他是个很不喜欢聊天的人?"小武目光闪动着,目中的神色更奇特,缓缓道:"也许他喜欢跟我聊天呢。"高立凝视着他,过了很久,终于点点头,道:"也许,这肚上奇怪的事本来就多得很。"(二)

  大象并没有睡。

  他开门的时候,脚上还穿着鞋子,眼睛里也丝毫没有睡意。

  没有睡意,也没有表情。

  他无论看着什么人,都好象在看着一块木头。

  高立笑了笑,道:"你还没有睡?"

  大象道:"睡着了的人不会开门。"

  他说话很慢、很生硬,仿佛已很久没有说过话,已不习惯说话。

  高立显得很惊讶,仿佛已有根久没有听到过他说话。

  屋子里很简陋,除了生命上必需之物外,什么别的东西都没有。

  他过的简直是种苦行僧的生活。

  小武只觉得这里恰巧和双双的屋里成了个极鲜明的对比,就象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魁伟、健壮、坚强、冷酷的独臂老人,也和双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若没有非常特别的原因,这么样两个人是绝不会生活在一起的。

  大象已经拉开张用木板钉成的凳子,说道:"坐。"屋里一共只有这么样一张凳子,所以小武和高立都没有坐。

  小武站在门口,眼直勾勾地看着这老人,忽然道:"你以前见过我?"大象摇摇头。

  小武道:"可是你认得我!"

  大象又摇摇头。

  高立看看他,又看看小武,笑道:"他既未见过你,怎么会认得你!"小武道:"因为他认得我的轻功身法。"

  高立道:"你的轻功身法难道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小武道:"有。"

  高立道:"我怎么看不出?"

  小武道:"因为你年纪太轻。"

  高立道:"你难道已经很老了。"

  小武笑了笑,只笑了笑。

  高立又问道:"就算你轻功身法和别人不同,他也没看过。"小武道:"他看过。"

  高立道:"几时看过的?"

  小武道:"刚才。"

  高立道:"刚才?"

  小武又笑了笑,什么话都没有说,眼睛却在看着大象脚上的鞋。

  鞋子上的泥还没有干透。

  最近的天气一直很好,只有花畦的泥是湿的,因为每天黄昏后大象都去浇花。

  但若是黄昏时踩到的泥,现在就应该早已干透了。

  高立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立刻明白刚才躲在月季花丛中的人就是他。

  "是你?"

  大象并没有否认。

  高立道:"你真的认得他?"

  大象也没有否认。

  高立道:"他是谁?你怎么认得他的。"

  大象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转过头,冷冷地看着小武,道:"你为什么还不回去?"小武脸色仿佛又变了变,道:"回去?回到哪里去?"大象道:"回你的家。"

  小武并没有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

  他反而问:"我为什么要回去!"

  大象道:"因为你非回去不可。"

  小武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大象道:"因为你父亲只有你这么样一个儿子。"小武身子突然僵硬,就象是突然被一根钉子钉在地上。

  他眼睛盯着这老人,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不是大象。"高立悠然说道,"他当然不是大象,他是一个人。"小武不理他,还是盯着这老人,道:"你是邯郸金开甲!"老人面上还是没有表情。

  高立却已忍不住失声道:"金开甲?大雷神金开甲?"小武道:"不错!"

  他淡淡地笑了笑,接着道:"你刚才不肯告诉我他的来历,只因为你根本也不知道他是谁。"高立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确不知道他就是大雷神。"小武道:"除了金老前辈外,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将斧头运用得那么巧妙?"金开甲突然冷冷他说道:"只可惜你年纪也太轻,还没有见过二十年前的风雷神斧,是什么样子。"小武道:"可是我听说过。"

  金开甲道:"你当然听说过,有耳朵的人都听说过。"他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言词间却已显露出一种慑人的霸气。

  小武淡淡道:"但是我却没有想到过,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大雷神,竟会躲在这里替人家劈柴!"这句话里仿佛有刺。

  金开甲脸上突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也象是突然被根钉子钉住。

  过了很久,他才一字字缓缓道:"那当然要多谢你们家的人这句话里也仿佛有刺。

  小武道:"你只怕从来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看见我。"金开甲道:"的确没有!"

  小武冷笑道:"就在十年前,大雷神还号称天下武功第一,今天见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金开甲道:"我不杀你。"

  小武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因为你是我救命恩人的朋友!"

  小武道:"谁是你的救命恩人。"

  高立突然道:"我。"

  小武很惊奇,道:"你?你救了大雷神?"

  高立苦笑道:"我并没有想到我救的是天下第一武林高手!"金开甲冷冷道:"那时我已不是天下第一武林高手,否则又怎会被那几个竖子所欺。"他冷漠的眼睛里突又露出一丝愤怒之色,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自从泰山一役,伤在你父亲手里之后,我就已不再是天下武林第一高手。"小武道:"他破了你的重楼飞血?"

  金开甲道:"没有,没有人能够破得了重楼飞血。"小武道:"他虽然断了你一只手,但你还剩下一只有手。"金开甲冷笑道:"你毕竟年纪太轻,竟不知大雷神用的是左手斧。"小武怔住。

  过了很久,他突又问道:"你在这里天天劈柴,为的就是要练右手斧?"金开甲道:"你不笨!"

  小武道:"你已练了多久?"

  金开甲道:"五年。"

  小武道:"现在你右手是否能和左手同样灵巧?"金开甲闭上嘴,拒绝回答。

  没人会将自己的武功虚实,告诉自己的仇家的。

  高立叹了口气,道:"难怪你冬天劈柴,夏天也劈柴,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他转向小武,笑了笑,道:"现在我总算也知道你是谁了。"小武道:"哦!"

  高立道:"你不是姓武,你是姓秋,叫做秋凤梧。"小武也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知道我的名字。"高立道:"昔年孔雀山庄秋老庄主,在泰山绝顶决斗天下第一高手大雷神,这一战连没有耳朵的人怕都听说过。"秋凤梧也不禁叹息,道:"那一战当真可以算是惊天地而位鬼神。"高立微笑道:"所以孔雀山庄的名字,我当然也听说过。"秋凤梧凝视着他,道:"秋凤梧也好,小武也好,反正都是你的朋友。"高立道:"当然是。"

  秋凤梧道:"而且永远都是。"

  他忽然转问金开甲,道,"但我们并不是朋友,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金开甲道:"当然不是。"

  秋凤梧道:"所以你若要找孔雀山庄复仇,随时都可以向我出手。"金开甲冷冷地道:"我为什么要找孔雀山庄复仇?"秋凤梧:"你不想报复?"

  金开甲道:"不想。"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那一战本是公平决斗,生死俱无怨言,何况我不过断了一只手!"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慢慢的接着道:"秋老头本可要我命的,他却只要了我一只手,我若一定要报复,是报恩,不是报仇。"秋凤梧看着他,仿佛很惊讶,又仿佛很佩服,终于长长叹了声,道:"难怪家父常说,大雷神是条了不起的男子汉,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就凭这一点,江湖中已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金开甲冷冷地道:"的确没有几个人能够比得上。"秋凤梧道:"家父虽然胜了前辈,但大雷神却还是天下第手!"金开甲道:"不是。"

  秋凤梧道:"是。因为家父并不是以武功胜了前辈,而是用暗器。"金开甲沉下了脸,厉声道:"暗器难道不是武功——你难道看不起暗器?"秋凤梧道:"我……"

  金开甲道:"刀剑是武器,暗器也是武器,我用风雷斧,他用孔雀翎,他能避开我的风雷斧,我不能避开他的孔雀翎,就是他胜了。无论准也不能说他胜的不公平,你更不能。"秋凤梧垂下头,脸上却反而现出神采,道:"是,是我错了金开甲道:"你知道错了,就该快回去。"

  秋凤梧道:"我现在还不能回去!"

  金开甲道:"为什么?"

  秋凤梧笑了笑道:"因为我还等着要喝高立的喜酒。"酒在桌上。

  每个人在心情激动之后,好象都喜欢找杯酒喝喝。

  秋风梧举杯叹道:"英雄毕竟是英雄,好象永远都不会老的,实在想不到大雷神直到今日还有那种顶天立地的豪气。"高立叹道:"但这些年来,他日子的确过得太苦,我几乎从未见他笑过。"秋凤梧笑道:"但他想到你要请我们喝喜酒时,他却笑了。"高立道:"所以这喜酒我更非请不可。"

  秋凤梧道:"我也非喝不可。"

  高立笑道:"世上可有几个人能请到大雷神和孔雀山庄的少庄主来喝他的喜酒?"秋凤梧举杯一饮而尽,突然重重放下酒杯,道:"我不是孔雀山庄的少庄主。"高立愕然道:"你不是?"

  秋凤梧道:"我不是,因为我不配。"

  他又满倾一杯,长叹道:"我只配做杀人组织中的刽子手。"高立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也想不适,你怎么会入七月十五的?"秋凤梧凝视着手里的酒杯,缓缓道:"因为我看不起孔雀翎,看不起以暗器搏来的名声,我不愿一辈子活在孔雀翎的阴影里,就像是个躲在母亲裙下的小孩子,没出息的小孩子。"高立道:"所以你想要凭你的本事,博你自己的名声。"秋凤梧点点头,苦笑道:"因为我发现江湖中尊敬孔雀山庄,并不是尊敬我们的人,而是尊敬我们的暗器,若没有孔雀翎,我们秋家的人好象就不值一文。"高立道:"没有人这么想。"

  秋凤梧道:"但我却不能不这样想,我加入七月十五,本是为了要彻底瓦解这组织,我一直在等机会。"他又叹息一声,道:"但我后来才发现,纵然能瓦解七月十五,也没有用!"高立道:"为什么?"

  秋凤梧道,"因为七月十五这组织本身,也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幕后显然还有股神秘腹强大的力量在支持它、指挥它。"高立慢慢地点了点头,脸色也变得很沉重,道:"你猜不出谁在指挥它?"秋凤梧目光闪动,道:"你已猜出了?"

  高立道:"至少已猜中七成。"

  秋凤梧道:"是谁?"

  高立迟疑着,终于慢慢他说出了三千字:"青龙会。"秋凤梧立刻用力一拍桌子,道:"不错,我猜也一定是青龙会。"高立道:"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

  秋凤梧道:"青龙会据说也有三百六十二个秘密的分舵。"高立道:"从正月初一到除夕,恰巧是三百六十五天。"秋凤梧道:"七月十五只不过是他们其中一个分舵而已。"两人突然不说话了,脸色却更沉重。

  "七月十五"组织之严密,手段之毒辣,力量之可怕,他们当么清楚得很。

  但"七月十五"却只不过是青龙会三百六十五处分舵之一。

  青龙会组织之强大可怕,也就可想而知。

  秋凤梧终于长叹道:"据说青龙老大曾经向人夸口,只要阳光能照得到的地方,就有青龙会的力量存在。"高立道:"他还说只要海未枯,石未烂,青龙会也不会毁灭。"秋凤梧握紧双拳,道:"只可惜我们连青龙会老大是谁都不知道?"高立道:"没有人知道?"

  (三)

  双双起来得很早。

  是高立扶她起床的,现在他们已到后面的山坡上摘花去了。

  他们当然要有很多话要说。昨天晚上,他们说话的机会并不多。

  秋凤梧站在院子里,享受着这深山清晨中新鲜的风和阳光。

  他本来很想去帮忙金开甲做早饭的,但却被赶了出来。

  "出去,当我做事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看。"看着这位叱咤一时的绝代高手拿着锅铲炒蛋,实在也并不是件愉快的事。那实在令人心里很不舒服。

  但金开甲自己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

  "我做这些事,只因为我喜欢做,做事可以使我的手灵巧。""武功本就是人世的,只要你肯用心,无论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一样可以锻炼你的武功。"现在秋凤梧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就好象在嚼着枚橄榄,回味无穷。

  他现在才明白金开甲为什么能成为天下武林第一高手。

  早饭已经摆在桌上,他们正在等高立和双双回来。

  金开甲又开始劈柴。

  秋凤梧静静的在旁边看着,只觉得他劈柴的动作说不出的纯熟优美。

  武学的精义是什么?

  只有四个字——专心、苦练。

  其实这四个字也同样适于世上的每一件事。

  无论你做什么,若要想出入头地,就只有专心、苦练。

  "你可知道谁是自古以来,使用斧头的第一高手?""不知道!"

  "鲁班。"

  "他只不过是个巧手的工匠而已。"

  "可是他每天都在用斧头,对于斧的性能和特质,没有人能比他知道的更多,斧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用斧就好象动用手指一样灵活。

  熟,就能生巧。

  这岂非也正是武学的精义。

  秋凤梧长长叹息,只觉得金开甲说的这些话,甚至比一部武功秘赏还有价值。

  这些也绝不是那些终日坐在庙堂上的宗主大师们,所能说得出的。

  阳光遍地,远山青翠。

  一个满头自发的老太婆,左手拄着根拐杖,右手提着个青布袱,沿着小溪蹈蹈独行,腰弯得就象是个虾米。

  秋凤梧道:"这附近还有别的人家。"

  金开甲道:"最近的也在三五里外。"

  秋凤梧不再问了,老太婆却已走到院子外,喘息着,陪着道:"两位大爷要不要买几个鸡蛋?"秋凤悟道:"鸡蛋新鲜不新鲜?"

  老太婆笑道:"当然新鲜,不信大爷你摸摸,还是热的哩。"她走进来,蹲在地上解开青布包袱。

  包袱里的鸡蛋果然又大又圆。

  老太婆拾起一枚,道:"新鲜的蛋生吃最滋补,用开水冲着。"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突听"飕"的一声,一根努箭已穿入太婆的背。

  老太婆的脸骤然扭曲,抬起头,似乎想将手里的蛋掷出、但已倒了下去。

  接着,就有个黑衣人影从山墩后窜出,三五个起落,已掠入院子,什么话都不说,一把抄起了老太婆的鸡蛋,远远掷出,落入小溪。

  只听"轰"的一声,溪水四溅。

  黑衣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险。"

  秋凤梧脸色已变了,似已连话都说不出。

  黑衣人转过脸对他勉强一笑,道:"阁下已看出这老太婆是什么人了吗?"秋凤梧摇摇头。

  黑衣人压低声音,道:"她就是七月十五派来行刺的。"秋凤语变色道:"七月十五?阁下你……"

  黑衣人道:"我……"

  他一个字刚说出,身子突也一阵扭曲,脸已变形,嘴角也流出鲜血。

  血一流出来,就变成黑的。

  金开甲脸色也变了,抛下斧头赶来。

  黑衣人已倒下,两只手捧着肚子,挣扎着道:"快……快,我身上的木瓶中有解药……"金开甲想过去拿,秋凤梧却一把拉住了他。

  黑衣人的神情更痛苦,哽声道:"求求你…快,快……再迟就来不及了。"秋凤梧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解药在你身上,你自己为何不拿?"金开甲怒道:"你难道看不出他已不能动了,我们怎能见死不救。"秋凤梧冷笑道:"他死不了的。"

  黑衣人的脸又一阵扭曲,突然箭一般从地上窜起,扬手打出了七点乌星。

  那老太婆竟也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挥手,掷出了两枚鸡蛋。

  秋凤悟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两枚蛋忽然已到了他手里,滑入他衣袖。

  老太婆凌空翻身,倒窜而出。忽然发现秋凤梧已到了她面前。

  她双拳齐出,双锋贯耳。

  但秋凤梧的手掌却已自她双拳中穿过,她的拳头还未到,秋凤悟的手掌已拍在她胸膛上。

  轻轻一拍。

  老太婆的人就象是忽然被这只手掌粘住,双臂刚刚垂下,人也不能动了。

  然后她就听到一阵骨头断裂的声音。

  金开甲用一条手臂挟住了那黑衣人,挟紧,放松,黑衣人忽然间就象是一堆泥般倒了下去,断裂的肋骨斜斜刺出,穿破了衣裳。

  鲜血慢慢的在地上散开。慢慢地渗入地中。

  金开甲凝视着,目光带着种深思之色,就仿佛这一生从未流血一样。

  老太婆不停地颤抖。

  也不知是因为秋凤梧这种奇特的掌力,还是因为那骨头碎裂的声音,她忽然恐惧得象是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

  秋凤梧一把揪住她苍苍自发,用力拉下来,带着她的脸皮一起拉了下来,就露出了另一张脸。

  一张瘦小、蜡黄、畏怯,但却十分年青的脸。

  秋凤梧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是新来的?"

  这人点点头。

  秋凤梧道:"你知道我是谁?"

  这人舔了舔发于的嘴唇,道:"我……我听说过。"秋凤梧道:"那么你就该知道,我至少有三十种法子可以让你后悔为什么要生下来。"这人勉强点了点头,脸上已无人色。

  秋凤梧道:"所以你最好还是说实活。"

  这人道:"我说……我说。"

  秋凤梧道:"你们来了几个人?"

  这人道:"六个。"

  秋凤梧道:"都是些什么人?"

  这人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秋凤梧道:"他们的人在哪里?"

  这人道:"就在山那边,等着我们……"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又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秋凤梧已转过身,没有再看一眼。

  他杀人从不再多看一眼。

  金开甲却还在凝视着地上的鲜血,突然道:"我已有六年未曾杀过人。"秋凤梧道:"六年的确已不算短。"

  金开甲道:"我十三岁时开始杀人,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杀人是件令人作呕的事。"秋凤梧叹了口气,道:"只不过那还是比被杀好些。"金开甲霍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怎知道他们是来杀你的?"秋凤梧苦笑道:"只因为我以前也做过跟他们一样的事。"金开甲还想再问,已听到双双的声音:"你以前做过什么事?…

  双双倚着高立的肩,站在阳光下。

  高立的脸色苍白而紧张,但双双脸上却带着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

  秋凤梧从未想到她看来也会变得如此美丽。

  世。[还有什么比欢愉和自信更能使一个女人变得美丽呢?

  秋凤梧正不知怎么回答她的活,双双却又在问:"我刚才好象听见你们在说杀人尸秋凤梧终于勉强笑了笑,道:"我们刚才在说故事。"双双嫣然问道:"什么故事?我最喜欢听故事了!"秋凤语道:"但这故事却不好听。"

  双双道:"为什么?"

  秋凤梧道:"因为这故事中,有人在杀人!"

  双双脸上似也有了阵阴影,凄然道:"为什么有些人总是要杀他们。"秋风梧缓缓道:"这也许只因为他们若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他们。"双双慢慢地点了点头,神色更凄凉,忽又皱眉道:"这里怎么有血腥气?"金开甲道:"我刚才杀了一只鸡。"

  住在山林中的人,家家都养鸡。

  最愚蠢的人,也不会长途跋涉,拿鸡蛋到这种地方来卖的。

  无论中了什么样的毒,从嘴角流出来的血也不可能立刻变成黑的,更不可能在毒发倒地时,还能将每个字说得很清楚。

  这并不是因为"七月十五"杀人的计划有欠周密。

  这只因定计划的人,从未到过这偏僻的山林里,只因来的那个人,还是第一次参加杀人的行动。

  而他们遇着的偏偏是经验丰富的老手。

  何况这次行动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失败。

  后面还有四个人。

  真正可怕的是这四个人。

  (四)

  饭总要吃的,秋凤梧反而吃得特别多。

  这一顿饭吃过后,下一顿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吃。

  他希望高立也多吃些。

  但高立却一直在看着双双,目中充满了忧虑之色。

  他显然有根多话要问秋凤梧,却又不能在双双面前间出来。

  饭桌上只有双双是愉快的。

  知道得越少,烦恼忧虑就越少,所以有时候无知反而是幸福。

  双双忽然道:"今天你们怎么不喝酒?"

  秋凤梧勉强笑道:"只有真正的酒鬼,白天才喝酒。"双双道:"你们还不是真正的酒鬼?"

  秋凤梧道:"幸好还不是。"

  双双垂下头,忽又轻轻道:"若是喜酒呢?"

  秋凤梧心里好象突然被刺了一针。

  喜酒,他们岂非本在等着喝高立的喜酒?

  他抬起头,就发现高立的手在颤抖。一张脸已苍白如纸。

  没有喜酒了。

  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血!也许是别人的血,也许是自己的血,流不尽的血。

  你手上只要沾着一点血腥,这一生就永远要在血腥中打滚。

  秋凤梧正在喝汤,只觉得这汤也又酸又腥,就好象血一样。

  双双的脸上,却己泛起了红晕,幸福而羞涩的红晕。

  她垂着头,轻轻道:"刚才……刚才他已跟我说了,他说你们也都已知道。"秋凤梧茫然道:"我们都已知道。"

  双双红着脸,嫣然道:"我以为你们一定会恭喜我们的!"秋凤梧道:"恭喜恭喜。"

  他只觉得嘴里满是苦水,吞也吞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

  他知道高立心里一定比他更苦。

  双双道:"既然有事值得恭喜,你们为什么不喝杯酒呢?"高立忽然站起来,道:"谁说我们不喝酒,我去拿酒去。"双双嫣然道:"今天我也想喝一点,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高立道:"我也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他虽已站起来,但身子却似已僵硬。

  院子里的尸身还没有埋葬,正在阳光下逐渐干瘪萎缩。

  追杀他们的人已经在路上,随时随刻都可能出现。

  她平静幸福的生活,眼见就要毁灭,连生命都可能毁灭。

  可是她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高立只觉得面颊冰冷,眼泪已沿着面颊,慢慢地流了下来……

  秋凤梧实在不忍再看高立面上的表情,也不忍再看双双。

  他生怕看了之后,自己也会哭。

  金开甲一直在扒饭,一口一口咽下去,忽然放下筷子站起来道:"我出去一趟。"秋凤梧道:"到哪里去?"

  其实他根本不必问的。

  他当然知道金开甲是要大力他们挡住那些人。

  金开甲道:"我出去走走。"

  秋凤梧道:"我们一起去。"

  双双道:"你们要出去,酒还没有喝哩。"

  秋凤梧勉强笑道:"酒可以等我们回来再喝,我们去找些新鲜竹笋来烧鸡。""

  高立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你们不必去了,竹笋已在院子里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出奇。

  平静得可怕。

  秋凤梧回过头,一颗心也立刻沉了下去。

  四个人已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五)

  阳光灿烂,百花齐放。

  多么好的天气。

  第一个人慢慢地走进来,四面看了一眼,喃喃道:"好地方,是好地方。"这人的脸很长,就象马的脸,脸上长满了了粒粒豌豆般的疙瘩,眼睛里布满血丝。

  有些人天生就带着种凶相,他就是这种人!

  院子里有个树桩。

  他慢慢地坐下来,"呛"的,拔出一柄沉重的鬼头刀。

  他就用这把刀开始修他的指甲。

  三十六斤重的鬼头刀,在他手里,轻得就像是柳叶一样。

  高立认得他。

  他叫毛战!

  "七月十五"这组织中,杀人最多的就是他。

  他每次杀人时都已接近疯狂,一看到血,就完全疯狂。

  若不是因为他已经到滇境去杀人,上次刺杀百里长青的行动,一定也有他。

  第二个人慢慢地走进来,也四面看了一眼,道:"好地方,能死在这地方真不错。"这人的脸是惨青色的,看不见肉,鼻如鹰钩,眼睛也好象专吃死尸的兀鹰一样。

  他手里提着柄丧门剑,剑光也象他的脸一样,闪着惨青色的光。

  他看来并没有毛战凶恶,但却更阴沉——阴沉有时比凶恶更可怕。

  院子里有棵熔树。

  他一走进来,就在树荫下躺了下去,因为他一向最憎恶阳光。

  高立不认得他,却认得他的剑。

  "阴魂剑"麻锋。

  "七月十五"早已在吸收这个人,而且花了不少代价,他当然是值得的。

  他从不轻易杀人,甚至很少出手。

  可是他要杀的人,都已进了棺材。

  他杀人时从不愿有人在旁边看着,因为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他用的法子太残酷。

  "你若要杀一个人,就得要他变做鬼之后,都不敢找你报复!"第三个人高大得已有些臃肿,但脚步很轻,比猫还轻。

  高立当然也认得他。

  这人竟是丁干。

  他慢慢地走进来,四面看了一眼,悠然道:"好地方,真个好地方,能在这地方等死,福气真不错。"他也坐下来,用手里的弯刀修胡子。

  他跟毛战本是死党,一举一动都在有意无意问模仿着毛战。

  若说他这人还有个朋友,就是毛战。

  第四个看来很斯文,很和气,白白净净的脸,胡于修饰得干净而整齐。

  他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进来,不但脸带着微笑,眼睛也是笑眯眯地。

  他没有说话,身上也没有兵器。

  他看来就像是个特地来拜访朋友的秀才。

  但高立和秋凤梧看见这个人,却忽然觉得有阵寒意自足底升起。好像这人比毛战、麻锋、丁干加起来还要可怕很多。

  因为他们认得他。他就是。"七月十五"这组织的首领,"幽冥才子"西门玉!

  高立在这组织已逾三年,但却从来未见过西门王亲自出手。

  据说他杀人很慢,非常慢。

  据说他有一次杀一个人竟杀了两天。

  据说两天后这人断气时,谁也认不出他曾经是个人了。

  但这些当然只不过是传说,相信的人并不多。

  因为他实在太斯文,太秀才气,而且文质彬彬,温柔有礼。

  象这么样一个斯文人,怎么会杀人呢?

  现在他还笑眯眯地站在院子里等,既不着急,也没有发脾气象就是要他再等三天三夜也没关系。

  但高立和秋凤梧却知道现在他们己到了非出去不可的时候:

  他们对望了一眼。

  秋凤梧悄悄地从墙上抽下了他的剑。

  高立慢慢地从墙角抄起他的枪。

  双双忽然道:"外面又有人来了,是不是你请来喝喜酒的朋友?"高立咬了咬牙,道:"他们不是朋友!"

  双双道:"不是朋友,是什么人?"

  高立道:"是强盗。"

  双双脸色变了,仿佛立刻就要晕倒。

  高立心里又是一阵酸楚,柔声道:"我叫大象扶你回房去歇一歇。"我很快就会将强盗赶跑的。"双双道:"真的很快?"

  高立道:"真的!"

  他勉强忍耐着,不让泪流下。

  他只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骗她。

  也许这真是最后一次了。

  (六)

  毛战还在修指甲,丁干还在修胡子,麻锋躺在树荫下,更连头都没有抬起。

  在他们眼中,"小武"和高立己只不过是两个死人。

  但西门玉却迎了上去,笑容温柔而亲切,微笑道:"你们这两天辛苦了?"秋凤梧居然也笑了笑,道:"还好。"

  西门玉道:"昨天睡得好不好?"

  秋凤梧道:"我们倒还睡得着,吃得饱。"

  西门玉又笑了,道:"能吃得睡得就是福气,上次我给你们的银子,你们花光了吗?"秋凤梧道:"还有一点。"

  西门玉笑道:"当然还有,我早就听说百里长青是个很大方的人。"秋凤梧道:"不错,他给了我们每个人五万两,想不到救人比杀人赚的钱还多。"西门玉点点头,道:"这倒是提醒了我,我以后只怕也要改行了。"秋凤梧道:"现在呢!"

  西门玉微笑着说道:"现在我还想免费杀几个人。"秋凤梧叹了口气,道:"我本该也免费杀个人的,只可惜他的皮太厚了,我也免得费气力。"西门玉道:"你是说丁干?"

  秋凤梧道:"我只奇怪皮这么厚的人,胡子是怎么长出来的。"西门玉道:"他的确厚颜、无耻,而且还杀了两个伙伴,你猜我要怎么样对付他?"秋凤梧道:"猜不出!"

  西门玉道:"我准备赏给他五百两银子,因为他总算活着回去将你们的行踪告诉了我。"他笑了笑,悠然道:"你看,我赏罚是不是一向公平得很?"秋凤梧道:"的确公平得很。"

  西门玉忽然又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现在陪我聊天,不过是在等机会杀我,我始终认为你是最懂得怎么样杀一个人。所以我实在替你可惜!"秋凤梧道:"你还知道什么?"

  西门玉道:"我也知道你们一定会在这里等着我的。"秋凤梧道:"为什么?"

  西门玉道:"因为带着个女人走路,总是不大方便,这女人偏偏又丢不下的。"他忽然向高立笑了笑,道:"你说对不对?"

  高立冷冷道:"对极了。"

  西门玉微笑道:"久闻嫂夫人是位天仙般的美人,你为什么不请出来让我们见见?"高立道:"她只见人,不见你们这种……"

  他身子突然僵硬,声音立刻嘶哑。

  因为他已听到双双的脚步声。

  双双已挣扎着,走了出来,正在不停地喘息。

  每个人的眼睛都突然睁大了,就像是突然看见一个有三条腿的人。

  毛战突然大笑,道:"你们看见了没有,这就是高立的女人!"丁干大笑道:"这是个女人么?这简直是个妖怪,不折不扣的妖怪。"毛战道:"若果谁要娶这种妖怪,我情愿去做和尚,情愿一头撞死!"高立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变形。

  他不敢再回头去看双双。

  他突然像一条负伤的野兽般冲了出去——

  他宁可死,宁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愿让双双受到这种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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