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黄逸
“河道治理工程一直是历朝历代的重点,却鲜少有关注到这块儿的影视作品,在中国治河史上有不少名人志士,都应该值得被人记得……”电视剧《天下长河》引起观众好评,豆瓣评分达8.2,有网友写下了这样的短评。
《天下长河》讲述了清前期靳辅、陈潢治黄河的事迹,既呈现了艰苦奋斗、深入一线、科学办事之难,也揭露了腐朽的封建制度下,帝王术、朝堂政争和迂腐观念毁事之易,被赞为“历史剧低潮的回勇之作”。
《天下长河》是文艺作品,并非正史。“靳辅治河”有成绩,但后代争议亦多。
《鸿雪因缘图记》中的“中河移塘”,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靳辅建议于宿迁、桃源、清河三县黄河北岸堤内开新河,谓之中河(亦即中运河)。
从结果看,靳辅主张的“束水冲沙”(收窄河道,用水的冲力带走河床泥沙)是失败的,“减水坝”后来也出现了种种问题。靳辅算不算清官,亦属悬案。
《天下长河》为突出靳辅、陈潢,将名臣于振甲(即于成龙)写成食古不化的冬烘,指陈潢、高士奇、徐乾学是结拜兄弟,将徐乾学刻画得猥琐不堪,称陈潢死在狱中(陈潢未及入狱已病死)……均非史实。
在细节上,《天下长河》也不够严谨,如:翰林院中人集体打养生太极拳(太极拳一词出现在光绪时期,清末才“传习者颇众”),康熙频频微服私访,徐乾学成了“索党”(徐乾学属明珠党)……
《天下长河》能火,可能是迎合了观众们对清朝的刻板印象,即复杂多变的政争,黑白分明的派系;一事不成,必然有贪官,一事能成,必因主事者手上有老茧、家中无余粮。这种刻板印象不利于正确认识历史。
康熙为何要治河
“天下之事三大虞,一河二路三官吏。”历代皆以治河为大政。
康熙曾说:“朕自听政以来,以三藩及河务、漕运为三大事,夙夜廑(同勤)念,曾书而悬之宫中柱上(电视剧误成贴于墙上)。”
明清长期战争,河防废弛,“官窜夫逃,无人防守,伏秋汛涨”。清顺治时,黄河年年决口。康熙元年到康熙十六年(1662—1678年),黄河共决口67次(不同学者统计数字不同,《清史稿》记为46次)。五易河督,均无成绩,特别是康熙十五年(1677年)夏,黄河堤防再崩34处,缺口300余丈,“扬属皆被水,漂溺无算”,迫使康熙下决心彻底治理黄河,将水利经费从三十万金增至三百万金。
当时治河的主要困难在:
其一,黄河含沙量高,抬高河床,下河七州县(即江苏省宝应、高邮、盐城等县)一段成“地上悬河”,遇雨则溢。
其二,大运河水源不足,需引黄河水,致运河淤塞,漕运艰难。
其三,大运河借用了黄河的180里河道,浪高水急,风险大。
问题源于南宋时黄河第四次改道,主流夺淮河河道入黄海(支流从山东入渤海),黄河水多沙多,一到汛期,淮河沿岸即成泽国。“大明治水第一人”潘季驯提出“束水攻沙”,即收窄河道,利用水的冲力带走泥沙,以清淤防洪,被称为“潘法”。
“潘法”并不科学,因时人不知测含沙量等,被冲走的泥沙在下游淤成三角洲,延缓流速,只需几十年,水灾便卷土重来,但那时已无人追责,“潘法”被认为是最佳办法。康熙派靳辅当总河,正因靳辅遵奉“潘法”。
靳辅可能也受过贿
靳辅是康熙朝12位总河中成就最高者。
靳辅是汉八旗中镶黄旗人,父靳应选在顺治元年(1644年)“从龙入关”,官至通政使司右参议(五品)。顺治九年(1652年),19岁的靳辅从官学生考入国史馆,任编修,此后担任过内阁中书、兵部员外郎等,康熙十年(1671年),38岁的靳辅成安徽巡抚。
康熙让靳辅当总河,源于两点:其一,吏部尚书明珠大力推荐,明珠与靳辅是八旗官学时的同学。其二,靳辅属八旗旧部,皇帝视同家人。剧中靳辅见皇帝时自称奴才,而非臣,符合当时习惯。
靳辅是否党附明珠,史无明录,但未必是清官。据《清圣祖实录》,康熙曾试探靳辅:“尔之僚属何人最为清廉?”靳辅回答:“河工浩繁,员役众多,其中赏赉激劝,使之奔走,不无费用……若古人一介不取,一介不与,远愧不能。臣自揣如此,何敢保其僚属清廉,以欺圣明。”
靳辅承认既受贿也行贿。清代制度漏洞大,无陋规寸步难行,任事者不得不腐败。康熙对此了然于胸,提问是测验靳辅诚实与否。
靳辅做事认真。被任命为总河后,经2个多月考察,“遍历河干,广咨博询,求贤才之硕画,访谙练之老成。毋论绅士兵民以及工匠夫役人等,凡有一言可取、一事可行者,臣莫不虚心采择,以期得当”。一日上八疏,提出治河方略。
靳辅治河的特点是将漕运、治淮、治黄通盘考虑,但只重下河七州县,忽略山东、河北等处。靳辅治河期间,这些地区的河患始终没解决,且靳辅很少实地勘察相关堤坝,引起康熙不满。
陈潢不是河伯转世
电视剧中,靳辅、陈潢为勘探河源,到了星宿海(今属青海省玛多县),此处不合史实。
误会源于陈潢死后,同乡兼友人张霭生据其治河思想,写成《河防述言》(剧中称康熙题签,应是虚构),通篇体例是靳辅提问、陈潢回答,乾隆时附在靳辅的《治河方略》后出版,并加入《河防摘要》(可能是顺治时任总河的朱之锡著)与河图。后人误以为,书中河图出自靳辅、陈潢之手,其实是乾隆时所绘。
最早提出星宿海是黄河源的,是乾隆的乾清门侍卫阿弥达,他奉旨去青海考察河源,刷新了“黄河源有二”的旧观念。剧中一边安排陈潢在监狱中画他死后才有的河图,河源在星宿海;一边又让他念念有词,称“黄河源有二”,未免荒唐。
那么,陈潢真是河伯转世?恐是民间传说。
陈潢是靳辅的师爷,康熙十年(1671年)入幕,时靳辅刚接任安徽巡抚,不负责治河。靳辅过邯郸吕祖祠时,见壁上陈潢题诗,即:
四十年中公与侯,
虽然是梦也风流。
我今落魄邯郸道,
要替先生借枕头。
与剧中“愣头青”的书呆子形象相反,现实中的陈潢状貌魁梧、气宇轩昂、举止持重,当时陈潢已36岁,只比靳辅小2岁。剧中靳辅得知陈潢去世,痛苦地说:“他是如此的年轻……”可陈潢去世时已52岁。
陈潢治河,主要贡献在亲临一线、工作负责,原工程预算600万两白银,他细心节省,只用了251万两。长期扎根基层,所以陈潢“学之于水,不学之于禹”,但他并没真正突破“以经治河”的误区,凡事皆套用“潘法”。
争议重重减水坝
陈潢治河,减水坝争议最大,即“潘法”中的滚坝(并不是剧中所说的前所未有),又名分洪坝,即在河道一侧建分流设施,遇特大洪水则开坝分水,减少主坝压力。康熙颇不认同,认为“水流浸灌,多坏民田,朕心不忍”,看到它在抗洪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仍表示:“此减水坝虽有益于河工,实无补于百姓。”
黄河泥沙多,分洪后,减水坝易淤,只能再建新坝,随着河床抬高,建新坝难度加大。康熙时,一座减水坝需6万两白银,道光时已超35万两,政府财政难以负担,只好听任泛滥。
不论是潘季驯,还是靳辅、陈潢,都没考虑过从上游开始治沙,层层防护,才能解决下游淤积的问题。古人无现代科学观念,测量少、数据少,遇事凭“直觉加俗理”,很难发现问题的根本原因。面对复杂局面,只好从经典著作中找依据。陈潢反对动辄提大禹,可他自己也常拿“大禹治水”说事。
康熙一直不太信任靳辅。靳辅任总河后,第二年、第三年在大水中损失惨重,第四年还出现了决堤,未实现“三年让黄河归故道”的承诺,康熙一度想换马,最终只是让“靳辅著革职,令戴罪督修”。电视剧将决堤责任推到于成龙的头上,未免冤枉。
清朝有两个于成龙,都以清廉著称。小于成龙字振甲,即剧中的于振甲。与靳辅一样,于成龙也是汉八旗,11岁随全家“从龙入关”,后过继给伯父、名将于得水。于得水死后,于成龙恩荫入仕。
出身底层旗人,于成龙不靠科举上位,并非理学先生,剧中于振甲太过矫情。
技术之争变了味
在电视剧中,靳辅与于成龙治河理念不同,导致康熙误会,最终酿成悲剧,这也不完全符合史实。两人争议长达三年,康熙多次召开集体会议讨论,才决定采用于成龙的办法。
康熙第一次南巡时,便已提出“挑浚海口”,比于成龙早得多。于成龙方案未列预算,仍受重视。明珠认为,“其工费约用百余万两”,“若以百万帑金尝试于未必可成之工,殊为无益”,他建议康熙派人“亲至其地一看”。康熙派萨穆哈、穆成格、汤斌等确勘,结果是“彼处百姓,佥谓挑浚海口无甚利益”,康熙“沉思久之”,表示“既经众议如是,著停止”。
如剧中所说,康熙改主意,源于汤斌不经意地表示,地方也有不同意见,但未奏报上来。
康熙敏感地意识到,明珠、余国柱在蒙蔽自己,恰好言官郭琇上书弹劾靳辅,康熙便“启发”他说:“廷臣中有掣肘河务者,尔予本内曾言及否?”几天后,郭琇便上疏弹劾明珠、余国柱,甚至称余国柱是余秦桧。
郭琇当吴江知县时,本“以贪渎闻”。后上司汤斌劝郭琇走正路,郭琇退回全部赃款,并让家人用十几桶水彻底冲洗大堂,从此成了清官。弹劾明珠后,史书称他是“铁面御史”。
剧中称徐乾学、高士奇和陈潢是结拜兄弟,但高士奇比陈潢小8岁,陈潢怎会叫他二哥?高士奇升迁全靠明珠。徐乾学比高士奇大14岁,是当时文坛领袖,他的弟弟徐元文是状元,二人还是顾炎武的外甥。徐乾学官声不佳,为人贪墨,顾炎武刻意躲着他,但他不会像电视剧中那么猥琐。
悲情不应渲染
电视剧称于成龙不懂治水,其实,他任直隶巡抚时曾治卢沟河,该河泥沙多,被称为小黄河。于成龙的办法就是疏浚河道、加固河堤,此后40多年安然无事,改称永定河。
1700年,康熙表示:“靳辅治河时,河道甚好。自任王新命后,仅守靳辅成绩,并无别行效力之处。于成龙初任总河,已将靳辅所修之处,改治一二次。及至董安国,则事尽废坏不堪矣。”
整体上看,康熙最认可靳辅,他批评于成龙“短靳辅,谓减水坝不宜开”,导致河务无功。于成龙承认妄言,“今亦视(靳)辅而行。”这时靳辅已去世两年,剧中演成于成龙当面向靳辅磕头认错。
后人赞美靳辅,一是康熙将靳辅树为典型,以激励后来的河官;二是靳辅确有实绩,甚至超越了潘季驯,后代并称“潘靳”。
靳辅、陈潢坚持专业性,意外被卷入政争中,确有几分悲情,但不宜夸张。
自古能成事,离不开一个有作为的皇帝,一个脚踏实地的下属,一个专业性强的专家。可这个“铁三角”并不稳定:皇帝的目标是一家一姓,对封建时代的臣子来说,该以百姓为中心,还是以皇帝为中心,是无解的困境,太坚持专业,易被疑为不忠。
历史就是历史,不应把陈潢刻画成科学家,把靳辅刻画成车间班组长。应该学习他们的伟大人格,但也应看到,他们既无科学精神,也无科学方法,有时是用一种盲目对抗另一种盲目,姿势很对,结果却未必对。过分渲染悲情,可能会忽略对他们的批判,以为办事方法不重要,有热情、讲操守就行,这就可能走进新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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