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多人感叹山西这个地方太好了，一进山西地界，招呼来家吃饭吧，是那样的好客、那样的文雅。”
山西位于太行山之西，黄河以东，自古被称为“表里山河”。悠久的历史，独特的自然风光以及深厚的文化底蕴，使山西文化在悠久的中国五千年的文化传承中描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参天之木,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山西文化凝注着我们生生不息的根和魂。近日，“士君读书会”平台特邀著名作家、文化学者张石山老师莅临主讲。张石山先生挥洒情怀，激扬文字，为与会嘉宾和线上听众描绘呈现了山西文化与众不同的特质。
今特予节选刊发，以飨读者。
“天命之省”，这四个字，定性了山西的与众不同。全国30多个省市自治区里面，山西有它的独特性，有它了不起的地方。我们中华文明的直根，就生长发育在这个地方。
——张石山
一
山西文化不是孤立的，是整体中国文化里面最重要的一块。扭回头看一下，我们不能脱离历史。100多年以来，中国人自我践踏我们华夏文明，成为一种常态，好像是中国文化不行了，中国人不对了。
全球四大古文明，古巴比伦文明、古印度文明、古埃及文明，包括我们华夏文明，都是大河文明。古巴比伦文明发源于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流域，是欧亚大陆最发达、最早的地方；古埃及文明和尼罗河有关，古印度文明和恒河有关，我们的华夏文明就是黄河文明。而其他文明都已经断裂，只留下考古发掘。当然埃及还有金字塔，但生活在埃及的人不是当初的埃及人，说的不是当初的埃及语言，文字也不是当初的埃及文字。人类文明史上的特例和孤例，就只有中华文明没有断裂。
我们民族辉煌过，也衰落过，但我们发现一个问题就是道统，朝代消亡而我们的文化还在。任何想要在中国站住脚的统治者，最终都成为中华文明的继承者。事实证明，中华文明是全人类唯一战胜了侵略者的文明，文明反过来征服了侵略者，这是中华文明最最了不起之处。当然各国文化有各国的好处。但我们不能自惭形秽、自我菲薄，反过来说中国文化不好。
二
傅山，山西太原人，明末清初思想家
看傅山先生的书，他是山西大文化人，三百年来唯一一人，大河之北无出其右。傅山先生在《霜红龛集》里有一句话，“看古书，看文章，一双空灵眼睛，不唯不被今人瞒过，亦不被古人瞒过。”我在林鹏先生书上看到这句话时候，心有所动，我就把它刻在我脑子里。我们不能让今人瞒过，也不能让古人瞒过。
文化两个字就是要化，我们不要读死书、死读书，我们读一点书，理解成我们的思考和思想，化进来一点是一点，不能说起典籍来倒背如流，夸夸其谈，临阵对敌却胸无一策。我们共同来说中国文化、山西文化，就是要尽量去理解它。
有个故事说，一个人要周游世界，去找见一个真佛。神仙给他托梦说，碰到那个真佛的时候，样子是反穿皮袄倒穿鞋。这个人周游列国跑了若干年，疲惫不堪地回家，他的老父亲半夜里听到敲门声，给儿子开门很着急，反穿了皮袄，鞋都来不及穿，儿子这时候一看，反穿皮袄倒穿鞋，真佛呀！跪下就磕头，原来真佛就在家里。
山西的名声就是会挖煤，煤老板多，这话当然不假。都说山西人保守，我希望在座各位记住这个词，保守文化、文明，就是要保全和守卫。如果我们的文化要日新月异，中华文明早就灭绝了。恰恰就是保守，特别是我们保守的山西人，顽强地、千百年来子子孙孙无穷匮，保全了我们的文化和文明。就在我的乡土，祖祖辈辈在保全着我们的文明，这是山西人的保守。
三
尧井古柏
爱国是和某一个具体地方联系起来的，它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凡爱国者必爱自己的家乡，必爱自己的语言。我们小时候在村子里，河流山川，父老乡亲，童年印象是在这个地方。一个人首先孝敬自己的父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是孔夫子、孟夫子讲的合乎人情天理的人之情感。中国文化就是敬天法祖，我们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教，我们的宗教或者接近于宗教的那种情怀，就是敬天法祖，大地、山川、日月，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一个农耕民族，我们能不感恩这个天地山川吗？我们要祭祀，要春秋大祭。
看看我们的神仙吧！在庙里的那些神仙，关老爷、岳飞、尧舜禹都是人，都是我们的先辈，了不起的人物，给我们这个民族做了非常好的事情，建立了伟大功业。老百姓们记着他们、并且要祭祀他们。孔夫子讲祭如在，就好像他就在那里一样。我们一定是敬奉天地，敬奉祖先，这好比中国人的宗教。外国人有宗教，我们中国就没有宗教，有些人为这个而着急。中国人没有宗教，五千年什么问题也没有出，恰恰孔夫子时代就给我们建立起来中华民族这个文化，我们要敬鬼神而远之。我们不能说有宗教的民族不好，也不能反过来说没有宗教的民族就不好。我们中国开宗明义的话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们考虑的是良心平安，出于自己的本心。
四
乔家大院
中国文化有它的理性之处，或者有它非常崇高的地方，我们生活在文明当中，钱穆先生的话，你要研究中国文化，你要了解中国历史，对这个文明本身存着一点温情和敬意。我们作为中国人，生活在文化当中，扭回头来就践踏那是不可以的。
我坚定地认为中国文化没有完，中国文化建造出来的文明高度，礼义廉耻、仁义道德标杆都在。而且中国的仁人志士还在，他就叫士君子文化。在春秋时代，还是所谓百家争鸣；秦始皇一统天下的时候，就让中国走向了两千年帝制。但是，士君子并没有灭绝，焚书坑儒没有烧掉我们的所有古籍，《十三经》《四书五经》都在。
五
陶寺文化出土玉琮
为什么说山西是天命之省？它有与众不同的山西文化。我们古老文明最早就是黄帝和炎帝，《三字经》上也说得明白，“自羲农，至黄帝，号三皇，居上世。唐有虞，号二帝，相揖逊，称盛世。”黄帝和炎帝阪泉之战就发生在晋南，在盐池旁边争夺盐池，黄帝占优势打败了炎帝，这两个部落联盟合起来，就是炎黄子孙称呼的由来，然后把蚩尤打跑。我们人文三祖，九黎族的首领是蚩尤，原因就是要争夺盐池，战争发生在那里。
再说尧舜禹，三王建都都在山西。尧都平阳就是临汾，舜都蒲坂就是永济，禹都安邑就是夏县。尧都考古发掘证明，不仅有尧庙，陶寺都城都有了青铜的铸造，发现了陶范，玉琮有了国家形制。三王建都为什么在山西？就是我们有一个天造地设的盐池，运城盐池号称百里盐池，而这个盐池里出来的盐非常纯净，对人类的健康非常有好处，原始人类离不了咸盐，所以争夺盐池，阪泉之战就发生在这里，炎黄把蚩尤打败也发生在这里。而在盐池边上有蚩尤墓，那个地方还有蚩尤村，后来人们嫌这个名字不好，改成池牛村，村里保存的礼仪就是到节令祭祀蚩尤，吃饺子要带两个角，因为蚩尤脑袋上有两个角。过什么节令和周边村庄也不一样，包括少数民族回来祭祖，就在盐池边上，所以人文三祖是在这里的。
六
山西陶寺遗址古观象台复原图
江山社稷，江山是有形，国土江山；社稷是什么？社是土地，旁边是土，就是社，稷就是庄稼。中国最早的、最大的土地庙就是后土庙，在万荣县黄河边上，汾河和黄河交汇的地方。最早轩辕黄帝在这里扫地为坛，祭祀大地。山西还有个稷山县，稷就是粮食，《三字经》上说，稻粱菽，麦黍稷，此六谷，人所食，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饲。稷就是小黄米，黍子是大黄米，粟这是小米，而这个稷就是小黄米，是最好吃的。过去我们祭祀的时候，太牢是牛，少牢是羊，祭祖非常隆重，同时还有酒水、还有粮食，陈放第一的粮食就是稷，小黄米，我们把最好吃的这份粮食，给我们的祖先和神灵祭祀，社稷就在我们山西。
社稷为什么就在那里？因为最早的农耕发祥地就在这一带。山西得天独厚，和我们的天时太有关系了。
从尧帝时候，甚至更早，测量二十四节气，古语有一个，授民以时。几千年积累口传，我们对天上星象、对地球自转、夜观天象等等的了解，那不是虚称的。我们判断出来二十四个节气，立竿测影，竿子最短的那天一定是夏至，太阳最高，竿子最长的那天一定是冬至。而这个竿子的日影还有长短变化，这个黑影子就是八卦里的黑影，易经和这个最早一定有关系，圭表测影，太阳最高的时候，我们地下铺的表、圭，全是白的，影子长了，表影子把圭全部盖住了，阴卦，你往回走一点，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卦由此而来。所以我们最早的文明发祥不是说天上掉下八卦，它一定和我们的生存有关。我们从采集文化、游牧文化进入到定居下来农耕文明的时候，我们对这个立法最讲究。最早社稷都在山西，我们山西文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说之不完。
七
侯马台骀庙
我们中国文化、山西文化，非常厚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与众不同的山西文化，这个是绝对说不完的。
“中国”在哪里？就在我们晋南。过去国和现在概念不一样，诸侯王天子在的地方就叫国，最中间的地方，测日影，日影多长一尺六寸，测定了地中，逊让这个位置，等于是最早的民主选举，和现代民主制度建立并不冲突。
我们盐池利用最早记录是在尧舜，后来到唐朝的时候，占国民收入的1/3。海边也产盐，但海边晒盐之法产量很低。晋商的晒盐之法传到海边，海盐才发达起来，天下咸盐股份，如果有五股的话，山西占了三股。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那说的就是山西商人。
南风之时兮，阜吾民之财兮。南风之熏兮，解吾民之财兮，舜帝歌吟南风，盐池国宝。台骀氏治理汾水，河东粮仓。我们山西有个台骀，汾河沿线有台骀庙，从宁武下来一直到太原侯马都有台骀庙，台骀氏比大禹还要早五百年。一个民族治理桀骜不驯的黄河，一定是前面有经验积累，而这个经验的积累，就是史书上明确的张姓的始祖之一台骀，善于治水。台骀治水，治理了小流域有了经验才可能去治理黄河。因为汾河原先是直奔三门峡，一道直线，就把晋南，包括中条山下来的河水和这个汾水紊乱了，汾河在侯马这个地方转向缓缓地流入黄河，这样的话汾河再不到运城盆地去了。汾河，为什么三点水过来一个分？分流西去；为什么叫涑水，把好多河流挖渠把它弄到一块，把它涑在一块儿，从文字上有很好的道理在，遍地都是文化。
八
大同古长城遗址
社曰后土，山奉稷王。表里山河，形胜昂藏。春秋晋文公称霸，战国韩赵魏三强。武灵王胡服骑射，融汇华夷；蔺相如完璧归赵，和合将相。汉文帝起自并州，与民休息；霍去病出塞马邑，诛敌远邦。书道师承，才女卫夫人，义薄云天，武圣关云长。这个卫是我们河东，晋南的古姓，王羲之的师父是卫夫人，跟锺繇学的书法，王羲之继承后才发展到一个巅峰。
孝文帝改制平城，民族融合也是发生在我们山西。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因为我们这儿少数民族多，戎狄始终和我们山西搅合在一块儿。
山西为什么两道长城？是因为防卫北方压力全在山西。我们打开中国地图一看，中国的北方，北京的后面是300里到500里纵深的燕山山脉，陕西北面是黄河和毛乌素沙漠。我们山西的北面是口子，从呼和浩特到大同，兵车快马一天就到，所以一道长城挡不住。我们退回来还有三关，雁门关、宁武关、偏头关。两千多年前，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成为我们中华文明史上最了不起的事件，梁启超评价称轩辕黄帝之后第一人，简直就是可以和俄国的彼得大帝并存的人。
赵武灵王下令搞胡服骑射，并且和少数民族鼓励通婚，少数民族可以入汉人的籍，给你分土地，就是治其兵。消除了民族隔膜之后，我们用民族融合的方法征服了很多地方。到了五百年之后，北魏孝文帝改革，鲜卑族北魏建立了王朝，如日中天，首都就在大同平城建立起来，主动改制，当然客观也有原因，祖母冯太后是汉人。到了大唐，唐太宗有胡人血统，他祖母就是独孤氏，就是少数民族鲜卑人，所以我们山西或者北方这块，汉民族和少数民族有融合过程。鲜卑族改语言、改服饰、改姓，北魏孝文帝叫拓跋宏改成元，后来白居易，元好问就是胡人，就是这个元，他们改了姓，贵族们上朝要讲汉语，融入到我们汉民族，而这个民族的血脉赢得了永生。
孝文帝改制平城，唐高祖兴兵建唐；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尉迟恭单鞭救唐王。孔夫子72贤人里，有十个最优秀的弟子，文学子游、子夏，子夏就是我们山西文水人，回到西河讲学；荀子也是我们山西人，而在齐国讲学。法显西天取经第一人，比唐僧取经还要早。王通传道门罗将相，王通河津人也，三王故里在万荣县，王通之后有王籍，有他的孙子王勃。天才少年王勃，写了《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通是个天才少年，而他的祖上六世在研究我们的中华古典，并且写有著作，写有文字，传到第七代，七岁以前能熟读《四书五经》，在三皇故里写的对联叫道淹河汾，黄河和汾水，它的大道要传到这儿。我们的文明再次整合起来，和大唐王朝形成一样，哲学和思想高度的整合。少数民族的血液融汇到我们整个华夏文明的血液，这发生在我们山西。
九
洪洞大槐树寻根祭祖园
再说大槐树，问我家乡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元朝末年、明朝初年，大移民七次，三次发生在山西，为什么就发生在山西？因为中原无人，因为元朝进来杀人如割草，到元朝败亡、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有的县份没有人了，山西的山川、山河，晋东南等等地方隐藏了很多人。移民为什么在洪洞？首府在太原，上党盆地、太原盆地、临汾盆地，几大盆地比较富庶，人比较集中，这些地方的人要集中到太原首府，耽误时间，而运城盆地到临汾，上党盆地下临汾，太原盆地到临汾，距离是一样远近，而且可以依赖汾河、沁水。好多人回来祭祖，一说老家在哪里，不管说福建话、广东话，都说是山西的，大槐树等等，我们山西说起来，可以傲慢的地方非常多。
十
山西话了不起。我们念唐诗宋词，不押韵，因为普通话取消了入声制。1932年，中华民国政府开会让专家们投票，以一票之差就把入声去掉了。过去那官话，官方说的话语是有入声，平上去入，平分阴阳，正好就是平声、入声、上声、去声。我们说地方话，只为本地人交流。语言在摸索，词汇在减少，为了全国人交流方便，那当然交流得好。但是，大家本地人说话方言更为来劲，我们词汇也特别丰富。而这是一个损失，唐诗宋词不押韵，山西人、晋中人一念是押韵的，再往古推，诗经不押韵找晋南人，因为那时候是古声，坎坎伐檀的时候就是晋南人在那里念着诗经，他那个古音，我们封闭语音就保全了下来。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来和回不押韵，找一个平遥人，用方言把这个给念一念。“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是入声，太原话一定是这样。岳飞的《满江红》、毛泽东的《念奴娇·鸟儿问答》，我们步的入声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是入声，读起来非常整洁、非常漂亮的语言。我们山西人值得傲慢，讲入声，比讲外语还要困难，我们不要丢弃方言，这是文化的细微一点。
我们要对我们的文化存着温情和敬意，它没有道理早就灭亡了，方言不好老百姓早就抛弃了。我们说吃饭，农村人咥了五六碗，《易经》里头履卦，履虎尾，不咥人，亨。我们的文化除了读书认字，还有口传文明，文化无处不在。特别是山西这个地方文明厚重，对于中国来说，山西就是那个乡野，一说那个地方落后、封闭，所以它保全了文化。很多人感叹山西这个地方太好了，一进山西地界，招呼来家吃饭吧，是那样的好客，是那样的文雅。（张石山）
图片来源：山西市场导报
原标题：天命之省：与众不同的山西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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