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07年7月3日,隋东都洛阳,大隋第二代皇帝兼亡国之君、著名的隋炀帝杨广同志坐在龙椅上,脸色极其难看。促使他不爽的缘由,正是跪在眼前的那个倭国使者。中日之间的这一回合,将引发一场事关日本最高统治者天子“职称”的笔墨官司,还诞生了“日本”这个流传后世的国家名称。而这场官司对中日之后的关系史,将产生深远影响。
有妹自远方来倭国使者前来朝贡,这对隋朝来说是件新鲜事儿。自从南北朝时期倭五王与南朝那段名为朝贡实为跑官的交往史以来,中日之间又有100多年没联系了。
来访使者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小野妹子。不过,大家不要被名字迷惑,来人并不是个软妹子,而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这个有着水一般柔媚名字的使者,带来了一封差点把隋炀帝气疯的国书,国书开头第一句是这么写的:“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
日出处就是日本,日没处就是指隋朝,我是初升的太阳,你是快要近黄昏的夕阳,没几天了,这种修辞本来就有没事儿找事儿的意思。让杨广更不爽的是这个定语修饰的名字,当年的倭王居然也敢自称“天子”。天子,就是皇帝,在古代东亚人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享受该职称及其待遇的人一般只有一个,那就是大中国的最高统治者。你一个东洋小国竟然跳出来抢这个天子名号,你是什么意思?
隋炀帝爱面子,自尊心极强,他觉得有必要维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东亚共同价值观,坚决打击倭国反动势力妄图搞“两个天子,一倭一隋”的野心。于是当即把国书往地上一丢,然后跟鸿胪卿(相当于外交部礼宾司司长)说:“以后碰上这种不识相的,别弄来惹朕心烦(蛮夷书有无礼者,勿复以闻)。”
气头上的杨广估计没留心一个问题,那就是已经改名为日本的倭国,怎么突然这么“嚣张”呢?想搞清这一点,得先看看同一时间日本发生了什么。
“秀智商”引发的血案上回我们讲到,从古坟时代到飞鸟时代,大和王朝经过数百年的掐架,已经打下了一片不大不小的疆土,有了跟中国叫板的资本,而且,日本也有这方面的动机,这个动机其实来源于日本内部,一句话就是:“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飞鸟时代的日本扩张告一段落,内斗开始出现。物部家经历漫长的宦海厮杀异军突起,这家祖上据说是神武天皇的“总装备部部长”(就是打造兵器的),但后来渐渐拥有了庞大的私军,大有架空天皇之势。外戚方面,日本从朝鲜半岛引进来个苏我氏,这家祖上本是新罗国有名的美男,但“全民老公”当上了瘾,最终给国王戴了绿帽,惹来杀身之祸,不得不避祸来到日本,迁居后,该家族痛定思痛,决定转换经营方式输出女色,所以几代天皇的老婆都出身苏我氏,国丈家的权势自然可想而知。
按照《三国演义》里的经验,权臣跟外戚同朝为官难免黑吃黑,促使苏我氏和物部氏火并的导火索比较奇葩。公元585年,敏达天皇逝世。这两家不但对天皇没啥哀思,还公然在追悼会上闹不团结。首先是苏我氏的当家苏我马子发言,此人比较装,挎着把长刀就上台了,物部家的少爷物部守屋就笑开了:“真像屁股中了一箭的小鸟。”马子很愤怒,等轮到守屋少爷念悼词时,他也调笑:“看他哆嗦那样儿,肢体可以挂风铃。”作为权N代,两位少爷的脾气都不太好,互相嘲笑后当下就有动刀子的冲动。但好歹是天皇大丧期间,面子总得给。于是这仗一直拖到两年后用明天皇死后(另一个大丧期间)才开打。掐架的结果是苏我氏干掉了物部氏,守屋少爷为他的幽默感付出了代价。
按照《三国演义》后面几回的经验,外戚和权臣掐出胜负之后,皇帝就该坐不住了。现实的确如此。苏我马子在独揽大权后扶立的崇峻天皇,是个跟《三国演义》中曹髦有一拼的血性汉子,有一次打猎归来,他突然愤懑填胸,拔出长刀指着打来的野猪长叹道:“什么时候才能像捅死这头猪一样捅死那畜生啊。”
理论上讲,天皇骂得虽然难听了些,但并没指明“那畜生”是谁,阿猫阿狗都可以,但心理阴暗的马子同志立刻对号入座,认定自己就是那畜生,决心干掉天皇。可杀天皇这种事毕竟说出去不好听,于是马子盗版了司马昭杀曹髦的创意,找了个二杆子刺客先杀了天皇,然后又把刺客干掉为天皇“报仇”。于是杀野猪的崇峻成为日本史上唯一一个被臣下明目张胆刺杀的天皇。
守屋少爷跟崇峻天皇的死告诉我们,没事儿秀智商用比喻骂人是不好的。尤其是你碰上一个野蛮马子的时候,别以为人家听不懂,听不懂也照样扁你,而且往往扁得更狠。
花样美男智斗舅姥爷崇峻天皇被搞死了,但傀儡还得要,马子决定扶立自己外甥女炊屋姬为天皇,这就是日本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女天皇(卑弥呼只能算巫女)——推古天皇。从破格提拔女天皇这个举动你也能看出,苏我马子安的什么心。但冰雪聪明的炊屋姬看出了舅舅的心思,果断表示“累觉不爱”,不想理朝政,劳舅舅您再去找个“傀儡的傀儡”来当摄政吧。于是马子又任命了厩户王子为太子兼摄政,这个厩户王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圣德太子——旧版日元万元大钞上的财神爷,日本史上周公般制礼作乐的人物,也是苏我氏给自己找的第一个掘墓人。
马子失算的一点是,圣德太子不仅是个花样美男,还是个天才的政治家。他跟自己的舅姥爷兼岳父下了一盘“润物细无声”的大棋,最终挽狂澜于既倒,巩固了日本的王权。
他是这么干的——首先圣德跟马子装孙子,说自己当摄政水平不够,大政方针还是舅姥爷您做主。把马子哄高兴后,圣德接着说,自己要加强学习,学习的方式则是修史书(直到此时,日本还没有历史),捎带再研究一下中国先进政治制度,帮衬着您搞一点官制改革。
马子一看自己的女婿兼外甥孙如此识相,乐得鼻涕泡都出来了,果断表示理论研究由着你搞,舅姥爷我挂名支持。而他自己,则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砍人事业中,忙着在朝中清除异己去了。
得到默许后的圣德太子,相继写了《天皇记》、《国记》等史书,这些书光听名字很像文学创作,但实则意义重大。据后世史学家猜测,日本上古时代的政权可能换几拨,但圣德太子把各个政权捏成了一家,于是天皇家族成了一个从天孙下凡、千年来“万世一系”的神族。
圣德太子接着又搞制度建设,弄了个“冠位十二阶”的官制,不论出身只以才能高低为标准录用人才,加强以天皇为中心的中央集权。此招一出,马子发现自己再怎么砍人都不见效了,新官制已经对外戚豪族赖以生存的氏族制度,构成了釜底抽薪式的打击。
在所有理论跟制度建设都完备后,圣德太子终于出招了——他公布了著名的《宪法十七条》。读这个法律时,你能感受到圣德太子的手腕有多厉害。头几条讲的都是社会要和谐、国家要稳定、宇宙要和平之类的废话,但等气氛上来后,就开始推崇天皇的地位,什么“承诏必谨”,什么“国非二君,民无两主。率土兆民,以王为主”。条条都是在给权臣上眼药,读到最后,苏我马子终于发现自己的权力被框死了。但是,此时他又不好公开反对,因为《宪法十七条》每句话说得都很光明正大。
一代权臣苏我马子,就这么被圣德太子用笔装到了“制度的笼子”里。
不要再叫我倭王,我也是天子天皇既然要搞自我神化,就不能再屈尊当人家的小弟。在对外交往的时候,更需要体现出一股“天照大神在这一刻灵魂附体”的劲头。于是,就有了那封“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的国书。
起草这份国书的人就是圣德太子,以他的智商不会摸不清东边邻居好面子的脾气,只是此时在国内撑场子的需求大过了在国外装孙子能换来的好处。
递交国书后,小野妹子恭恭敬敬听完了隋炀帝的训斥,又老老实实接下了隋炀帝的回信,然后客客气气地带着隋朝使节回到了日本。
“隋朝皇帝国书呢?”见到回来的使臣,圣德太子第一句话肯定是这样的。
小野妹子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飘飘吐出两个字:“丢了。”
国书丢了,这可是作为使者的大大失职,往严重了说得掉脑袋。可是圣德太子对小野妹子丢国书的反应,是把他从“冠位十二阶”中的“大礼”(第三阶)提拔到了“大德”(第一阶)。这是“冠位十二阶”订立后唯一一次破格提拔。
这就值得玩味了。据现有史料推测,隋炀帝的回信应该是一封以四六骈文为文体、以骂街为中心思想的训斥信。打头第一句“皇帝告倭王”就否定了日本天皇想与中国皇帝平起平坐的可能性。可以想见,小野妹子如果把该信真的带回日本,情形将何等尴尬,起码圣德太子让天皇装大尾巴狼的计划算是彻底破产了。
所以,小野妹子的“丢国书”之举可谓恰逢其时,丢出了水平,丢出了风采。而且这次“丢国书”事件恐怕是主臣俩说好的一次双簧。
丢书却并未丢人的小野妹子,几年后又出访了一次隋朝,秉承一条道走到黑的精神,圣德太子据说在这次写国书时换了个更狠的说法:“东天皇敬白西皇帝”。然而诡异的是,这次隋炀帝反而客客气气接待了小野妹子使团,还应允了接受留学生、对日技术输出等一系列优厚条件。
隋炀帝为何如此反常?一般的猜测是,此时隋炀帝已经打算拿盘踞在中国东北和朝鲜半岛的高句丽开刀了,近攻则必须远交,相比于近在肘腋的高句丽,日本虽然喜欢过嘴瘾,却不算当务之急,甚至还有拉拢的价值。
甭管真相是什么,隋朝在小野妹子第二次访华中体现的合作,等于变相默认和鼓励了“日出处天子”说法。日本自此正式脱离了中国藩属体系,获得了与中国平起平坐的地位,圣德太子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圣德太子死于公元621年。他虽然到死也没有坐上天皇宝座,却成为日本古代史上影响力最大的人。他让倭国的称呼成为了历史,让“日本”成为这个国家的大名,还给倭王挣了个天子的“职称”。他像一个编剧,在写好剧本大纲后飘然离去,在他身后,一幕更为宏大的中日羁绊史的大戏,已然拉开。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记者 王昱
(壹点号 假装在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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