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赋闲,适宜踏青。百无聊赖时,我再次踏上通往八里原顶的北坡。
北坡是我一生最难以忘怀的地方之一。我的少年,我的青年和着父辈们那咸涩的汗水,那沉重的脚印至今乃至以后,都会和北坡在那夜深人静的时候进入我的梦里……
在我的记忆里北坡很长很陡,小时候最讨厌的就是收庄稼的时候每天不停地上下坡了。每次上坡都会歇两次。不是要歇,而是为了感受和乘凉。北坡上有两棵皂荚树,一棵在半坡转弯的崖塄上,一棵在坡顶的崖塄上。村人习惯性的叫做下皂荚树和上皂荚树。这两处地方如同公交车站一样,成为人们累了渴了歇脚的地方。皂荚树树冠很大,树身很粗壮,人们一屁股坐在树底下喘着粗气,黑黝黝的脸上滚着豆大的汗珠,一直就到脖子下边敞着怀的胸膛上,滴在土中忽而已蒸发不见。顾不得擦上一把汗,先扬起脖子美美的罐上一肚子从家里稍着的水,随即点了一锅烟,咂上一口,舒服极了。顺手卸掉头上的草帽,对着身子扇几下,皂荚树下的凉意瞬间遍布全身,一时间忘了酷热,忘了浑身酸痛,目视坡底,眼里全然是丰收的喜悦。树下的人陆陆续续的走了又来,来了又走。歇息间相互拉让几句闲话以后喘息声慢慢地也就平息了,坡还得继续上继续下,庄稼必须得收回去,不光是口粮,还有一部分爱国粮也要按时上交。龙口夺食,容不得半点马虎。庄稼人就要对得起土地,对得起老天爷赐给自己的收成。民以食为天,粮安天下啊!
父亲头低得能钻进土里,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嘴角上也有了白沫一样的唾液,血管突起的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子一滴一滴掉在土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刺啦一声悠忽不见。父亲的腚撅得很高,前后叉开的腿一弓一箭蹬得很直,脚后根儿抬得很高,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脚指上。坡在一寸一寸的向身后退着,埋入土里的脚在向坡上移着。脖子伸得很长,象长颈鹿的脖子,只是坡上没有他能够得着的树叶或者青草。咯吱咯吱的架子车发出刺耳的声音,车轮子极不情愿地动着,后面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地拽着,如同拔河比赛的绳子一样一寸一寸地向上挪着,象一首曲子——《十面埋伏》或者《铁马吟》……车襻如同缰绳一样勒进父亲肩膀上的肉里,被汗渍浸透的那一截在最边上泛起了白色——和父亲已经磨烂了的汗衫一样起了白晕,那是父亲的汗渍,汗渍里的盐渍。父亲象牛一样的肩膀上已经渗出了血丝,只是少了牛脖子上的轭头……
看着放在墙角的架子车,我还是有点心悸的感觉。架子车辕在我肩膀上的印记隐隐作痛,不是怨恨过去,而是对于以往的时光难以忘怀。北坡不是谁某一个人的北坡,而是村子里面所有人的北坡。包括逝去的那些先辈们和还在地上爬着的娃娃们。先辈们的苦与乐、爱与恨已随着当年的血泪和汗水深深地渗入了泥土里。后辈们已经开始脱离着北坡,亘古的北坡在他们的眼里已经成了一道不错的风景,平坦的水泥路在他们的车轮子底下如同“泥丸”一般。唯有我,我在北坡上走了一生,北坡在我的脚下横亘了半个世纪,只不过从泥水坡变为了水泥坡。尽管如此,北坡还是北坡,在我心底永远有一条转了几个弯的坡在向上延伸着,甚至不知道有多远、有多长,至少它曾经磨破了我的肩我的脚……
架子车辕亮的晃眼,那是用肩膀和胳膊上的肉磨出来的。它吸收的汗水和刺进肉里面的木刺是成正比的——吃的是血肉,喝的是汗水。不管是上坡还是下坡,北坡是我时常上的坡,而且从小到大一直都在上。 门道里的架子车静静地靠墙而立,孤单而寂寞。有些地方已经朽了,轮子上锈迹斑斑,此时的它象一个风烛残年的耄耋老人,能留下来的仅仅只是一点农耕时代的念想了了。属于它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曾经的辉煌也深藏在了岁月深处,架子车和我的童年一样已经变成了农耕时代里的最后一道缩影了。
北坡再也不是当年的北坡了,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那两棵皂荚树——上皂荚树和下皂荚树了。物是人非,我也不再是当年的我了,虽然天命催人,但还无妨我狂妄不羁的心。此时此刻,站在这八里原上,看着脚下的北坡蜿蜒曲折,恒古绵长,心底不免涌出了些许伤感:
青丝白发一瞬间,
年华老去向谁言?
春风若有怜惜意,
可否许我再少年?
嗟呼!心中的北坡,你虽伴我终生,我终将离你而去,唯有那些丰收的喜悦和艰辛的汗水将和你共存。
北坡!北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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