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哀江南》
黑格尔在美学里边曾经讲过，他认为世界上最好的悲剧是古希腊悲剧当中的《安提戈涅》。这个作品就是里边没有责任者，是人世间的天然悲剧。《红楼梦》有一点《安提戈涅》的意思，就是这个悲剧的造成没有一个人可以承担全部责任，他们只是局部的责任，但这个局部的责任实在不足以撑起这个悲剧的全部重量，那这个悲剧就不可避免了。不可避免的悲剧，才是伟大的悲剧，才是值得我们直接面对的一个悲剧。《红楼梦》就在这个意义上，开始真正走向伟大。——余秋雨
《红楼梦》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很少有的亮点。我曾经讲过，在明清两代五百五十几年，真正能够算得上最顶级的文化现象的，如果说从文学上看只有《红楼梦》，其它几部小说也不错，那得放到很后面了。
文学的最高魅力《红楼梦》让中国文化闪耀着能够和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苏东坡比美的那种第一流的光环。可我看网上曾经有一个奇怪的排名，说最看不下去的书是《红楼梦》，怎么会这样？我说这是少数人的想法！我们小的时候也有一段时间，大家都说红楼梦好，我怎么看也看不下去。有一次在暑假里边把其他事情都推掉了，也不回家，在图书馆里边认真看《红楼梦》，看了几天还是看不下去，只能放弃了。
所以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好的东西看不下去的时候就不要看了。因为这样的话，不仅糟蹋了它，也糟蹋我们自己，强扭的瓜不甜。真正和你生命有关的，总有一天你会读得如痴如醉，可能在这些读不下去的人里边，有的人可能成为将来的《红楼梦》专家。
你知道吗？中国有好多人说，放在床边随手一翻就能看下去的唯一的一本书，就是《红楼梦》。这里我要说一说《红楼梦》的魅力了，我不是讲它的具体情节和里边的每一个人物性格，这当然可以成为没完没了的话题。我是从文学的最高的魅力上，来研究它成为世界第一流作品的原因。
什么叫文学的最高魅力呢？就是最好的文学作品往往是一个不可解的难题，就是你永远找不到它唯一的答案。但是找不到以后呢，一代一代的读者和观众还会掉进它的圈子，还会不断地寻找，这就是伟大作品。
譬如我们在看美国作家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的时候，我们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个老人到底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说他是胜利者有一百个理由，说他是失败者也有一百个理由。这个加在一起，就吸引人们永远地看下去。
人们终于知道，胜利者包含着多少失败的因素，而失败者往往又有很多精神上的胜利。加在一起以后，就知道一个人会有失败者的典雅，也会有胜利者的收敛。种种组合在一起，这就是一个美丽的作品、了不起的作品，给我们一种强大的吸引力。其他地方也是一样，就是一个两难选择当中的一个不解的吸引力。
伟大作品的两难选择《红楼梦》里边就藏着很多永远无法解释的两难。比如，首先出现的那个“两难”，是它的主角贾宝玉和林黛玉都没有做任何结婚的准备。我们在林黛玉身上一丝一毫看不出她有可能作为人家妻子的任何可能、能够成为母亲的任何可能；而贾宝玉身上也看不出一丝一毫有可能成为丈夫、成为父亲的任何可能。
也就是说他们没有为成立家庭做丝毫准备，而且似乎也不能建立家庭，但是这一对不能建立家庭的人，却谈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所以，恋爱和婚姻在《红楼梦》里边就成了一个不可调和的两难选择。恋爱到了要生要死、恋爱到了惊心动魄的程度，但是谁都知道他们不可能结婚，谁都知道结婚以后这些美丽的故事一定会成为自嘲。
于是大家要问，到底是爱情是虚幻的，还是婚姻是虚幻的呢？或者是两者都具有虚幻性？这是红楼梦埋下的一个非常大的了不起的两难选择，比具体的情节更重要。世界上所有伟大作品都有这种埋伏，就是，埋伏了一个宏大的结构。
第二，还有一个让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就是一个家庭里边所有的亲人都把最大的疼爱给了两个后生，但是就是这些疼爱，把他们活活地逼上了死路。这个疼爱和绝望之间的关系又是那样的真实。你可以千条理由万条理由把贾府的人分成好、坏、对、错，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对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疼爱都是真诚的。
连那个我们可能不太喜欢的王熙凤，她对贾宝玉、林黛玉其实没有任何恶意。所以在我写的那个《红楼梦》的剧本里边，当黛玉死了以后，王熙凤的哭声是非常真诚、非常让人感动的。但是问题是，这么优质的长辈，你们万般的疼爱，怎么就会把你们疼爱的对象活活地逼上了死路呢？没有答案。
这给人世间的疼爱，打上了一个幽默的问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看，《红楼梦》的人都会想到，红楼梦里边的那么多人，连一个小小的污渍都会被很快擦拭掉，因为有那么多的仆人。但是，对于主人公的悲剧难道就如此的无法挽回吗？对，无法挽回。
另外还有悖论比如那个刘姥姥，她对这个豪宅的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感兴趣，又那么地闹笑话，那么地显出外行的陌生的眼光。但是这个故事却告诉你，这个豪宅的最后的收拾者，却正是这个刘姥姥。这是个多大的悖论！
红楼梦里最美丽又最有能力的妇人，就是王熙凤。什么问题到她手上都能得到解决。她的笑声那么地有感染力，她的语言那么地能够解决一些为难的问题，但是她却走上了比任何人都悲哀的道路，这又是怎么回事？
刘姥姥执掌全局，王熙凤彻底悲悯，这是你在小说开头和行进过程当中能想象得到的吗？这一重重的疑问，包括最前面的恋爱和婚姻的疑问，加在一起最后就终于出现了一个最大的疑问：人的背后难道真是有个太虚幻境吗？
在这个幻境当中人生究竟是被肯定还是被嘲弄，被诅咒、被祝贺，还是被否定。在幻境和人生之间，难道真有真假之分吗？真宝玉和贾宝玉到底分在何处？
我们终于想到了它的结尾，就是贾政在船上，因为雪大，没法去探亲访友，希望把一些帖子给码头上的好多好多朋友送过去。这个时候他在写信的时候，突然发现，雪地里边自己失踪多久的儿子宝玉穿着猩红的袈裟，正在向自己行礼，向自己跪拜。
一边是白茫茫的雪景，一个是红色的袈裟，这个色彩的对比如此得强烈。贾政一看，是宝玉吗？但是，话还没有问完，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就把宝玉夹持而走，天地之间只留下一串脚印，以及道士和和尚所唱的神秘的歌声。宝玉不见了，贾政发傻了。这个情景，就是世界上最了不起作品的一种结尾。
大家有没有感觉得到？所以我不太希望我们对《红楼梦》的研究过于现实主义，去研究它批判了社会的多少黑暗，更不希望有一些考证派的人，说红楼梦讽刺了清朝的什么什么事情。那么伟大的曹雪芹怎么可能在小说里边埋钉子、藏哑谜、埋地雷，这怎么可能呢？这不是伟大的曹雪芹了。
所以，我们有过曹雪芹写的《红楼梦》，应该是中国文化史的一个荣幸。我们为这样的小说出现在我们的历史上感到骄傲。我曾经讲过，由于明清两代的文化走向下行路线，整体沉闷和荒凉。所以，一部《红楼梦》安慰了这个整体的沉闷和荒凉。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甚至于讲，全部的沉闷和荒凉，似乎在为一个特别巨大的高峰的出现做准备，他们留下了空地，当它惊世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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