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疫情按下的暂停键，使生活在疫情防控里的人压缩在最小的生存空间里。我的上海兄弟们，一边配合着防疫抗疫，发起《以艺抗疫：颤音抽象艺术伴我们度过封闭的日子》网上展，也一边在家数着家里仅有的蔬菜过紧日子。被封在长宁区的女儿每天睁眼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网上抢菜。要是指望街道一个月发三次的食物，（其中一次还是抗疫物资）人还不被饿死。大疫面前，人要懂得感恩与节俭生活。就是在这特殊的困难时期，女儿也没有忘了从自己有限的食物里，分给更困难的人。女儿分享食物，告诫孩子，要珍惜粮食，知道节约的话，勾起了我对多年前一段往事的回忆。
那时，我也与我的外孙一般大，上小学5年级。一天傍晚，我刚端起碗吃饭，同学叫我看电影去，时间太紧，我就将吃了两口的白米饭，偷偷倒到屋后的淌水沟里，跑去看电影了。
看电影回到家，爸爸妈妈都坐在饭桌边等我。从不发火的爸爸，脸黑得像包公对我说，外婆说，你将一碗白米饭倒在了淌水沟里。我吓得声音很小的回：嗯。不知道可耻，还好意思去看电影。你这样不知贵贱的浪费粮食，说着伸手就要动手打我。我吓得坐在那里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地下意识玩着自己的手。妈妈一看爸爸动气了，就手拿起桌子边放的竹丝扫把，大声说，你给我站起来，随手就在屁股上假抽起来。混合打骂之后，爸爸直接问我，你知道不知道错了。我很小声音的回：我知道了。妈妈说，你没吃饭，没有劲，是不是。妈，我知道错了。爸爸接着激动地说，你们这些孩子，甜水里泡大，在父母的膈肌窝里长大——不知道外面的冷热。没有受过挨饿的滋味。一粒米，要磕99个头，今天不早了，明天，你给我写一份检查。
我如实地写着倒饭的过程，后面说自己不对。就拿给爸爸看，爸爸一看，手指检查说，这就是你写的检查，太不认真，重写。第二次，第三次，我没把这事放心上，还是以存在者的方式，领会着自我存在，随意地写着自认为的偶然生活之事。到爸爸要下班了，就在前一次的基础上，加上几句不对的话，交给爸爸。爸爸说态度不端正，还要重写。
这时我看爸爸的态度、语气和手势中的含义，知道当真了。就随爸爸语言的声音的下落，不解也不明地看着检查。在心里嘀咕，我同学的作文都是这样写的，怎么到爸爸这里就不行了。爸爸好像听到了我的嘀咕，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指着字说，你自己看看，就这字，写得像螃蟹爬似的，一个5年级的学生，就这水平。从字迹就能看出你的态度。
检查写到现在，还不知道错在哪里。我接上爸爸的话，爸，我知道了。错在哪里呀？就这一问，就把我问住了。爸爸叫你写检查，你就应付你爸爸，写几个字就算过去了。孩子，爸爸是叫你上心，不要忘本。我又接上爸爸的话，爸爸，写检查与忘本，有什么联系。你这孩子，也是太木讷了。爸爸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小洞不补，大洞一尺五啊！看来，我不下大力气教育，是不行了。
来，坐到爸爸身边来，爸爸，今天好好开导你。对我语重心长地说，写作文要走心，就你那“隔靴掏痒”的能写好吗？不要总在外表上抓，要写你自己不对的行为是怎么产生的。通过这次事，挖出促使你作怪的那个藏在你思想深处的坏东西。
现在能吃上一碗白米饭，要知足了。你爸当年就为了有一碗饭吃，13岁就到地主家打童工了。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管。早晨，没有吃，就去放牛。狠心的地主用自己的理由说，放牛仔，没有早饭；狗子，没有中饭，猫子没有晚饭。饿到中午才能吃一些。只有过年才能吃到一顿饱饭。
现在日子好了，但也不能忘了过去没得吃时候。粮食是宝中之宝，老辈人讲浪费粮食，是要遭报应的。人从小就要养成节约的良好习惯。你浪费粮食还无知无觉，这说明你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孩子，不是爸爸要搞什么上纲上线。这件事确实是一件小事，爸爸，也不是小题大做，是要让你记住，该记住的事情。将来，长大了，你就明白了。我说得对不对。我在心里想，反正大人说话，都是为我好。根本就没有把自身带入到事件的追问当中，就头点得像木浪鼓似的说，知道了。
爸爸想了想又说，你还记得几年前，我们家常吃藕吗？记得。那野藕稀饭真好吃。那你知道藕哪里来的？不知道。是你外婆，冒着生命危险，到普济圩从野塘里挖来的。老一辈人，为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做了许许多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我惊讶地不知道怎样领会爸爸的这种转达，在此在的语气里，张望着更遥远的声音。爸爸敞开的话题推动着我的少年的张望。
当年，家家都揭不开锅了。你外婆与门口的人们一道去普济圩挖藕。在普济圩挖藕，先要将烂泥塘的水排出，然后，再将烂泥斛出去。烂泥堆得高过人头，才能挖到藕。那天，你外婆在右，门口的这人在左。这人挖藕热了，脱下来的棉袄，就挂在外婆插在塘口里的扁担上。刚起了几次藕，外婆就突然听到轰然一声响，左边挖藕的人就被烂淤泥埋得看不见了。随着也就冒了几个水泡，人就再也不见了。外婆与身边的人都拼命地扒烂淤泥，就是找不到人。从这之后，我和你妈妈才决定，不应许外婆再去挖藕的。现在，我将这事将给你听，是叫你记住，我们今天碗里吃得来之不易。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洗洗睡吧，明天把检查给我看。
语言的界限既是世界的界限，生活在自己的语言体系中，怎么也放不进别人的东西。我在混乱分裂的状态里，那些穿梭在脑海里，关于粮食故事的碎片，刺得我心痛，但我就是写不出感觉来。我课文里的故事《十粒米一条命》与外婆挖藕为解决家庭无米的举动，根本就融不到我的文字里。我想超越时间与空间的焦虑，但不知道门在哪里？现实很沉重地将我人往下坠，人文的贫困与知识的贫困双重压力，使我更找不到该用的字与词。此时，我就真想把一粒粒倒出去的米，再从淌水沟里找回来，组合成我今天米粒大小的忏悔文字，用文字挽回自己。让云里雾里的胡乱写着我，好有个解脱。想归想，可我办不到。
思维还处于流散状态的我，就自我认为，能力有限，捕捉不到我意味的东西，就有情绪地把不满带入到写检查的状况中。带有情绪的领会所谓的认真。就抓到篮子里将是菜的，将外婆与粮食的故事生硬地放进去，也抄写了一些毛主席关于粮食的语录。还胡乱抄写着节约粮食的死文字，忽略心气地用一些高支配的语录，自己都感到疲倦地拼凑着我的检查。心想只要文字数量达到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重写，将等待批复的我，狠狠地打回。你自己看看，这里有几句话是你自己的。爸爸又开始发火了。提高嗓门说，你这哪里是检查，是节约粮食的文摘。怎么到现在还不清楚，你自己应该说什么吗？我手捏着写了六遍的检查对爸爸说，那我写，你教育我的话行吗？也不行。要自己组织起来的语言。被一种逆反情绪推动的我，只是想逃离这种对话的现场。
我犟着头在心里想，爸爸是不是有点疯了，抓住我的“小辫子”，就不放。一定要求一个孩子，用自己组织的语言，将自己从浪费粮食这件小事情上，获得的体会、教训，还要叙述的楚楚地写出来。灵魂的体验表现是物的相似。没有理解爸爸真正含义的我，在错综交叉的思索与乱想中，接受不了这种心灵的重力冲撞，不堪抗击的身心知觉累了，人就渐渐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在光影的交错中，似乎有灵魂出没。是回忆还是幻觉，身影与光阴的混合体里，爸爸还坐在饭桌边，抚摸着我的头。这是我今天写作时，才察觉到时空里的真实存在。过去的场景与现在写作的我重叠着。
这回我是真写了，再没有与爸爸玩的心态了。人急得像猴子，抓耳挠腮地从记忆与生活里检索着值得书写的东西。妈妈看到我写字的样子说，看你写几个字，比女人生孩子还难。你要在学习上，多用一点心，也不至于现在这样。
难堪的我，一边用铅笔写，一边用橡皮擦。有时用力过猛，就把纸擦通了，自己生自己气，用手自己打自己的头。文字与人的行为联系是紧密的，这些不安又直接影响着我写的速度。我那些玩伴们又故意来我家捣乱，我把他们都赶出去，就自己逮住自己，狠狠地自己对自己说，今天，你不完成任务，自己就配不上吃这碗白米饭。
重写。这两个字就像箭一样，直射向我的泪泉，刷一下，我逼屈的眼泪就下来了。实在憋不住的我，哇哇地哭了。一边哭，我还一边说，爸爸，这次我真的认真了，可我写不好你们大人要的感觉。爸爸很是无奈地说，看你这孩子，写几个字就逼成这样，共产主义接班人，就你这个熊样子。做家务的外婆，听到我的哭声，跑过来，对着爸爸说，差不多就行了，孩子都知道错了。外婆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我的头。爸爸叹口气说，真是恨铁不成钢啊！外婆，你去做饭，我会跟孩子好好说的。
哭过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人轻松了许多。爸爸让我喝口水，休息了一会，对还在喘着哭气得我说，不是你写不出来，是你没有真正上心。看这次你认真了，就有进步，但深度还不够。你思想深处作怪的那个东西还没有抓出来。
爸爸换了一种方法，追随着自己的陈述问，你为什么就要将白米饭倒掉？我欲说，爸爸阻拦，不要抢着说，听我把话说完。要是一碗你喜欢的一个星期都吃不上一次的红烧肉，你会舍得倒掉吗？不会，就是急着看电影去，我也会先放好，回来后再吃。这就对了。你很难吃到红烧肉，所以，你就珍惜来之不易的东西。那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白花花的米饭呢？因为这米饭，你伸手就能拿到，来得太容易了。孩子，你是不知道，多少人就为了你们能端上这碗白米饭，在我们的前头牺牲了，你的这碗饭来之不易啊！
爸爸暖心的话抵达我心里，我在爸爸期盼的目光中站起来。在场地说；爸，你一进家门，水都没喝一口。我给你泡茶，你喝口茶再说吧。过去的现场与现在的现场重叠着。在我们面前一点点升起来的春心之香，清新如晨雾，屡屡飘荡起来。喝了几口茶的爸爸说，没看到你人长，就看你的衣服袖子又短了。孩子们渐渐就长大了。然后话题又转过来，对我说，生活里，我们处处都要做有心人。不能学那些“端起饭碗吃肉，放下筷子骂人”的忘本之人。
你记得爸爸为什么要叫你们吃饭要端着饭碗吗？接外婆、妈妈的饭碗，要叫你们双手接吗？吃饭要手捧饭碗吗？这是要我们养成对食物的敬畏之心。你懂不懂？不懂。我还有一点点不服气，就很不礼貌又口无遮拦地回。好，爸爸告诉你，敬畏的意思就是敬重又害怕。稻米粮食是大地馈赠给我们人类的食物，我们人类要有怜悯之心，既要爱她，又要敬它。
这次，你不挖出你灵魂深处的坏东西，它将来就会长出你身体里的一个肉刺，将来还会作怪。把它挑出来，当时是有点痛，可以后你的身体会长得更好更强壮。爸爸温柔善意的话语，融化了我的委屈。情感的和风与父爱的抚摸，使哭述后的我感到舒服了许多。今天重述这段话语，我的心里还温暖着。
缓过神气来，我对爸爸说，我使劲地想，就是－---－什么，我不好意思说。在爸爸面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是这样，我想的时候，身体深处像有什么东西在躲闪，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爸爸停顿了下来，啊－-－是这样－--－那是幻觉。你再安静下来，就能逮住这个作怪的东西了。再好好想想，明天将写好的检查再给我看。
思想是行动的先导，解决了顾虑，第六遍的检查就从抓“作怪”的坏东西开始了。我开始在自己思想深处四处摸索着，捏一捏神经与肌肉，看一看痛不痛。虽然我捏到了浪费的这个痛点，但人麻木的很。大概是米饭被倒掉下水道的事，对生长在衣食无忧年年代的我们太普片了。
只有当《十粒米一条命》课文里的文字与外婆挖藕，有人活活被淤泥埋没的场景，在我的脑海重复出现，我的那碗米饭与这场景反复叠加，我的身体发热，脸涨红着，写着文字还有羞愧感，也不知道怎么，自己就想哭了。这种距离扭曲的解放，才从空间迁移出了那个忏悔的少年。
这一碗米饭，给我的物语，给我的思考，给我的联系，给我带来的思考，远远大于事件本身。我倒掉的是一碗白米饭，可我因这一碗倒掉的白米饭，得到的精神米饭，要大于倒掉的十倍二十倍也不止。今天，我能写出这种回望的文字，也得益于那碗白米饭。执念越深，味蕾的记忆就越散发着这碗白米饭的香味。贯彻父子情感的一碗白大米，用它热气腾腾的温情与苍凉，就这样讲述着我们的过往，消弭着每一道温暖的光束。文本和远远超出文本之外的理念给我的启发，让今天写这文的我，内心也充满愧疚和遗憾。
爸爸下班回来了，我到矿班车站去点去接。我与爸爸一边走一边交流着。到家后，爸爸看我的检查，叫我就坐在爸爸身边。然后，拿出就插在上衣口袋里的钢笔，给我改错别字。爸爸的钢笔像烟火钳子，准确地舔舐出我的错字。一边改，还一边说，今后，写作文在起承转合处要注意。爸爸故意调笑我，你不是说，写不出来吗？我看着爸爸傻笑。人是有潜能的，爸爸不逼你，你也不会上心的。在最后改正错误的地方，要加强一些。明天，你将抄好的检查，贴到家里的“宣传栏”里，三天后，才可以拿下来。当时许多细微的东西，我确实记不清楚了。它就如我小时候吃过的米饭，早就内化成我身体的一部分了。但我闭上眼睛回溯过去，便能用儿童的眼眼看到真、善、美的自然世界，大概也要归功于那次难忘的体验吧。
我的检查贴出之后，先是一栋房子的学生来看，然后是一个大组的6栋房子的人来看，再后来，发展到十几栋房子和更多的同学来看。我不知道，这消息咋就传得这么快，搞得我家像小型展览馆似的，人来人往，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应对了。只是在桌子上放着茶水，为跑路口渴的同学准备着。
作者简介：凌代琼 安徽铜陵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多次获全国各类散文奖。发表各类文学作品160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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