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国家公祭仪式。
钟山垂首,秦淮缟素,沉痛悼念南京大屠杀30万遇难同胞。
这一幕,再一次勾起我对于这座城市的难忘记忆。
南京,是我入伍的地方。我18岁走进军校的那一年,距离南京大屠杀整整过去50个春秋。
我的军校教学楼,是国民政府原交通部大楼。第一眼见到它,只觉得它巍峨壮观,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后来,我在院史馆里看到一幅照片,不禁大吃一惊——
这幢大楼,原本还有一个气势恢弘的飞檐坡顶,是中国传统宫殿样式。1937年日军攻占南京时,炮火击中大楼,屋顶被焚毁。1949年,解放军占用这座建筑。1953年,修复了这幢大楼,但从此改为铁皮平屋顶。
南京,这样告诉我——我的军校课堂,其实原本是废墟。当年日军砍掉了无数南京百姓的头颅,也削掉了这座大楼的头颅。我就是在这座半截身躯的大楼里,穿上了我的第一件军装。
站在这座大楼往外看,军校门口的中山北路,通往挹江门,这是连接中山码头与市中心的必经之路。南京沦陷时,中国军民逃离战火的求生希望,也系于此门。当年,日寇曾将逃至挹江门的5000多军民包围,进行残忍屠杀。挹江门遇难军民丛葬地纪念碑,就位于距离军校最近的绣球公园里。
南京,这样告诉我——中国军人的血,曾经在大屠杀中和南京百姓的血流在一起。然而,挹江门下,当被敌人枪弹洞穿胸膛的时候,他们的身份不是战士,而是战俘。
绕过这座大楼往外走,军校附近的萨家湾,曾经记录着中国军人另一段难以名状的耻辱。
耻辱,并非发生在南京城破之日,而是发生在日寇战败之时。1945年8月27日,中国军队副参谋长冷欣中将率领157名官兵,搭乘美军军机,从芷江受降机场赴南京设立“中国陆军总指挥部前进指挥所”。然而,日本驻华最高指挥官冈村宁次竟然表示“上将例不拜中将”,拒不主动会晤冷欣。经多次据理交涉,一直到深夜,冈村宁次才终于同意来见冷欣。
地点,就在萨家湾1号!
南京,这样告诉我——当军人无力抵御外寇,平时以衣食供养军人、战时军人理应保护的人民就要惨遭杀戮和凌辱。当军人无力驱逐外寇,敌人纵然战败,也不肯低下他们骄横的头。纵览抗日战争,中国军队固然不乏胜战,但直到日寇投降,日军在中国战场依然顽固盘踞,在很多战场依然保持着进攻的态势。时至今日,在一些日本人的内心深处,冈村宁次的那颗头仍然抬着,他们认为中国并不曾战胜……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今天,离开南京快30年了。回望我的军校我的城,很多记忆依然清晰。南京,还告诉我什么?
这段记忆忘不了。记得在南京的军校上学时,保卫南疆的战火还没有平息,一首军人写的诗歌风靡校园:“从我们这一代中国军人开始,绝不给任何国度的敌人立功授勋的机会”。当时,我们武器装备和战斗力还远不如今日。回头想,那一代中国军人豪言壮语的底气是什么?在南京城外汤山军训时,一名年过四旬的军官露了一手:撑竿跳过一条壕沟,人未落地枪已响,远处的瓶子应声开花。
他,是一名参加过1956年我军大比武的老兵。他告诉我们,当年他练就这手绝活的时候还是新兵,部队的老兵,都是在朝鲜战场和“联合国军”掰过手腕的。
如今回首,举世公认,中国军人彻底洗刷百年国耻,是在朝鲜的三千里江山!
南疆之战后,我们这支军队再没有打过仗,我也很少有机会再回南京。
直到海湾战争爆发后的一年,一台话剧《虎踞钟山》,把我的思绪骤然又拉回南京——
大幕拉开,枪炮声大作,南京“总统府”前,青天白日旗凄惶坠落,鲜红的八一军旗冉冉升起。我军骑兵师长崔保山冒着硝烟冲上场,手持马刀狂舞,用刀尖挑起破碎的青天白日旗,哈哈大笑……
这台话剧,是南京军区前线话剧团排演的,讲述的是新中国成立之初我军一批高级将领在南京军事学院学习的真实故事,描写了他们面对现代化、正规化建设新课题的艰难探索,从战争走向和平所经历的情感与理智的巨大波澜,以及新与旧、改革与保守、落后与先进之间的激烈冲突。
南京城外,大江滔滔,不舍昼夜。转眼,又是一代人。如今大红大紫的演员侯勇,当年在这部话剧中只是一名最后扯旗的小兵……不知今天的军人,还有几人记得这台话剧。
然而,回望南京,战争的舞台上,留下一串永远的问号——
骑兵打败坦克的历史,是否还能重演?朝鲜战场的胜利,究竟是怎么来的?现代化战争的崭新样式,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这支常胜之师,在和平年代最缺少的是什么?走过了万水千山的人民军队,胜利之后往哪里去……
强军兴军,保家卫国。当年,一群打赢了无数场胜仗的优秀中国军人,在南京对现代化战争进行过一番冷峻的思考。
今天,回望南京,这番思考,仍没有结束。这支军队,仍在路上。
南京!南京!
兵者,国之大事。
死生之地,存亡之道,都记在这座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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