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翟晓洁
不久前读过一篇文章，文中阐发了一个观点：分手见人品，比如张爱玲分手时的温雅、孟小冬分手时的绝决……细读来很有点意思。不过，我倒以为，看清一个人性情和本质的最好时机，是临终时。
就拿刘邦项羽一干人等来说。
《史记》中记载了刘邦临终时的情形。翻译成白话文大概是这样：吕后问刘邦：“陛下百年之后，如果萧相国也死了，让谁来接替他做相国呢？” 刘邦说：“曹参可以。”吕后又问曹参过世以后呢？刘邦说：“王陵可以。不过他略显迂愚戆直，陈平可以帮助他。陈平智慧有余，但是难以独自担负重任。周勃深沉厚道缺少文才，但是安定刘氏天下的一定是周勃，可以让他担任太尉。”吕后再问以后的事，刘邦回答：“再以后的事也就不是你所能知道的了。”言外之意，王陵死后，你也不在了。这完全的两个政治强人之间的对话。
整本《史记》中，大家印象最深的恐怕还是项羽的故事，尤其“项王乌江自刎”的节选段落，入选了高中的课文，其悲壮之震撼人心，不禁令我时隔多年仍念念难忘。
课文略去了项羽的功绩，开头便已是绝境：“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半时分，项羽听闻四面皆楚歌，深知大势已去，此前的筚路蓝缕即将付诸东流。绝望中，他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随后史太公笔锋一转，写项羽带着800多壮士突围，最后寡不敌众，乌江自刎。读完仍觉意犹未尽，项羽在生命的最后，将乌骓宝马做了细致的安顿，却对虞姬的结局只字未提。史太公为何偏偏遗漏了这一笔？
正史中找不到记载，唯有野史中多有相似的遗补。原来，当晚项王唱完《垓下歌》后，虞姬泪如雨下，悲戚难抑，和唱道：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泪光朦胧中，虞姬为心爱的项王跳了生命中最后一支舞。歌停舞罢，她拭干泪痕，用微笑诀别爱人，拔出项羽背负的长剑，挥剑自刎。血如残红，凋零了一地心伤。她这一生，仿似只为他，为他悲，为他喜，为他活，唯独死，才算自己的抉择。
据说虞姬自刎鲜血洒落的地方，后来开出了一种会跳舞的芳草，世人称之为“虞美人草”。唐朝后，“虞美人”成了词牌。
面对爱人的离别，项羽悲痛欲绝，爱情是最奇特的命门，它能让人瞬间脆弱，也足以使人瞬间刚强。随即，项羽将虞姬尸首亲手埋葬，然后拿起沾满虞姬鲜血的宝剑，率领将士杀出重围，完成了生命中最后一场战役——东城之战。
太史公继续写道：“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记得从前，语文老师解读到此处时，不禁感叹：“一般人发怒大吼，最多只能吓退旁人，可是项羽一声怒吼，却能将马也吓退数里，真是响当当的英雄人物啊！”
“（项籍）持短兵接战。独项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
至死，项王的生命不过31岁。那柄长剑，沾满了项羽和虞姬的鲜血。如此结尾，却让无数文人骚客，悲痛了数千载。
想当年，项羽24岁开始起兵反秦，仅仅用了3年的时间，便成为分封十八路诸侯的西楚霸王，这一身赫赫战功，普天之下谁人能敌？
他一生最大的成就，是在巨鹿之战中，以破釜沉舟的决敢击破章邯王离领导的秦军主力，这也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经此一战，大秦王朝名存实亡。
陈平曾说:“项羽为人，恭敬爱人。”王陵曾说:“项羽仁而爱人。”韩信也说:“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这 些人后来都成了项羽的政敌，认为他嫉贤妒能，刚愎自用，但他们却一致肯定了项羽的性格中仁爱宽厚的一面。
如果说刘邦是个一流的政客，那项羽便是真性情的英雄。他凭借一身非凡的才干和胆识，开创了千古霸业，却因着至真至坚的品性，断送了自己和爱人的前途性命。
项王自刎后，刘邦的障碍已除，他心安理得地登上皇位，开创了史上臻于极盛的大汉王朝。建国之初，吕后以谋逆罪诛杀了当初围剿项王于垓下的大功臣韩信。
刘邦有位著名的宠妃，叫戚夫人。她的闻名，并未艳美，亦非才艺，而在于其惨无人道的死状。刘邦在世时，戚夫人以刘如意生母的身份，与吕后展开了激烈的太子角逐，最终以失败告终。刘邦死后，吕后毒杀了刘如意，又下令砍断戚夫人的双手双足，挖出她的眼睛，用烟把她的耳朵熏聋，强迫她喝下哑药，然后扔在猪圈里，命名“人彘”。戚夫人在极端痛苦中，挣扎了两天方才如愿以偿地死去。
所以，清朝有位诗人写《咏古》感叹：
谁教玉体两横陈，粉黛香消马上尘。
刘项看来称敌手，虞夫人后戚夫人。
诗中说，刘邦项羽真是一对敌手，他们从前为夺天下死掐，连他们爱妾的遭遇都那么相似。其实，细细想来，虞姬倒是比戚夫人要幸运得多，她爱的项王，在生命终结时，悲悯的不是自己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而是身边的美人和良驹。可刘邦在大格局面前，却一心为大汉江山着想，顺应社会舆论，生生放弃了戚夫人和爱子的性命。所谓宠妃，不过是闲暇时的消遣，政治家的心事，从来不会放在女人身上。
谁真性情，谁更冷酷，由此一品，分晓立现。
纷争已散，当年的剧中人，都已化作尘埃。可世人对他们的感叹，却从未断绝。
很多年以后，北宋王朝发生了令无数仁人志士扼腕痛惜的靖康之耻，宋徽宗、宋钦宗及满门皇室、文官百官都被虏去北方，唯康王赵构幸免于难，逃亡南方建立了南宋政权。
皇都更改，许多官员为表忠心也纷纷南迁。南渡第二年，赵明诚被任命为江宁知府。一天深夜，江宁城发生叛乱，身为地方长官的赵明诚不仅没有坚守岗位指挥戡乱，反而借绳缒城逃跑，事后被朝廷追究撤职。李清照一介女流，也为丈夫深感羞愧。
后来，他们逃难至乌江。得知这里就是当年项羽挥剑自刎的地方，李清照随口吟道：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赵明诚站在妻子的身后，听着她字字泣血的沉吟，羞愧难当……
到了清朝，曹雪芹写《红楼梦》，借林黛玉之口，歌咏了那段故事，只是这次他赞美的是虞姬：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诗中感叹：黥布和彭越原属项羽部下，后来归顺刘邦，汉初都被刘邦所杀。英雄易改节，美人却忠贞。这些所谓的大英雄实则都比不上虞姬这个弱女子。
历史匆匆，更迭至民国。还在读中学的张爱玲写了一篇文章《霸王别姬》，文中对于早已尘封的历史结局做了另一番假设：“假如他成功了的话，她将得到些什么呢？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的处分……他们会送给她一个‘端庄贵妃’或‘贤穆贵妃’的谥号……”
是啊，如果当初项王不死，对面后宫佳丽三千，虞姬哪有被深爱的可能，又说不定虞姬会卷入政治斗争，变成了另一个戚夫人。说到底，是失败的结局，成全了他们的爱情。
再后来，“霸王别姬”被写入京剧，成为梅派经典名剧，经久不衰，传唱至今。
或许，患难共死，总比富贵共生更令人难忘。几千年来，有关英雄美人的故事多如牛毛，唯他们，演绎到了极致。
只会流泪的人，为他流了血。只会流血的人，为她流了泪。爱之凄美，莫甚于斯。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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