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先生
荣果不喜欢睡觉,他总是在黑暗里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顶棚。那里有根悬着的长鞭,也许是悬着呢,总之它像一条青色的蛇。
它的信子很长,可以毫不费力地舔到眼前这个孩子的侧颈。
荣果的身体像放了几百年的枯树,僵直且脆,他的眼睛间或转动一轮,就激出满身冷汗。
屋外有扑簌簌的公鸡闪动翅膀的声音,荣果长舒了一口气,今夜爹没有回家。
荣果住的这屋原本是用来放杂物、农具的,因此只留了半尺见方的通风口,光照不进来,又没有灯。
荣果摸黑熟练地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短衫,解放鞋一只是绿色的,另一只是迷彩的,就像两头固执的雄狮。荣果控制不了它们,于是走起路也是东一脚,西一脚,滑稽戏似的。
家里没有什么活物,只剩了靠墙角的鸡笼里的那只大公鸡。
它的鸡冠厚又鲜艳,羽毛也油光水滑,眼睛透着一股精气神,不过荣果最喜欢它聪明,懂得报时,快中午的时候它叫两声,荣果就知道要把饭焖上了,妹妹脚踏进院子的时候,饭就起锅了,分毫不差。
荣果把掉在灶台缝里的几粒米撬了出来,清洗干净,和家里的最后半碗米一齐倒进来铁锅里,篦子上面熥着昨晚吃剩下的白菜包子,火焰红通通的,像鸡冠。
趁着这个时候,他喂上了鸡,扫了院子,又去敲门把妹妹喊醒,妹妹有起床气,听见里面传来不干不净的嘟囔声,他就离开了。
回厨房先搅搅米粥,包子放在一边,等稍凉再往上端。荣果从泡菜坛里水淋淋地捞出一块酱咸菜,他干瘦的手指捏好咸菜,旁边躺着一把身厚刃利的菜刀。
荣果喜欢把它们想象成一对朝不保夕的怨偶,手指往后退,菜刀便像前赶,最终避无可避了,手指就腾空了,案板上只有像麦穗铺开了似的咸菜丝。
他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了,脸上的表情也生动了起来。
“喂,饭呢!”
荣果望了眼妹妹,她才十二岁,却伶牙俐齿得像个大人。
饭刚一上桌,她就大叫起来:“咋就这么点大米?是不是都叫你掩起来了?”
与此同时,她的筷子在荣果的碗里瞎捞,她倒不是真讨厌荣果,只是忘不了自己八岁的那年,她穿着一身不知道从哪淘换来的旧衣服,参加开学大会。
而荣果则穿着一身笔挺的小西装,站在国旗下面演讲。
那西装是爹亲自去集上定做的,因为他说,荣果给老张家挣了脸面。
她紧接着哼了一声,“你快点,我上学要迟到了。”
荣果只好迅速灌下米汤,取了妹妹的书包,他含着胸,像跟班似的。
他不怨恨妹妹,毕竟自己以前也没有多照顾妹妹,只隐约记得有一次,他抢了生子的棒棒糖,顺手塞给了妹妹。
“呦,这不是荣果,荣大班长吗?”
荣果一抬头,就看见了生子,他故意只背着一个书包带,前额的头发像狗耳朵般地支棱着,看不清楚眼睛。
荣果愣了愣,勉强抬起脚,侧着身子给对方让了一条路。
“躲啥啊?”生子伸手去推荣果的肩膀,荣果慌忙地跳开了,他重心不稳,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妹妹觉得丢脸,迅速消失在围过来的人群里。
荣果的脸涨得发痛,他想起了医院里,护士和医生的交头接耳,周围人冷漠又好奇的神情。
双手捂着耳朵,手臂上冒着血珠,身体发抖,头快垂进裤裆里了。
这就是荣果此刻呈现在大家眼前的形象,他的袖子在摔倒时擦破了一个洞,此刻血迹就从那里被人看到了。
“荣果,荣果。”
有人推了推他,然后用力把他拉起来,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土。
来人比荣果大一岁,叫张勇。
年纪相仿的孩子们都跟他关系很好,因为他奶奶开了村里唯一一家小卖铺。
“你咋又欺负荣果?你再这样,我奶再进玩具,我可不给你留!”
“切。”生子像马似地打了个响鼻,无奈地一挥手,和同伴们走远了。
“你快回去吧,我来的时候看见你爸了,书包我给荣蓉送去。”
张勇用手提着荣果妹妹的书包,眉头紧紧地皱着,颇为担忧地说。
荣果像棵等待飓风的树苗,他点了点头,浑身立刻就紧绷了起来。
但他站在原地,一直等张勇走远了,才鼓足勇气喊:“张勇,谢谢你帮我。”
张勇远远地举起一只手臂,用力地挥了挥,早晨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扯成了大人的模样。
荣果则紧抿着嘴唇,即使他心里着急,也没敢奔跑起来,因为他并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只是贴着墙边,疾步向家里走去。
院门大开,荣果看见父亲站在院子中央,他个子不高,黑口黑面的,眼珠子一瞪活像只乌鸦。
在他手里提着一个透明的袋子,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有猪肝和羊心。
荣果似乎听见了猪和羊的惨叫,但随着爹的目光跟上来,他听见自己的身体里发出了“啪”的一声。
树苗被吹断了。
“赶紧给我把这做了。”
今天父亲的心情不错,他只硬邦邦地丢下命令,没有多余的话,或者动作。
也许是昨晚上赢了钱,荣果这样想着,他想象父亲在赌桌上,双手激动地握着桌角,眼睛死死盯着即将被翻开的扑克牌,喉咙里则发出嗬嗬的打气声。
荣果受不了羊的腥骚气,干呕了几次才算洗干净了下水,关于昨夜父亲的想象也随着下水进锅而戛然而止了。
做好的时候,公鸡又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该买米了。”
荣果用力拍了拍脸颊,使它发红,看起来有活力了不少。
“爸。”荣果推了推正在睡觉的父亲,他没敢使劲,就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也许是听关门的声音,荣果的父亲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又沉沉地睡着了。
他觉得胸口涨疼,过了好一会儿,那疼痛才隐约地停止了。
此时妹妹跑回来了,家里没钱让她在学校吃午饭,因此她的脸红扑扑的,和荣果站在一起像对娃娃。
荣果听着父亲吸溜喝汤的声音,嘴巴动了动,就听见妹妹说:“爸,学校要买练习册。”
兄妹两个都屏住了呼吸去看父亲,最终他掏出来二十块钱,声调拔得高高的,“够吗?不够爸有的是,昨晚上那手气,有福,真有福。”
荣果的妹妹先离席了,然后是父亲,荣果自始至终没能张开嘴要买米买面的钱。
父亲接着回屋补觉去了,他的鼾声时刻没停,就像在为荣果的劳作伴奏。
张勇来的时候,荣果正在费力地从面缸的底部蒯出面粉,两条腿都离地了似的。
“我天,你看看你的样。”
荣果扒着缸沿,把自己从缸里拔出来,抹了一把脸边往外走边说:“幸灾乐祸。”
“吃完饭出去玩啊?我奶进了鱼竿来着,咱俩钓鱼去。”
荣果看着张勇的笑容,也逐渐放松了下来,可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不应该露出笑容,于是又收敛了,蹑手蹑脚地指了指大屋房门说:“不知道今晚上出不出去?”
“谁?”张勇反应过来,赶紧降低了声调说,“你爸啊?”
还没等荣果点头,他爸就出来了,口袋里鼓囊囊的,那里装的是他晚上要抽的旱烟。
“叔。”
张勇的打招呼只换来男人抬了下眼皮,扫了扫两个男孩,神情有些难堪,点了点头就出门了。
“那吃完饭我来找你。”
说着张勇从书包里掏出一袋牛奶,“中午学校发的,给你。”
他掏书包的动作没停,继续说:“我从图书角给你借了一本书,世界名著。”
等荣果全接了过去,他才满意地笑了,“那我吃完饭来找你。”
天刚擦黑,荣果就收拾完了家务,时不时伸长了脖子往外面看,他有点激动,因为自己好久没钓过鱼了,他上小学的时候,爹托人从外面带回了一只鱼竿,银色的钩子闪闪发亮。
但后来这根鱼竿被爹折断了,丢进锅膛里。
张勇很快到了,他手里还拿着一只棒棒糖,用来收买荣果的妹妹。
张勇把鱼竿扛在肩膀上说:“今上午你也太憋屈了,生子就是欠揍,一会儿我教你两招。”
“小心点。”
荣果喊了一声,果不其然鱼钩勾住了旁边乘凉的男人的背心,他骂了句脏话的功夫,张勇就拉着荣果跑到河边了。
“下次生子找茬,你就打他,打不过找我!喂,”张勇看荣果走神了,大喊,“听见没有?”
荣果才反应过来,轻声说:“水真好看,月亮跟着都发光了。”
“咦,肉麻死了。”
张勇胡撸着手臂,也跟着蹲下来,他嬉笑着推了荣果一把,荣果又用肩膀挤他,两个人打闹起来,钓鱼这件事情完全忘却了。
等大人们从村口散开的时候,两个人才气喘吁吁地躺在河边说些闲话。
“学校教新的体操了,可丑。”
“能多丑?”
“像你爸喝醉的德性,我怀疑编操的人就是喝酒的时候弄的。”
张勇说话一向很有趣,因此荣果也哈哈笑了,但他又很快停止了,似乎怕引起别人的注意。
“你爸为啥不让你念书了?”
这话刺伤了荣果,张勇也跟着闭嘴了,过了不久,村子里就响起来张勇奶奶喊孙子回家的声音。
荣果回家的时候,大门已经被妹妹拴死了,他只好翻过围墙,袖子上的洞烈烈地通着风。
荣果抹着黑躺在了炕上,却冷不防地被什么扫了一下,他屏住了呼吸,先是手在抖,再来是手臂,最后全身像风箱似的,呼呼地动。
他借着月亮好心分进来的一缕光,才发现是那只长鞭,长鞭原来是盘着的,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它舒展了自己的身量,直抵着荣果的鼻尖。
荣果的后背又湿透了,他脑海里杂乱地回忆着,突然觉得身上也火辣辣开始疼。
第二天是周末,所以荣蓉早早就出门了,她和朋友约好了要一起去镇上赶集,她的口袋里揣着昨天从父亲那里骗过来的钱。
“一定得要钱了啊。”
荣果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声,往食盆里倒了点水喂鸡,紧接着就去晒被了。
荣果的爹这次回来得早,荣果在拍打被子,扬起了一片灰粒。
荣果的表情,就像他跑了的媳妇一样。
他上前把荣果踹倒在地,又立刻补上两三脚,嘴里恶狠狠地骂:“丧门星!”
荣果站了起来,他偷眼望了一眼父亲,口袋外翻,潦倒得很,于是他忍着铁锈似的味道,闭紧嘴巴将血咽到肚子里。
男人看着冷冰冰的灶台,一股无名火再次涌了上来,他很有力气,因此荣果此刻是双脚悬空,从脸蛋到脖颈都因为缺氧而憋得发红。
直到荣果双手紧紧地扣住他的手臂,双脚乱蹬,男人才晃神松开了手。
“咳咳!”
荣果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口水涎了一地。
“赶紧给老子做饭!”
“没米了,面也没了。”荣果费力地从嗓子眼挤出这句话,他听着男人沉重而走远的脚步声,心突突地跳。果不其然,男人取下了那条长鞭。
那真是条好鞭子啊,是牛皮制成的,用了快二十年了,却愈发有韧性了起来。
荣果咬着牙,不喊也不叫,仿佛诺大的天地里,就剩下了鞭子唰唰的声音。
最终男人丢下了鞭子,“给我去打二斤酒。”
鞭子旁边没有一分钱,荣果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可他不敢太怠慢,强忍着疼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去了小卖铺。
老奶奶原本在帐台后面打盹,一听见孙子的叫声赶紧睁开了眼,出现在她眼前的荣果身上又添了新伤,表情羞愧地问:“三奶奶,能不能给我赊两斤酒?”
“好哇,你爹又打你了是吧,你等着。”
老太太撸起袖子,拍了拍桌子,就气势汹汹地走了。
张勇这才露出一个得意的表情,“我奶奶厉害吧。”
随后他拉荣果坐下,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一档叫寻亲的节目,今天的主题是拐卖儿童。
丢失了孩子的家长脸上无一例外地都浮现出了绝望、后悔、悲哀的表情,一个人发言,其余人都哽咽了起来。
张勇洗了桃子回来,却冷不防看到荣果那张泪流满面的脸。荣果指着电视机的画面告诉他,“他们孩子丢了好可怜,孩子也可怜。”
“嗯,嗯。”张勇应着,顺手换了台,过了半个钟头,张勇的奶奶带回了好消息,荣果可以在这里过夜。
当天晚上她特地改变了菜式,炖了一大锅的排骨,香得只要经过的人都忍不住吸鼻子。
荣果和张勇吃了个肚歪,两个人躺炕消食的功夫,张勇奶奶拿来了碘伏和棉签。
“荣果,我给你擦擦药。”
她话音刚落,荣果就受惊般紧紧抓住自己的衣服,怯懦地说:“三奶奶,我自己就行了。”
老太太一愣,了然地笑了笑,“荣果长大了,知道怕羞了,你跟我怕什么呢?你刚来的时候……”
张勇就怕奶奶唠叨,于是他推了推奶奶的肩膀,“天都这么黑了,您老早点睡,我给荣果抹药。”
门将一关上,张勇就小声地说:“咋这么能叨叨呢,明明三年前还不这样。”
“来,我给你擦药。”
荣果扭过身,没搭理,
“咱俩都是男的,怕啥?”
说着他就去扯荣果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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