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水溶
一
红楼梦中的某些文字,读来是会引起不适的。
比如平儿丢了虾须镯之后,和麝月说的:
“先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
这话颇令人不舒服。再想想邢岫烟素日在人屋檐下的种种难处,更让读者愤愤不平起来:穷怎么了?穷就一定是贼么?
那偷镯子的是宝玉的丫头坠儿,宝玉可不穷啊。怡红院什么没有?玻璃缸玛瑙碗,也不知打破了多少。正如麝月说的:
这小娼妇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皮子浅。
那坠儿为什么偷东西?
因为,见过东西,和拥有东西,是完全两码事。怡红院再富足,和坠儿基本没毛线关系。
若我们肯平心静气的想想,平儿的思路其实正确。虽然猜错了人,但是偷镯子的人,说到底还是符合她所猜测的两点:
一是穷。
二是小孩子家。
比如那鹡鸰香串,宝玉拿给黛玉,林姑娘便清傲的鄙夷道:
“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
假若宝玉赏给坠儿呢?
坠儿一定眉花眼笑的谢赏,忙不迭的拿去给她娘看。佳蕙从林姑娘那里得了一把铜钱的赏,还喊着“我好造化”呢。
若坠儿也说和黛玉一样的话,除非是得了失心疯。世上最禁不起相比的,就是人比人。
人有三六九等,由不得你不承认。别说红楼梦中那个尊卑有别的时代,这个规则适用于任何时间和空间。
这不是仇富,也不是鄙贫,只是说明一个事实。世道原有这些丑陋和粗糙,只是几千年来,人们习惯了拿一些颜色来遮遮盖盖罢了。
就算皇帝光着屁股,谁肯说呢。大家都假装他冠冕堂皇。
怡红院的东西再富足,坠儿也只是个旁观者。那螺钿小柜子里的银子,床底下堆的铜钱,她是没资格摸一摸的。大丫头的尊贵也是粗使丫头无法企及的。
同样在怡红院当差,麝月不识戥子,拿块银子就给人,佳蕙却一把铜钱也要细细数清。别说袭人那大毛小毛衣裳,晴雯那价值三四百金的衣服簪环,只怕就连秋纹送趟桂花所得的赏,坠儿们也要眼巴巴呢。
且看看坠儿的娘:
“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
这是奴才中的底层了。说到底还是因为穷。
小红的父母就是做体统差事的,像那虾须镯虽贵重,只怕还不放在林之孝一家人的眼睛里。一如银子再好,周瑞家的也不要刘姥姥那一点儿碎的。
人总是有贪念的,但有贪念未必就偷;世上也多有穷人,但穷人也未必就偷。
但是贪心加上贫穷,偷窃的几率就会大增。
若贪心加贫穷再加上唾手可得的机会,那偷窃的几率将会翻倍。
二
穷之一字限人,时时处处。
贾雨村不缺才学,缺的是去京都的路费。
若不是士隐那五十两银子,说不定他胡子白了还在某处卖字撰文。
从穷书生到官老爷,有时候就差钱。五十两银子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有人甚是不能接受,雨村得了士隐的资助,拍拍屁股跑的比兔子还快,辞都不辞一声。其实越穷的人对金钱越敏感,受人施舍的滋味了解下?
在读书人那里钱是个尴尬的话题,借着酒的微醺,雨村才说出了他没路费,士隐才说出了他可以给。雨村当时的态度很微妙:
“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
你不得不佩服。这是个不平常的人,难怪以后混到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没点儿过人之处,怎么好意思叫奸雄。
但是次日的早早离去暴露了他掩藏得极好的惊喜。
“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真相是:有钱的读书人才在意黄道黑道,没钱的读书人只在意有否盘缠。他等了这么久,既然可以直奔主题,还要前戏做什么?
而且辞别也实在没意思了。不外乎是雨村的感谢,士隐的鼓励,一番客套俗得紧。
彼时的雨村还有着读书人拉硬屎的酸傲,既接受了五斗米,又不想折腰。所以连夜去了,挥挥衣袖不说离愁。
他不是不肯去辞别,是跨不过十年寒窗,像笔尖一样越磨越秃的脸皮,像废纸一样越积越厚的自尊。
可叹那一别便是长诀。雨村一生,永远欠着士隐一份良心,无处归还。
五十两银子对当时的士隐来说自然不值什么,对雨村却是翻不过的山,越不过的坎。
估计当时士隐赠盘费时,根本就没想过这算多大的恩惠。但纵然是神仙一流人物,也得半是靠银子撑起来。
大火烧穷了家业,便露出下世的光景来。若不是女婿已没了钱,封肃哪来那么多现成话?正是人无十年穷富,风水轮流转。
三
物以稀为贵,你最缺少什么,什么便最有价值。奈何世人要生存,往往最缺的便是银子钱。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王夫人甩手便给了一百两,贾芸只不过为着十几两银子,在亲娘舅那里却碰一鼻子灰。
人穷志短,说穿了,还是卜世仁不够财大气粗。
若他有贾府这样的财力,便养着外甥又如何?看人家贾政,不就把自家外甥女儿一养若干年么?
同样是舅舅,人比人,不是人啊。
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刘姥姥听闻一顿螃蟹宴花去二十几两银子,立刻算出够庄稼人过一年的了。
一百两银子不会影响王夫人的生活,十几两银子的货,对卜世仁可能就是笔不小的开支。
当然这里还有个人品问题,舅舅帮外甥,原是应该的。
按照卜家的经济状况,便时常帮一帮贾芸母子,也不至于自己便会缺衣少食。但像卜世仁这样一个好容易小康的人,最怕有什么力量把他向下拉,再拉回穷人阶层去。
他们或者曾经是穷人,或者见惯了身边的穷人,痛定思痛,最怕再掉到贫穷这个泥沼里,于是攥紧手中的每一文钱,像攥着自己的命。
所以为富不仁者往往不是什么真正的大富之人,而真正的富贵世家,像贾府,却总会舍米舍钱,斋僧敬道的做些善事。
这并不是要为卜世仁开脱。
其实这个人相当讨厌,不论肯赊东西与否,单他唠叨贾芸的那一篇话,就让人有想啐他的冲动。
虽然这世上还是有好人、良善的人,肯与亲友共患难的人,但卜世仁显然不是。而卜世仁又显然代表了世人中的相当一部分。
这里要说的是人性,人最初、最原始的本质。这便是市井,这便是升斗小民,计较的就是那一分一文,一升一斗。
就像我们身边,那些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着的过客,神情疲惫又步履匆忙。
富家的老人和穷家的老人,看看贾母和刘姥姥就知道了。不是因为穷,谁肯去说那句“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
富家的孩子和穷家的孩子,看看宝玉和贾芸就知道了,不是因为穷,谁肯认个小屁孩作便宜老子。
我们都需要勇气,来学会委屈自己。
生活给你脸,才有脸。在生计面前,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谈骨气。
这就是世道,这就是世相,这就是世人。我们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早餐铺的包子总是冒着热腾腾的香气,旁边的街角总是堆着污水与垃圾。
知道真相的我们眼泪并没有掉下来。
其实卜舅舅不肯赊香料也有他的道理,一是小气舍不得,二是怕贾芸拿了去胡闹。这都可以理解,最可恶的,是他们夫妻最后的拒人千里:
“留下外甥挨饿不成?”
在我们这个见面问候语是“吃了么”的国度,你可以不借钱,可以不赊货,可以数落他,这些人们都可以原谅。
但民以食为天。这样的谎言便是欺了天。
连一顿饭都不肯留外甥吃的人,这才是作者给他取名的理由。
而此时的五嫂子正把饭留在锅里,世上能挂念你吃没吃饭的,只有自家的娘。
四
卜世仁以他的独特名字方便世人唾骂,而放债的倪二天天向外借银子,独这一次借出的十几两银子,为他赢得了“尚义侠”的名儿。
贾芸真应该感谢倪二喝的这顿酒,壮了人慷慨之气。且若不是灌醉了黄汤,二人各走各路,顶多打个招呼擦肩而过,再提不到别的事上。
贾芸与倪二一撞,霉运就此结束,好运从此开始。他应该找到那个酒坛子,对着它深深一揖。
雨村遇见了士隐,贾芸遇见了倪二。红楼梦告诉我们,那些努力奋斗的男人的背后,都站着一个借给他钱的债主。
倪二嘴巴里骂着卜舅舅的无情无义,但若贾芸是倪二的亲外甥,他会不会也这么慷慨呢?
“要是别个,死皮赖脸三日两头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法呢。”
贾芸说的这话,恰是世情。正因为舅甥关系,便有了相帮的义务。若弱势一方死缠烂打,的确无法摆托,只能硬着头皮受这份连累。
按常理,至亲关系,帮是本分,不帮是缺德。反而无亲无故的人,帮是人情,不帮是本分。
所以哪怕卜世仁这种人,若家境不错的街坊邻居,或铺子里同事,偶尔借钱赊东西,他也未必就一口回绝;
哪怕倪二这种人,若有家子孤儿寡母,随时会粘上的亲戚,他也未必就那么豪爽。
借与不借,最关键的因素还是偿还能力。
所以事实就是,越穷,就越难借到钱。人人怕你还不起。
富人的钱才叫钱,穷人的钱就是他全部的衣食住行,是他所有的心血和气力。
所以,女生如果遇到一个肯为你花钱的穷小子,那是等于把身家性命都肯给你。
假如贾政不是世家出身,不是学差不是布政使,不曾读书若许年;
假如他只是一个市井小民,把他放在卜世仁的身份上,也未必就比卜大舅更懂道理,更有道德。
那位需要人参肉桂培着的外甥女,他只怕一样避之不及。
由此可见外甥不仅是外甥,更是照妖镜,孤儿寡母的穷外甥,是照妖镜中的战斗机。
所以,遇到那种喜欢站在道德高点指手画脚的人,不用急着反驳他,给他一个稀巴穷的外甥就够了。
五
仓廪实而知礼节,如果去和饭都吃不上的人谈道德,这做法本身就不道德。
人之初,性本善吗?人本性其实是自私的,这是事实,不用避讳。毕竟圣人是稀有动物,而且还可能只是传说。
如果你以为百姓都是好人,或者好人居多;那么一定会失望。
百姓首先是人,说不上好坏。看到鱼肉想吃,看到绸缎想穿,看到伸手可得的虾须镯,也想据为己有。
他们都是有欲望的众生。
其实不仅仅虾须镯事件,红楼中凡是牵涉到底层人物的细节,关于穷人的种种,读来都会令人有不同程度的不适,那是因为我们心中的恻隐。
如果世态曾带给我们某些伤痕,我们从这些细节处,还能品咂出隐形的痛感。
红楼梦是一部写富贵的书,而在文字的缝隙里,却又一笔一笔刻画着穷困和潦倒,像高楼大厦角落间杂的棚户房。
一页一页翻过去,渐渐看明白了,这就是人世原有的样子。
贾雨村做他的官,王短腿贩他的马;王狗儿种他的地,林黛玉葬她的花。
像同一片夜空的星星,却各有各的轨道,离得很近又很远,互相照耀又互不相关。人们活在这个世上,幸福的人和牛角一样少,苦逼的人和牛毛一样多。
生命不急也不缓,世道不好也不坏。让人想起一位农民工诗人的诗句,也许只有真正的草根才有的感触:风吹过百草,像吹过众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