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天书奇谭4K纪念版》在全国上映，
这部迟到了38年的国产动画电影，
在豆瓣拥有9.2的高分，
被形容为“东方普罗米修斯的故事”、
“彪炳史册的伟大作品”。
主人公蛋生
袁公蒙着脸，引导蛋生获取天书
反派：三只狐狸
新奇的人物造型，大胆的故事编排，
让它有一种超越时代的、
活泼怪诞的气质。
为什么最初有BBC的参与？
80年代制作一部“纯手工”动画的成本有多高？
《天书奇谭》怎么没有下集?
4K修复的意义在哪里……
速达接受一条采访
一条采访了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厂长速达，
以及当年负责《天书奇谭》美术设计的黄炜老先生，
聊了聊尘封的往事和当下的感触。
撰文 刘亚萌 责编 倪楚娇
《天书奇谭》有一个类似“普罗米修斯”的故事内核：
天庭底层小官袁公偷看"天书"，发现里面有108条法术，可以拯救苍生。于是他把天书带到人间，刻在了云梦山的石头上。
玉帝发现后震怒，罚他永生看守云梦山。
蛋生展示刚学到的法术
三只狐狸危害人间
然而袁公还是设法，把天书传授给了小孩蛋生，不料被三只狐狸偷走。
它们凭着法术，蛊惑平民，帮助县令和府尹取得不义之财，一直平步青云到皇帝跟前。小蛋生跟三只狐狸斗智斗勇，串起来一幅世俗众生相。
蛋生从饼中间开始吃，最后套在了头上
狐狸偷取天书后，欢乐蹦迪
县令多出了很多“爸爸”
因为人物性格活泼，造型大胆，这部38年前的动画，放在今天看依然妙趣横生。
蛋生吃饼并不是乖乖巧巧的，而是中间吃完，再套在脖子上接着吃。
狐母和粉狐狸偷来天书后，在房间里快乐地跳起迪斯科。
县令和父亲一起作恶，搜刮民脂民膏，还想要蛋生的聚宝盆，那索性就给他变出个七八个“爸爸”。
更有一些细节，如今看来充满了对现实的暗喻和辛辣的讽刺。
比如有一晚三只狐狸借住寺庙，嘴上仁义道德的老和尚和小和尚，竟然贪财好色，最终搞得你死我活，相比较而言，狐狸们虽然坏事干尽，反倒不离不弃。
三只狐狸一路高升，成为皇帝跟前的红人，依靠的不仅仅是天书，更是人间每个群体的弱点：平民愚昧、县令贪婪、府尹好色、皇帝蛮横。
盗取天书的袁公，就像是东方版的“普罗米修斯”
尤其最后袁公因为泄露天书，被玉帝用锁链捆绑捉走，生死不明，蛋生绝望地追到山崖上哭喊“师傅”的画面，令无数80后、90后小朋友心碎爆哭。
蛋生陷入迷茫，人间继续荒诞着，丰富的解读空间使得这部作品魅力大增。
《天书奇谭》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第三部彩色动画长片，有《大闹天宫》和《哪吒闹海》珠玉在前，当年这部片子被给予厚望。
它立项的过程十分曲折，最初有BBC的参与，投资又撤资，种种变故下，美影厂花了3年时间才完成。
人物造型借鉴戏曲脸谱
绘景富含中国古典意趣
成本之高昂也出乎想象。当年美影厂三分之一的人力都扑在这部片上。
如今饱受赞誉的大胆造型设计，当年也是顶着风险做出来的。古典意蕴的山水画参照明代吴门画派的风格，绘在了绢上，90分钟的时长需要经历十几万张胶片的繁复拍摄。
《天书奇谭》的片头动效
没有高科技，剧组采用了很多“土办法”。
《天书奇谭》的片头动效，给人一种混沌奇幻的感觉。没有电脑技术，摄影组就想办法，在水盘中倒入了两种颜色的油漆，再加入粘合剂，搅动之下呈现出特殊纹理。
为了保证后期配音能口型对上，画师们要自己掐着秒表，预判台词所需时间，然后再画出相应的嘴型和动作，一遍一遍反复斟酌。
可惜的是，这部电影在1983年制作完成后，并没有在影院大规模放映，直到90年代通过普及的电视机，才和千千万万的观众见面。
如今《天书奇谭4K纪念版》在全国上映，也算是某种对时代记忆的补偿。
《天书奇谭》剧组
大多数主创已经离世《天书奇谭4K纪念版》是对他们的致敬
首映礼上，92岁高龄的导演钱运达老先生，坐着轮椅来到现场，虽然耳朵已经不大听得清，但整个眉眼都是上翘的，神采奕奕。
大多数主创已经离世了，海报上的名单里加了很多白框，钱运达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还能来现场的老朋友们。
38年前，也就是1983年，这批人正值壮年，经历了中国动画最辉煌的岁月。回忆往昔，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细节。
1980年中国电影代表团参加戛纳电影节 右二为《哪吒闹海》《天书奇谭》导演王树忱
BBC起的头，之后又撂了挑子
1980年，中国电影代表团带着《哪吒闹海》参加戛纳国际电影节，惊艳世界。
此时正值改革开放的初期，一些外国公司开始对中国动画表现出投资兴趣。
BBC率先抛出了橄榄枝，想合作拍一部中国风格的动画。
中外合拍，又计划在国外放映，这还是头一次，美影厂决定在这部片子里做一些突破。
接下这个任务的是王树忱和钱运达两位导演。两人都有过海外交流的经历，一位去的苏联，一位去的捷克，平时生活里都是幽默风趣的人。
左一是年轻时的钱运达，与胡进庆、万古蟾一起
钱运达回忆说：“过去我们搞自己的片子，那很严谨的，跟外国合拍的，我们可以搞笑，可以去大胆地写，大胆地搞。”
BBC请了汉学家团，从中国的古典小说和民间传说里，选取了一些章节来创作剧本。
但王树忱导演他们看了初稿，觉得始终离中国人的趣味有点远，自己又找了编剧包蕾重新写，选取明代罗贯中的小说《平妖传》进行改编。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首任厂长，特伟
这次的剧本两方都通过了，然而等一切就绪后，BBC允诺的资金并没有到位。
当时是靠信件沟通，过程很慢，“后来发现做到三分之一的时候，资金还没有来。特伟厂长就表示，没关系，他们资金没有，我们就自己做。” 速达说道。
左：仇英《桃源仙境图》局部（明代吴门画派） 右：周臣《春山游骑图》局部（明代吴门画派）
《天书奇谭》里的云梦山
美术设计秦一真，也曾参与《大闹天宫》《哪吒闹海》的制作
主创们从中国古典艺术和民间艺术里汲取了非常多的灵感。
负责绘景的秦一真，为了突出仿古画的意蕴，把背景都画在了绢上，这比一般的纸稿成本高出很多。
创作时，他参考了明代吴门画派沈周、仇英等人的画作，构图精致奇绝，清雅高逸。
三只狐狸的造型借鉴了戏曲脸谱
天庭上的百官造型
三只狐狸的造型，很明显借鉴了戏曲脸谱。另外还有门神、剪纸、无锡纸马、泥塑等等元素。
做出重要贡献的造型师柯明，是南京一位很有名的画家。“他是那种，可以把街头做面人的老艺人请来家里吃饭，然后拜他为师的程度，特别可爱。”速达说。
柯明与钱运达一起讨论创作
在1980年代制作一部动画电影有多难？
在没有电脑的年代，《天书奇谭》是一部“纯手工”动画，工艺极其复杂，大致要经历“纸稿”、“赛璐璐片”、“胶片”三个阶段。
首先，设计师需要在纸上画出背景和人物，背景留在纸上不动（《天书奇谭》是画在绢上），然后把人物转移到赛璐璐片上。
赛璐璐片上的袁公
赛璐璐片是一种透明的塑料片，正面画人物线条，背面上颜色，一张赛璐璐片就是一个动作。
进入拍摄阶段，上面是赛璐璐片，下面是绢制的背景
拍好了的底片
全部画好后，进入胶片拍摄，景放下面，带人物的赛璐璐片放上面，人物多时，就需要把赛璐璐片一层一层垒起来，然后摄像机从顶部朝下拍摄。
《天书奇谭》的总时长是90分钟，每秒钟24帧，至少需要拍摄129600张胶片。如果追溯到原画阶段，底稿数量更是不计其数。
赛璐璐片上的狐母和狐女
“80年代，赛璐璐片好像是一块钱一张，很贵。国产的质量没那么好，一层一层叠在一起，叠多了颜色就发黄，只能从香港或者国外进口。” 速达说。
为了节约成本，画师会把一些用过的赛璐璐片的线稿清洗掉，然后重复利用，所以《天书奇谭》保存下来的赛璐璐片数量有限。
年轻时的黄炜
如此费时费力，需要的人自然很多。
当时美影厂算是著名的"加班厂"，总共500人，分了三分之一给《天书奇谭》。
美术设计师黄炜记得，当时他刚刚做完《鹿羚》就进了《天书奇谭》剧组，从此几乎天天泡在厂里了。
他家就在美影厂附近，走路5分钟的距离。但两年多，基本上都不着家，早8晚10，周末也常常没有休息。
“我爱人当时对我意见就有点大，礼拜天老不回家，但讲句老实话，那时候真不计较，也没有什么加班费，导演有时候高兴了，请大家吃根冰棍去，大伙就都很开心。”
虽然拿的工资不多，但相差不大，每个人的内心都比较平衡，“我们那时候没有钱的概念，所以能齐心协力把作品做好。”
1983年12月，《天书奇谭》终于制作完成，可惜当时并没有在影院大规模上映。
这也是黄炜的一个遗憾：“那个时候《天书奇谭》的风格是蛮狂的，我们一开始是不太敢，导演说放手干，但真的完成了后，还是有顾虑。我听说是有续集计划的，但因为也没上映，不知道观众的反响，后来各种原因，也就不了了之了。”
“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不仅是中国动画的低谷，也是中国电影的低谷。”速达回忆道。
1980年代的深圳罗湖区，韦洪兴 摄
当时深圳特区刚建立不久，以外方独资或者中外合资的形式，开办起来很多动画加工厂。
这些工厂主要承接国外的外包工作，虽然工作缺乏创意，但薪水异常丰厚。
黄炜清晰记得那种冲击力：“当时是号召支援特区嘛，刚培养出来的原画师，转头就跑去深圳了。1986年，一个导演的工资，在美影厂是140元，但去深圳，原画师就有1400元，我知道最高的，能拿一个月8000元。”
很快，黄炜就发现人手不够用了。计划拍摄的敦煌题材的片子没法落地，厂里给他放了一年半的假期，他也趁这段时间前往日本学习，成了一位职业油画画家。
如今看到《天书奇谭》修复版登上大银幕，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
修复的是时代荣光
《天书奇谭》的修复项目是从2018年启动的，分为视觉和声音两大块。
老胶片的保存非常困难。 像《天书奇谭》这种级别的影片胶卷，一般保存在国家级的冷库里，但时间久了，胶卷依然会出现发黄、肿包和发霉的状况，而且也很容易着火。
数字化修复是一个必经之路。
工作人员在清理胶片
工作人员从冷库里调出胶片，用超声波进行清洗，扫描进入电脑里，进行逐帧的修复。
“坏掉的画面我们会补上，跳色的也会修改，但基本上做到修旧如旧，保证原本的胶片质感。”速达说。
《天书奇谭》的音乐著名配乐高手吴应炬完成
工作人员进行声音修复
声音是一大难题，因为老动画片的声音都是单轨的，对白、音效和配乐全部都合在一起。
速达回忆十年前修复《大闹天宫》的时候，就有这方面的遗憾，“当时技术没达，声音只能用原来的。现在我们尝试成功，把对白、配乐和音效都剥离了开来。”
这些努力使得修复版的《天书奇谭》，能很好地契合当下的影院播放环境。
“影片上映也算是圆了老人家的一个心愿，他们这辈人曾经是把动画当做艺术品来创作的，借这个机会也能给年轻人一些经验和鼓励，让中国动画传承下去，这是最重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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