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2日，上游新闻记者在河南省栾川县法院二号审判法庭内旁听了“20年后学生打老师”案。
栾川县检察院指控称，常林（化名）殴打老师张军（化名）、录制殴打视频并间接故意传播视频等行为构成连续性犯罪，应以寻衅滋事罪追究刑责，建议量刑1年6个月至3年之间。
常林辩护律师付建认为，常林只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法，并不构成犯罪。
上游新闻记者现场注意到，在最后陈述环节，常林声泪俱下地讲了为何要打老师，突然，旁听席上一位男子向审判席方向打手势。审判长随即敲响法槌，打断了常林的陈述。
该案未当庭宣判。
庭审现场，打老师的被告人常林。栾川县法院供图
是“四耳光一拳两推搡”还是持续20多分钟殴打？
被害人张军的多份笔录显示，学生常林殴打他的时间长达20多分钟。
6月12日，公诉人当庭播放了长达9分多钟的冲突视频。上游新闻记者庭审现场看到，视频10秒至48秒时段内，常林扇了张军4耳光，还朝其上身锤了一拳，殴打的同时还爆了多句粗口。48秒之后，常林与张军理论。期间，常林推搡张军两次，踢倒了其电动车。最后被人劝开，双方各自离去。
辩护律师付建称，除殴打时长与视频显示的事实不符外，张军在警方做的笔录前后不一，次数达3次。
付建称，张军第一次向警方说，被打后他去了医院，随后拿药；张军第二次向警方说，被打后他去医院看朋友，医生给朋友看病时，他向医生讲述了病症，随后他两次去药房共拿了两次药；张军第三次向警方说，他只去了药房一次拿了一次药。
辩护律师郭京朝称，常林13岁时，张军殴打辱骂他已超出教育批评范畴，这是受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影响。
常林当庭说：“我打人是错了，但我是怎么做的，我就怎么说，做人坦荡荡。”
网传的常林（右）打老师张军的视频截图。
是常林让视频广泛传播还是学校《控告信》推波助澜？
上游新闻今年3月20日报道《复盘学生20年后打老师事件：泄愤后的忏悔和解不开的心结》显示，打完张军的第二天，常林在街头遇到了初中同学小冰，并把视频的前1分09秒传给了她。小冰对上游新闻记者说：“他传给我，是想告诉我，他替大伙报仇了，我也挨过张军的打。但我没有扩散出去，传给一个同学后，我俩都删了。”2018年10月27日，常林在杭州遇见了阿耀，阿耀是常林初中时的班长，两人互加了微信好友。2018年11月15日，常林把1分09秒的视频传给了阿耀。接着，阿耀又传给了初中同学小格，小格又传给了初中同学小玉，小玉传给了初中同学小邦，小邦传给了同事大庆，大庆是常林的高中同学。
值得注意的是，小冰和阿耀均称，常林传给他俩时嘱咐过，不要外传。
栾川县警方在找大庆了解完“视频转发情况”之后，便没再追查，只是笼统地说：就这样视频被快速传播。
为何会快速传播？庭审时，两名辩护律师认为，2018年12月15日，视频刚开始发酵时，外界只知道是一人在殴打另一人，并没有上升到是“对尊师重教公德”挑衅的高度。真正让此事引起社会广泛关注的，是栾川县实验中学出具的控告信。控告信上说，常林殴打张军20多分钟，这是“对尊师重教公德”的挑衅。常林是地痞流氓、黑恶势力、社会人渣。至此，视频传播发生裂变。
公诉人认为，常林意识到了视频传播后的危害，还传给其同学。该视频在社会上造成影响恶劣，常林负有“间接故意”的责任。
常林当庭说：“我只是传给了同学，传给他们时反复说不要外传。后面出现的情况，我根本想不到，我有一定的责任。”
庭审现场。栾川县法院供图
是老师不配为人师表还是学生忘恩负义？
今年3月20日，张军接受上游新闻采访时说，如果常林当庭向他道歉，他会原谅常林，并在法官面前替他说话。
但张军并没有参加庭审。多名接近栾川公检法系统的信源对上游新闻记者说，不让张军参加庭审，是栾川官方的意思，目的是为了不让他生活再受影响。
上游新闻记者了解到，“20年后学生打老师”事件发生后，张军性格变得更加内向，生活受到严重影响。
庭审时，常林说：“我情绪一激动便殴打了张老师。首先向张老师及其家人道歉，我深刻认识到了错误，打人是不对的。如果判我有罪的话，我承担该承担的法律责任；如果无罪的话，我也会承担相应的责任。”
在承认错误的同时，常林也哭着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阴影：“张军打了我多少次，我已经不记得了。身体上的伤不要紧，会好。心灵上的伤，过了20年还是忘不掉。我家里条件不好，有一次没及时交学费，张军在教室里公开说，再不交学费就不要来上学了。说之前我已经告诉他第二天会交，我觉得这是侮辱。”
在法庭上常林多次强调一个细节：“让我背对着黑板，手举起来放在黑板上，张军用一块木板往后背插。衣服紧，他就用劲往里插。杀人犯才会这样。这件事给我造成的阴影是最大的，我做恶梦老是梦到。”
上游新闻记者在审判庭内多次听到，常林愿意就打人一事，向张军道歉，并愿意赔偿2万元，“但我心中没把他当老师。”
常林说，自己并不是一个不尊敬老师的人。被张军殴打后，他多次想退学，是初三班主任不停鼓励他，他才继续了学业，从而考上大学。他高一班主任乔老师，多次用自己的经历教育他要好好读书，“小时侯家里条件不好，很多人帮助过我，这两位老师对我帮助最大。”
在乔老师生病住院时，常林曾捐款1万元。
庭审前，常林父亲站在法庭门口略显焦急。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是寻衅滋事罪还是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
公诉人称，常林殴打老师张军、录制殴打视频并间接故意传播视频等行为构成连续性犯罪，此事挑战了“尊师重道”的传统美德，造成严重后果及恶劣情节，应以寻衅滋事罪追究刑责，建议量刑1年6个月至3年之间。
辩护律师付建称，在情感的宣泄下，常林一时冲动殴打张军确实有错，但并不构成犯罪。于情而言，20年过去了，常林依然能在街上一眼认出这位曾经只教过自己只有短短一年时间的老师张军。可见常林对张军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对方施暴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以怨报怨当然是不对的，以暴制暴当然更不可取。但道德层面的谴责不能上升到法律层面的惩罚。
于理而言，如果只是因为这件事情引起广大教师的愤怒，就给常林扣上一顶犯罪的帽子，是不太合理的，同时也是不合法的。法律既要为现在的老师被打伸张正义，也要为20年前被打的学生伸张正义。
付建说，寻衅滋事罪的行为方式具体规定为“拦截、追逐、辱骂、恐吓他人造成严重后果或者情节恶劣的”。二人发生冲突后，并未对张军身体造成伤害，可见没有造成严重后果。被打后几天里，张军也按照正常生活作息，按时上班下班；觉得被学生殴打所以不好意思声张，周围的人也并未发觉张军身体或者精神状态异常，因此不属于情节恶劣的范畴。可依据《治安管理处罚法》进行行政处罚，司法机关定为寻衅滋事罪，不妥。
庭审结束后，常林被带走。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是法官审判还是有人干扰办案？
上游新闻此前报道显示，“20年后学生打老师”的舆情引起了栾川县委县政府的高度重视，该县主要领导作出了严查的批示。
辩护律师郭京朝提到了一个细节，当时，他在常林老家栾川县栾川乡雷湾村调取证据时，想找村干部盖公章。村干部告诉他，镇里为调取证据的事骂了他两次，他不敢盖章，“后来我去找镇里，上午11点，还没下班，镇办公楼每间办公室的门都关了，没有一个人在。我们怀疑有人在干扰办案。”
对此审判长当庭表示，没有人干扰办案。如果辩护人觉得有人干扰办案，可向相关部门反映。
12日在庭审现场，上游新闻记者观察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
在被告人最后陈述阶段，常林说：“我打人肯定有错，但打人是有原因的，张军给我造成的心灵伤害太大……”
说这句时，审判长、审判员、人民陪审员都在耐心听着。这时，法庭走进一个戴眼镜、穿衬衣、个子不高、手上拿着文件的中年男子，他坐在了旁听席的第一排。坐下后不久，他举起拿文件的手，向审判席摆了摆手。大约5秒后，审判员打断了常林的说话，示意常林不要再次表达打人的原因。接着，审判长又敲响法锤，也让常林不要表达打人的原因。被打断后，常林说话变得结巴起来。
庭审从上午9时开始，下午3时结束，该案未当庭宣判。
庭审结束后，上游新闻记者在现场多次追问在法庭上挥手的中年男子：为何向审判席摆手？这算不算干扰审判长办案？该男子并没有回答，而是让法警制止了记者的提问。
离开二号审判庭后，上游新闻记者又在法院门口见到了这名男子，再次进行追问。中年男子说：“你不要话多。”随后，在法警的簇拥下，该男子径直走进了栾川县法院办公楼。
上游新闻记者 牛泰 发自河南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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