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小事,今天突然想到一个远房亲戚,我的小舅。秉承一贯的撰写原则,真人真事不真名,文中人物,如有雷同,概不负责。
六十三年前,小舅出生在我们县城的一个小镇上,是我我母亲的表弟,家里排行老三,家里大人都管他叫“小弟”,我就跟着叫小舅。
1、顽童成人
听母亲说,小舅家里的老大老二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在国营厂里安安分分地上班,养家糊口,从不出乱子。
小舅就不同了,生性胆大,自小顽劣。天不怕地不怕,上树掏鸟蛋,偷人田里玉米,抓泥鳅摸鱼,泼人洗脚水,那是家常便饭。他敢跟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大孩子打架,没人唬得了他。
因为干仗勇猛又出手大方,不管家里摸的还是外边抢的,有口吃的就分给玩伴们。小舅很快成了这一带孩子堆里的小头目。八岁看到大,后来果然和几个发小混出了名堂,成了我们这带堂口的老大。
个性使然,小舅自然不爱刻板的学堂,不知哪里寻来的水浒漫画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也时常手不释“画”,秉烛夜读。一路混到初中毕业,大约是通过外公那边的关系,让他到一个国营电扇厂里谋了份装卸工的差事。小舅虽然个性顽劣,但人很活络,也会来事,好像在厂里人缘还可以。
不知是不是拖了关系的缘故,不久单位就出钱让他去学开车。拿到驾照就当了厂长的司机,那个年代,能摸上小汽车的方向盘,是非常牛X的事情。大部分人即便开辆拖拉机,到乡下逛上几圈,也是能娶上媳妇的。
有次,小舅来我家,开着他的小汽车停在我们弄堂门口,擦得珍珠一样闪亮的白色汽车,一下子吸引了远近在嬉闹的一帮小孩子,一个个睁大眼睛凑了过来,都忍不住上前摸上一把。
这时,我神气地走到在众人前面,伸手轻轻拍了下汽车的引擎盖,扯着嗓子道“这是我小舅的汽车,一会我要坐汽车到县城去!”看着小伙伴们统一张大的鸡蛋似的嘴形,我觉得这一定是我十岁前的高光时刻。
没多久小舅结婚了,娶了本地女人,长得很标志,次年生了个儿子,就是我表弟。表弟遗传了小舅的全部基因,人长得漂亮,身材健硕,也是打小顽劣,脾气很倔。那时大人们都担心表弟长大了会走小舅的老路。
2、一战成名
安稳的日子没过多久,小舅还是出事了。不知何时,厂里来了几个外乡的工人,干活比较粗糙。常常在卸货的时候,把包装一新的电扇重重地在地上拖行,这样比扛在肩上省力气,但损坏了纸箱包装的底部。
管装卸工作的是小舅原来的上级“大狗”,大狗是个老愤青,四十多岁的模样。他对外乡来的工人说过几次,但不管用,吃着大锅饭,能偷懒就偷懒。
有一次大狗又看到他们在地上拖箱子,突然火了,骂骂咧咧地说了两句重话。没想到外乡工人觉得“大狗”多管闲事,不识抬举,要收拾他。大狗也不是怕事的人,约了另外两个工友,一道去厂西门的废旧烧砖场干仗。
不知小舅怎么听都了,跟大狗说他也要去,大狗说“你小子现在是给领导开上车了,是体面人,不要掺合这些破事。我也是吓唬吓唬他们,不至于真要动手嘛。”
小舅还是跟着去了,那天下着小雨,江南黄梅天显得闷热难受。他们四个人到了废砖场.,发现没人影。一个工友笑着说,“这些家伙看着凶,总归是怂蛋子,也就在厂里咋咋唬唬......”
正当四人准备离开时,门口突然堵上来了十几个人,他们还是来了。外乡工人气势汹汹,有些人手里操着短棒和铁管子,来者不善。
大狗和小舅愣了一下,随即退后几步,小舅眼睛不时扫向四周,停在了几块锈迹斑斑的红色土砖上,一个箭步,熟练地捡起板砖,递给了大狗和工友......,大狗像拿到了冲锋枪一般,向后抖了一下右肩,反倒冲了上去,小舅和身旁的工友见状,不再发怵,立马壮胆大步跟了过去。
外乡工人的头目一下愣住了,没想到自己带了三四倍的人,大狗还敢冲过来,下意识地退了几步,可是双方人数到底过于悬殊,一场恶仗,不可避免了......(少儿不宜,自行脑补)
据说这场约架在附近一带方圆几十里闹出了名堂。大狗额头左下和左边眼角缝了好几针。小舅右臂和背部受了伤,右臂的一条七八公分的口子,到现在还隐约留着淡淡的记号。两个工友也不同程度地挂了彩。
小舅自此出名了,代价就是被单位开除了。其实小舅不是始作俑者,领导也是念着关系,想网开一面的,拿大狗开刀便是了。可是小舅不肯,跟领导说要保大狗的工作,大狗家里有个躺着一个久病的老妈,孩子也刚入中学,拖家带口的不容易。
3、立足江湖识时务者为俊杰,小舅这类人是不识的。出来混,可以不识时务,但一定要讲义气。自打离开厂里,小舅就正式去混江湖了。别说,他天生就是块混社会的料,勇猛,大方,聪明,讲义气。
不知是否因为工作不顺还是生活上琐事的缘故,小舅夫妻经常吵架。最后他们还是离婚了,小舅把钱和房子都留给了前妻和六岁的儿子。
小时候街边的柴火小馄饨
小舅问朋友借了些钱,在县城的闹市区租了间小门面,开了点心店。我小学时候,每每路过,小舅总要拉我进来吃点东西,我每次都要吃碗“柴火小馄饨”,看着飘着一层猪油,紫菜,蛋皮和开洋(虾米干)的老式上海小馄饨,我就经不住诱惑,狼吞虎咽,经常把嘴上汤出泡来。(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要吞一口口水。)
一块钱一碗的美味,如今安在
小店生意不错,没半年功夫就扩了一倍大小,也添加了炒菜和酒水。夏夜的晚上,经常看到店门口支了几个摊位,小舅约上他堂口的兄弟和狐朋狗友们一直要喝到三更半夜,凌晨开始小店便是长桥街最喧哗的地方了。
也有混混想要去捣乱的,不过一般听到小舅的名号都会绕道而行。其实收保护费也要计算收益率的,成本太高,风险太大的地方最好还是不要去招惹是非。除非碰到喝多了的愣头青,不知道天高地厚地跑去撒野。小舅一般不会和这些毛头小子计较,如果他们一心想摸摸老虎屁股,那便叫他们“吃生活”(上海方言“打人”)了。
小店生意虽红火,但是也架不住一帮人成天胡吃海喝,小舅应该也是没赚到什么大钱。不过他就乐意和他们混在一起。小舅就是闲不住,三天两头要出去耍耍威风,下面兄弟受欺负了,大哥就要替小弟出出气,套用一句彪哥的名言——“那些年,本市有几场恶仗就是我主打的。”(1、2、3一齐向范德彪同志敬礼)
有一次,我还在读小学,走在放学路上,突然左边开过一辆建设牌摩托车,停了下来,我一看是小舅。小舅说,“小子放学了啊,拿去买点吃的。”随即从口袋里快速地摸出一张新的十块钱,塞到了我的手里。
我愣住了,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小舅的摩托车飞也似的消失在了人群里。
这笔巨款是我有生以来印象颇深的一笔“大”钱(哪怕后来看到银行卡里两三百万的数字也不那么令人心跳加速,血脉膨胀)。那时候我妈妈都是给我五分、一角的零花钱,逢年过节才有两三张一块钱的纸币,这钱可是要过一个春节的!
4、一入江湖深似海闯荡江湖,名气有了,地位有了,女人自然也少不了。不知小舅交过几个女朋友,只听说年轻时候,小舅身边的女人不少,也常有争风吃醋的把戏。谁不爱义薄云天,武功盖世的乔峰呢?
小舅后来和一个颇有姿色的苏北女人结了婚,生了个女儿,就是我的远房表妹。
我长大后听周围的熟人说,小舅后来名气大了起来,有人找他给地下赌场看场子。后来小舅自己也偷偷开了几处地下赌场,那个苏北女人也常在场子里看着。这里面是赚到不少钱的,日子也过得相当富裕。没多久就把那间“柴火馄饨”的铺子也买下来了。
那年我上了大学,看到小舅换了新车。是一辆很有派头,乌黑发亮的大别克,当年这就是我的Dream Car。当时我就吵着要去考驾照。心想着,拿到驾照一定要亲手摸一下这辆大别克的方向盘,带着心爱的姑娘出去兜兜风。——当真想想都会笑醒。
Dream Car
过了两三年,我大约在毕业实习期。小舅到我家来找我母亲,说要借点钱周转一下。我妈问什么事情,他说是包了个建筑工程,工地上已经投入几百万,还缺十来万材料款要付,等造好了就有大钱赚了。
那年代是房地产的高速发展期,到处都在打桩,到处都在盖楼,城市里一片欣欣向荣。
都说出来混得迟早要还,小舅又出事了,还是大事——包工头拿钱跑了,据说是欠了一屁股赌债,被人逼到墙角狠狠打了一顿,叫他三天内还钱,否则见一次打一次。包工头走投无路就动起歪脑子,把工程上的劳务工资和一些材料款卷跑了。
这下小舅瞎了,整个工程前前后后投了七、八百万。就算今天,对一个做工地小老板来说,这都不是一个小数字,更何况十多年前呢。这几百万里还有问亲戚朋友和高利贷借的钱。
小舅立马和下面的兄弟们四处奔走寻人,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他出来。可惜事与愿违,拿了钱的包工头就像流星一样,一闪而过,再也没出现过。可怜小舅平日子还对包工头很照顾,看他卖力,给足了钱不说,有好酒好烟,高档水果也都从不吝啬送他和工友。
这下小舅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人都没影了。没办法了,小舅只要卖了先前的一套房子,先把一些亲戚朋友的钱还上了,又贱价把工地转了出去,搞了点钱把农民工的工资补上。
虽然放高利贷的人慑于小舅的威名,没敢把他怎么样,但还是把他告了。自此,小舅是彻底没钱了。开了间棋牌室,暗地里就是地下赌场,想重操旧业翻本,但后来对赌博管得越来越严,很难开下去了。
这时候,小舅身边除了过命交情的几个铁杆,很多小弟都跑去其他堂口了。这么看来,其实黑社会和开公司是一样的,公司和社团都有CEO(老大)来管理,都要现金流(钱)来维持运转,员工(小弟)们也是要吃饭、按时领工资的。不发工资,难道靠拜关公(企业文化)吃饭吗?即使工资拿得少了,自然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跳槽去了。
黑社会里所谓的江湖义气,也不过是看着钱的多少买来的。如果你有钱就是老大,没钱了就是老大爷。(所以《古惑仔》终归只是部漫画,小孩子还是不要看了)
5、江湖路远,人心险恶有一次,我把车停到单位,到马路对面的小店买包子。抬头突然看到,隔壁店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小舅。来不及跑过去打个招呼,就被领导一个电话叫了回去。
匆匆一瞥,小舅果然老了。快六十的人了,头发不再乌黑茂密,发鬓有些泛白;身体也不再健硕,双臂的肌肉变成了赘肉,肚子也明显大了一圈。
想来自己都在奔四了,小舅也应该老了。他所钟爱而熟悉的江湖终究离他远去了,就像身边的小弟们一样,各奔东西。曾经的铁杆,过命的兄弟也都老了,大都在家养花弄孙。
后面的事情有些狗血,但又不得不说。如果写全了就是一部小说......我就尽量简洁些说吧。
前面说的那间“柴火馄饨”的老铺子碰到拆迁了,按政策可以补偿一套一样大小的门面和几十万现金。这原本是件好事,而且因为小舅家情况特殊,一家人都是没工作吃低保的户,又叫了七大姑八大姨去拆迁办闹了一阵子。主事的领导架不住这么折腾,打了报告上去,后来给批了个特殊政策,又多分了一套小门面,市口也不错。
因为小舅被法院判了“老赖”的缘故,他老婆说把拆房的产权名字登记在女儿名下为好,现金也不能放在他卡里,不然会被法院给扣了,还是放在她卡里得好,要用钱了就取现金。然后律师说为了保险期间,还要去办一下离婚手续——当然只是做个形式,又不影响感情。
小舅有些犹豫,倒不是不放心自己老婆。而是他还有个儿子也成家了,总要给儿子也分点吧。为此,他们夫妻也吵过几次,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可是原配前妻这边不乐意了,总觉得自己儿子吃亏大了,都是子女,至少要一人一半吧,凭什么都给女儿了?自古以来,哪有家产都给女儿不给儿子的道理?一定要想办法搞点家产过来。小舅也是这个意思,多少要留点给儿子的。
然后,突然有一天,小舅的老婆跑了(刚听到我都蒙圈了几分钟)。谁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这就怪了,电话也打不通了,小舅差点都要去报警了,老婆的朋友跑来说,她跑到外地去了,觉得感情不合,没必要再过下去了,叫小舅也不要去找她了。
晴天霹雳,一道闪电划过,留下了深深的伤痕。
自此,小舅好像换了一个人似得,精神有些恍惚,一下子苍老十几岁,像个七十多岁的干瘪小老头。不知道谁出了个主意,他和原配前妻,想到了再去拆迁办闹,还想用这个方法再去搞套门面房。
有天早上,我刚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开电脑,我母亲打来电话,“你快来中心医院,小舅快不行了。”我立马冲下楼,打了部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医院。
一到抢救室门口,看到了母亲,赶紧上去问:“小舅怎么会......”
“人已经没了。”母亲红着眼圈,继续说到:“小舅去拆迁办跟人吵架,心肌梗死,救护车送来就不行了。”
我刹那间有点不知所措,走进了救护室,有两个警察和医生模样的人,问我是什么人,我低声说:那是我舅舅。
我走了出来,到医院的绿地旁,深吸了口气,感觉心里憋着一股气,顶到了胸口。喉咙微微干涩,眼里有些模糊,微热的液体顺着两侧缓缓流下来。
一个阴雨绵绵的早上,给小舅举行了葬礼,那个跑掉的女人竟没来。葬礼上发生了比电视剧还狗血的剧情——不知为何,突然原配妻子儿子,和小舅女儿那边吵了起来,居然差点打起来。众人见势把两边拉开,小舅的大哥喝了一声,“要打去外面打,别在这里吵,让我兄弟好好上路吧!”
都说盖棺可以定论。小舅算不上什么草根英雄,最多是个草莽之人。曾经在小地方也算呼风唤雨,高朋满座。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闯荡江湖,风光半生,老了却过得凄惨。但他始终是个对朋友大方,讲义气,重情谊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