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作家老三，头条号素老三，出版长篇小说《离婚真相》《血色缠绵》《走婚》《香水有毒》等。2021年我去体验生活做保姆，讲述东北人的保姆故事。)
嘎拉哈
大许先生出差要账，小许先生在家就忙了起来。
平常每天早晨上班，许先生一般都是八点半左右离开。但大许先生出差的日子，小许先生就会一反常态，他会换挡，立即切换到一级战备状态，早早地去公司，中午会留在公司跟员工一起吃饭，晚上也忙到很晚才回家。
这天中午，许先生没有回来吃饭，许夫人也因为医院的一些事情忙得没时间回家。医院距离许家五站地的距离，并不远，但许夫人的科室一旦接收了新的患者，或者患者的病情比较严重，许夫人多数就不会回来，会留在医院观察患者。
午饭，我和老夫人还有翠花三个人吃饭，翠花表情有些难受，脸上的泪痕虽然干了，但还能看见。
我问翠花：“表姐，中午不回去，杨哥怎么吃饭？”
翠花没好气地说：“他爱咋吃就咋吃，他又不是我爹，我管那么多呢。”
我笑了，说：“你们俩不是好吗？好的时候甜哥哥蜜姐姐，现在怎么了？生气了？”
翠花嘟着嘴，说：“她姑娘回来了，我就躲出来了。”
翠花可能是不经意地用了一个“躲”字。
老夫人默默地吃饭，什么都没说，只是偶尔看一眼翠花，对这个外甥女，老夫人的眼神里有深深的担忧。
我也不知道怎么开解翠花表姐才好，但看见她愁眉不展，我心里不忍，只好按照我自己的理解，劝说两句。
我说：“表姐，你要是杨哥的正牌老婆吧，跟杨哥赌气，你出走完全没问题，就是坐飞机上天，也是两口子打架任性耍脾气，别人说不出你什么不是来，只能说你飞机票买贵了。杨哥的两个姑娘还可能说她爸做得不对。可是，你现在的位置，有那么点小尴尬，在杨哥的两个姑娘眼里，你是杨家的保姆，保姆一生气就摔耙子走了不干活了，留下70多岁的老人一个人在家，还要人家姑娘回来给她爸做饭，他的姑娘就会对这个雇来的保姆有意见，这意见会越来越大，就会更加影响你和杨哥的感情。”
翠花还没说话呢，老夫人看着我说：“红啊，你说得对我心思，我也这么想的，刚才在屋里劝了翠花半天了，她不听啊，太任性，还要从杨家搬出来——”
翠花说：“我就是憋气，干着老婆的活，拿着小老婆的工资，人家姑娘还当我是保姆，我这多憋气啊——”
我心里想，脚上的泡不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吗？想当初你就在杨家好好做保姆，非得想那上位的事？那么好上位呢？弄不好上去了也得秃噜下来。
翠花还在抱怨：“要不是我现在还得挣钱养我那个没出息的儿子，我早就搬出去了，这不是还得挣这份工资嘛——算了不想了，吃鱼！这鱼炖得挺香，就是有点淡。”
翠花吃着鱼，又说开了，她说杨哥不吃鱼，怕扎到嗓子，所以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鱼了。
翠花兴奋地吃着鱼，两片厚嘴唇上油汪汪的。她的脸色渐渐地舒展开来。看来美食真的有治愈的作用啊！
吃完饭，翠花陪老夫人又聊了一会儿，就回去了，说杨哥的女儿也应该回家了，饭后的厨房不会有人收拾，她要回去干活了，她说她还要养儿子呢。
儿子三十多岁了，还要她养？
做妈妈的，总是对儿子的事情牵肠挂肚。
傍晚，我正在厨房做饭，有人敲门，是老沈。我打开门让老沈进来。
老沈提了一袋子黄米，又提了几个小袋装的豆子。
我好奇地问：“沈哥，你去大安了吗？”
老沈说：“小军今天忙着，我正好没事，就跑了趟大安，把猪肉给小许总的老丈人家送去了，这黄米和豆子都是小许总的丈母娘给的。”
我给老沈拿出拖鞋。
老沈换了拖鞋，把黄米和豆子都提到厨房。
老夫人看到买回了黄米，她拄着助步器跟到厨房，她打开袋子嘴儿，从里面抓了一把金灿灿的黄米，在手指上捻着，脸上浮现出笑容，说：“这米不错，会粘的。”
老沈对老夫人说：“大娘，这是你亲家母给你买的豆子，好几样呢，她说你爱吃豆子，就提前多买了几样，我去之后本来打算自己去买的，你亲家都给买好了。”
老夫人笑着说：“小娟的妈可有心了——”
老沈说：“大娘，你明天淘米呀？”
老夫人说：“明天上午淘米，我老丫头不是着急吃嘛。”
老沈说：“我明天要是不忙，就过来帮你淘米，这活儿不轻巧——”
老沈说完后半句话时，看了我一眼。
老夫人说：“你大哥出差了？你就不忙了？你大哥这次上哪呀？啥事啊？”
老沈说：“这个，我不太清楚，等许总回来跟你说吧。”
老夫人说：“他一走，小海生就忙得一天见不着人影，中午都没回来吃饭。晚上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
老沈安慰老夫人，说：“大娘，做生意都这样，跑跑颠颠的，没啥事，就是忙乎一点。”
老沈告辞出去，我送到门口，老沈悄声地说：“晚上请你吃饭，别忘了，你别在大娘家吃了。”
我说：“你跟小军去吧，我不去了。”
老沈一双眼睛狐疑地看向我，说：“昨天不是答应了吗？今天咋变卦了？”
我诧异地问：“昨天我答应了吗？”
老沈说：“你也没有不答应啊？”
我笑了，说：“你和小军两个爷们儿吃饭，我去掺和啥？”
老沈说：“大家凑一起热闹，要不然你回家一个人多没意思？”
老沈见我还犹豫，就说：“晚上我请你吃好吃的，铁锅炖大鹅。”
我笑了，想起网上的笑话，北方一说铁锅，就会跟大鹅联系到一起。
老沈又加了个砝码，说：“去吧，到时候我来接你，我还送你个礼物。”
我一听礼物，有点紧张，怕他送我贵重的东西，我收——不妥，不收，也不好，老沈会觉得没面子。
老沈看我瞬间变脸，就笑了，他说：“放心吧，不是戒指。”
我被他窥破了想法，很尴尬，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沈说：“我送你的礼物其实一文不值，咱俩打个赌吧。”
我来了好奇心，问：“打啥赌？”
老沈说：“你要是能猜出来我送你的是啥，今后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我试探地问：“我要是赢了，我让你站着，你就不敢坐着呗？”
老沈郑重地点头，憋着一脸坏笑，说：“对，你让我趴着，我都不敢躺着。”
我怼了老沈一拳，低声地说：“滚犊子，别开玩笑了，我去做饭了。”
老沈走了之后，我开始琢磨和老沈打赌的事。老沈会送我啥呢？他今天都干啥了？他去了趟大安，送猪肉了，拿回来黄米和豆子——难道是送我猪肉或者黄米？
不对，食物是花钱买的，即使是许先生的岳母家送的，那也是花钱买的，老沈说这个礼物一文不值。
会是啥呢？
老沈也没给我个提示，这可不好猜了。我推算了半天，也没猜出来。
晚饭时，许夫人按时回来了，但许先生没回来。
许夫人脸色不太好看，她疲倦地靠在椅子上，把两只腿都蜷缩在椅子里，用手指将一撮头发抿在耳朵后面，一脸疲惫的样子，估计是白天在医院工作很操劳吧。
我炖了鱼汤，许夫人饭前先喝了一碗鱼汤，似乎恢复了一点元气。
她一手揉捏着小腿，一手摸起桌上的手机，给许先生打电话。
只听电话里许先生的粗声大嗓传过来：“不是说了不回去吃饭了吗？还一个劲地打电话？”
许先生的语气里透露出很不耐烦的语调。
这在许先生是很少发生的。
许先生除了跟许夫人生气，从来不会这样跟许夫人说话。他虽然长得五大三粗，浑身都是在健身房练的肌肉块，可他说话基本都是温言细语的，尤其跟许夫人说话，有时还贱儿贱儿的声音，让旁边的人听得都浑身起鸡皮疙瘩。今天这是咋了？两口子吵架了？
许夫人被许先生硬怼了一下，她并没有生气，而是轻声细语地说：“我不是担心你饿着吗？再说我又怕你这急脾气跟人吵起来，凡事别着急——”
电话里许先生急躁的声音传过来：“大哥刚一走，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能不着急吗？这要是误了时间装货，那得赔客户多少钱呢？再说这头一笔买卖就弄砸了，这个大客户就跑喽！”
许夫人说：“还没来电？”
许先生说：“来电了我还能激头掰脸的吗？”
许夫人说：“你给大哥打电话了吗？”
许先生说：“大哥坐的飞机刚落地，正跟那个孙总谈判呢，这时候我给他电话不是成心搅局吗？再说我离了大哥这根拐棍儿我啥也不是了？”
许夫人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怕你着急吗？”
许先生不耐地说：“行了，不聊了，晚上回家再跟你说。”
许夫人依然好声好气地说：“那你晚上啥时候回来？我把饭菜给你留着——”
许先生冷冰冰地说：“不一定。”
许夫人抬眼看了一下对面坐着的老夫人，轻声地对电话里说：“海生，妈让我问你晚上啥时候回来。”
许先生沉吟了一下，终于放缓了声音，说：“娟儿，你就跟妈说，我在外面和朋友吃饭呢，晚一点回去——”
许先生虽然急躁，但他粗中有细，况且他极为孝顺，一旦涉及到老妈的事情，他就会慢慢地冷静下来。
许夫人也轻声地对许先生说：“嗯，家里有我呢，你在外面别着急，一切都会好起来。”
也许是许夫人的柔声安慰起了作用，也许是许先生想到家里等待他的老妈，让他粗粝的内心瞬间柔软下来，他在电话里低声地跟许夫人说了几句软乎话，声音贱儿贱儿的，已经不似刚才的不耐烦和粗暴了。
许夫人的脸上掠过一朵红晕，她放低了声音，嗯啊地答应着什么，就挂了电话。
许夫人的一双丹凤眼温柔地落在对面婆婆的脸上，说：“妈，你老儿子在外面吃饭呢，说等会就回来。”
老夫人说：“他，他还能饿着？咱不管了，咱娘仨吃吧。”
我想起老沈要请我吃铁锅炖大鹅，我就没跟老夫人和许夫人吃饭。
我在厨房收拾灶台，清晰抽油烟机，烫洗抹布。收拾得差不多了，许夫人和老夫人也吃完晚饭，我简单地收拾一下，又把厨房的地面拖了一遍，就可以下班了。
许夫人洗了一盘水果，端到客厅去吃。
我去玄关换鞋时，看到许夫人半躺在沙发上，又在打电话。
许夫人轻声地说：“妈还没睡，在房间里看电视呢，我估计他还是在等你。”
许先生的声音传出来，说：“你等一会儿就哄她睡觉，别让妈等我，我要是下半夜回家，妈肯定就猜到是公司出事了。”
许夫人慵懒的声音，说：“我怎么哄啊，像哄你一样？”
许先生在电话里笑了，随即说：“那天你给我按摩按摩肩膀，我就睡着了。你就把这招儿用在妈身上。”
许夫人有些委屈地说：“我在医院里忙了一天，都没捞着坐着，腿都肿了，你还让我给妈按摩肩膀？”
许先生在电话里说：“你先给妈按摩肩膀，我回去给你按摩肩膀，双倍时间的，咋样，你爷们儿够意思吧？行了，不聊了，大领导开会回来了，我得马上进去，要不然来不及了——”
我下楼来到外面，看见老沈的车子亮着灯，但人没在车里。
起雾了，四周围影影绰绰的，有点看不清路。
我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健身区那里，有个人影在单杠上打悠悠玩呢，时而做几个引体向上。
看身影有点像老沈，我就喊：“沈哥——”
果真是老沈，他从单杠上跳下，向我走过来。
我说：“你来咋不叫我呢？等急了吧？”
老沈说：“知道你忙，叫你嘎哈，在楼下等着呗。”
我和老沈上了车，这次我依然主动拉起安全带扣上去，手法已经熟练了，只听“咔地”一声，准确无误地扣进弹簧里。
老沈把我拉到开发区附近的一家饭店，牌匾上就写着“铁锅炖大鹅”。饭店里面一个个单间里都搭着土灶，上面扣着一口黑乎乎的铁锅。客人一来，点好菜，服务员就把一盆切好的大鹅肉块端上来。
土灶里点上火，烧上木柈子，铁锅就立即热了起来。服务员麻利地往锅里倒油，煸炒葱姜蒜，炒出香味，就把肉块倾倒在锅里继续煸炒，炒出肉香，然后倒水，盖上锅盖大火炖开，再小火慢慢地煮。
我们到了半天，小军也没来。
我问老沈：“小军是不是跟着许先生忙呢？没时间过来呀？”
老沈说：“可不是咋地，公司那片突然断电了，有批货这两天要出，小许总急得不像样，这一天马不停蹄地跑呢，要不然我能替小军去大安送猪肉取黄米吗？”
我说：“是局里的事？”
老沈说：“不清楚，反正我给小军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说是在局里的台阶上，蹲着看蚂蚁打架呢，估计小许总到局里央求人家去了。第二次小军说在政府大院的单杠上练引体向上呢，那就肯定是局里没放话，小许总只好到市里去求大领导了。”
我说：“这么严重？大哥又没在家，咋办呢？”
老沈说：“许总在家也是个难题，以前别的地方断电，公司这片没断过，现在轮到公司这片咱也说不出啥。”
我说“沈哥，那用啥办法能让大领导发话呀？”
老沈摇头，说：“这个我可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我就当大领导了，就不当司机了——”
我说：“哥，其实我觉得当司机挺好，轻松，除了累点，没啥压力，脑力劳动者操心劳力，压力大。”
老沈忽然抬起目光看向我，说：“你真这么想的？”
我觉得老沈想的有点多，就顾左右而言他，指着锅盖上冒出的腾腾热气，说：“哥，肉味飘出来了，真香啊！”
老沈也没追问我，开始给我拿碗拿碟。
他这人有优点，就是懂分寸，不像我似的，有时候任性起来，不管不顾。
铁锅炖大鹅熟了之后，老沈给小军打电话。
老沈问：“在哪呢？”
小军说：“在门卫室猫着呢，外面贼冷，起雾了，两眼一抹黑，啥也看不清。”
老沈说：“开车慢点——”
小军说：“哎呀我的师傅啊，我都开多少年车了，还能不知道起雾的天气咋开车？”
小军不等老沈说话，就又说：“师傅，你跟红姐吃大鹅呢？”
老沈说：“用不用给你留点？”
小军说：“别留了，你们吃吧。”
老沈说：“我能帮你啥吗？”
小军笑了，说：“你帮我多吃点，把我那份吃喽。师傅，这次我没吃上，你明个还得请我。”
老沈放下电话，对我说：“这事看来难办。”
我说：“哥，他们还没回家呢？”
老沈说：“都没回公司呢，别说回家了。”
我说：“小军刚才不是说他在门卫室吗？那不是公司的门卫室？”
老沈说：“不是公司的门卫室，肯定在外面呢！”
我好奇了，问：“为啥不是公司的门卫室？”
老沈说：“就小军那人，要是回了公司，能在门卫室鸟悄儿地蹲着？肯定找个舒服的地儿喝茶水下象棋去了。”
哦，老沈挺聪明的。
我惦记跟老沈打的赌呢，就一点没深沉地问：“你给我的东西呢？”
老沈笑了，注视着我，说：“猜出来了吗？”
我老实地摇头，说：“我笨，没猜出来。”
老沈说：“一会儿送你回家再给你。”
吃完饭，老沈开车送我回家，到了我家楼下，我都忘了打赌的事了，推开车门就要下车，老沈一把攥住我的手。
我一哆嗦，啥意思？直接上手了？
却感觉手里凉冰冰地滑进来几个小东西，我凑到车灯前一看，我的老天爷呀，是嘎拉哈——四个白净净胖乎乎的嘎拉哈！
我就是猜出大天来也猜不出是嘎拉哈呀！
这几个小宝贝，那几乎是囊括了我童年时光的所有快乐和忧愁。
小时候那要是哪个同学有一副嘎拉哈（四个为一副），那立即成为同学中的宠儿，谁都跟她虚头巴脑地套近乎、打溜须，就希望能跟人家一起欻嘎拉哈玩。
欻（chua,三声），抓的意思。
我兴奋地对老沈说：“哥，你咋知道我喜欢这东西呢？”
老沈微笑着说：“咱这个年龄段的，哪有女人不喜欢这个的？过去那年代没啥玩的，尤其冬天，不都是坐在热炕头扔口袋欻嘎拉哈玩吗？”
老沈今天一早开车送大许先生去飞机场，随后他下乡去买猪肉。在农村买猪肉的时候，他看到几个人坐在热炕头欻嘎拉哈玩，就跟人家要了一副，准备回来送给我。
嘎拉哈是啥？有些人可能不了解，这个小玩意儿是猪的后腿骨才有。小时候跟我姐坐在炕头上欻嘎拉哈，那玩得钻头不顾腚，玩得时常忘了吃饭。
回家之后，我立即找出春天时候缝的花口袋，在地板上玩起了欻嘎拉哈。大乖看见嘎拉哈这个新奇的玩意儿，扑过来就伸嘴给我叼走了……
小人物的快乐，就是有吃有喝有玩就齐活了。再看点书，写点字，追个剧，享受一点精神上的快乐，那就更没比的了。
哪像大许小许一天天的为公司四处奔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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