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周纪四》,周赧王四十二年,前273年:
韩、魏既服于秦,秦王将使武安君与韩、魏伐楚,未行,而楚使者黄歇至,闻之,畏秦乘胜一举而灭楚也,乃上书曰:
韩、魏两国臣服于秦国后,秦昭襄王派武安君白起联合韩、魏两国军队共同攻打楚国。
楚国使者黄歇来到秦国,因为担心秦国乘胜一举攻灭楚国,便给秦昭襄王上书,想要劝止秦国出兵。
"臣闻物至则反,冬、夏是也;致至则危,累棋是也。今大国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此从生民已来,万乘之地未尝有也。
在开篇,黄歇首先点明“物极必反”的道理。
先王三世不忘接地于齐,以绝从亲之要。今王使盛桥守事于韩,盛桥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而得百里之地,王可谓能矣!
王又举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门,举河内,拔燕、酸枣、虚、桃,入邢,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救,王之功亦多矣!
王休甲息众,二年而后复之,又并蒲、衍、首、垣以临仁、平丘,黄、济阳婴城而魏氏服。王又割濮磨之北,注齐、秦之要,绝楚、赵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王之威亦单矣!
这部分,黄歇盛赞秦王的丰功伟绩,其实就是拍马屁,为后续劝说作铺垫。
王若能保功守威,绌(chù)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使无后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王若负人徒之众,仗兵革之强,乘毁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臣恐其有后患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
这段话,黄歇进一步阐明自己的观点——秦王若能保住已有功业威望,减少攻伐野心,通过广施仁政巩固已占土地,以绝后患,那么,秦王的功业将盖过曾经的三皇五霸。若仗着兵多将广,想要以力服人,那恐怕会后患无穷!请秦王明辨善始容易善终难的道理。
昔吴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还为越禽于三江之浦。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下。
这段话,是举例论证“善始容易善终难”。
第一个例子:当年吴国误信越国,北上攻打七国,本已在艾陵取得胜利,但回师后却被越王在三江水滨擒杀。
第二个例子:智伯误信韩、魏两家,合兵攻赵,包围晋阳,就在胜利指日可待时,韩、魏两家却突然反水,与赵家里应外合,在凿台之下杀死了智伯。
今王妒楚之不毁,而忘毁楚之强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夫楚国,援也;邻国,敌也。
今王信韩、魏之善王,此正吴之信越也,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何则?王无重世之德于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故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之与攻楚,不亦过乎!
且攻楚将恶出兵?王将借路于仇雠(chóu)之韩、魏乎?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反也。王若不借路于仇雠之韩、魏,必攻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
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秦、楚之兵构而不离,魏氏将出而攻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故宋必尽;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如此,则天下之国莫强于齐、魏矣。
讲完道理,黄歇开始联系实际分析形势,重点阐明——秦国联合韩、魏两国攻打楚国,对秦国来说极不划算。他说:
如今大王您忌恨楚国尚未灭亡,但您有没有想过,楚国一旦灭亡,就会使韩国、魏国变得强大,这对秦国来说是不利的。楚国,是您的援手,而其他邻国则是您卧榻之侧的敌人。
现在大王您相信韩、魏两国的亲附,就好比当年吴国信任越国,并不明智。依我看,韩国、魏国表面上言辞谦卑以求免除灾祸,实际上却是存心欺骗秦国。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秦王对于韩、魏两国并无再世的恩德,却有累世的积怨,在韩、魏两国,父子兄弟相继死于秦国之手的已将近十代。韩国、魏国不灭亡,实在是秦国的忧患。但是,如今大王您却要帮助他们联合攻打楚国,这难道不是大错特错吗?
况且,攻楚大军走那条路线?大王准备向世仇魏、韩两国去借道吗?要是那样的话,秦军发兵之日,大王就得担忧他们是否能再回来。大王如果不向世仇韩、魏两国借道,那势必要进攻随水的西边,这些地方都是广川、大河、山林、深谷,是不毛之地,就算拿下,大王只是徒获侵犯楚国的名义而得不到实用的土地。
在大王进攻楚国时,韩、魏、齐、燕四国必定会起兵响应大王。当秦、楚两国打得难解难分之际,魏国就会趁机出兵进攻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等地,过去宋国原有的土地将尽入其手;与此同时,齐国也会趁机向南攻打楚国,泗上之地也必将为其所占领;这些可都是四通八达、平坦肥沃的膏腴之地啊!到那时,齐国、魏国就将成为天下最强大的诸侯国。
臣为王虑,莫若善楚。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手而朝,王施以东山之险,带以曲河之利,韩必为关内之侯。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魏亦关内侯矣。
王壹善楚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于齐,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王之地一经两海,要约天下,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也。然后危动燕、赵,直摇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
黄歇为秦昭襄王分析完秦国联合韩、魏两国攻打楚国将造成的种种弊端之后,紧接着便分析秦、楚两国相亲善将对秦国带去的种种利益。他说:
我为大王考虑,不如与楚国亲善为妙。秦、楚结盟以进逼韩国,韩国必将拱手称臣,大王利用咸阳以东的险要山势,加上九曲黄河的便利,韩国必然成为受您控制的关内之侯。到时,您再派十万大军驻守韩都新郑,这势必让魏王胆战心惊,魏国的许、鄢陵两城将不得不收缩防守,楚国的上蔡、召陵也将与魏都大梁想隔绝。如此一来,魏国也将成为您的关内侯。
大王一旦施行亲楚政策,借助韩、魏这两个万乘之国,便可染指齐国的领土。那时,大王便可扼制天下,各诸侯国还没遭受攻击就将纷纷臣服于秦国。”
王从之,止武安君而谢韩、魏,使黄歇归,约亲于楚。
秦王听取了黄歇的意见,令白起停止行动,同时辞谢了韩、魏两国的军队,让黄歇回国,并与楚国相约结为友好邻国。
品《鉴》1
说服,说到底还是晓之以利弊,特别是让对方感知到可能遭受的损失,因为人性总是习惯性地规避损失。
2《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
“万事开头难”,说的是“善始”之不易;然而,相比“善始”,“善终”更难。历尽艰辛,有所成就后,若不行“谦道”,自矜自伐自是自彰,则物极必反,泰极丕来,难得“善终”。
3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
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顾知黄雀在其傍也!
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
此三者皆务欲得其前利而不顾其后之有患也。
——刘向·《说苑·正谏》
黄歇指出,秦国若和韩、魏联合攻楚,将会遭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窘境。
前方被牵制、后方遭突袭、队友忽叛变,这种情况,可谓进退两难,内外皆失,极端被动。工作和生活中,当尽力预见并避免陷入此类境地。
4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有一个版本: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 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
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 。”
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
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
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形。
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
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
庄周反入,三日不庭。蔺且从而问之,“ 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
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令。’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不庭也。”
——《庄子·山木》
庄子到雕陵之圃游玩,手拿弹弓的他,想要射杀一只异鹊。
这时,他看到,有只蝉因为找到一片树荫而沾沾自喜,以致忘了自身的安全,蝉的背后,一只蓄势待发的螳螂也因为找到猎物而洋洋得意,以致忘了自己的形体正暴露在异鹊的视野之中,而异鹊也因贪图螳螂之利而全然不觉树下手持弹弓的庄子。
面对如此情景,庄子莫名惊恐,慨叹:“万物原本就是相互牵累、相互招引、相生相克的啊!”随后便扔掉弹弓,就在离开之时,他被守园人发现,遭到了责骂追赶。
庄子所“怵然”惊恐的,到底是什么呢?
得意忘形时,不要忘了来自背后的凝视······
5稳中求进,为而不恃,功成弗居,无咎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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