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故乡

作者: 良金烜

如果你从远处遥望这座城,你会惊诧于城中的那一篷篷翠绿。

的确,没有一种树会像榕那样对绿有着那么多的炽热和情深。硕大的树干通常要三、五个成人牵手合围才算抱住,粗壮的树根深深的扎在地下,拼尽全力一尺一尺的伸进土地更加无穷无尽的黑暗,树枝舒展得多宽根就有多长,只为能支撑起头上的千枝千叶和它们托住的绿荫。春天,几场新雨,深绿的树顶上又炸出一层又一层的翠绿,从树叶变幻的色彩让你感知到春去春来。盛夏,酷热仿佛让一切都静止,世界停止呼吸,榕的枝叶也绿得更深更浓,像一把绿色巨伞硬是将酷暑挡在外面,连一缕阳光都不让漏下,让树下的人们悠闲的纳一片夏的清凉。大雨来袭,突然间倾盆而下,毫无防备的男女老少在雨点中四下逃奔,这时,榕树下的空地便是最好的归属。

散文之夕阳(散文榕)(1)

榕还是鸟的天堂,有一棵榕就筑有一千座鸟巢,栖息有一万只鸟的子孙,枝头有多少鸟儿在舞蹈就有多少种风格的音乐在演奏。

小城里的人们是乎早已习惯了榕的节奏。他们知道,其实,那些翠榕才是脚下这片土地世袭的领主。当这里还是一片荒芜;当河面飘来第一片白帆,江岸升起第一堆渔火;当人们筑墙围城,盖瓦成屋,屋顶滚过第一声惊雷,那些翠榕就早已静静地矗立在这里,一簇簇,枝连着枝,叶挨着叶,就像一只手牵着另一只手。岁月终究把这些榕树立成了岁月的剪影,巨大的身躯早已被雕刻得沟壑纵横,连树干的颜色都变成了古铜色,它们默守在每一湾晓风残月的堤岸,也默守在每一个舟横无人的渡口,树下成全了依依的送别也迎来归程。人们认定巨榕有灵,于是在河岸边最大的一棵榕树的树孔里插上了几柱香,从此,香火缭绕,树枝上挂满了红,成了小城中一道奇特的风景。是的,人们往往在最无助的时候,才会把所有的苦所有的梦所有的祈祷都虔诚地寄托在那些随风飘散的烟火。

散文之夕阳(散文榕)(2)

没想到巨榕通灵。明国三十四年,一场大水把整个县城全部淹没,原来的几千户人家已看不到任何一幢屋顶,洪水一望无际,把一切生灵都泡在水里,一切生灵都在洪流中沉浮、挣扎,世界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只有那一篷篷翠绿立在汪洋之中,它们仿佛正努力把树枝伸得更长更远更有力,像一双双巨手,从急流中捞出了无数死里逃生的生命,每一棵榕树,每一个枝头都抱着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的人们。洪流继续撕吼,但所有的榕突然纹丝不动,在一片泽国中挺立,不管风有多大,浪有多急,连一根树枝都不曾折断,一片绿叶都不曾飘落。

散文之夕阳(散文榕)(3)

翠榕虽巨,果却甚小,每到夏、秋两季,只在叶片间微微点缀一些细小的黑粒,虽免强可以入口,却淡而无味,所以榕树果并不为人们所喜,连嘴馋的孩子们都懒得上树采摘,树果只能在浓密的枝叶间自生自灭,偶尔洒落到地上,任凭树下约会的情侣或者夏夜乘凉的老人和孩子们随意踩踏,发出吱吱的声响。但是,谁又想得到永远的风调雨顺只是人们的一厢情愿呢?一场大饥荒席卷而来,人们挖野菜吃树皮,所有人瘦得皮包骨,好多人开始浮肿,一个村一个村的人在饥饿中死去。城中饥饿到极点的人们才想起榕树果是可以吃的,纷纷涌到榕树下面去抓抢树果。说也奇怪,那一年城里所有的榕树果竟然结得特别多,特别多!密密麻麻坠在树叶下,一阵微风吹来,黑色的果粒洒满了树脚,居然铺上厚厚的一层,树下的人们尽情的吮吸,像吸食黑米。脆弱的生命终于又逃过劫难。

散文之夕阳(散文榕)(4)

时光是上帝最伟大的发明,无论多深的刻痕多浓的情意,一旦时光加持,会将过去洗涤得干干净净,甚至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所以人们习惯健忘。榕树也有榕树的硬伤,根系所到之处,其它生物断难存活,连铺在街上的水泥砖都可被它拱得七零八落,一旦被树藤缠上,巨大的建筑也会慢慢倒塌,而盘地的树根在你不经意的夜晚也会绊你一跤。正好那年全国号召农业学大寨,砍树造田,为了完成上级指定的任务,有人就动起了那些翠榕的主意,罗列出榕的罪状。不容辩解,悬赏出来了,砍倒一棵榕树折抵一年的公分外加二十担粗粮。诱惑虽然巨大,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整座城没有一个人拿着斧锯站在一棵榕树的下面。也许,民国那场洪水的影子,那些洒在榕树脚下黑压压的果粒依然荡涤在好多人的心间,怎么也挥之不去,他们无法用斧锯面向它们过去曾经种下的恩。

散文之夕阳(散文榕)(5)

所以,多年以后,一排排的榕依然立在那里,树根依然默默地伸向最黑暗的远方,树顶依然会在雨后绽出翠绿,在枝头中跳跃的鸟儿依然在树梢唱歌。但是,再坚强的生命又经得住多少次的风吹和雨打呢?尤其是一场大雪的来临!

那是那些翠榕很少经历过的一场大雪吧?世界被看不到边的白色统治,寒冷代替了一切,仿佛人类又回到了冰河时期,所有的生命都屈服在厚厚的积雪之下。冰雪完全覆盖了榕的每一寸肌肤,看不见了绿,树顶被压弯了下来,在寂静的夜晚,不时听得见树枝断裂、倒下的声音。雪终于融化,昔日苍翠欲滴的榕群被摧毁得一片狼藉,一眼望去,碗口粗的枝干拦腰截断,露出鲜红鲜红的伤口,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残酷鏖战,被集体屠杀,树下躺着的无数横七竖八的断枝,尤如战士倒下的尸体,榕遍体鳞伤,目不忍睹。是啊,千年的苍翠,千年的守望其实经不起一场大雪。

散文之夕阳(散文榕)(6)

时光仍然是上帝的魔杖,只要在你的身体轻轻一点,伤口自然愈合,渐渐的你会遗忘了全部的伤痛,翠榕亦是如此。时光经年,那些曾经折断了的枝又长出了新丫,残落的树叶重新绿上枝头,那么密那么翠,一棵榕望着另一棵榕,一根枝牵着另一根枝,如你的掌在我的掌,仿佛那一场大雪从来没有来过。树下游人穿梭,他们是远道的旅客,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看榕的翠绿和壮观,美景之下,他们又哪里知道那些尘封在岁月深处的历史?只有这座小城中的人们,当他们在梦中仰望那些伟岸的身躯,回味那些飘到心田里来的绿云,他们才会由衷的感谢岁月静好!

二〇二二年初夏

于凯城雨后

散文之夕阳(散文榕)(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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