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李雪峰 整理:丹颜
编辑:李津
出品:婚姻与家庭杂志
ID:hunyinyujiating99
01
意难忘,十年生死两茫茫
夜深了,我伏在桌上,笔刷刷地在纸张上游走。半边残月,凄清如许。月光淡淡地透过窗,照在宽大的双人床上,白白的,像铺洒了一层细碎的海沙—那是同睡过的位置。
十年生死两茫茫。同离开我19年了,亲爱的,你在天堂还好吗?
2003年8月27日晚上,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那天,同上晚班。晚餐,我做了父子俩最喜欢的炒土豆丝,还有一碟煎毛毛鱼。
不过寸许长的小鱼,捉狭的我偏偏每一个都吐出刺来,同打趣我:像小猫一样。他越是说,我就越是吐。同笑着摇了摇头。
后来,他吃饱了,站起来,和往常一样,亲了我和儿子伟伟一口,嘱咐儿子要听妈妈的话。我和伟伟送他到门外,他穿着运动短裤,慢慢地远去了。
清晨,同的单位来了电话,说同出了点儿事。儿子说:“妈妈,我这一晚上怎么没睡着觉呢?”我心里咯噔一下,安抚了一下伟伟,匆匆赶到了同的单位。
同应该是晚班时突发了疾病,早上同事在值班室床上发现他时,身体已经凉了。那一年,儿子12岁,我34岁,我的天塌了。
同的骤然离世,一下子把我击垮了。整整两年我没有下楼。母亲搬了过来,寸步不离地照顾我和伟伟。兄弟姐妹们怕我伤心,一到周末就来家里陪我们。白天还好,我最怕入夜,心里的空缺啊,又怎么填得满?
家里的旧物,即便是一件呢子大衣,都会勾起我的回忆。
那一年,同头发长了,执意要我帮他理发,我的手艺不佳,胡乱理了一下,第二天,同居然顶着怪异的发型去上了班。同事们笑翻了,像看稀有动物一样看他,说他的头发是狗啃的。
同回来,一面学给我听,一面抱着我在床上笑着打滚。我又羞又气,“嫌我手艺不好,你干吗还要我理发!”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声说:“我想省钱,给你买件呢子大衣。”
同有时会到我梦里来,默默看着我。我怪同,为什么当初对我那么好?现在又抛下我,那么残忍。同不回答,我哭醒了。
02
寒彻骨,吟得青梅字字香
有人说我们情深不寿,同的离去太突然,我想我是很难走出来了。
直到有一天,我翻看着他去世前送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唐诗宋词元曲全集》,里面有一张泛黄的纸条,那是读初中时老师写给我的,不知怎么被夹在这里:雪峰,小溪充满了自信,坚定地奔向大海;青松充满自信,风雪中昂起头来;你要充满自信,让困难渐渐让开。或许是天意,这段话醍醐灌顶般点醒了我,同没了,儿子还在,这个家还在,日子总要过下去。
这两年,我像蛀虫一样,耗光了母亲的养老积蓄,走出去是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我回到了原来工作的纺织厂,然而厂里已经有8个月没开工资了。走投无路之际,同的单位接纳了我,给我安排了一份清洁办公楼的工作。
我很珍惜,每天不到8点开始打扫,6层楼,连厕所带楼梯,仔细打扫一遍要3个多小时。虽然很忙很累,我还是忍不住想他,这可是他生前待过的地方啊,擦地的时候,我总会想,这级台阶,他有没有走过?每一个从我身边经过的脚步声,都让我忍不住抬起头……
为了不让自己想他,我想了一个笨办法,背诗词。我强迫自己每天背一首诗词。每天上班前,我用笔在手上抄写下来,一边打扫,一边背诗词。我挥动着拖把,从这边擦过来,脱下手套看一眼、念一遍,再擦过去。一趟卫生做下来,诗牢牢记在脑子里,手心也因为汗水浸染,变成了漆黑一团。小小的休息室成了我的世界,我把诗词用毛笔默写下来,挂在墙上。背诗词的方法很管用,我的心平静了很多,诗词量也突飞猛进。
我从小喜欢文学。同离开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拿起笔了。曾经,同是我的唯一读者。在他的鼓励下,我的第一篇文学作品《绿色年华》发表了。同比我还高兴,他抱着我一连转了好几个圈,亲吻我,“雪儿,你真棒!”我夸张地大叫着求他把我放下来。从那以后,每发表一篇作品,他都会抱着我转上好几圈。
从那时起,我又开始拿起笔,我写《半边残月》,写《亲爱的小同》,写的都是我和他,这些饱蘸血泪的文字,发表在《邹城文学》上。收到样刊的那天,我把文章一字一字念给同。
伟伟说:“妈你真厉害,爸爸听到了一定很开心!”我心里隐隐欣慰起来,是啊,同在天堂里一定替我开心。
伟伟越来越懂事,他写了一幅字,挂在墙上,“妈妈,10年后,我一定让你过上好生活。”我说:“放心,我们娘儿俩会好好过下去。”
03
竞群雄,明日依然傲雪风
我不再刻意忘记或是想念同,我写歌颂生活的《逸兴思飞》,“一叶小舟,装满诗言,载着我和梦想,驶向遥远”;我写我和同的故事,但不再绝望,“那痛苦的煎熬,使我跳出了熊熊大火,向着那片蓝蓝的海,不顾一切地冲去,迎接我的,是慢慢升起的曙光。”
我身上随时带着纸和笔,有时灵感来了,就赶紧把句子记下来。有一次,我在一条小河边写诗,离开的时候,写诗的本子丢在了那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本想天亮再去找,可我实在熬不住了,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河边,谢天谢地,它还在。
写的诗记了好几本,在老师们的鼓励下,我开始整理这些作品。2010年10月,我的第一本诗集《冰雪梅韵》出版了。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那一刻,我特别释怀,就像自己生了一个健康的小娃娃,是我和同的骨血。
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又陆续出版了《鹿鸣荒原》《灵泉飞雪》《月明沧海》。我成了邹城市作家协会会员、理事,济宁市散文学会会员,中国煤炭作协也向我抛来了橄榄枝。媒体开始采访我,说我是“保洁”诗人,我上了电视。2018年6月底,我还有幸参加了鲁迅文学院首届作家高研班。
伟伟大学毕业了,成了一名医生,孝顺懂事,周末常常回来看我。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是诗词把幸福双倍还给了我。这一切,我想,同在天上,一定看得到。
我填了一首《天仙子》,“高空残月冷凄清,阵阵马嘶惊客梦,踱步屋宇叹伶仃。烟雾锁,愁难穷,推门绕阶蹒跚影。巢里并禽树上暝,几多相思泪痕中。手抚梅花叹峥嵘,轻自语:竞群雄,明日依然傲雪风。”诗里暗嵌了我的名字,我想告诉同,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学会了坚强,什么都不怕。
有人劝我忘了同,再走一步,我笑着拒绝了。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并非固执到不能忘记他,而是我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状态。幸福的两个人或许不能相伴到老,在我和同的人生旅程中,同提前下了车,而我将带着同那一份,依然坚定地向幸福终点站驶去。
一个寂静的夜晚,我做了一个梦,同翩翩而来,潇洒的姿态,一如从前。让我欣喜若狂,我坐在他腿上,依偎在他身边。
仿佛是很多年前,在峄山,我们爬累了,在一处山石上歇息,清风徐徐,松涛阵阵。
他闭上眼睛,吟诵着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我愿意是激流,只要我爱的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同?”我轻轻打断他。
“嗯。”他亦轻轻应我。
“我过得很好。”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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