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旧时光

南京五十年代摊贩(下沟老人流动摊贩)(1)

一根火柴划破了夜晚,乡邻家的灶台,火烧正旺,干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响声。然后,炊烟升起了,从烟囱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正如古人常说的离愁,剪也剪不断的。其实,剪不断的还有百姓人家的平凡岁月,是这岁月里的女人煮饭,男人进山割胶,日日如此,循环往复。而我透过这份岁月的光影,看见了整座村庄最初的模样。

夹杂着花香和草腥味的泥土小路一直延伸到村口,供人进,供人出。进的是年轻有力的新媳妇,出的是外出求学或打工谋生的游子。这小路上,有少年儿童因贪吃那甜口的山捻子而耽误了上学的时辰;有阿婶阿嫂担菜赶集的步履匆匆,她们那粗大的黑辫子就在轻盈的脚步中摇啊摇,晃啊晃。最后,辫子过长,拿剪刀一剪,嘿!卖个不少的价钱,够给孩子买身新衣裳。

村口的两颗古松直指云天,傲然耸立,象征家乡人的品格。松树上有“夜行者”猫头鹰窥视来往的过客,它那锋利的嘴尖已不知雕琢过多少细碎而又宁静的黑夜。从村口进来,极目四周便是座座瓦房了。苔藓是嶙峋的瓦片沾满岁月的恩赐,土坯是墙壁作为古老的证明。瓦房里,墙壁没有刷上白灰,赤裸裸地露出土坯与石块,地上也没有打上水泥,一切都是最原始的形态。最原始的瓦房是用木板隔出正堂和厢室。雕塑让木板呈出精美的样子,且让人叹为观止。正堂里,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必不可少。尤其是香火室和供奉香火公的人家,逢年过节总要在八仙桌上摆香设烛,祈求公婆父母保佑子孙平平安安,发财发丁,财丁并进。这种祈求是诚恳的祈求,没有矫揉造作,不带无病呻吟。村民固然知道远去的祖宗不会听见自己的心声,但说说几句祈求的话,总能让幸福美满的希翼倍增,从而对生活投入更多的热爱。这时候,祈求变成了祈愿,变成了祝福。

你看到的不止有瓦房,还有纵横交错的泥土巷道。是的,是泥土而不是水泥。巷道坑坑洼洼,撒满了粪便。那时节,猪圈尚未建成,家猪放养。猪是拖着大肥肚子四处游荡的,这不讲文明的“八戒”爱在哪大便就在哪大便,好一种不合规矩的自由与豪放。再加上鸡鸭鹅此等脱离世俗的遐逸之士,村庄各处的粪便是不可胜记了。就连人也没有厕所,大人还懂得到野外排泄,可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却是不懂的。这样,如要夜晚出门,须持手电照明,手电的光若是暗一点,你踩到一点东西软软的,这就是这粪便了。粪便虽臭,虽不雅,但也是旧时光里的一鳞半爪,是过去村庄的真实存在。

下沟

南京五十年代摊贩(下沟老人流动摊贩)(2)

说到旧时光,下沟不得不提。它不是一条沟,而是一条溪流,因位于村子下方而得名。下沟与村子隔着田野与菜地,隔着碧草茵茵的清灵和瓜果肥硕的深重。它时静时闹。静的时候是夜里,我躺在床上,仿佛闭着眼就能听到淙淙的流水声;闹的时候是在白昼,女人捣衣的笑骂和顽童戏水的欢声混合成排山倒海的壮歌。玩世不恭的我们几个,用香蕉树干做成水阀,玩起了漂流,自上而下,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又或者用竹条簸箕铲鱼,拇指大的鱼不足以塞牙缝,我便拿回去放玻璃鱼缸养着。我就这样等啊等,等啊等,等鱼儿长大大,而最后长大的却是自己。鱼儿早就不见了。难道是它跳飞了吗?还是被馋嘴的猫吃了?我不知道的。

下沟河石巨多,其中一块有热气球那么大。我常常在清风吹拂的午后,躺在那块河石上仰望天上的流云,看哪一朵像羊,哪一朵像狗,哪一朵像母猪。看着看着便倦了,倦了便沉入梦乡。等醒来,眼望四下无人,心生寂寞。寂寞时,我想,这石头会不会蹦出个孙悟空来。如果会,我要跟悟空称兄道弟,一起大闹天宫,一起降妖除魔。我还想借他的金箍棒使使,到小伙伴面前显摆显摆,耍耍威风。然而,石头一直没有动静。我拍它几下,又踹它两脚,悟空还是没有出来,让我好是失落。

我曾思考过,下沟从哪里流来,又流向哪里去。是从五指山某条小涧来,然后流向南渡江和大海吗?我不去查找复杂的地图,长大后也不再深究这一问题了。直到一次祭拜祖宗,看到牌位上那些我从未听说过的名字,我幡然醒悟:下沟是从祖宗那里流来的,流过子子孙孙、世世代代而长长远远没有尽头。而我,不过是这条长河里的一颗水泡或一株水草而已。我终将成为牌位上不被熟知的名字。

长辈

南京五十年代摊贩(下沟老人流动摊贩)(3)

村里长辈很多,都是经历过大跃进、灾荒、文革和海南建省的,甚至更老一些还见过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尾婆祖就是最老的一个。她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生人,因丈夫排行末尾而被我们唤作尾婆祖,而比我大一辈两辈的人就叫她尾婆。按辈分来说的话,她应是爷爷的小婶,但现实中她却是我的奶奶,因阿爸十六岁时被过继给她,成为继子。

尾婆祖很矮小,牙齿掉光,头发全白,脸上的皱纹一坎坎,是逝水年华的遗留,是遗留的光阴印象。她出门总要拄根拐棍,天冷时还要提个火炉。她出门不去哪,除了去村头找人巡村(巡村就是叙旧的意思),就是来我家,帮着择菜啦,生火啦,或是拿出我们的衣物缝缝补补。忙完之后,便陪着我们看电视,没看一会儿就打盹。她打盹的时候,脸上变得懒懒的,有几分小孩子的可爱。她可爱,我也可爱。

尾婆祖的肚里装的全是故事,我三天两头便叫她讲给我听。这其中,有孩子陪阿母上山干工被蟒蛇吞了的传说,也有那年阿爸去追偷鸡贼的事实。但我最爱听的,是尾婆祖和日本仔的遭遇。她说,一天夜晚她到下田的水井打水,以便明早煮饭。刚打一桶,日本仔就进村了。她把身子缩在田埂下才逃过这劫。当然,她不是每次都这么幸运。她说她有被日本仔抓去当苦力的时候,吃了这些畜牲的不少棍棒。说到这里,她会递给我一只瘦小的手,指给我看手上的“隆嗡”(肿块)。“哼,我要早生在那个年代,就参加八路军打日本。”我每次都是用这句话来给这段故事结尾。她听我说完,就会爱怜地摸着我的头,也许是忧伤,也许是感怀,总要说些不久于人世的话。我止住她的话,叫她等,等我长大,等我结婚娶新娘子。“那阿祖都老成人精啦!嘿嘿!”尾婆祖被我逗笑,拍了我的屁股,就把我抱入怀中。

尾婆祖终究是没有耐心,于平淡的2011年黯然离世。我悔恨,没在她病重的时候多陪陪她,也没参加她的葬礼。我悔恨,自己那时年少无知,不谙世事,不懂得人死了就是没了,没了就见不到了,见不到就徒增悲伤,空留怅惘。

那么,那个火红的黄昏就成了永久的定格,像划在心里的一道伤,也像隔离时空的一堵墙。我在那个黄昏里走入她的房间。房间既黑暗又潮湿,还有点老人气的酸臭味。尾婆祖躺在床上,其时已深染重病,无法自理。她见我来,便想握住我的手,但她的手已不听使唤,只是在空中一把乱抓,似张牙舞爪。最后,还是我握住她的。她回忆我们度过的生活琐碎及点点滴滴,结尾时,她说她了无牵挂,唯一放心不下我。我苦口婆心劝她安心,等哪一日病好,就一起去砍后园里的香蕉。我劝着,便想要逃走。在这里,我的心像是被针刺,被蚂蚁咬,被蚊子叮,又疼又痒;脑袋也是像一群蜜蜂“嗡嗡”乱飞,昏昏沉沉。她叫我打开电灯,就着小灯泡那点昏黄的灯光,她摸索出一张发皱的百元大钞,死死地摁在我的手心。她叫我拿去买书本,买笔,买吃的。而我拿到这钱,却像是吸毒人员拿到白粉一样急不可耐,没几天便在镇上的电子铺挥霍一空。我也没有想到,这钱牵引出来的,是我俩最后的诀别,投射出十年八年之后才催人泪下的感人画面。画面里有酒,是一壶陈年佳酿,饱含着人情世故的温馨与醇香。

几年来,尾婆祖的墓我只扫过一回。她没法与尾公埋在一起,因她是续弦,埋在尾公旁边的只能是原配。她的墓是在村路旁的一个小坎上,杂草丛生,荆棘遍布。村路上人车稀少,时不时飞过几只寒鸦,墓地好是苍凉。我给她扫墓,念念不忘她的好。我跪拜,点香点烛,烧纸钱,放炮排。庄严的仪式因了阴阳相隔的思念而使得一丝苦痛直击胸口,穿肠透腑。之后,我掉头离去,含泪不回头。

我家隔壁住的是跃富伯爹和红哥父子。二人都是病人,跃富伯爹是患的脑血栓,红哥得的是羊癫疯。他们既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又爱争争吵吵、小打小闹。伯爹嫌红哥笨手笨脚,红哥嫌伯爹脾气大,爱醉酒。这一墙之隔的争吵声,常常让我深感触动:人间父子一场,我爱你,你也爱我;我嫌你,你也嫌我,这你你我我间又该掩藏着多少喷涌的情感呢?

跃父伯爹原本气壮有力,跟我们打排球是把球垫得高高的,好像能把飞机打下来。然而,他本该安享天伦的晚年却忽然患病,瘦弱了不少。他病之后,行动不方便了,去哪都要拄棍。村里男人是每日都要去镇喝茶玩骨牌的。跃富伯爹拄棍到村口求人载他去,然无人应允,都怕他扶手不好,摔下来。那天,午后下了场大雨,跃富伯爹冒雨在村口徘徊,最后是安爹扶着他到家里坐的。安爹把此事发在村里的微信群里,叫伯爹在外的儿孙常回来看他。我想,看又能怎样?看完后不是还要离开,离开不是隔年隔月才回来?这时,或有人云:咋不把他接城里住去?可你不知道,一生为农,死也为农。成市的那片天空留给年轻人去振翅高飞好了,他们老农民不愿离开自己热爱并曾经为之奋斗的土地。老农民与这土地就相当于鱼和水,他们甘心并幸福在狭小的空间里老死。于是,在我上大学的第一年,病体怏怏的跃富伯爹给我一百块钱红包。我知道,他是鼓励我到外面去闯,去混个有模有样,功成还乡。

红哥自小就有羊癫疯,他虽上过小学,但也不识字。就是这个原因,他甚至叫我到他家帮着找缴电费的本子,他都不知道电费二字印在哪个本子上。红哥虽有病,但他颇开朗,喜欢热闹,总往人多的地方挤。去年春节我看见他抽了烟。他吞云吐雾地说:病也是死,抽也是死,还不如抽个过瘾,痛痛快快。这一说法的正确与否,让我感到很很迷茫。

发小么之的阿妈叫珍婆,是村里的孩子王。她哄小孩子很有方法,每个孩子都愿和她玩,和她耍。前不久,珍婆突然玩上了微信。她每日傍晚都要在村里的微信群发语音:强姐你做夜晚没有?么霞你吃夜晚没有?(夜晚就是晚饭的意思)如此下来,是点名式的发问。每个被她抱过的孩子都清楚,这珍婆是想念大家了。

流动贩子

南京五十年代摊贩(下沟老人流动摊贩)(4)

村里没有小卖部,小孩子要想吃到零食是较困难的一件事情,只有流动的贩子能解我们燃眉之需。那年代,不流行使用喇叭搞促销;而是在一个军用水壶里放入几粒石子,用木柄堵住壶口,手一摇,就能摇出“哐哐当当”的响声。这响声,就是售卖的信号,是我激荡在我的童年里的声音。

我听见这声音,急忙忙去找来尾婆祖。尾婆祖是我的银行,过年的压岁钱全在她那儿存着呢。尾婆祖把我的“积蓄”拿出来,手指沾上唾沫数了数,却是小气地给我一毛两毛,至多也不超过五毛。我拿着这钱,从贩子那里买了根冰,含在嘴里,滋溜滋溜的。

有一次,来的贩子是大陆人,我那时尚不懂普通话,搬来了尾婆祖这个救兵。可尾婆祖也不会普通话啊!他们二人牛头不对马嘴地沟通半天,最终也不明晰一个馒头多少钱。

又有一次,外出打工的三姐回家。我们在村头遇到卖冰的贩子来,三姐便说:么弟,你回家拿碗来装,阿姐给你买多多的。我听完高兴坏啦。像一阵风一样回家拿了碗,可到半路时候,脚底一绊,摔了个酿跄,碗也砸了个稀烂。这一摔,我便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流动贩子虽让我们爱,却让父母家长们恨。这浪费钱不说,食品也不知道卫生不卫生。我们可不管这么多呢!天天等着贩子来。当然,并不是干等。而是故意把脚上的拖鞋划破了,拿给阿妈看,最终卖给破烂换钱。我们把这钱攒着,攒着等贩子来。我们蹲在村口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太阳下去,又等到月亮上来。划鞋的行径让长大后的我们所不齿,但当时一个说法却为自己脱开了罪名。这说法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年月变换,贩子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最终绝迹了。前不久看过张洁的《拣麦穗》,卖灶糖的老汉对她的好,让我很感动。我也怪命运不公,没让我遇到这样好的流动贩子。这贩子,说不来就不来了。

人们总是不断迁徙。知青年代有无数青年来建设农村。后来,知青走了。再后来,村里的大多后生也要到城市里挤一挤。那么,这些坚守着的老人万一死了呢?务农岁月的完整谁来捍卫?这砖砖瓦瓦又托付谁扶得周正整齐?我在思考,却始终找不到答案。我唯一清楚的是,过去那些熙熙攘攘和闹闹哄哄都被时间幻化为一场深夜无疾而终的烟火。

日出日又落。时光易逝得如同水从指缝间流过。驼背的阿妈大清早提两桶衣服到下沟去洗,中午回来时顺带着一身汗水和两颗青菜,这就是乡村生活的极短缩影。

南京五十年代摊贩(下沟老人流动摊贩)(5)

作者简介

南京五十年代摊贩(下沟老人流动摊贩)(6)

郑作伟,海南省屯昌人,现就读于三亚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曾有散文诗歌作品发表于《海南农垦报》《三亚文艺》《水晶花文艺》《琼山文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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