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开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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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电影业来说，已经持续两年多的疫情就像突然伸出的一只魔鬼之手，在本来缓缓向前行驶的行业变革列车后面，猛地助推了一把。把可能需要在五到十年之间完成的演进转换，强行加速推向了终点。这一点不但对于中国电影是如此，世界范围内的电影工业也同样逃不出此趋势潮流的裹挟。
2020年世界线下娱乐业的总营收比起2019年衰退了18%，是2016年以来的最低值。北美市场表现稍好一点，但比起上一年也下降了11%。
疫情确实阻止了相当多北美中老年观众去电影院。虽然除了几次传染峰值期间影院被迫停业几周之外，影院大部分时间都正常开放，2021年十月后，连每场只能坐满百分之五十的限令也纷纷被院线取消了。
但许多人还是放弃了把影院观影作为休闲娱乐的方式之一，部分因为进影院前需出示疫苗接种证明的二维码，让很多对此心怀芥蒂的北美观众不爽；也有观影过程中需全程佩戴口罩的规定让人感到生理不适和有些荒诞——毕竟爆米花和饮料都还在卖，这让戴口罩进影院和戴口罩进餐馆一样成为了很多北美观众眼中逻辑混乱的标志。
只有年轻人和青少年对此无所谓，大摇大摆走进影厅后就摘掉口罩吃喝的情况随处可见，影院工作人员对此也都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双方对破坏规定尺度的把控都心照不宣。
观众人数的短期减少并非是疫情为电影业带来的最大冲击，去电影院观影的习惯性观念改变才是致命一击。
一项统计表明，2020年第一波疫情过后，在美国和加拿大，44%的观众不再愿意保持过去去影院的频率，而愿意比以前更多去影院观影的观众只占21%。
在大部分人被迫蜗居在家的几个月时光里，流媒体播放成为大众最青睐的观影方式——2020年美国各大网络平台来自于流媒体影视视频的会员收入比上一年暴涨了35%，达到了247亿美元。这一改变的直接影响是，尽管疫情在北美已经不再是观影的障碍，但观众们明显对电影院失去了兴趣。
可以看出，一场疫情正在加速推动北美影视产业播放媒介的变革，它向着网络流媒体化的方向狂奔而去，在身后很可能留下了一座座空荡荡的电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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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被很多人忽略的有趣现象是，2020年，在大中华市场之外的全球市场，票房最高的那部院线片居然不是好莱坞电影，而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日本漫改电影《鬼灭之刃：无限列车篇》，它以4.5亿美元雄踞世界电影市场榜首。
《鬼灭之刃：无限列车篇》（2020）
虽然这一数字和2019年的冠军《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近28亿美元票房无法相比——毕竟相当数量的好莱坞大作都在疫情期间纷纷撤档，才为这部日本动漫的剧场版续集留下了赚取大把美元的机会。
但从这出人意料的2020年终局，我们可以窥到疫情之后，什么样的影片有可能继续在影院中占有一席之地。
当很多美国家长被他们的孩子拉到影院去看《鬼灭之刃：无限列车篇》时（此片在美国被列为R级，17岁以下青少年必须由父母陪同才能观看），他们几乎是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除了看着孩子们在影院里兴高采烈的欢呼雀跃，就是满脑子往外蹦以四个「W」和一个「H」开头的疑问词（What, Where, When, Why，How）。
诞生于2016年的《鬼灭之刃》系列漫画和随后推出的动画剧集尽管在西方成人世界默默无闻，却在短短几年间，成为世界范围内最受青少年欢迎的动漫作品之一。《鬼灭之刃：无限列车篇》在疫情之年的意外成功，透露了院线电影赖以生存的基础之一：基于强大IP的粉丝大电影。
观众们（尤其是有着无所畏惧热情的年轻人）不顾疫情风险走进影院，不再是因为要完成每周例行的合家欢式周末娱乐项目，而是受到了影院外其强势他文化产品的巨大影响。北美市场的商业电影在很可能会演变为后者的末端延伸之一。说的夸张些，电影院放映会成为粉丝们聚集一起具有嘉年华性质的大Party。
2021年疫情减缓后，最先登上银幕并大行其道的是一系列超级英雄电影：《尚气》《永恒族》《毒液2》《黑寡妇》《暗夜博士：莫比亚斯》，以及登上2021年票房冠军的《蜘蛛侠：英雄无归》和2022年前四个月拔得头筹的《新蝙蝠侠》。此外，商业通俗文学原著的衍生电影如《神奇动物：邓布利多之谜》和《沙丘》也颇受欢迎。
而经典电子游戏改编作品也不甘示弱：《神秘海域》《刺猬索尼克2》分别是目前世界电影票房榜上的第三和第四名。与此同时，那些按照传统思路制作的好莱坞影片比如明星卡司的冒险片《迷失之城》，走动作惊险类型的《亡命救护车》，还是古装历史片《最后的决斗》都被挤出了票房排行前列，甚至表现惨淡。
所有这些在疫情期间占据商业主流地位的影片都和《鬼灭之刃：无限列车篇》共享了一个特点：它们都不是原生于银幕的IP，而是电影工业之外广义流行文化产品的一个分支。
在疫情导致的电影业低迷期间，它们一枝独秀雄霸银幕的现象背后透露出了好莱坞主流制片商对于院线电影认知的加速变化：尽管在疫情之前，超级英雄电影就在逐渐挤压取代其他类型影片的生存空间，但此时这一大类基于粉丝基础的影片几乎成了北美院线电影唯一的救命稻草。
《尚气》（2021） 《尚气》（2021）
北美电影工业内正在取得的共识是，面临网飞等线上播放平台的强力挤压式竞争，观众走进影院不再是因为它们的观影习惯，而是出于观影热情。
在《蜘蛛侠：英雄无归》和《新蝙蝠侠》观影现场响起的欢呼和掌声来自于「效忠」超级英雄们多年的漫威和DC粉丝；同样，《神奇动物：邓布利多之谜》依靠的是遍布全世界的哈利·波特死忠粉，撑起平平无奇《神秘海域》的是该游戏十五年来积累的数以千万计电游玩家。
《新蝙蝠侠》（2022）
院线电影将不再是电影业本身的运作，而逐渐演变为跨领域IP的延伸和粉丝经济变现的渠道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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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未来在电影院里，北美观众只能像看电视剧一样，看着一集又一集的续集超级IP电影循环播放？如果将纯粹的商业规模和金钱收入排除在外，还有另外一群忠实的观众在支撑着另一种类型的电影院播放模式。我们也许可以将它称之为影迷观影。
2021年八月的加拿大蒙特利尔，第四波疫情刚刚过去不久，位于市中心的影院Cinema Imperial大厅里就响起了熟悉的「猫叫」声。这是在北美地区颇有影响的蒙特利尔奇幻电影节的现场：电影节几十年如一日的传统是在灯光熄灭，但电影还未投放到银幕上的短暂黑暗时刻，观众们会一边嘻笑一边模仿尖声「猫叫」，它预示着整个城市夏天一年一度的电影盛会又开始了。
奇幻电影节是典型的影迷型电影节：它每年在全世界搜集各种B级制作规模的类型电影，包含科幻、奇幻、警匪、神怪、动作、荒诞、异域风格甚至情色电影，但唯独将所有主流商业电影都排除在外。
在相对封闭的北美电影市场，这成了加拿大观众难得的欣赏来自世界各地小众电影的机会。比如，至今在大华语地区都无缘上映的由杜琪峰和徐克等人执导的《七人乐队》就在此被安排了一场难得的放映。电影院里的观众们用此起彼伏的「猫叫」声迎接七位香港导演的作品，这样特殊的热情恐怕万里之外的导演们永远不会料到。
像「奇幻电影节」这样规模和导向的电影节在蒙特利尔还有不少。其中比较著名的包括聚焦于艺术电影和独立制作的「蒙特利尔新电影节（FNC）」和专注于放映纪录片的「蒙特利尔国际纪录片电影节（RIDM）」。它们的基本宗旨是努力拓展主流商业电影之外的电影放映，满足专业影迷观众的需求。虽然商业院线在北美是绝对主流，但是影迷文化撑起的电影节同样有深厚的根基。
对于影迷们来说，专业性和多样性是核心诉求，这正是电影节能为他们提供的最好服务。它们并非是个别存在，而是遍布加拿大的许多城市如多伦多、温哥华、哈利法克斯、卡尔加里等许多中小型城市。即使在新冠疫情最严重的2020年，所有电影节的线下放映都不同程度的延期或者取消，但电影节的团队却从未停止工作。
他们通过各种电影节网络在世界各地搜寻足够的影片资源，保证疫情一旦缓解，电影节便能立即恢复运作。从影迷们在影院中的热烈反响来看，这一部分观影反而是「刚需」，他们对于放映片源和影院氛围的需求并不会被商业流媒体平台的网络放映所影响。
虽然2020年也被称之为线上电影节放映的元年，网上展映成为很多电影节的标配。但所有电影节依然设置了大量影院放映的场次，并由此继续开展不能缺少的现场电影人与观众互动的关键环节，并把它作为电影节价值观的一部分永久保留，这也是大规模商业放映所无法比拟的。
同时，独立院线发行渠道也和商业网络流媒体放映并不重合。来自世界各地的独立制作影片通过独立发行公司在遍布北美各大城市的独立影院进行有限发行放映，它们针对的同样是具有更高艺术欣赏水平和多样化观影需求的影迷群体。也许从每个单片来看，这样的放映规模很小，远远无法和商业IP大片相比。
比如，洪常秀的《引见》仅仅是在魁北克电影资料馆的艺术新片放映厅做每天两场的放映，而独立发行商的最终收益很可能只有几百上千加元。但在公共资金的支持下，这样的放映积少成多，在电影爱好者中形成了持久的吸引力和黏合度。
《引见》（2021）
更重要的是，很多商业流媒体平台完全无法覆盖来自不同地区和文化的艺术电影和独立制作，后者越来越依赖的，恰恰是全世界各地的独立影院放映体系。在疫情过后的电影市场调整时期，这一趋势只会更加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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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对北美电影市场和放映方式产生的真正冲击，是极大削弱了传统商业类型电影的在院线之中的生存空间。观众对于制作规模中等、剧情模式化的影片不再有强烈的院线观影需求。
2021年，此类影片的最好例子莫过于《不要抬头》：这部由网飞出品的灾难剧情片在线上产生了不小的争议性轰动效应，也是网飞在去年被观看次数最多的电影之一，但它的放映、宣传和观看重点媒介已经大部分转移到了线上。其在线下的放映是前所未有的冷清，在全世界范围内只有不到八十万美元的票房。
《不要抬头》（2021）
正像这两年的北美市场趋势所昭示的，真正在电影院中具有商业价值的，是那些具有粉丝号召和煽动力的IP文化产品衍生电影；具有持久吸引力的，反而是被相当程度忽视的艺术独立制作影片。
这二者尽管体量相差巨大，但由于发行方式（商业大规模发行和独立有限发行）和放映影院（连锁影院和独立影院）的不同，互相之间并没有直接竞争关系。它们的共存，很可能就是未来电影市场的核心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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