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离作者的小说(小说部落泡沫)(1)

辗转反侧无数次,五点半起来上厕所,之后再也睡不着了。

冥想,专注自己的呼吸,数一数总共有多少只洁白的小山羊在草原上吃草,数到111只时又转为好奇那是怎样一片草原,在青海湖边还是立着小木屋的菲奥德兰。平躺、侧躺、将身体蜷缩起来,一只胳膊压在耳朵下面,或是一只胳膊伸过头顶,所有一开始觉得舒服的姿势到最后都变得疲惫、僵硬、发疼。被单下面的身体沁出汗水了,但双脚却越来越冰冷,只要醒着睡不着就会这样。今天是星期六,应该可以睡到自然醒的。躺下时明明疲惫不堪,打算大睡特睡,才过了一个小时,为什么就没有睡意了呢?我睁开眼睛,看见我的猫Mars在枕边用两只前爪抱住头投入地睡着。熟悉的咣啷啷的声响从窗外传进耳朵,卖早餐的人推着不锈钢早餐车出摊了。他们是几点钟起来又做了多久的准备工作呢?前一天几点睡下的?会因为要早起而睡不着吗?很辛苦,但出摊和收摊总有固定的时间吧,就像是小时候学习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句俗语一样自然且规律。

天光将房间里的黑暗抹成一片浅褐色,天气闷热潮湿,一丝风也没有,仔细闻能闻出一种淡淡的鱼缸味儿。暴雨将至,我仿佛置身幽暗的海底。于是,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清晰了,像是我朦朦胧胧的清醒

这个点,你应该睡得正香吧。如果我还能给你发信息,我会向你描述我刚刚感受到的一切,但不会等待你的回复。因为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想起你,想和你说说这些,我惭愧地感受到自己的予取予求,以至于想通过某种方式去确认你真的已经将我们的友谊画上句点。

所以,我从枕头下面拿出手机,在微信通信录中找到高中同学群,点开信息栏,仔细查看群成员名单。一半以上的头像和名字是陌生的,另一些则可以辨别出是谁,有些人的名字我叫得上来但记不得他们的长相,有些人即使用自己的照片做头像可我仍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我就这样用排除法一个一个地区分,直到确定那个昵称为“Echo”,头像是马奈《吹笛少年》的人是你。点开之后,除了性别用蓝色小人符号标示在昵称旁边以外,屏幕上就没有更多信息了,占据更多空间的只能用空白来描述。这两个字恰巧反映了我渴望联系你的动机:为什么留给我一片空白呢?唯一一行引导我操作的指令是:“添加到通讯录”。我当然不会点了,虽然我曾经这样做过。

然后,我又打开支付宝,点开通讯录,一直向下滑、向下滑,到最底部才出现那个名字是Echo的人,不过头像是一片高速慢镜的彩色光带。我再次点开。然后看到一个对话框,这次似乎有点进步了,我可以看到第一次找你时留下的两个字,是你的名字——“梅芮!”最后那个惊叹号此时看来滑稽而无力,因为这是一条无法传送的信息。对话条旁边显示一个更小的橙色叹号,它表示我们不是好友,而且你已经将我拉黑。

我以为我在跟你说话,其实是在自言自语罢了。

这些无比微小的代表你的符号(姑且称之为符号吧)撩拨着我,让我渴望与你取得联系。我想试试。这样你就会知道我在某一刻曾想起你。但你的心里可能会因为厌恶而飘过一句话——“这人又闲得没事干了。”因为这“想起”微不足道。一念及此,我就难过得什么也不敢做了。我不希望你的生活里会出现有某种“意义”的时刻,而这种意义恰恰使你意识到你多么讨厌我。比起你讨厌我,我更希望你彻底忘了我。所以到最后,我无比沮丧地承认了一件事——和我断绝联系是你的选择,我应该尊重你的选择并接受它。无论促使你做出这个选择的是厌恶我还是其他,可只要有这个可能,我也不敢尝试

那天,我也是这样想起你。

我在婚礼上见到那些人,让我没办法克制住想把经历的事情一股脑说给你听。那些人你都认识,但我猜你一定不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毕竟,我们在毕业之后保持联系的高中同学寥寥无几。除了你,另外两个我还在联系的人是他们。亚哲是新郎,倩倩则和我约好在饭店楼下碰面再一起上去。可除了我,你还在联系的同学有谁呢?

那天是个星期五,我和倩倩都上班。她在银行工作,我在广告公司。她上班八点半,下班五点半。我上班十点,下班六点半。她先去把女儿从托管班接到母亲家,再开车过来,差不多刚好和打车过来的我碰上。

“这周围怎么这么荒,开到后来我都有点害怕了。”

“他们家也不住这边,怎么选了这么个饭店?”

“感觉不像他选的,像是女方家里选的。”

“你知道他谈的这个对象吗?”

“好像别人介绍的,也就谈了三个多月吧。”

“这么快就结婚了。”

“怀孕了吧?”

我们是那桌最后入席的人,时间是七点十分,敬酒尚未开始,晚餐已经开席,没有人喝酒,每个人面前的杯子里都是橙汁,旋转桌盘上的糖醋酥鱼、三色山药和卤味拼盘完完整整,仿佛在替等我们的人叙说前情。

“太好了,她们来了,可以动筷了。”坐在角落里的A说。

“吃。吃。”有人张罗着。

我坐下来,环视围坐在圆桌旁的每一张脸孔,记起每一个人的名字。

一张圆桌坐了八个人,五个男生三个女生。如果倩倩不是和我约好,想必她也会和他们一样早早落座吧。六点半,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考验心理素质的时刻,是等待领导下班的时刻,是期待没有人把今天必须完成的工作交给我的时刻,是一天中最希望没有人看着我的时刻,是我卸下一个我再打扫另一个我的时刻。六点半对于已经坐下来的他们意味着什么呢?在这天的六点半,他们会像我一样害怕被领导叫住吗?

五点下班、五点半下班、不用打卡、早点关店、正在休假……他们有比我早到的理由。

“做广告这么忙啊。”A说。

“很忙。”我说。

“给什么做广告的?”B说。

“房地产。”

“房地产现在还行么?”A问。

“不大行。”

“但不会垮。”

“不会垮。”

“那你们买房子会便宜吗?”F问。

“你说呢?”

A坐在我正对面,他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人也帅气,肤白、眼大、五官立体,只是个子没我高罢了。当他熟悉的音色再度传入耳际,我仿佛还听到了另外一句话——“这你都不会”。他不会记得他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但或许他会记得我总是不能做完他能做对的题目。是的,我总是不会,我根本不该问他。A在国防生毕业后进入航空研究所,五点下班的正是他。

B坐在A的右手边,他们当年就是同桌,只不过B是全班成绩最差的,但他人缘好,很多人都喜欢和他交朋友。我记得他上学时就喜欢研究汽车,课桌上总摆着一两辆汽车模型。他喜欢拍街上的各种轿车,只要是没见过的就会拿手机拍下来。在未成年的岁月里,手机充当着汽车的角色,诺基亚N73、摩托罗拉V3、诺基亚8800,单是我记得的就有这三部。大三那年他终于开上了人生中第一辆车,三本毕业后经营一家车行直到现在。上班时间自由,提前来观礼的是他。

A的左手边是班长F,他穿一件起球的黑色毛衣,头发蓬乱,留着山羊胡。班级微信群就是他建的,每年教师节他都会带头在群里祝老师们节日快乐。他张罗过毕业十年聚会,终因无人响应而不了了之。

上学时你常常问我“那个长得像蚊子的人叫什么来着”的H也来了,坐在B旁边,和我隔着一个人。我悄悄观察他来着,他还是像蚊子一样,黑黑瘦瘦的,眼睛像翅膀一样在飞。我也想不到,如此纤细的他有性瘾,据亚哲说,那癖好在H大学时就已如火如荼,他可以一边吃火锅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和一对陌生男女3P的经验,如同讲解一道有机化学题。

Z坐在我左手边,他穿了一件浅灰色的休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拘谨、沉默,和曾经坐在我和倩倩前面那个自卑的男孩完全不同了,那两年,我们亲眼见过他从书箱里拿出被撕烂的考卷、不知道谁扔的盒饭、被掰断的2B铅笔,整个人就像一块湿哒哒的抹布。就是在高二后半段亚哲成为他的同桌之后,那些冲他喊“傻X”的声音才弱了下去。亚哲上课打游戏时他会帮他盯梢,他分不清何时用which或that时,亚哲会不厌其烦地讲给他听。他最终在高三时一跃千里,成为班上为数不多考上一本的人。

除了我和倩倩,桌上还有一个女生,坐在倩倩左手边,她是亚哲高一时的同班好友。我记不得她的名字,但倩倩入座后马上就和她打了招呼。她是S,正在休产假。倩倩问她在哪里上班,她说了一个医院的名字。我们不由得出声赞叹,那所医院是全市最权威的心脑血管病医院,在座的不会有人不知道。

“你学医了?”H问。

“没有,我收费。”

我小声问倩倩:“H也结婚了吗?”

倩倩笑了,点点头说:“这一桌,只有你没结婚。”

最先来敬酒的不是亚哲,而是他的母亲。她穿着蓝底红花的旗袍,肩膀上披一条LV的针织披肩。我们全都站起来,与她碰杯,向她道喜。她连声说:“谢谢谢谢。”但语气并不热烈,她的笑容也不深,庄重的脸上架一副无框眼镜,一一检视着我们,眼神中流露出某种目的性。作为一名私立高中的数学老师,职业的威仪始终停留在她身上。

“亚哲总跟我提起你们,我总不对不上号。Z倒是总来家里玩,这次,就都见过你们了。”

话音刚落,Z像是接到命令的士兵,兴冲冲地说:“我给您介绍。”

从A到他自己,顺时针转过去,他把每个人的名字都说了一遍,语速很快,几乎没给亚哲的母亲什么反应时间,但她仍然认真地看着被介绍到的每一个人,并且不发一言。

可就在说到我的名字时,她忽然说了话。

“噢,尹漠啊。”语气着重,微微点着头,就像敲着黑板强调一个重点。与此同时,大家的目光像闷棍似的齐刷刷地朝我杵过来。我想大家都听出了某种不一样的意味。

我很尴尬,但仍然微笑着直视她。

一瞬间,我倒是希望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多停留一会儿,但她没有。不知为什么,我感受到了某种偏见,她不应该在这么多同学面前让我的名字变得特殊,至少在她儿子的婚礼上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献上礼金和祝福的宾客。

亚哲的母亲离开,朝另一桌走去。大家坐下来,再次拿起筷子或酒杯。几个男生面带微笑地小声说着:“亚哲他妈妈还特意说了尹漠。”继而,那种回味陈年往事的兴奋神情再度浮现在他们脸上。

而我,还在回味她刚刚那句“噢,尹漠啊。”

肯定中有一丝丝不屑,像是给自己心里的一个问题写下答案。她或许根本没计划这么说,只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但一定有什么促成了这个反应,让她对其他人微笑着点头,而到我这里却与众不同。重复名字的瞬间,她一定将脑海中朦朦胧胧的轮廓与我的样貌重叠在一起,并用名字标记,仿佛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词语去表述一种混乱的疑惑的情绪。虽然她看似无心地叫出我的名字,我却感觉到了一种轻视。她代表着幸福、美满,而我象征着残缺、失败。她没有直视我,可我一直盯着她看,毫不在意地微笑着。也许她认为我自视甚高、特立独行,或是因我没有结婚而看低我,这都有可能,但她不会知道,她说出我的名字反而让我在人群中确认了我自己,抑或是可以用一种出离于人群的眼光看待我自己。

我是在座唯一没有结婚的人。我是过了三十岁还和母亲住在一起的人。我是高中时成绩不上不下的人。我是在小广告公司工作的人。我是到了下班时间就惴惴不安的人。我是不敢违抗领导的人。我是无法让母亲披上LV的披肩参加我婚礼的人。我是喜欢女人的女人,也是拒绝亚哲表白的女人。我是不会在婚礼上感受到喜悦的人,但也是如果谁说自己离婚了我也不会觉得悲伤的人。

然而,当我置身于这些所谓的熟人之中,我总是在想,他们真的知道我是谁吗?性别、年龄、职业、薪资、婚恋状况、住在市中心还是郊区、买房还是租房、异性恋或是性少数……他们依靠什么去记得一个人?但其实我对他们而言完全不重要,大家只是在展现自己的社交礼仪。可说到底,我和他们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留给我的印象也不过是一些概念或词汇。在口中享用婚宴的人未必心里是祝福的。说以后多聚会的人可能根本不会联系别人。包了红包的人其实在想这个婚礼要是没邀请我就好了。主动加你微信的人以后根本不会再联系你。我们假装不知道这些事,然后说一些彼此终将会忘记的话,夜幕降临之后继续各自的人生,甚至以后不会再见。

此时,Mars团成一枚全麦贝果的样子在枕边睡得深沉,它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橘猫,肥美、懒惰。它紧闭双目、呼吸均匀。我用手轻轻握住它的一只小爪子,感受着它的柔软和温度,我模仿着,双目紧闭、均匀呼吸。“传染一点睡意给我吧,我真的好累,好想睡觉。”

然而,我在心里完成这个句子之后,另一个更大声音的句子骤然降临了——“周末随时待命!”连同领导踩着高跟鞋离开办公室的哒哒声,还有她手中奔驰车钥匙和LV老花钥匙扣碰撞的叮当声,一齐在我耳边轰响,心情就像要去参加葬礼一样沉重。

她不大喜欢我,但每次另一个同事无法按时写完PPT时她都会找我。她的话是命令,更是刺入潜意识的一根针。这意味着你必须在周末时时关注你的手机,你可能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掏出手机修改一段文案,针对甲方提出的伪问题给一个真答案,或是帮助某个周末带孩子的同事查看一份文件。这还意味着微信群会成为聚合同事形形色色表现的办公室,只要微信在线,你就从未离开职场。如果有人在微信群里@你你必须马上回复,回复慢了就会有人给你打电话,如果你碰巧在洗澡或者做家务没接到就更惨,对方会一直打并在群里不断@你,让领导知道有人在做事而你不知所踪。明明你没有上班,但你确实在工作。明明你人不在公司,但同事们却仿佛在周围看着你。

我害怕极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是你就好了。

一直以来,每当我感到害怕,我就把自己想象成你,因为在被恐惧控制的时刻,唯有从自身跳脱出来我才能保持冷静。像是高中时坐在考场里一样,如果我是你,即使第一道力学大题解不出来也能镇定地做完后面的题目吧。像是快要迟到时猛踩自行车脚蹬时一样,如果我是你,就能气定神闲地按照自己的节奏前进完全不在乎班主任会怎么劈头盖脸地骂吧。像是二本毕业后第一次进入私企工作一样,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把那些什么都不教给我却把我当机器一样使唤的同事放在心上了吧。像是第一次辞职之后回到家一样,如果我是你,就能找到准确有力的话语说服母亲或者不论她说出多么难听的话都不会伤心吧。

你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会让自己陷入绝境,不会让那些需要费心思虑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你的这种松弛和淡定,让我在生命中很多时候都想成为自己以外的人。

为什么我做不到?为什么我总是在恐惧之中?每天睁开眼睛,一想到要度过这一天,而且不知何时才能入睡,我就瑟瑟发抖。洗头、化妆、穿一身把自己支棱起来的衣服、挤上各种体味混杂的公交车、再去面对一群面孔背后不知藏着什么意图的人。很多时候,光是想想,我就直冒冷汗。

所以,我总是珍惜难得的上床休息时间,可是人在床上却并不意味着休息。就像现在一样,我越是渴望像猫一样陷入睡眠,就越兴奋。我越是让自己不要去想就越会想起。想起PPT的每一个字、每一张配图以及领导正在接洽业务并准备交给我写的另一个PPT,想起走廊里跟总经理打招呼时她视而不见的沉默,想起我写PPT时站在我身后的男同事发出的“啧啧”声,想起月初时银行发来短信上显示的信用卡还款金额,想起淘宝购物车里一瓶美白精华的标价,想起脸上新长出来的痘痘和这个月量忽然减少的月经,想起体重和小臂上的疤。

想起工作日一早去咖啡店时闻到的咖啡香,在电影《走出非洲》里,原住民照看欧洲人的农场时闻到的味道是不是和这个类似?想起在地铁里不小心踩到的男人瞪我的样子,我明明先说了“对不起”的呀。想起面试这家公司后接到HR电话时我郁闷和犹豫,在我上次辞职之后说“我看看你到底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的母亲不会觉得这是更好的工作吧。想起上个月大裁员之后会发出回声的空荡荡的办公室,离开的那些人明明都是很努力的人啊,可为什么留下的却是缺乏工作能力或是总和领导说小话的那些人呢?

可有时候,我会羡慕他们,羡慕他们的虚情假意、巧言令色,羡慕他们总是有不同的脸孔可以切换,展示给不同的人,羡慕他们懂得示弱,懂得如何把自己的嘴贴在领导的耳朵旁边。这种羡慕并不是为了升职加薪,而仅仅是为了免于恐惧。

可比起这些,最让我羡慕的还是你,你的勇气。

我想起第一次去北京看你,你住在一处群居房里,门口的鞋架上摆了十几双不同尺码风格迥异的女鞋,但属于你的只有两双。客厅很大,但被阳台晾满的衣服遮挡住光线,极为昏暗,靠墙的位置堆着一些纸箱和杂物。你径直带我走进你住的那间卧室,十多平米的空间摆了三张上下铺、一个大衣柜和一张书桌,当时里面只住了四个人,每张床上都遮着布帘,只有你的帘子是打开的。在这里住一个月只要800块,我睡的床位,一晚70块。

这个地方一直让我无比难忘,仿佛只要一想到它就能让我感觉到我和你之间的差距,你对每件想做的事都充满行动力,而且有条不紊,既不冒进也不犹犹豫豫,而我软弱,对自己想要的东西和不想要的东西边界模糊,总是被情绪控制。

那年春天,你辞掉金融公司的工作,离开我们这里,进入北京一间戏剧工作室。我记得那时候,比起对你新工作的好奇,我更在意你是怎么和家里说的、父母是如何同意你做出这个决定的,而你总是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自己能养活自己不就行了”,或者是“你啊,胆子太小了”。

最初,你几乎什么工种都做,装台、道具、后勤、检票、助理……你从未在我面前露出过艰难的神情,提到工作,总是一副准备好面对挑战的泰然自若。

第二天你负责检票,你把我介绍给你的同事们,还给我安排了一个观众席。演出的是一出双线叙事的喜剧,讲两个不同时代的人被死神选中,可以带一件东西离开这个世界,他们会如何选择。演员谢幕时,你穿着黑T恤戴着工牌在台下笑着鼓掌,那个表情我永远无法忘怀。你是在做真心喜欢的事呢。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如果辞职了还可以从事什么职业,后来明白,其实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了,或者我根本不敢承认自己喜欢某些事情了。大学时学广告是因为喜欢创意,工作后发现广告不是做创意,而是做服务。最开始上班,我凭借的根本不是梦想或热爱这种综艺节目才会出现的说辞,而是想要把一件事情做完做好的单纯愿望。然而,当我领悟到这种执着可以放在任何行业,而广告根本不适合我的个性时,想转行已经太迟了。

可我依然没有离开这个行业,我不想半途而废,虽然痛苦,但坚持总有意义吧。父亲离开家以后,母亲靠着服装店的小本生意把我带大,一直过着勤劳而隐忍的生活,不让自己做错任何一个决定。而我也想向母亲证明些什么,是什么呢?比如,证明大学选的专业是对的,证明自己可以出人头地,证明我可以让这个家富裕起来,证明我可以让她以我为荣。我也是很久以后才发现,我所有的选择都可以归纳在这样一个逻辑里。因为,如果不用一件事去证明另一件事,就好像前者总是错的。因此到了最后,我所做的一切几乎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做错事。而结果就像现在这样,做了很多事,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虽然我大学时进入二本院校,但我仍然憧憬未来会像影视剧中演绎的那样光鲜亮丽,甚至还有点趾高气昂。我会穿着职业装在办公室里和同事们头脑风暴,我的作品会在比赛中获奖,我会开着车子上下班,甚至可能在下班之后和要好的同事去喝一杯,我会在职场中具有话语权成为领导……这些想象,在进入工作的第一年就彻底破灭了。而当我想要尝试去北京另谋出路的时候,母亲便日复一日地摆出冷面孔,她认为租房是浪费钱,而且我根本没有能力独自生活。

越是不成功,母亲就越觉得我不会成功。但所谓的成功到底是什么,我们两个人的答案似乎并不是很统一。直到有一天,听到她跟正在帮女儿带孩子的阿姨打电话时说:“和我比你已经很幸福了”,我才恍然大悟。无论我多么努力,都无法证明我自己。

那时候,倩倩三本毕业在她母亲的安排下进入银行工作,亚哲从美国回来,开始在舅舅的建筑公司里实习。要好的人里面只有你和我一样,二本毕业,自己投简历找工作,因为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下来,我眼见自己生活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外部世界的可能性越来越多。我觉得自己彻底被抛弃了,说不上是谁抛弃了我,可总觉得被什么抛入这世界弃之不管了。我记得以前在问答网站上常看到一类问题:选对职业或是早买了房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答案里不乏对自己快速准确的判断和选择沾沾自喜的人,甚至会有这样一种观点和风气:你现在过得很惨,是因为你没有判断力,没有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情。可到底要怎么去“对”,这道题我仍然像在考场上看着物理大题一样茫然、一样心惊胆战。

我痛恨自己对他人的艳羡和聊以自慰的借口,于是把目光更多地放在你的身上,你的选择和你的艰难像一条鞭子一样痛斥着我,让我清楚,人生要为自己站出来是要付出代价的,而我没有那个勇气。一想起这些,我就心如刀绞。

今天早些时候,大概凌晨三点多,我坐在工位上,一阵强烈的疲惫感突然袭来,我分不清心跳加速和清晨的凉意哪一个率先令我感到危险,我再也无法集中精神面对显示器。我意识到必须让自己从神经到肉体全部松弛下来,才能平复混乱的心跳。我已经连续工作了16个小时。

我好冷。绿色的碎花裙子轻薄地罩在身上,我心想这是什么面料贴在身上怎么这么凉啊,明明白天还觉得不够透气。

原本被紧张、焦虑和愤怒塞满的办公室,现下空空荡荡,阒然无声,只有窗外汽车时不时疾驰而过的唰唰声带给我实感。如果这是假的,为何我的疲惫如此真实,如果这是真的,为何我会在一个工作场合对生命安危感到紧张。

我靠在转椅上,看着窗外蒙蒙亮的天空,忽然很害怕。

“心跳得这么快,下一秒就死掉是不是自己都没有感觉”,但转瞬又告诉自己不可能,那该是多么奇异的场景,多么戏剧性的情况。我不相信自己会猝死呢。或许同时,我也并不确信自己活过且活着。于是我转念一想,不相信人生的戏剧性是何等傲慢啊。所有看起来平淡无奇的生活琐碎里,都隐藏着荒诞的转变或不变。没有什么是我们能把握住的。

我闭起双眼,调整呼吸,在苍白静寂的恐惧中等待平稳心跳的来临。

一个月前的工作日上午,我傻愣愣地提着装有折叠猫包的纸袋,站在同事V姐的工位前,仔仔细细地用眼神扫过桌面上每一粒尘埃。不论我把这张桌子看得多么清楚,我手中的东西是无法按照约定送给她了。

“她死了,你不知道吗?”另一位同事小心翼翼地对我说,语气里有很多内容,像是在诉说一段往事,我一时无法意会。

前一天,V姐收养了写字楼背后草丛里的那只黑猫。我告诉她我有一个闲置的猫包,还很新,明天可以带给她,这样她就能尽快带小猫去医院做检查了。

事实上,我和她并不熟,但在电梯间看着她用皱巴巴的快递纸箱做了临时猫窝抱在怀里时,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搭话。

“大概是缘分吧,我从来没养过任何动物。”她当时这么说来着,脸上洋溢着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笑容,这让我几乎忘了她的名字出现在上周的裁员名单里。

“起名字了吗?”我问她。

“还没有,想回去和孩子商量商量。”她说。

可是,她下班之后去托管班接了女儿回家,做完晚餐刚吃上一口,人就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事情就是这样,和原本在写字楼相遇会回避眼神的同事有了一个约定,然后,这个约定永远无法兑现。

真想知道那只猫怎么样了,它到底叫什么名字了呢?V姐的家人还会继续养它吗?得知她猝死的一瞬间我就在想这些。可是在这种时候,不去关心失去母亲的女儿、失去妻子的丈夫,只关心着一只被收养的流浪猫是不是太不合时宜、太没有人性了?那只黑猫的面孔就是在我脑海里挥散不去,它瘦巴巴的,眼神惶惶不安,对身边的生命并不信任。所有的生命都有可能忽然消失,在这一点上,人类和猫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只折叠猫包在我的办公桌下面接连放了好几天,几次我想带回家去,但每次看着它都觉得无比沉重,根本没有勇气提起来。

没有人公开谈论这件事,大家继续一如往常地工作,将想说的话留给茶水间、吸烟区、微信,用窃窃私语的方式体认着他人的死亡。公司只是在微信群里发了一张讣告,没做其他说明。赔偿金额和过程似乎极为棘手,莫衷一是。但这些并没能打乱大家工作的节奏,每个人在用一种更高效的方式投入工作,仿佛这就是他们对这件事的全部体会。加班不曾减少,一拨又一拨人到会议室开会,客户部的姑娘们每天依然暴躁地接打电话,六点半的时候总有大半的人依然坐在工位上眉头紧锁。还有好几次我早上到公司,都能看到通宵加班的同事在休息区呼呼大睡,满面油光。

再后来,V姐的工位上只剩下电脑,不知道什么时候所有她的私人物品都已被拿走,像是离职了一样。是啊,的确已经被裁员了不是吗。

这难道就是人死后的氛围吗?我常常困惑地问自己,人死去后就是这样一切照常运转吗?我们固然不希望工作受到影响,但为什么连一个人的死都无法影响另一些人工作呢?

人是可以忽然死掉的。这件事足以让我为了活着这件事付出的所有努力都黯然失色。我终于认清一个现实,无论职场还是学校,人们因为宇宙概率而相遇,到头来都只是陌生人,从未建立联结,没有任何情谊可言。然而,与这些人交往的质量却决定了你的幸福感。大多时候,我都是心力交瘁,一片茫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打转。是母亲的期待吗?是自己的虚荣心吗?是仅仅为了活下去,还是因为畏惧死亡?

心跳平复后已是四点半,窗外渐渐亮起来,天空泛起鱼肚白。面前的显示器上仍是我未完成的PPT——一个客户委托下来的营销方案。说是委托,其实就是无偿索取。这原本是他的本职工作,我拒绝了,但领导答应了。我记得她当时是这么气急败坏地跟我说的:“你当然应该帮他,你得让他知道你们是同一战线的!”可是谁又和我同一战线呢?这个夜晚你们不是同样在熟睡吗?

同时落入我眼眶的还有办公桌下的那只折叠猫包。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忽然感到一种极深极深的厌倦,不是身体的疲劳,而是精神的厌倦。厌倦了服从和妥协、厌倦了小心翼翼、厌倦了要根据别人的表情做出自己的表情、厌倦了在做一个决定前要先思考另一个人会怎么想,甚至是厌倦了这个丢盔卸甲的自己。

我把猫包拿到桌上撑了起来,将自己的皮包、便当袋、水杯、笔记本电脑一股脑塞了进去,背在了身上。那是一只浅灰色的有着海绵肩带的双肩猫包,背在身上有一种踏实的感觉,像是要为另一个生命做点什么。

我就这样在万籁俱寂的夏日清晨背着它,来到前台的打卡机前按下指纹,走出了公司。

走过写字楼空旷明亮的大厅,我来到街上,城市在寂静中显露出一片灰蒙蒙的黯淡。当一个人被困住的时候,连呼吸都会不畅。除了闷热还是闷热,我几乎能感觉到周遭悬浮的水滴。

手握扫把沉默着劳动的清洁工、刚从KTV走出来站在路边招手拦车的艳丽女子、推着小推车不知去向何方的白发老人、一身黑色运动装手臂上别着水壶的跑步者……我的目光从他们的身上掠过,所有影像最后在脑海里凝结成一个模模糊糊的问题——他们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生活呢?他们有没有在对的时候做出对的选择呢?

我背着沉甸甸的猫包沿着回家的道路大步走着,我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又难看又奇怪,但我觉得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我,因为我就是这世界最空洞的泡沫,我只要一路走回家就好了。

最后一次见你,是个夏末初秋。

你买了一台单反相机,约我去一所有文物保护建筑的大学拍照。

我们走在安全静谧的校园里,轻盈得像两片风筝。你总是很有想法,一会儿觉得那幢教学楼背后的光影很美,一会儿又看上某条无人经过的小路,还有蚊子和飞虫特别多的河边,你也让我站了好一会儿去摆出你想象中的姿态。

“别低头。”

“往右边看,但别看得太多,就看那座桥吧。”

“笑一下,露出牙的那种。”

“就这样别动!”

记忆中我一直傻笑着,因为我实在搞不清楚到底是你想法惊奇,还是单纯觉得好玩儿。那些小姿态我做出来总显得羞涩而拘谨,可你并不在意。不是不在意我,而是不论我是什么样子,你都会拍下来。一切都那么新鲜有趣,就像每次和你相处一样。

黄昏的时候,我们坐在足球场的草坪上休息,一张一张翻看相机里的照片。

“原来我的脸这么胖啊!”

“一直这么胖啊!”

“啊,这个光很美诶!”

“是吧,光比人美呢。”

“痘痘太多啦,后期给我磨磨皮啊!”

“明明很好看啊,不要那么多要求啦。”

……

那是个些许温热的下午,你盘腿坐在我的对面,身上穿着棉麻的萝卜裤和抹袖上衣,露出纤细雪白的胳膊。脸很瘦,颧骨的位置上有几颗可爱的雀斑,头发是自己理的短发,整齐而有厚度的刘海既像瓜皮又很有个性。

我们闲聊着,夕阳泛着清冷的光辉从你的身后披散下来,云朵黯淡失色,在柔和的晚照中,你的身影显得格外美好,就像一张氤氲着回忆的旧照片。

如今,每次想起你,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出的就是这幅画面。

距今已经三年零五个月了。

那些照片你当然没有给我,但好在我有见过你看着它们的表情。现在再说什么,都好像是在透过虚假去触摸真实。总之,在友情的路上,那天是非常简单平常的一天。

后来,你便消失了。

你几乎在所有有社交功能的APP上拉黑了我,电话拨过去也是空号。

总之,相识十一年,我所知道的联系方式都试过了,最终是确信你不想和我联络了。我也就彻底放弃了。

这些年,我做过许多关于你的梦,有的梦令人痛苦,有的梦令人释怀,有的梦带我回首往事,有的梦让我不敢面对未来。

有一个梦,我很喜欢。

梦境中的我面朝阳台坐在我的床边,手里拿着一沓水彩画,约摸有十多张,是你寄给我的信。每一幅画都用大量的色彩铺满在A4大小的粗纹画纸上,没有任何留白,每张画纸都有不同程度的弯曲褶皱,不断向指尖传递着粗粗剌剌的质感。厚厚一摞拿在手里,像是握着一只能传出海洋之声的沉甸甸的大贝壳。

第一幅画就让我万念俱灰。那是一幅构图与莫奈的《日出》极为相似的画,但在我的潜意识中你画的却是日落。与其说你的画颜色更饱满,景物更具体,莫如说它有着些许马奈的风范。深蓝、深红、橘黄等等明丽的色块相互堆叠,在流动中将浓烈的情绪喷涌而出,好像一个人在哭。就在海天分界线的位置上写着一行小字——“你当我是透明的吗?”

我觉得自己犯了大错,伤心欲绝,继续翻看后面的画,每一幅画都是你的悲伤,每一幅画都是你对我的控诉,可我从来都不知道。

在梦里,你的不辞而别终于有了原因,原来我已经让你那么失望。我确认了自己不再找你是对的,因为我什么也给不了你。我可曾有一刻了解过你呢?还是一厢情愿地用自己的意志认识你?

有人曾经说过,那些你念念不忘的回忆不过是自己感动自己罢了,我真想问问你,在你心中我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人。

大概是因为走了太多的路,又或许是因为这恼人的三伏天,就在清晨入睡之前,我闭目合眼,那个我们在细雨中狂奔的夏夜倏忽浮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聚会,一开始,我站在餐厅门口给你打电话,问你为什么还没有来。你说,你马上就到了,见了面再跟我说。声音暗哑、低沉,但很温柔。

我站在那里等你,酒后发热的身体在微风和细雨中逐渐降温,变得凉爽。然后你出现了。我记得你的步子迅速而轻盈,像是很需要我才走到我身边来的。你说那个经常和我们一起打羽毛球的表哥,他注射过量胰岛素,死在了原本为了结婚装修好的新房里。你刚刚从灵堂出来。他的未婚妻在他确诊糖尿病后背弃了约定,而他背弃了这世界。

虽然也曾在书本或电影中看到过,但认识的人自杀这种事我们都是第一次遇到。

那一天,我们都是十九岁,但好像有什么离开了我们的身体。后来,我们又喝了一些酒,又来到餐厅门口幽静的街道上,我们燃烧一般地狂奔、流泪,来来回回,即使一言不发也能感觉到彼此紧紧相连。雨丝淅淅沥沥地打在我们的身上、脸上,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洗刷掉死亡的阴影,让失去的什么在我们身上重现。

但那到底是什么呢?我从来没有明白过,却在不断重复体会这种感觉。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要拿出自己内部的一些东西去做交换,以此建立起抵御外界攻击的壳,其实内部早已空无一物。我想起你带我看的那出话剧,如果我是那个被死神选中的幸运儿,我一件想要带走的东西都没有。

我时常在想,到底是从哪天开始成为这样的壳呢?是父亲的痕迹从家里消失的那天吗?是高一时母亲偷看我日记,她质问里面那句“我喜欢女孩子”是真是假那天吗?是高考分数公布那天吗?是领导对我说“你干什么不行非要干广告”那天吗?还是给你发微信发现已经被你拉黑的那天呢?

总之,后来的每一天,活着就像是参加一个比谁更能忍受的比赛,我赢不了,却也不能输。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有入睡了一段时间那么久吧。外面好像要下雨了,狂风呼啸,雷电交加,细密的雨点像是一根根利箭狠狠击打着窗户。Mars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好奇地跳到窗台。

我翻身下床,拉开白色的窗帘,推窗,伸出手去,无数雨滴落在我的掌心,又顺着指缝流走,那一刻我忽然振奋了,睡觉的欲望彻底离开了我。我听见手机震动起来,一下又一下。我想告诉你,我站着没动,将另一只手也伸了出去。我意识到我会开口发出声音,但这个世界不会产生丝毫起伏,这真让我感到安心。

泡沫离作者的小说(小说部落泡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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