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写于1926年6月,描写了绍兴民间迎神赛会目连戏中的“勾魂鬼”,负责惩戒在现实中没有受到惩戒的恶人,是阴间“真正主持公理的角色”。
《无常》大概能说明鲁迅的“民间记忆、死亡体验、文学创作”之间的联系;而“鬼”这三者的连结点,写《无常》的意义与价值就在于此。
鲁迅在《无常》一开始就介绍说,无常鬼是由人扮演的,是民间戏剧与祭神活动里的一个节目。在鲁迅的故乡绍兴,这样的民间戏剧演出有两类,一是“大班”,二是“目莲戏”。鲁迅说二者的不同在于“前者是专门的戏班子,后者是临时集合的群众演员”。 所以一般老百姓,特别是小孩,对这样的具有参与性的“目莲戏”是更有兴趣的。
所以从鲁迅的角度,更倾向于这半人半鬼的“无常”。
无常的出场传说七月份鬼门关大开,阎王让小鬼到人间玩玩,所以这戏是演给鬼看的,人去看,用鲁迅的说法,不过是沾光而已。
“目莲戏”演的是“目莲救母”的故事,这是一个佛教传说:目莲是佛的大弟子,有大神通,尝入地狱救母,是讲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的,自然引不起孩子和观众的兴趣。大家注目的是“目莲戏”中的穿插戏。据老艺人说,“目莲戏”是出劝善戏,所以戏班在外演出时,常把耳闻目睹的“恶事”编进“目莲戏”中,这些戏大多是讽刺社会恶行的讽喻性喜剧,同时传达了老百姓的某些心声吧,所以大受欢迎。
据鲁迅先生介绍说,戏演到“第二天将近天明便是这恶人的收场的时候,‘恶贯满盈’的阎王终于要出来了,出来勾魂了,于是无常便在戏台上出现”。
开首的“塘报”是一个孩子骑马先来;“高照”过了许久也到了,一个胖汉用两手托着长竹竿,竹竿上揭着一条长旗,高兴时,就将竿头放在头顶上、牙齿上或鼻尖上。
在这样的场合,无常就会出现了。人们称他为“勾摄生魂的使者”,人的寿命尽了,一到死期,阎罗王就会派他来将人的魂由阳间带入阴间,可以说,他是出入于阴阳两界的。因此,他和人一样,也有家眷,在迎神赛会上就同时出现了“很有些村妇样”的“无常嫂”,而且还有“戴小高帽,穿小白衣”的“无常少爷”,“大家却叫他阿领,对于他似乎都不很表敬意”。鲁迅说,这是因为“无常是和我们平辈的”,当然就不存在任何敬畏感了。
无常鬼的亲民就这样,我们终于和无常鬼相遇了。
开始,鲁迅就将迎神赛会中的“神”与“鬼”对照着介绍:据说“神”是“掌握生杀之权的”,而在中国更是“好像这些神都有随意杀人的权柄一样”;
而“这些鬼物们,大概都是由粗人和乡下人扮演的”,鬼卒鬼王都是“穿着红绿的衣裳,赤着脚”的,“所以看客对于他们不很敬畏,也不大留心”。不知不觉间,通常蒙在鬼上面的恐惧与神秘消失了,一下子就与我们读者的距离拉近了。
鲁迅:“我们相信:许多粗人都和我一样最愿意看的,就是活无常 ”,“人民之与鬼物,唯独与他最为稔熟,也最为亲密”。请注意这里的几个称谓:“粗人”、“人民”,分明是在强调,与作为人民统治者的“神”不同,鬼,尤其是无常鬼,属于下层社会的普通百姓,是“我们”、“大家”的。
说到这里,鲁迅才着手给无常画像进行描述。
身上穿的是斩衰凶服,腰间束着草绳,脚上穿着草鞋,脖子挂着纸锭;手上拿着破芭蕉扇,铁索,算盘;耸起肩膀,披着头发;一个“八”字的眉眼。头上顶着长方帽;长方帽的正面,直写着“正在捉你”或“你也来了”四个字。
这些都给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这个“鬼”真有些其貌不扬,但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却是经常可以遇见的:这是一个“平民化”的鬼。
普通平民通常对无常有一份特殊的感情。问:“为什么人们一见无常,又紧张又高兴呢?因为:
活着的“正人君子”只能骗鸟,若问如何糊弄民众,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所以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
正人君子是何许人也?这段话里引人注目地出现了“正人君子”、“公理”这些看起来不大协调的概念。查查有关资料,就可以知道,这里所说的“正人君子”指的是以《现代评论》杂志为中心的一批大学教授。
鲁迅对他们有一个概括性的介绍和评价,他们自我标榜“从外国留学回来”,自称“特殊的知识阶级”,所以,以“公理”的执掌者与垄断者自居,“以为国家没有他们就要灭亡”。这自然引起鲁迅的反感,因而展开了激烈的论战。
论战做详尽不是本文讨论重点,只想指出一点:这场论战构成了鲁迅《朝花夕拾》写作的重要的思想与心理背景,也就是说,鲁迅在沉浸于对家乡童年民间生活的回忆时,心中始终有这批“正人君子”作为“他者”存在着。
在我们引述的这段话里,鲁迅显然是将“敝同乡的下等人”与“正人君子”相对立的;而尤其有意思的是,当鲁迅谈到“敝同乡的下等人”与“活着,苦着,被流言,被反噬”的命运时,实际上是把他自己放了进去的:他在与现代评论派的论争中,正是深受这些“正人君子”的“流言”“反噬”之苦。
也就是说,当这些“公理”的垄断者采用种种手段要将鲁迅逐出时,鲁迅就深切地感到自己与“敝同乡的下等人”处境与命运的相同,并且与他们一起感受着于无常鬼的世界的亲切与向往:既然阳间已经被这些“正人君子”垄断,那么,下等人(以及与他们命运相同的鲁迅先生)只能寄希望于“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
于是,又有了下面这番议论:
想到生的乐趣,生固然可以留恋;但想到生的苦趣,无常也不一定是恶客。无论贵贱贫富,最后都是“一双空手见阎王”。
穷人们又大多相信“死后轮回”的观念,死亡反而给他们一个重新投胎,改变现有命运的机会;因此,对于时刻感受着“生之苦趣”的穷人以及鲁迅这样的知识分子不会将无常鬼视为“恶客”,这是很自然的。
无常比正人君子可爱当然,也还有佛教的“人生无常”的观念的影响;所以鲁迅又认为,“无常”鬼的想象正是将来自印度的佛教人生观的“具体化”,也算是“中国人的创作”吧。而构成这种死的想象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在“死亡”面前不分贵贱贫富人人平等,作为这种观念的具象化,“勾摄生魂的使者”无常是不徇私情的,算得上“真正主持公理的脚色”。饱受人间“公理”垄断者的欺压,时时“衔些冤抑”的“敝同乡的下等人”对这样的阴间及其使者无限神往,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无常鬼终于出场,于“夜深”时分;看客心情愈加“起劲”。先看见“无常戴着纸糊的高帽子,本来是挂在台角上的,这时预先拿进去了”;
再听见声音“鬼物所爱听的喇叭似的特别乐器,目连瞎头”响起来了。
无常的服饰比画上的还简单,不拿铁索,也不带算盘,就是雪白的一条莽汉,朱唇粉面,如漆眉黑,紧蹙着,看不出是笑还是哭。一出场就打了一百零八个嚏,同时放了一百零八个屁,然后自述他的履历。
这是全文中最鲜亮的一笔,让观众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使无常的形象变得丰厚而耐人寻味。至于“一百零八个”嚏和屁,自然是民间文学中惯有的夸饰之词,我们读者也仿佛听见了台下观众的阵阵哄堂大笑……。
然后,直接引用无常的一段唱词,这既是戏剧演出的一个高潮,也把全文引向高潮。这位阴间之鬼竟是这样的有人情味:堂房的阿侄突然生病,刚吃下药,而且是本地最有名的郎中开出的药,就“冷汗发出”,“两脚笔直”,看阿嫂哭得悲伤,不禁善心大发,放他“还阳半刻”。不料“大王道我是得钱买放”,开了后门,“就将我捆打四十”。阎罗老子居然误解了自己的
“人格,不,鬼格”,无端的惩罚“
这真是神来之笔!看似随和的无常突然翻转出刚毅坚定的一面,诙谐中显示出严峻,这是能给读者以一种震撼的。更可以想见,当在人间,面对“皇亲国戚”肆无忌惮地徇私舞弊而无可奈何的普通老百姓,突然在无常这里看到了抵御腐败、不平等的“铜墙铁壁”,顿会产生一种“若获知音”之感:他的所言所为正是表达了底层民众的愿望。
总结鲁迅情不自禁地说:“一切鬼魂中,就是他有点人情;我们不变鬼则已,如果要变鬼,自然就只有他可以比较地相亲近。”并且满怀深情地写了这样一段话:
我至今还确凿地记得,与故乡的“下等人”一样,常常高兴地正视过这半鬼半人、有理有情,可怖又不缺可爱的无常;而且欣赏他脸上的哭和笑,口头的硬语与诙谐。
这是全文的一个“核心”所在:前面所有的描述,议论,铺垫,都最后归结于此。这里,对无常的形象所做的总结、概括,自然把读者对无常的认识提升了一步,让我们关注“鬼”中之“人”及“鬼”所保留的“理而情”的理想“人性”;而“至今还确凿地记得”这样的强调,则提醒读者注意埋在鲁迅心灵深处的永恒记忆:“在故乡时候,和‘下等人’一同”怎样与无常鬼同哭同笑……”
这意味着,鲁迅从童年起,就有了与底层人民和他们的民间想象物融合无间的生命体验,这是他的生命之根,也是他的文学之根。
鲁迅先生的讽刺文章,可谓是“入木三分”,而且是反话正说,没有深入了解背景的读者,是很难读懂鲁迅先生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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