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人的兄弟情深故事(得知男神母亲病重)(1)

本故事已由作者:叉烧包小队长,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每天读点故事”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0

“心理医生职业规范第一条是什么?”

“与求助者之间不得产生和建立咨询以外的任何关系。”

“洪舒仪,你有遵守这一条吗?”

“我没有。”

1

二十八岁以前,我只在学生会竞选的宣传海报看到过于秋哲的脸,校园主干道的香樟树腰间系着细绳,被迫手拉手组成一面学生会主席候选人的竞选海报墙。

洋溢青春的面孔,旁边配简洁的竞选宣言,再看还有小字,细细讲述此人的光辉经历与优异成绩,他在其中一格。

二十八岁时他走进我的咨询诊疗室,我每周都会见他一次。

“洪医生,你好。”他拘谨又略带害羞地坐下,“初次见面,我叫于秋哲。”

我抬起头,对面是那张曾经印在竞选海报上的脸。我全身血液瞬时冻结,像是心脏的齿轮卡顿了一秒。本市有两千万人口,有多大概率能随机偶遇一名大学同学?又有多大概率遇上他?我疑心小过行星撞地球的概率。

啊,我知道你,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你。我应该在照面的第一秒就说出这个真相,但我没说。

有些机会一生只有一次,失去就再也不可能倒回重来。成人世界里常有这种时刻,就像小时候升入高年级被老师要求写作要从铅笔换到钢笔,不能用橡皮随意擦改了怎么办?

是,这就是更换的意义所在,你要开始学习下笔前深思熟虑,落笔即最终答案。人生就如考试,很多决定居然毫无纠正余地,就如卷面只留一行空格让你书写。

我不知道我做得是对是错。

2

大学一年级就遇上心仪对象最糟糕。

我是从小镇的高中考入大城市名校,名额有限,实属不易。在高考这座独木桥上非但不能被挤下河流,还要跑在最前面,所以颇是头悬梁锥刺股地苦读了三年,外形打扮人际交往一概不花时间。

升入大学时还是男仔头,想留长,还未留长,碎发在耳边窸窸窣窣,尴尬得要命。又刚结束了两周的军训,面孔晒得如炭黑,两只手臂如插在淤泥中的莲藕,圆乎乎的,一截黑一截白,总之很不像样。

我在现代文学课上认识宋言。学校实行通识教育,第一年入学新生,无论专业,先打散混合在一起上大班课。

现代文学课老师大为偷懒,九十分钟里分配出六十分钟让学生们上台聊指定篇目的读后感,大家觉得无从下手,又很羞涩。

于是老师祭出办法:上台次数与期末分数挂钩,鼓励大家踊跃。

我还是学痴心态,硬着头皮去讲台发言好多次,将发言稿写得头头是道,老师很喜欢我。

宋言就相反,在台上发言时,紧张过度,面容通红,一路红到脖子和胸口,说话结巴,口音软糯,十分可爱。

藏身在乌泱泱人群的大班课里就这点好,我在座位上肆无忌惮地盯着他。他双眼浑圆乌黑,门牙有一点大,像某种可爱的啮齿小动物。

他皮肤瓷白,毫无瑕疵,令我腹诽他是不是逃脱了军训的摧残。在未来能更近距离观察的时候,我还发现他脸上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令人联想到蜜桃这类甜蜜的事物。

大多数人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刻是对方在发光发亮、神采飞扬。怎么会有人因为对方在台上磕磕巴巴的发言而喜欢上他?

我会。

我向来古怪,对能言善辩八面玲珑的人从来都心生畏惧,唯恐避之不及。

我父母均做销售出身,一人卖房,一人卖保险。安静对销售来说,是尴尬,是失败,是无法成交的预兆,是确确实实的灾难。

销售人格令我厌烦。在我成长的所有场合,每一秒的空气都被他们的妙语连珠舌灿莲花巧舌如簧充斥。

但同时,目睹他们一生都在对陌生的潜在卖家锲而不舍、紧追不放,我不可能不被耳濡目染。

他们常对我说,尚未打动别人是你还不够用心,无法考到第一名是你还不够用功,总之一切都从自己身上找理由,人做到极致就一定会有回报。

所以,这份不知从何而起、也未得善终的情感,发生在十八岁,余震却一直延宕到二十八岁。

3

我为于秋哲倒了一杯温水,将躺椅的椅背调到他合适的倾斜度,保证他所处环境舒适宜人。一个人的身体肌肉不放松,又怎么可能放松心灵。人人进我的咨询室,都肉眼可见的肌肉紧张,浑身僵硬。

“洪医生,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他躺在椅子上,手指焦虑地摩挲着纸杯,发出细微的声响,像在模拟他内心的焦躁火焰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随便怎么开头都没关系。”我微笑,“无需有逻辑,也不一定要从头到尾地讲。譬如,最近一次哭泣,从未讲过的秘密,一直记到现在的噩梦。只要开始讲就行。”

我的职业素养真是一流,因为我内心已经在无声尖叫,请从你遇到宋言开始讲起,拜托,但我面色如常。

“好。”他吸了口气,“我大学毕业后就去入了伍。”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开头,我“啊”了一声,好不妥当。

好在他可能习惯别人的诧异,接着解释道,“不知道洪医生你听没听说过大学里有一部分学生是定向培养的那种,我实际属于武警班,毕业后需要入伍的那种。”

他看我一眼,“哎,反正就是如果仅靠高考成绩是进不了那所学校,但如果签订一些定向培养的协议,就可以入校。上课的时候,我和其他同学无异。但我每天早上六点半要去操场跑操。”

我微笑,“听上去是非常健康的大学生活。”

“后来我发现我适应不了那种生活,完全的集体主义,完全的服从。”他用手指撑太阳穴,像用挤压神经的方法来寻求最合适的表述,“我不知道怎么说,我绝对不是诟病那些规则和生活方式,我只是发觉我很压抑,很烦闷。”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我们大学以自由散漫著称,只要修满学分不挂科,其余都放任自由。

光是以少数群体为主的社团就有数家,校报话题嬉笑怒骂五花八门,年轻学子在这片校园里如同出笼小鸟,被自由的空气灌到醉氧。再去纪律严格规则严苛的部队,一定会适应不良。

“有没有更具体的?”医生总希望病患能说出更详细的故事细节,单纯对情绪虚无缥缈的概括对解决问题无异,只会令当事人的潜意识不自觉被那些形容词的定义束缚住。我需要名词、动词,多过形容词。

“有。”他调整了一下躺姿,“可能因为我在那里学历最高,就稀里糊涂地被任了班长。但我很难融入他们……”似乎说到难言之隐的地方,他停顿了一会儿,“比如,我不知道能不能说,就是每个月收到薪水后,他们会一起去外面,找……嗯,找女人。”

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真正的困境。

“我不去,就仿佛我清高,看不起他们。我去了,也不知道干什么。”他突然直起身体,“洪医生,我可以告诉你所有事吧?”

“当然,”我快速回复,“你支付费用,我保守秘密,我们之间签署合约。”

他笑笑,“好。因为我喜欢男孩子,当时我也有男朋友,所以我每次同他们一起去,就只会在房间里和那女孩子一起聊聊天,有时候会累得睡过去。”

我感到心脏飞速收缩了一下,像是机器在漫漫代码中终于扫描到了关键词。“当时?”

他没反应过来,“对,我在大学认识他,他念化学系,成绩很好,后来出国留学了。我们异地很久。”

我确认了他说的人就是宋言。

4

我追求宋言的故事,像所有俗滥青春偶像剧一样,平庸拘谨的女生追求男主角,毫无章法,洋相百出。

唯一不同的是,电视剧结尾女主角总能够用她的笨拙、愚蠢和一些幸运,赢得男主角的心。但我身陷现实,流泪没有柔光特写,跌倒没有动人配乐,我被对方温柔而语焉不详地拒绝的那天也没有适宜大雨落下。

室友都围过来安慰我,用情感杂志上看来的句子鼓舞我,“错过你,那是他的损失!”

怎么会有人信这么自欺欺人的句子。

我从课堂发言中得知了他的名字和专业,在校友社交网络发展起来的那几年,我小心翼翼不留痕迹地在他主页里巡了几圈。

他念化学系,所以成天要与试管量瓶还有繁琐的化学元素打交道,怪不得他不善言辞。他家乡在很南很南的南方,怪不得口音软糯。他父母都是教授,怪不得长得斯斯文文。

十八岁的我像蹩脚侦探,心里为他写了一叠毫无逻辑的厚厚案卷,以为博得一个人的喜欢,只需找到正确的解题思路。

在几次课过后,我开始大着胆子追随他离开教室,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的背影。他会在夜色中背着双肩包走到校车站点等车,载他回自己的校区。

说是站点,也只是正门口的一根柱子,队伍在柱子后面歪歪扭扭地排列开来,我躲在伟人雕像后面,刻意非凡地反复路过,用眼神看他。

宋言并不是很高,在队伍里不能一下子辨认出来,我的眼神从每一个被手机荧幕光打亮的脸颊中点过去,点到他,就无法再移开视线。他浓眉大眼,双颊充盈,刘海有点可笑但完全无损可爱,穿米白色棉质外套,让我毫无理由地判断,他一定是一个温柔的人。

确实如此。

宋言的可恶之处就在于,他完全没有可恶的一面。

如果他有,那么我就能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反复咀嚼他的缺点,他的短处,他糟糕的那面,直到少女的自尊心将这些负面的印象放大到彻底掩盖了他的好,然后我就可以从遗憾和不甘中解脱了。

但他没有。

有一天放课后,我预支了可能未来十年的全部勇气,与队伍中的他攀谈起来。现在想来那搭讪借口很无理取闹,但在当时已经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斟酌润色、并获得室友们评估后通过的方案了。

我说,同学你好,我是和你一起上同一节现代文学课的,我注意到你是那个新校区的,我最近有门课需要拍新校区的一些视频素材,可以找你带路吗?

书本上说,想与陌生人产生交集,就先请他帮一个无伤大雅的忙,然后再回请他作为感谢,一来二去就有起码两次机会。我活学活用。

他抬头看我,当夜月朗星稀,空气澄明,橘黄色路灯照耀他双眼,他整个人的轮廓被暖光温柔地描摹着,我屏息凝神,感觉一颗心失了重,被他的眼神托举在虚空中。

我将全身小幅度的颤抖归咎于习习凉风。

宋言笑起来,露出虎牙,“可以啊。”

有些人是宽进严出,对所有人都抱有友好的态度,随时含笑欢迎来自己的舒适领地参观,但要抵达内心深处,又是另一桩事。

但我当时不知道。

我们就在队伍中交换了联系方式,聊了一会儿关于课上的内容,校车开到,队伍开始缓慢地向前蠕动,书本里没写到此时应该就此别过,还是目送他上车。

脱离了正确答案的我就如降智后的爬虫,厚脸厚皮亦步亦趋地也跟着队伍移动,直到他面前仅剩一个人,他转过身来,“那我们手机联系啦。”

“好。”我立刻回答。回身走了几步,我站在路灯下亮堂处急吼吼地和室友们汇报战绩。过了一会儿,手机震动,居然是宋言。他发来短信,“你怎么还不走呀,好像马上要下雨了。”

我惊诧地回头,糟糕,校车不知在等谁,居然还在原地未动,根本没有开走。所以我背对着他,肩膀一耸一耸地大笑大叫,痴憨地广发消息,全部被他看到。我忐忑地望过去,夜色中矩形的车窗被雾气氤氲,看不到他的脸。

我快步离开,想象着他在落座后还回头看了一眼车外的我,发现这个女生古里古怪地站在原地许久,便抱着好笑的心情发了这样一条消息给我。这场景令我尴尬,却又信心满满。

“完了完了,有戏有戏耶!”我迫不及待地告诉诸位密友,像每一个失败故事的昂扬开头。

天空真的开始下起雨,从在空中细细飘扬到发狠似地砸坠在地面,只用了几分钟时间,我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淋得魂不守舍,但快乐极了。眼镜片上都是雨水,将视野里的夜晚、灯光和建筑都扭曲得不成样子,像是一个狂喜的世界。

回忆起来,宋言每一次都欣然赴我的约,在图书馆、快餐厅、电影院、火锅店和校车站,从未流露出厌烦、无聊、心不在焉的神情,而是温和、认真甚至带了一点关怀,以至于我完完全全地误解了自己的处境。

所以当我表白被拒绝后,我几乎带着请求的心情,拜托他说出一条拒绝我的理由,譬如我太丑,太胖,说话太无聊,只要一条就好,这样我就可以带着对自己的自卑,以及对他的嗤之以鼻,从这段关系中迅速抽身。

但他没有,他只是反复而真挚地说,真的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我自己还没想明白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完美得毫无破绽,没有给我任何把柄。

真可恶啊。

到那时我才知道,不是的,拒绝我,当然不是他的损失,是我的损失。

5

于秋哲平日工作很忙,毫无规律的加班如家常便饭,时常错过每周咨询的预约时段。

对其他病人,我通常会安排他们取消再约,但对于秋哲,我发现自己等不及再多等一星期。医院大楼关门后,我们相约在咖啡厅或营业至深夜的酒吧里见面。

完全不合常理,我对他大开恩典,多行方便,是因为我过分投入他这十年的故事中。我想知道我久追无果的男孩子为什么最后选择了我眼前的这个人,他有什么长处,有什么特质,凭什么魅力,又经历了什么。

平常人很少有机会能听情敌大谈心声,我当时以为我自己幸运。

于秋哲将酒杯里的冰块摇晃得叮当作响,“退伍后我找了一家公司上班,而我的男友刚好在美国读完研究生,”

他摇摇头,“那时我们已经异地两年,时差让我们很少能有大块时间交流,我以为他会立刻回国,修补我们关系。不夸张地说,我觉得我们之间的理解和爱已经细若游丝。”

“但他没有?”

“他申请了博士。他说他这个专业念到博士会更好,更有竞争力。”于秋哲撇撇嘴,表情受伤,酒杯里的柠檬片被他的吸管不断戳入杯底又浮上来,

“还要五年。哇。五年后呢?他也说不准。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很可怕的事情:他可能从来没有把我规划进他的未来人生中。”

我突然不知怎么回答。原来我长久以来强烈嫉妒的那个人,并没有在我想象的温柔乡中有恃无恐地欢笑,而是在我毫不知情的平行现实里挣扎痛苦。

我迟疑着开口,“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要继续在国外待起码五年呢?”

“他将博士的offer信发给我看。”

“啊,那么迟。”我脱口而出,“准备申请的过程很漫长的,他应当早有打算。”

于秋哲抬起头,双眼湿润。

所以,这人用温柔利器不动声色凌迟他人的天赋,不仅仅用在我身上。

“在未来的规划上,你们从来没有聊过,最起码试探过彼此的想法吗?”我发问。

“很少。”他重新低下头,盯回眼前那杯酒,像要把杯壁灼穿,“可能是因为我们都觉得不太可能吧。我不会出国,而且,他说过他爸妈都是保守严肃的老师,他家的气氛从来都很严厉,古板。”

他轻轻笑了一下,“哎,其实他把所有困难都很诚实地摆在我面前了。只不过当你真的确认,自己被舍取掉的时候,还是很难受。”

“我理解。”这是真话。

在我得知宋言和于秋哲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他的家庭,据他所说,在很南很南的那个城市里,他父母都在最好的大学任教,从小学风严格。

在这样的前提下,他还是旁置了被家里驱逐的风险,和于秋哲在一起。我想,那么在他心里,那个人的优先级一定很高很高吧。

当时我心里酸涩难耐,嫉妒得胸腔疼痛。就如同于秋哲现在一样。

真可笑,我们两个人都在宋言的优先级排行榜里努力攀爬,无力沉浮,最终败下阵来。

宋言,到底在你心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深夜酒吧,音乐轻柔,灯光昏暗,人影幢幢,斜上方那盏暖色灯光将我和于秋哲的身影拉长在地面,扁扁地交错在一起。

我一时觉得和他的关系不再是医生与病患,或是倾听者与述说者,而真真正正地成为了隐秘的同盟。尽管他对此一无所知。

6

在宋言身上收获的挫败感,并没有随着大一的结束而消散,相反,我将剩余的三年花在了不断复盘、反刍、分析失败的原因上。

在毕业好几年后,网络上出现了一个鄙夷嘲讽的词汇,叫做“小镇做题家”,我看到这个词就迅速对号入座了。怎么会有一个新兴词汇,这么严丝合缝地为我量身定做?

就像每一个好学生都会有一本独家错题本,我痴迷于将自己在生活中受到的挫折整理总结成错题集。而在宋言这道题上,题干已有,答案已知,但我却始终推导不出其中的演算逻辑。

我反反复复回忆每一次与他见面的细节,想从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每一次穿着来寻找理由。我曾在紧身牛仔裤下蹬一双裸色踝靴,全然不搭调的颜色,一定将我不够直的腿暴露无遗。

我曾选了一家火锅店做晚餐地点,怎么会有女生挑约会地点在热气腾腾的火锅店啊,出来后两个人都散发酱料气味,老天。我有两次放任他买单而没有阻拦,他或许认为我是小气鬼。

一个人无法不在反复审视自我的过程中对自己产生源源不断的厌恶和悔恨。

我就在这样近乎自我惩罚、自我虐待的循环中度过了大学生涯。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当我在和某个同学无意间聊天时,被闲闲地告知,“啊咧,你不知道吗,那个学生会主席是宋言男朋友呀。”我感觉自己被一种强烈的被欺骗感冲垮了。

啊啊,是这样吗,我不知道诶。

我以前还很喜欢过他咧。

我假装坦然地回复,撑着额头快要笑出眼泪来。我如此普通,怎么会碰到这么奇谲的故事发展。

宋言用以拒绝我的那句话,“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有很多事没想清楚”,听上去完完全全就是委婉的糊弄,原来却是我遍寻不到却就在眼前的答案。

从同学聚会回家的路上,我整个人像走在烈日下的雪人,一步一步逐渐溃不成军。

那么……所以我没问题啊。

原来错的不是我啊。

不是我讲错了那句话,不是我穿错了那件衣服,不是我……

原来我很好。我不是不值得被爱的可悲的人。

像是被冤枉了很久的犯人终于平反出狱,我倒在公寓的床上痛哭很久。一场对大多女生都会经历的校园失恋,在我这里却演化成持续自我折磨、自我审查、自我厌弃的枷锁。

因为他的温柔沉默,因为他的语焉不详,因为他的自我保护,令我四年青春如行尸走肉,不敢再对视其他男生双目,不敢再策划轰轰烈烈的恋爱。

谢天谢地,我要终于开启厌恨他的开关了吗?

我坐在床上,双眼红肿,却迟疑不决。

我想起几年前,一个放了课的雨夜,我又一次死皮赖脸地跟着他走到学校正门口等校车时,我扭扭捏捏地提起院线新上映的电影,他眨眨眼睛说自己其实很少去电影院看新上线的电影。

当时心里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啊——好吧。”语气末尾往下坠。

然而等他上了车,手机震动起来,他的消息说,“那下周三一起去看吧?”

那时候下着绵绵细雨,我从头到脚都被薄薄地贴了一层水,地面淅淅沥沥的反着光,我整个人都快尖叫起来,定在原地,拼命揣摩着这句话,生怕理解错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短信,“快点回去啦,外面很冷”。这是大致意思,具体词句早已不可考了。

我一愣,回头看,校车又还没走,然而也看不到他了,只有橘黄色的暖色灯光从校车的矩形车窗里印出来。一边怕得要死“自己拙劣的小伎俩被看穿了吗?”一边又盘算起到时候穿什么衣服。

当时欢呼雀跃的事情,在同学聚会上得知了那条言之凿凿的传言之后,再回想起来,心里居然难受得快要爆开。

我试图描摹他当时的心境,想象着他一开始下意识地拒绝了我的提议,坐上车之后,抱着“不如试试看咯?”又或者是“那个女生没有很讨厌,万一我真的喜欢女生的呢?”诸如此类的想法,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而我在百米开外的地方,兴奋得要死要活。

难过,一半为自己,一半也为他。

在整件事情的末尾,他同我说,很多事情很乱,他需要再想想,不能说出来,然后就是抱歉,非常抱歉,乘以十,乘以一百,有礼有节的。

现在想来这件不可说的乱七八糟的事就是性取向这件事吧。在得知答案后倒推回来细想,他之前的一言一行和所有细节都对上了号,一些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好像都找到了合适的位置,啪嗒,有解了。

想到他曾经在十几岁的尾巴上那么强烈地困惑过、矛盾过,也曾经那么努力地想和女生约会过……在那么遥远的、那么出乎我意料、那么超出我所有想象范围的层面上纠结过、摇摆过……

我发现我没法恨起他来。

7

吃午餐时于秋哲致电我,拜托我去他家帮忙喂猫,他在外地出差,本来计划今天回城,但客户需求变化多端,又要求全体多驻扎一周。在本市他没有什么朋友,相熟的同事和他一起困在外地。

按理说我应当拒绝,这完全超出医生和病患之间的关系界限,但我鬼使神差地应承下来,并且在下午工作时心不在焉,惶惶地期待起下班来。

抓住机会走进情敌的家中窥探究竟,已经是足够险恶的动机,但在这背后,有更深层更恐怖的欲望潜藏着。

我想更悄无声息地深入他的生活,成为他的挚友,然后……与宋言产生一种古怪而复仇般快乐的联系。

家门是密码门锁,门口沿用了房东留下来的破落门毯边,叠了几个快递纸箱。我从包里掏出手机,找出他发给我的密码,一格一个揿下去,黑色小屏幕的白色按键依次变绿,然后听到啪嗒一记门锁打开的声音,我突然心跳加速。

面积并不大的一室户,但因为男生没有太多琐物而显得有点空荡寂寞,是显而易见的出租房。居住在这里的主人根本没有花心思装饰打扮,呈现出尽可能最简洁节约的布置。

白墙光秃,没有任何装饰画、吊饰甚至图钉孔,卧室只有头顶一盏孤零的灯,连床头柜台灯都没有,仅一根手机充电线盘踞在柜上,算作勉强用于夜间照明。

我环顾了四周,开始怀疑这空间里几乎所有东西都是房东原装,除了墙角那只懒洋洋的猫。

于秋哲对这座城市如此警惕、疏离,以至于不愿意安放任何可以表明他喜好、特质和过往的东西在房间里,我感觉他可以随时背上包远离,像一只毫无安全感的无脚鸟。

我按照他的指示从厨房里拿出猫粮和饮用水,在喂猫器里放好食物,试图摸那只猫,未果。

在快离开的时候我注意到卫生间堆积了很多垃圾,可能是因为他工作时长过长,总赶不上垃圾分类的开放时间,所以迟迟没机会扔掉。

我想好事做到底,低头依次拾起垃圾袋,几乎是职业条件反射似的,我第一眼从敞口的袋子里瞥到几盒药物包装壳,上面写着地西泮片。

我下意识地站起来,与脚底血流轰然窜上头脑一起的还有突然看到别人隐私的惊惶。

原来他一直在服用抗焦虑药。按理说这并不应该令我很意外,他黑眼圈深重,精神时时不振,看上去就是失眠很久的样子,我希望这药有帮助到他安眠入睡。

但是他从未向我提起过他的服药史,不知道只是疏忽还是有意。

一周后,我快下班时于秋哲到访,傍晚夕阳斜晖穿窗而来,均匀地敷在他一侧脸颊,像给他镀了一层金身。

他带礼物来道谢,我说出于规则我是绝对不能收,他一怔,仿佛很诧异,“我们现在是朋友吧?”

“按道理,我们不能成为朋友。”

“为什么?”

“因为朋友很难医治好朋友。”我笑笑,将电脑屏幕关上,“就像医者难自医,有时候陌生人才反而比较眼疾手快,当机立断。”

他似乎从未想过这点,大受震动,纤细睫毛在金黄余晖中颤动,像脆弱蝴蝶停留在他鼻梁上扇动翅膀。“洪医生,你觉得我还能治好吗?”

“于秋哲,你身体健朗。”

“我是说我能不能再快乐起来。”

我将白色大褂披在椅背上,直视他双眼,“你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成年男性,相貌优异,品格善良,有正当工作和合理收入,有独立住处,无需再强迫自己融入某个群体,你当然可以再快乐起来。”

于秋哲可能是在近几年第一次听到夸赞。他受到太多挫败和质疑,不快回忆令他差点忘记自己也是条件齐全、竞争力十足的人。他笑起来,将玻璃门挡在肩后,让我先出去。

前台小姑娘在下班时间破例地还留在座位上,看到我和病人有说有笑地出来,神情古怪。

我有点得意忘形,脱口而出追加了一句,“别忘记,你在大学可是学生会主席耶,风云人物,干嘛现在那么自卑?”

于秋哲一愣,“啊,我跟洪医生说过我以前是学生会主席吗?”

我自觉说漏嘴,只能点头,“是啊,你提起过的。”干脆顺着往下说,越多细节越笃定,“你还说你和前任是在学生会认识。”

他没料到我会提及宋言,步伐明显迟滞了一步,但很快跟上,“是。他当时是副主席。”

电梯门打开,他食指触碰银质按钮,像被轻微电流点击一般,顿了一下,颇为自嘲地说,“说实话,每次提到他,我心里还是会像被针刺一样痛一下。”

电梯里有很重的消毒酒精的气味,于秋哲在狭小的空间里对我短暂地剖析内心,我没料到他会突然将难堪血淋淋的一面展现给我,令我错觉置身一场小型的医学手术。

我用手搭他肩膀,“喂,人人都会失恋。”

“我知道,但不知为何我好像格外痛。”他望向我,仿佛祈求我不要看低他。

我明白。我心想。

电梯门打开,外面天色已经暗沉,落日收回最后一道光。

“可能因为,”我转过身,“你知道你失去的人是非常好的人。但凡只要有一丁点不好,你早就可以释怀。”

他看着我,就像我揭开了什么百年谜底,忽然释然地上前拥抱我。“谢谢。”他轻声说。肩膀宽阔,怀抱柔软,体温温暖。

8

和于秋哲的交谈,以及从同学聚会中听到的传闻消息,我拼拼凑凑出宋言这几年的人生历程。

他向来目标高远,执行坚定,从大一起就苦念英文,早早考了托福,维持漂亮的专业绩点,亦积极参加学生会工作。他长得好看,性格也好,第二年去竞选学生会副主席也成功。

我以为十八岁时的我慧眼识珠,从蒙尘中捡到珍宝,真是好笑,事实上人人都喜欢宋言,他广受欢迎。那节通识教育大课,只是他用以奋力攀爬到国外名校的绳索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阶梯,我当然也是,只是他学生时代明爱暗恋的茫茫女生之一。

曾经看过一个明星经纪人访谈,她回忆起早年在街头等车时看到一个少女,漂亮得不可思议,闪闪发光,她立刻趋近攀谈,想签她作旗下艺人,那未成年少女回答,不好意思,已经被其他公司签了。

那经纪人才大悟,是哦,那么漂亮的女孩子,走在路上,人人都长眼睛,当然早就被看中无数次了,哪轮得到我。

当代通讯发达,只要有一点优良特质,立即人尽皆知,不会有人身怀才华美貌却无人知晓。如果十八岁的我看过这集访谈,可能就不会被当时情形打击得措手不及。

宋言申上美国东部名校,虽隔行如隔山,但在未来几年那所学校的名字频频出现在权威数据统计的新闻中,所以我也知道了他很厉害。

当然依旧有很多华人女生喜欢他,狂递情书——好吧,情书的部分是我胡乱构想,也许人处海外表达感情的方式也更直白勇敢。

但宋言依旧是温吞犹疑,没有明确拒绝,也没有接受。他不想伤害女孩子们,也不想暴露自己隐私,他一切都好,只是有时过分贪心,什么都想要。

此时于秋哲正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挣扎,在规则纪律、汗臭味和严格固定的吃饭睡觉上厕所的时间里思念宋言,在鼾声中畅想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未来。而我还在漫无目的地审视自己,精神鞭笞自己。

两年后,于秋哲回本市找到工作,宋言也从研究生院毕业,人生交叉口上,宋言做出最理智、最无可挑剔的选择,也令于秋哲走进我的咨询室。

我曾问过他,“那你知道前任如今还是单身吗?”

真是极其不专业的问题,我知道我只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于秋哲一怔,仿佛没做作业的学生被老师提问抓包,以为这条信息对他的看病极其重要,但他却漏掉了。他变得有点手足无措。

“我不知道,好久没联系。”他诚实回答。

“啊,没事。这只是随便问问。”我摆摆手。

放不下的那个人好似是我。

他舒了口气,躺回躺椅,“最近睡眠很糟糕,在洪医生你这里反而是睡得最香的一小时。”我笑笑,走近窗户拉下百叶窗,令环境更舒适。

我没想到下次来时,他自作主张地带来作业,“洪医生,我和前任重新联系上了。”

“啊?”

“前段时间我妈妈生重病,让我突然觉得生命脆弱,转瞬即逝,所以我想,之前我在意的那些,自尊也好,事业也好,前途也好,可能根本不重要。”

目睹身边人在生死关挣扎,往往会令人震动,心中看待各样事物的重要性排名大变。我盯着他,不知为何心里紧张。

“所以我又鼓足勇气开口问他,愿不愿意回国来看望一下我妈妈。我妈妈一直念叨我独来独往,从来不谈恋爱,也没有喜欢的人。”

他吸口气,像在模拟当时下定决心的样子,“我说,如果他愿意来一次,我就立即辞掉工作,退掉房子,和他一起去美国,就算我英语很差,找不到好工作,也没事,我突然觉得这些都不重要。”

“你为他做出这么大牺牲。”我喃喃。

“也许我过几年会后悔。”他畅快地躺下,将脖子放在躺椅的枕头上,“可说出了这样的话,居然没有让我觉得自己难堪、可悲,而是……很快乐。”

我看着他在我面前,仿佛已经预视到他即将走出漆黑洞穴,那远处来自未来洞口的光,已经明晃晃地打在他额头。我突然觉得不行,一股嫉妒的气流在我胸口狂窜,找不到出口。

在不被选择、不被爱的深渊里,我的队友要率先攀爬出去了,被落下的可怖比在深渊本身更令我感到害怕。

我再次走到窗边,“那他回复了吗?”我假装为他高兴地问道,用手将百叶窗拉下来。

室内的光线被切割成一格格钢琴键盘,然后暗色的方格迅速扩张,压缩了白廖廖的日光,整个空间被投入汩汩的昏暗。

他鼻音浓重,已经进入半睡眠状态,“还没有,他说他考虑几天。”

我坐回座位,看着他的侧脸。

略微凹陷的眼窝,蓄势待发地向中间拱起一根高挺的山根,唇形好看,像海平线上的一只海鸥剪影,人中的深深褶皱围起中间一个小窝,仿佛是为了盛放他配不上的爱意。

他配不上。

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故事里的女主角仿佛应当永远善良,永远伟光正,对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要姿态优美地放手,并诚心祝福。

但是原来我竟然做不到。

此刻,他放在我办公桌上的手机荧幕亮了起来,是一条信息。

我当然知道这不道德,但我无法抑制心中疯长的名叫窥私欲的黑色藤蔓,那无形的疯狂触角迫使我划开了他的屏幕。

需要密码,我毫不犹豫地输入了他之前给过我的门锁密码,打开了,有时候男生的心理就是直观得过分好猜。

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我的祷告显了灵,这条消息来自宋言。

寥寥几句话,但我手心出汗,将手机攥牢读了好几遍。

“对不起我让你等回复好几天。我想说,我很想你,我决定回来。如果你还肯原谅我,请你给我现在的住址和联系方式。宋言。”

我在余光中可以看到于秋哲在躺椅上酣睡,可能这是他近几年来第一次如此放松坦然。他表情松弛,面容光泽,我想他马上可以失而复得他的真爱。

但是,我也可以阻止。

一切都在我一念之差。

屏幕上显示一个选项,删除这条信息,是,或否。

我的手指震颤,浑身发抖像被雷电击中。

9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微小的角度,从缝隙中一个年轻女生的半张脸好奇又胆怯地探进来。我从电脑屏幕后面伸出,示意她关门,“你是今天下午两点预约来咨询的吧?快进来吧。”

“对。”她将整个身体都挪进来,“洪老师好。”她双脚并拢,局促站在我面前,身形瘦小,素面朝天,像犯了什么错,准备接受审问。

“坐,请坐。”我指了指旁边的靠椅,微笑安抚她,“别紧张,我也不是什么老师。随便和我聊聊就行啦。”

她张了张嘴,又合上,仿佛火石电光间否定了早已准备好的腹稿,要临时另想一个更得体的开头。我看到初入大学的女孩子,都会觉得心里柔软,愿意帮助她们。

因为看到她们就如看到以前的自己,对课程、对社团、对实习还有对爱情,因为失去了参考答案而迷茫不知所措。

我笑说,“那我先随便猜咯?你来是不是想问,感情问题?”

她低着头小幅度点头,眼神还迟疑地粘在自己的膝盖上。

啊,大学女孩子,几乎百发百中。

“你可能觉得眼下自己碰到的问题是天大的问题,但其实过几年回看,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就算你现在痛苦,害怕,甚至认为是毫无前途的、毫无道德的,时过境迁都会变成可以笑着回忆的谈资。”

她抬起头,“那,我喜欢学校里一个老师,也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我笑笑,“女孩子很容易因为任何事情有沉重负罪感。从小就被框在一个毫无意义的怪圈里,这也不可以,那也不可以。

要我说,解放自己的第一步就是去做一些自己觉得不太可以的事情。”

那女孩明显放松了一点,她确认了自己不会接受道德审判,就愿意多吐露一些细节。

“我知道我和他年纪相差还挺大的,我的朋友们都和同龄男生恋爱,最多是学长,她们都不理解我怎么会喜欢一个严肃兮兮的男人,可我偏偏觉得他很可爱。

洪老师,你不要误会,他并没有对我有什么主动的行为,是我上了他的课,默默暗恋他。”

“他最好是没什么主动行为,”我大笑。

女孩瞪大眼睛,“那……是需要我去追求他吗?”

“不,你也不需要。”我看着她,脸上是饱满而不自知的胶原蛋白,她还有大把青春可以挥霍浪掷在含混不清无疾而终的爱情上。

“我是说,我不建议你在学生时代和一个与自己年龄阅历都相距很大的异性在一起。

如果你愿意,可以等到你毕业,不再是学生,而是作为一个经济独立、思想成熟的女性,再去向他发起交往的邀请。”

“啊……”她有些困惑,“我以为你是鼓励我的。”

“我只是说,你喜欢他无妨,完全不用有罪恶感。但如果他对你有回应,他就有罪。”我顿顿,“你知道在国外如果发生这种恋爱关系的话,对方会被辞退甚至被拘捕吗?”

她一愣,整个人往后仰了一下,仿佛我说的现实化为实形,虎虎生风地抡了她一拳。

“好复杂。”她轻声呢喃了一句,“洪老师,我下周还能再预约一次吗?”

“当然可以啊。”

“好。”她起身,“哎,不对,下周我刚好有个社团面试。那下下周吧。”

“没问题。”我微笑。

她礼貌地将椅子推回原本的位置,又想起了什么,“洪老师,那你有没有曾经和权力关系全不对等的人谈过恋爱呢?”

“啊。”我几乎无意识地发出了一个音节,随即这个随便脱口而出的问句在我脑海中撼起大浪。我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那女孩悄无声息地关上门。

“洪老师我先走啦,再见。”她从门缝中挥挥手,我看见她嘴唇扇动,却像在海底一般听不见声音,我的耳膜像被什么巨物捶打,嗡嗡的余威后是令人窒息的静谧。

过了一会儿,那道门又被打开了,被白炽灯统治的光明的房间,骤然开出一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缝。像布袋子破了一个风口,呼呼地往里面吹着黑色的狂风。于秋哲的脸从灰暗中显映出来。

我回过神来,“走廊怎么没开灯?”

“开了,”他走进来道,手里捧着一束花,“只不过就你办公室这段,灯泡刚好灭了还是不知怎么的。”

我知道那束花不是给我的。

他看了看手表,“到点了呢,你可以走了吗?”

“可以。”我关上电脑屏幕。

那束花是新买的,还有些许水珠停留在叶片上,从根茎的突刺上一节一节流淌下来,滴到了于秋哲握着包装纸的手指上,他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

我挽住他的手臂,露出同样的戒指。

10

从墓地回来,我坐在于秋哲的副驾驶座上,百无聊赖地刷手机。突然一个急刹车,我整个人向前冲了一记,又被安全带拽回来,手机掉在座位下。

“啊,刚有个骑自行车的人突然穿过来。”于秋哲慢慢把刹车放开,重新启动,“哎对不起啊,吓到你了。”

我一边侧着身子在座位下摸索手机,一边说,“没事,干嘛说对不起啊。”

驾驶座上的人没了声音。

被捡起来的手机沾了一点灰,我往前轻吹了一下,几缕灰絮在我眼前一挣,然后张皇茫然地向挡风玻璃支离破碎地飞去。

我也没说话。我们之间的礼貌和客套显而易见得令人难堪。

距离于秋哲认识我已经过去五年,在第一年的末尾,我最终删除了宋言发给他的那条消息,并永久屏蔽了他的号码,而于秋哲对此一无所知。

他在被蒙蔽的等待中逐渐失望,此时公司升任他职位,他更加忙到无暇伤春悲秋。他依旧每周来我的诊疗室报到,在轻柔的音乐和若有若无的香氛中获取宝贵睡眠。

两年前他妈妈再度病重,这次真的时日无多,老太太最放不下的依旧是孑然一身的独子。

有一天我说,那我们结婚好了。

于秋哲骇然,“可是我们不喜欢彼此。”

“可是我们需要彼此。”我回视他,假装已经说出我全部动机。

但海平面之下那块巨大冷酷的冰山,才是我动机的更大部分。

于秋哲,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始终遗憾于自己在宋言漫漫人生中仅仅扮演一个如此转瞬即逝、毫无痕迹的过路人,而与你结婚,令我觉得自己与宋言产生了一种晦暗但永恒、可悲却紧密的羁绊。

我知道这对你未必公平,但将宋言挚爱的人捆绑在我身边,从而让我在某种程度上永驻于宋言的一生生中,这想法让我根本无法抗拒。

他沉默很久。“这好像对你不公平。”

我耸耸肩,“我家也一直催我结婚,你知道我爸妈给我推来的相亲对象都怎么样吗?”我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不堪回首,“你可能没概念女生超过30岁后在婚恋市场上碰到的恶意。”

“万一你之后约会到合意对象?”于秋哲认为我只是一时兴起。

我大笑,张开手臂,“那就与你离婚,于先生,当代婚姻自由,我来去自如。”

他思忖了一会儿,放弃挣扎,“我妈妈会很高兴的。”

“我妈妈也是。”我伸出手和他握手,像结成牢不可破的商业合约,“以后多多照顾了。”

我的手心感到他的手掌一颤,他困惑地开口,“所以,是不是婚姻其实很简单?说到底,只是互相照顾即可。”

“老实说吗?我也不知道。我猜需要我们一起探索。”我不置可否。

于秋哲母亲在我们举办婚礼后的一个月逝世。

得知男神母亲病重,一心催着他结婚,我毛遂自荐和他领了证

于秋哲把那束花放在墓前,静默地站了一会儿,我在他旁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想,她在欢天喜地得偿所愿后离世,不会再有机会知道后面兵荒马乱的曲折发展,可能也是一件好事。

我在两周后又遇见了那个来咨询的大学女孩。

“社团面试怎么样?”我还记得。

“通过了!”她仰起脸笑,年轻的好处就是快乐的阈值颇低,任何一点微末的成功都让人开心。

“过去两周过得怎么样?”

她突然收回笑容,表情悲戚,“唉,我没有听你的耶,洪老师。我还是跑去告白了。”她用手绞了绞头发,很苦恼的样子,“然后,当然没有成功。现在我真怕上他的课啦,感觉尴尬死了。”

她顿了顿,又嘟囔,“不过好在那堂课学生超多,我每次都提前去占最后一排的座位。”

我哑然失笑,“没关系,也算是给你自己一个交代。”

她倏忽抬头,眼中还有微妙期待,“我也以为告白失败了我就会死心了,可是我没有——”她拖黏糊糊的长音,像被什么纠缠住,脱不开身。

“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完全没有对我口出恶言,最后还抱了抱我,以示安慰。”她对我做了个鬼脸,“以前我也递过情书给男生,他们都会像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甩掉,根本不给我留面子。”

她想了想,“可能就是他没有很直截了当地、很残酷地拒绝我吧。唉,总让我觉得,没准,我还有机会。或者,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只要做好了这一点,没准就可以了。”

“很多人都会这样想,但其实真的不是你的错,相信我。”我拍她肩膀,“至于死心嘛,你听我说,如果一个男性没有欣喜如狂畅快地答应你的告白,那他就是不喜欢你,并永远都不会喜欢你。

无论他多么委婉,温柔,语焉不详。所以,请放心死心吧。”

那女孩备受震动,发出疑问,“啊,洪老师,你之前也有类似经历吗?”

我将她肩膀上的手收回,往胸口拍了拍,打包票似的,“对。所以我理解你说的所有。”

“哇,”她慨叹起来,“所以之前也有男孩子一样,像我的宋教授这么模模糊糊地拒绝女生的告白哦。”

我觉得我似乎没听清,但大脑比听觉更快反应过来,那微小但恐怖的可能性像噼里啪啦的火花从神经末梢一路飞炸过来,将我震得浑身麻木。

“宋教授吗?你说的那个老师,他叫什么?”我发音艰难。

“啊,宋言老师。”那女孩无知无觉地说,“是化学系新来的客座教授,好像是从国外回来的,听说只在我们学校教一学年。”

11

有时候我觉得世间真有因果报应,当你做了一件坏事后,会有另一件坏事在转角处等你。

在我删除了宋言的消息的几年里,我一直在思考这股无端恶意是从我的身体中哪个部分潜伏、生长并最终冒出头来。

恶意与爱意一样,没有理由的最可怕。如果有原因,有依据,循迹就可以消灭。但无端出现,就无法扑杀,因为毫无缘由,也无踪迹。

所以我从未意识到医院前台那个小姑娘对我有着无从发觉的恶意,直到接到匿名举报。她负责处理所有来访病人的信息资料,很快就发现与我结婚的对象是我的病人。

医院负责人和我谈话几次,最终还是委婉劝我另行高就。迄今我都不知道哪里得罪过那个从始至终都埋头手机,将名牌包包放在前台显眼处的年轻女孩子。

又或者我从来都没得罪过,人不需要被冒犯后才会升腾出对另一个人的厌恶。无缘无故的恶意最恐怖,我知道,我也试过。

有一段时间我赋闲在家,虽然尚有一些存款,但还是十分焦虑。于秋哲为我支付所有开销,并安慰我可以趁机给自己放个长假。

我错觉我身处一段极其健康而幸福的婚姻中,如果撇开爱情这回事,我们是很好的生活拍档,分工明确毫无怨言,合作愉快效率很高。

经济学家说婚姻的本质实际上可概括为两条,财政的联合和对后代的共同抚育,如果照这项标准来讲,我们已经达成百分之五十。

但是没有爱。

我视他为我唯一的隐秘的盟友,曾经共同爱着同一个人,也共同面对无果的结局。这个没有人知道的、微不足道的共同点,居然让我们走到现在这里。

后来有相熟的大学同学引荐我去高校做心理辅导老师,每周上四天班,坐足时间即可,旱涝保收,不问咨询量。

当然薪水大幅缩水,但我当做是对自己的惩罚,所以也无怨言。

人空下来就会想东想西,有段时间我频频想到婚姻本质的第二条,下一代的共同抚养。如果要令这段外表毫无异样的婚姻更加像样,最好方法就是抚养一个小孩。

我提过几次可以去收养小孩,我们两人身体健康,工作稳定,教育背景良好,年龄也达标,是养父母的最佳人选。但于秋哲兴趣缺缺。

我疑心是他不想和我有更加频繁的交集。如室友一般可以下班后简单谈天、一起购物,可能已是人类关系的最舒服状态。再多一分就会徒加摩擦,我何尝不知道这道理?

知道宋言回国后,我再次将此事提上日程,大张旗鼓地去孤儿院做调研,兴致高涨地去各个部门开具各种证明文件,我也知道这种虚张声势的张牙舞爪只是为了伪装我内心的空洞。

本地新闻台说这次的过境的台风是本市近十年来最严重的一次,我从教学楼出来时积水已经漫过小腿。我看到于秋哲在暴雨中等我,狂风将他手里举的那柄伞吹得四处翻飞,剧烈摇晃,仿佛天上有股力量要顺着这柄伞将他抽离上去。

我飞奔到他伞下,水流如注,在我们身边结成细密的透明盔甲,余下全世界都在盔甲之外。我问我唯一的盟友,“你怎么来了啊?”

他说,“我来接你啊,现在公交地铁都停了。”

我们一脚深一脚浅地淌到校门口,钻进车里。我接连扯了好几张纸巾,覆在脸上吸干水分,将被雨水拍打得迷蒙的双眼解救出来。

“我今天见到宋言了。”于秋哲说。

“是吗?”我的声音从纸巾中沉闷地发出来。

“原来他被聘为客座教授,刚好在你的学校教课。”

“他现在应该很厉害,”我不动声色地说,“在学术上。”

“你不知道这件事吗?”于秋哲问我,语气柔和。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我平静地说出实话。

于秋哲沉默了一会儿,“但你没告诉我。”

我将湿透了的纸巾从脸上摘下来,侧头看他,“你现在知道,也没有太晚,不是吗?”

于秋哲望着我,像用一种慈悲的眼神端详一个陌生人,那眼神令我厌烦。

“我本来是提早来接你的,因为天气预报说傍晚会刮台风下暴雨。”好吧,看来他准备从头说起,“然后我就在学校碰到宋言了。还挺神奇的,就是。”

我感觉到头发上的雨水在缓慢地往我脖颈处流,一种从外向内渗入的寒冷。

“我是说,学校这么多人,这么多学生这么多老师,但我就是一下子看到他了。”于秋哲吸吸鼻子,“然后我们聊了蛮久的。”

话到这里就结束了,仿佛我理应猜到接下来的走向似的。

我摇摇头,若无其事地指着前方,“要不我们先开回家吧,雨再大我怕路上都会形成内涝了。”

“好。”于秋哲启动引擎,在骤响的引擎声中他说,“洪舒仪,对不起,我决定离开。”话尾离开这两个字模糊不清,湮没在雨刷器和挡风玻璃摩擦时响起的声音里,但我猜得到。

“可是不行。”我说。

于秋哲侧过头来看我。

“可是不行啊——”我感觉到脸上一股莫名的暖流,原来我在痛哭,“不行,于秋哲,你不可以和宋言走了。”

我听上去如此可悲。

我明明学历优越,工作稳定,存款可观,是现代独立女性,在生活中失去任何人,我都可以健全地活下去。但唯独不可以失去于秋哲。

他是我在爱而不得的败绩战役中唯一的队友,是我在宋言这道无法解开的难题下共同的受害者。

拥有于秋哲,就像拥有了一点宽慰,一点借口,而他与宋言密谋离开,无异于挣脱开我后反手在我脸上打的一记耳光,像是一种宣告:洪小姐,抱歉,你才是这个故事里唯一不被爱的人。

所以,此时此刻我听到自己像每一个软弱无助的女性,祈求着丈夫不要离开,但我甚至根本不爱他!真可笑。

“对不起。”他照例在红绿灯口大幅度地回旋方向盘,但这一次,我觉得像是在调转他人生的车头。“我真的真的很喜欢宋言。事实上我一直在找他,他也一直在找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命运作弄还是怎样,我们错过好久。”

我把手掌用力地撑在眼眶上,疼痛非凡,以此拼命克制自己快要溃堤而奔涌出来的洪荒绝望之情。“他知道你和我结婚了吗?”

“知道,他知道我结婚了,我跟他说了。”于秋哲这么讲,言下之意是并没有提及结婚对象具体是谁。那么,他还不知道这其中曲折。

他继续说,“可是我们都同意,结婚只是为了让彼此父母开心的权益之举,你也说过,如果你未来碰到合意之人,就可以离婚,我们都来去自由。”

我看着窗外暴雨,轻轻地说,“可是那个领养流程就到最后一步了……”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不可更改的问题。

“我很抱歉。”于秋哲总结道。

再小心翼翼偷来的幻觉,也总会有醒来的一天,我恍然大悟。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

我从副驾迈出来,突然想起什么,讲手肘撑在半合的车门上,“所以,宋言什么时候回美国?”

“两个月后。”于秋哲隔着车窗望着我,两个座椅的距离,但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条银河那么远。“如果有任何可以补偿你的方式,请告诉我。我知道我做得很糟糕。可是我真的必须必须要抓住我的幸福了。”

“好。”我无力地回复他,也不知道是回复他的哪一句话。

你有你伟大而不顾一切的爱情,你很幸运,我懂了。

直升梯将我们径直拽升到城市的高空,叮的一声,门开启,我们心情复杂地走出去,那时我就知道,我又是一个孤独的人了。

12

所有手续都办得比想象中快,时代进步,很多人生大事居然只需在手机的小小屏幕上预约、输入、确定,即可完成大半。各部门简化步骤,效率惊人,一来二去我和于秋哲已经毫无关系。

他信守承诺,将我们共同购买的房子赠予我,并转给我接下来数年他本需要还的贷款金额。如果所有背弃婚姻的丈夫都有这样的觉悟,离开时心甘情愿付出如此惨痛赔偿,也许大家都会重新审视结婚的意义。

我签完产权转让手续的合同,从大楼出来觉得视野虚空,地面柔软,双脚如踩棉花地。

身边嘈杂市民擦肩而过,大门口喧哗混乱,有人卖出老房即将置换宽阔大房子,有人终于要在本市获得小小居身之所,各色命运热闹非凡。

这一天意义重大,我突发奇想,认为需要做一些有仪式感的事,才能让自己平稳度过。

我搭地铁到学校,听那个咨询的女孩子说,今天是宋言最后一节课,如果她说得没错,那堂课人数众多,阶梯教室人山人海,我应该可以藏匿其中,再做一次无害的偷窥者。

大学毕业后我再没有见过宋言,他的形象于我永远是二十岁青涩稚嫩的男孩,身体瘦削,皮肤透明。

随着时间流逝,他在我脑海中的形象越来越模糊,好像用帅气、学习好、家境好这几个粗暴而俗不可耐的标签就能概括。

我有时候想,宋言,他这个人,他这个人本身,对我还重要吗?还是说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含混不清的符号,仅仅标记着我混乱不堪的青春,和无法得到的遗憾。

我也试图想象过步入中年的他,但仅仅是将原本的形象生硬地加上一点皱纹、胡茬,或等比例放大一些体型,我匮乏依据,也就匮乏想象力。

直到吵闹的教室逐渐安静下来,我才意识到那个站在讲台后的男人就是宋言。我从后排遥遥地望着他,将我的记忆和眼前的人逐一对比。

他的五官样貌确实都循迹生长,没有更改,但有什么变了,我不知道。我被这无从辨别的变化惹恼了。

那个长时间驻留在我心中的少年,并没有按照我的意愿成为一个静态的记忆标本,而是兀自按照自己的意愿四通八达地成长变化了。

宋言开口,“同学们,今天是最后一堂课啦,下周就是期末考试了。”

教师里轰然响起哀怨的叹息声,一半是为了考试的烦恼,另一半是为了宋言的离开。

他笑起来,依旧弧度迷人,低头旋开投影仪的开关,然后转过头看硕大投影布上的课件。我背后的墙壁上射出笔直的投影光线,将他英俊侧脸印拓在投影布上的右下角,刘海在他鼻梁上擦出密密的阴影。

“在给你们划复习范围之前,先回顾几道你们上周做错蛮多的题目。”他点击鼠标,快速地翻页。

我看着他,想到十多年前他在讲台上发言时紧张羞赧的样子,如今他自信许多,说话流利,姿态舒展。

我突然怀疑,所有人都奔突向前,只有我一个人被留在洪流里了。

虽然我获取了学历,拥有了工作,有稳定收入和市区一套不小的公寓,在任何人看来我都是一个完整、健康、功能齐全的社会人,但褪去了这些,我知道我的内里还是那个自卑紧张、拘束僵硬、不知所措的小镇女孩,被一次次拒绝,又一次次哭泣。

混乱思维在我大脑中尖叫沸腾,又突然安静下来,似乎是有一种力量指引我,要我听到他下面的那段话。

宋言拧开手里的矿泉水瓶,喝了一口水,“下面这一题,我知道你们肯定很蒙。题干是,如果你是一名正在服用精神类药物的患者,包括镇静催眠药,括弧,比如地西泮,那么以下的饮品你要避免饮用。”

人在遭遇重大变故时,总会倾向于相信一些超自然的神力。此时此刻我恍惚地推想,是否是上天让我在今天走进这个教室,然后听到这段话。就像要手把手指引我做一些事一样。

“正确答案呢,是西柚汁。”他快速扫视了一下下面的学生,估计着全班有多大比例的学生对此很讶异。

“因为西柚里有一种东西叫呋喃香豆素,那它会抑制肝脏中一种酶的活性,这个酶,之前课里有讲过哦,可能是一笔带过地提及,你们可能不会记得。这个酶参与了很多药物的代谢,包括降血脂的药,降压药,抗癫痫药等等。”

我看到前排学生开始低头簌簌地记起笔记来,而我对于这些专业词汇一无所知。我只看到一团黑色的雾气在我眼前腾空,变形,飘动,像是耳边恶魔的呼吸具了象,无声无息地攫住了我的视线。

我确信没有其他人能看得到,只有我可以。

宋言继续解释道,“举个例子,比如你吃完降压药,再喝西柚汁,可能会出现血压迅速下降,危及生命。降血脂药也是同样,你喝西柚汁就很可能引发横纹肌溶解症。是不是很恐怖?”

我突然紧张起来,那黑雾在我面前缓慢汇拢,逐渐形成了清晰可辨的形状。

“那回到这个题目,镇静催眠药,如果你定期服用的话,再喝西柚汁,就会导致神经系统过度抑制,你会感到眩晕、嗜睡,甚至昏迷。

值得注意的是,西柚汁对这种酶的影响不可逆,半衰期约是24小时,所以喝了之后起码要3天才能恢复酶的活性。”

13

我没有想到是宋言先看见我的。

机场明亮干净,大理石地板反射银白色的冰冷光辉,一排排飞机停在外面的停机坪,在窗口露出巨大的机翼,像一只只庞然巨兽,等待运送每个旅客前往不同的重点。

“洪舒仪?”他有点惊讶,“你是洪舒仪吧?”

我回过头站起来,膝盖上的充电宝和充电线交缠成一团,掉在地板上。我看上去像是毫无心理准备在登机口见到他。

他摘下口罩,“我是宋言,天哪我们好久没见了。”

“是啊。真的好久了。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你?”我看了眼他手中握着的机票,仿佛从中快速读取了信息,“噢你是回来探亲的吧,今天飞回美国?”

“对,你呢?”

“我嘛,我只是去出差。”我晃了晃机票,指了指相反的方向,将稍远处的行李箱拉近到自己身边。

“太巧了吧。”他又重复了一句。

我发现我们之间的联结稀薄到没有第二句可寒暄的话题。

“这次在国内待了多久啊?”我问。

“其实我待了挺久的,差不多一年。”宋言诚实地说,“我在大学上了一年的课。”

“哇,所以现在是宋教授了。”我笑起来,双手抱拳摇了摇,像是故意夸张地崇拜了一番。“厉害厉害。”

我知道我在演出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那个人自信,爽朗,热爱交际,在久未见面的故人面前也能游刃有余地交谈开玩笑。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扮演这样一个人,但我觉得,这个机会,我等了十多年。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甩脱了我十多年间反复反思、审视和试图纠正的所有负面特质,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假人。

宋言摆摆手,“哈哈拜托,别,别,我也是瞎混。你过得怎么样呀?”

“我吗?就普普通通啦。”我用手挠挠鼻子。

宋言的登机口开始播送广播,黑色屏幕上翻出登机中的绿色指示。

我看了他一眼,很明显他在这段对话的末尾已经开始心不在焉,频频看手机屏幕,确认时间。

“你在等人吗?”

“啊?对。没事。”他将眼神从屏幕上转回来,看着我,“你结婚啦?”他双手撑在行李箱的拉杆上,拨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我的戒指。

“对啊。你咧?”我用几乎轻松的语气回复。

“我还没。”他又看了一眼手机,表情比刚刚更加困惑和焦急。

我转头看了眼登机的队伍,已经缩短到十几人的长度,地勤人员在门口机械快速地刷着机票和护照的磁条,滴滴声规律而有节奏,像是某种音乐节拍。

“哎,要不你先登机吧?”我指了指他背后,“再不进感觉快要关闸门了。”

宋言苦楚地看了一眼手表,“没事没事。”他又指了指手机,意思是要短暂离开下打个电话。我在原地站着,看着他做了几步路,背对着我,背影瘦削挺拔。

他不断地将手机放到耳边,又放下来确认是否拨通,连续几次,手肘处的西服被折出褶皱。

这漫长而未知的等待令人窒息。

我像一个凶手,怀着检验成果的心情,回到罪案现场,淡淡地隐匿在人群里,看着受害人困惑,恐惧,受到折磨。我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机场广播开始播放最后一次登机通知,有人在收拾闸机口的路障和杂物。但宋言还没有去登机的打算。

我难以置信。

我以为宋言会抛下于秋哲离开。就像上次他没有得到于秋哲的回复,就沉寂下来,再没有迈出主动的一步。

但这次他没有。他居然愿意为了于秋哲改变了自己预定的轨迹,就像于秋哲为他做的那样,在这些年岁里,他们没有变得更加世故、自利,而是沿途扔下了一些什么包袱,加快了奔赴彼此的脚步。

现实脱出了计划,我以为我熟稔人心,原来我没有。

一种被双重背叛的愤怒感冲上了我的头顶。

我走过去,近乎粗鲁地将宋言的肩膀转过来,像是这力道可以统治他的余生。

“宋言,我们要不要再试试在一起?”

“啊?”他向我投来困惑的眼神。

我心跳如雷,胸中仿佛有战鼓擂响,那声音从远到近,节奏激昂。

再试一次。

再试一次。

从小我们都被教导要百折不挠,屡败屡战。

“尚未打动别人是因为你还不够努力。”

我仰起头看着他,屏息凝神,就像小时候祈求老师再让我答一次错了的题。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宋言心烦意乱地说。

“你要等的人,”我看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上面还是拨打中的状态,“可能不能准时赴约。但我一直都在啊。你为什么看不到我呢?”

宋言的面部表情木然,他在迅速拼凑整件事的原貌,然后,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厌恶的表情慢慢浮上来。

“所以你知道我在等谁吗?”

“我知道啊。”我笑起来,像是在万人瞩目下缓慢地揭晓一个魔术的谜底,“几年前他爽约了,没有回复你的消息。今次他依旧爽约,无法赶上你的航班。”

他看了一眼我的戒指,仿佛在童话故事里为了解救公主的王子,在最后关头终于没有错过机关提示。

我不知道他被什么恐怖的可能性轰然击倒了,突然喊了一声,但声音嘶哑,徒劳无功,“天啊……于秋哲,现在在哪里?”

“他没事的,不要担心。只是会昏睡很久,很久。”我微笑地看着他。“上次你放弃等他了,这次你不可以同样放弃吗?”

“拜托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宋言声音颤抖。

“西柚汁的影响不可逆,半衰期约是24小时。”我一字不差地重复着他的课堂讲话,像一个毫无感情的机器。

宋言惊骇得后退一步,过了一会儿才哑声道,“洪舒仪,你真是个疯子。你怎么这么恐怖啊?”

“什么?”我听到我的声音从空中降落,飘飘荡荡,落在我们之间。

“我说,你是个疯子。”

我突然觉得释怀。“你怎么不早说?”

他惶惑地看着我,像对世界最难的难题束手无策。

“如果你可以早点对我口出恶言,我就不会——”

我就不会可笑地将我和你短暂相逢的经历作为最宝贵的回忆,反复膜拜,永垂不朽。

我就不会可悲地辗转反侧,将你温柔的剪影镀上金身,炼成一种永久的符号,印拓在我心脏内壁。

我就不会可怜地耿耿于怀,沉溺于对你的经历、想法和爱过的人天马行空的想象,用尽全力、姿态难看地绑架不属于我的东西。

如果你早点粗鲁、无礼、满怀憎恶地拒绝我,我就会像每一个失恋少女一样,轻蔑地越过你,然后展开正常的人生。

但你没有,所以我现在站在你面前,成为了一个你终于可以面斥我为女疯子的人。(原标题:《我和情敌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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