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献给星先生(鬼金献给星先生)(1)

鬼金献给星先生(鬼金献给星先生)(2)

鬼金献给星先生(鬼金献给星先生)(3)

左锋还记得第一次拜访星先生是他写诗的时候。星先生是望城德高望重的作家。那次拜访好像是左锋在报纸上看到星先生的诗歌在外省的一本诗歌杂志上获了二等奖。那组诗歌是左锋在报亭买的杂志上看到的。他几乎是站在报亭外面,把那组诗歌读完的,整个人都非常激动。这组诗歌跟之前左锋在《望城日报》副刊上看到的星先生的诗歌完全不一样,诗句里藏着星光和刀锋。左锋把杂志放到背包里,走到公交车站,还是兴奋的,血液在血管里燃烧着。左锋下定决心要去拜访星先生,拿着他的诗歌,去向星先生讨教,或者拜星先生为师。左锋虽然不和望城的那些诗人们来往,但他知道那些人都在讨好星先生,并从中得到星先生的推荐,诗歌才得以发表。其实,这些人让左锋心生鄙夷。左锋看不上那些“诗人”们写的东西。如果说望城只有一位诗人的话,那么只能是星先生。那些人把写写画画当成了敲门砖,最后都纷纷走上仕途或改变了命运,到处指手画脚,俨然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的学者型领导。这些对于还在工厂里挣扎的左锋来说,不是没想过,但想也是白想,因为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那时候的左锋已经明白要改变自己,首先要改变性格,但他做不到。他喜欢自由,喜欢批判,喜欢逍遥自在……或者说左锋在文字里迷恋“死亡诗学”,或者说“灰色诗学”。他的诗歌投出去都石沉大海,这让左锋怀疑自己是否有写作的才华,但他仍有一颗火热的诗歌之心。现在左锋偶尔想起来,还会觉得那时候自己的诗歌是来自青年的苦闷,而没有与时代发生关系。这种释放有真实的一面,但在文学期刊上发表还是有相当差距的。有些文学爱好者,根本达不到发表的水平,自己花钱或者找关系要点钱出版了一堆垃圾废品,而且还自视甚高地以多产作家自居,欺骗那些外行。左锋曾在收拾旧物的时候,看到过去写的诗歌手稿,是那么幼稚可笑,偶尔有灵光的句子连自己也不知所云。左锋烧毁了之前的所有手稿,其中,有一封杂志的退稿信,左锋读了几句,心里有些不舒服。烧毁这些,也是对过去的埋葬。从那之后,左锋停笔五年。没事的时候,看看书。几年后,左锋写起了小说。

左锋记得第一次拜访星先生是中秋节前的一天,他刚下夜班,躺在床上睡觉。家里来了客人,在和母亲聊天。左锋上了一宿夜班,累了,他被母亲和客人的谈话声吵醒了,但懒得睁开眼睛,就躺在那里听母亲和客人聊天。他虽然闭着眼睛,但仿佛能穿透屋顶,看到天空中一朵肝状的云,在半空中升起。天空仿佛病了似的,被那云感染着。左锋突然想写点什么,但因为有客人的来访,他不想起来,去见陌生人。客人来访,好像还买了东西。客人临走的时候,母亲让客人把东西拿走。母亲说,来看我们就好,还买什么东西呢?客人说,明天不就中秋节了吗?母亲和客人推推搡搡的,让左锋很烦。他的脑海中莫名地想起星先生。左锋从床上起来,吃了午饭,和母亲说,要去拜访一个人。母亲说,什么人啊?左锋说,望城的一位作家。母亲知道左锋也写东西,还老是埋怨他点灯熬油的,写那东西有什么用。这次,母亲没说。母亲说,那就把刚才客人拿来的两瓶酒和那袋葡萄带去吧,明天中秋节,你总不能空着两手去人家吧?左锋说,不用。我就是去拜访一下。母亲说,你这脑子也不知像谁?我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人情世故,还是要懂的,再说,你还是有求于人家,官儿还不打送礼的呢?

文学是神圣的,他不想用送礼把神圣玷污了。但拗不过母亲,揣着几页诗稿,拎着东西,坐公交车,去了星先生家。

对于星先生的家,左锋之前还是从别人的嘴里打探过的。以前他好像还开过饭馆,后来,关闭了饭馆。当时好像望城的很多所谓诗人都去给星先生的饭馆捧场。星先生关闭了饭馆后,现在住的地方距离左锋上班的工厂不远。是二楼,窗外是一个平台,平台下面是商业门市。左锋有时候下班,出厂门坐车回家,会不禁看一眼那个平台,有时候,还真能看到星先生穿着一件灰色睡衣,站在平台上锻炼身体。那时候的星先生已经七十多岁了,但看上去不显老,像六十多岁。左锋会停下来,看一会儿,他甚至有跑过去喊一声星先生的冲动,但他克制住了。下夜班的时候,左锋还能看到星先生家的灯亮着,他会站一会儿,点一支烟,遐想着,星先生是在看书,还是在写作。那黑夜中亮着的灯让左锋的心里面暖暖的。左锋梦想过要成为星先生那样的诗人,甚至要写得比星先生更好。星先生的诗歌还是传统了,在表达上有些陈旧,缺少叙事,而左锋想写得现代一些,让文本的内部变得开阔起来。如果说星先生的诗歌呈现的是人间,那么左锋更想呈现的是地狱。他时常幻想着自己是那个但丁,他的人生也存在着同样的一部《神曲》。左锋也幻想过自己是艾略特,写出一部他所置身的时代《荒原》。

在公交车上,看着放在地上的两瓶酒和一袋葡萄,左锋感到阵阵脸红。他在心里面懊悔了。公交车到了星先生家附近的车站,左锋拎着东西从车上下来,他站在车站望着星先生家的平台。空荡荡的平台上,没有星先生的影子。他看了一下手表,下午一点十五分。他仍在犹豫要不要去敲开星先生家的门。左锋只想以文学的名义去拜访星先生,而不是……他看到路边的垃圾箱,想把东西扔进去。

左锋还记得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母亲让他叫阿姨或者叔叔什么的,左锋扭过头去,咬紧牙关,就是不叫。母亲的脸上挂不住了,要打他,说他不懂事儿。客人们就说,孩子还小,长大就好了。等客人走后,母亲就会百般责备左锋,说他要学会礼貌,学会……左锋听着就烦,心想,我为什么一定要和我不喜欢的人说话呢?母亲叹息着说,你这样,长大后,在社会上可怎么混呢?跟客人打个招呼,你是能掉二斤肉,还是客人会拔了你的牙?母亲的训斥对于左锋来说,根本没起作用。那之后,只要来客人,左锋就躲起来。

其实,拜访星先生,左锋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他同样担心过会被星先生冷落,但那种渴望被承认的欲望让左锋蠢蠢欲动。

左锋经过一番心理斗争,最后还是走过马路,向星先生家走去。平时,他只是望着星先生家的平台,这次他要找到那栋楼的楼门。这是一个胡同样的巷子,两边都是旅馆,还有成人用品店和舞厅。在望城,左锋时常听工友们说起舞厅里的那些事情,那种只许摸,不许什么的话。住在这样的地方,左锋不知道星先生是怎么让自己安静下来写作的。虽然,星先生已经老了。左锋透过成人用品店的玻璃拉门,往里面看了一眼,那些鲜艳的器官让左锋脸红了。一个穿着旗袍、黑色丝袜的舞女从旁边的二楼铁楼梯上走下来,后面跟着一个相貌猥琐的男人。那舞女看上去四十多岁,旗袍、黑丝袜和高跟鞋把她衬托得格外风情。左锋紧张地瞟了一眼,看着舞女走下楼梯和一个男人搭上出租车走了。左锋在脑子里回忆星先生的诗歌,好像他真写过批判廉价欲望的诗歌。当时,看到那样诗歌的左锋还是很佩服星先生的,可是几年后,他觉得星先生的诗歌里有一种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味道,是对舞女的不尊重。那些舞女也是被生活所迫才去舞厅谋生的。虽然左锋那时候还没有和女性的身体接触过,但他在阅读中认为女性是伟大的。

在那铁楼梯下面摆放着三个绿色垃圾箱,填满了垃圾,地上也是垃圾,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星先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竟然能写出那么诗意的诗。左锋看到楼门洞旁边的灰色墙上挂着星先生的信箱,他判断从这里上楼,就是星先生的家了。他闻到了楼内灰尘刺鼻的霉味。左锋在一楼站了一会儿,硬着头皮上楼,来到二楼,他看到左面和右面各有一扇门,不知道应该敲哪扇门。左锋将耳朵贴在白铁皮包裹的门上,想透过门板,听到星先生的声音。以前,在某次文联的会上,他听过星先生的声音。屋内非常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左锋又跑到另一扇门,继续倾听着,还是没有任何声音。这时候,左锋听到有上楼的脚步声,他连忙从门前离开,站在楼梯旁边。上来的是个中年女人,她上下打量着左锋问,你找谁?左锋紧张地说,我找星先生。女人说,哦,是那个写诗的星先生吗?左锋点了点头。女人说,左面那扇门。左锋说,谢谢。女人的目光让他紧张。现在,他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去敲左面的那扇门。女人看他敲了门才顺着楼梯上楼了。他的耳朵里回响着女人高跟鞋的声音,是那么刺耳。门开了,是个六十多岁的女人,诧异地问左锋,你找谁?左锋说,我找星先生。女人说,你们约好的吗?左锋说,我是冒昧来拜访星先生的。女人面露难色说,星先生在午睡,你有事吗?我可以替你转达。左锋说,这不明天是中秋节了,我来看看星先生。我可以等他一会儿吗?女人看了眼墙上的老式挂钟,快两点钟了。女人说,你要等一会儿。左锋说,我可以等。女人说,那进来等吧。从女人的目光中,左锋能感觉到她对他的厌恶,还有冷漠。女人说,你坐在沙发上等吧。她走近一个房间的门,侧耳听了听,说,还在睡。左锋说,没事儿,我可以等。他突然变得顽固了,之前的那种羞耻感竟然在紧张中消失了。他有想抽烟的冲动,想抽支烟来缓解自己的说不清的愤懑情绪。那一刻的左锋内心是混乱的。女人拿过一个果盘,里面有几个苹果,对他轻声说,吃个苹果吧。左锋说,谢谢。他说完,却没有动。他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这个瘦弱、矮小的女人,心想,她是星先生的妻子?还是星先生的保姆?女人的目光不时瞟着老挂钟。时间在那一刻变得缓慢。女人转身进了另一个房间。客厅里只剩下左锋一个人坐在那儿。左锋幻想此刻躺在两个房间的两位老人,他们如尸体般在沉睡着。而他像一个来收尸的人。这样的幻想是残忍的,却真实出现在左锋大脑中。他坐在那里突然觉得这屋子是阴凉的,他怕弄出响声惊动那两个睡觉的老人。他置身在客厅里,只觉得老挂钟的声音,剪刀般把他剪成一片一片的……左锋脑海里蹦出来四个字“自取其辱”。那一刻,他心中对文学的崇高感突然丧失殆尽,变成一种粘稠的汗液般的东西附在他的皮肤上。左锋觉得热,但又不好意思把外套脱下来,他看上去那么拘谨,随时都要崩溃似的。他在意念里念叨着,星先生,快醒,星先生,快醒。不知道是不是左锋的意念起了作用,他听到星先生的屋内传来一阵咳嗽声。他吓了一跳,屏住呼吸,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再次竖起耳朵,果然咳嗽声来自星先生的屋内,咳嗽声过后,伴随着咯痰的声音。左锋觉得膀胱胀胀的,想要小便,但他夹紧双腿,在那里等着。屋内的咳嗽声和咯痰声停止了,变得安静。左锋想,星先生不会又睡了吧?这么想的时候,左锋有些急了,他刻意咳嗽了两声。屋内的星先生问了,谁在客厅?左锋说,我。星先生问,你是谁?另一个屋子里的女人听见了左锋说话,从屋子里出来。看样子,她刚才进屋去,并没有睡觉。她小心地敲了敲星先生的门,推开门说,你睡醒啦?有人来访,等你很长时间了。星先生问,什么人啊?女人说,你如果不见的话,我就让他离开。孩子真的等了很长时间了。星先生说,那就让他进来吧。女人转身对左锋说,进来吧。左锋紧张得双腿都在打颤,他进了星先生的书房。只见星先生倚靠在书架中间的一个单人床上。星先生穿着肥大的睡衣,像被装在一个口袋里似的。左锋看到他的手伸进睡衣内,在挠痒。即使那肥大的睡衣遮掩着,仍能看出来星先生很胖,肚子很大,腆腆着,像扣了一口锅。星先生打量了一眼左锋,目光犀利。星先生说,年轻人,你叫什么?左锋说,我叫左锋,喜欢写点诗歌,来让老师指教的。星先生说,哦,你咋知道我住在这里呢?左锋说,从别人那儿打听到的。星先生说,那你的诗歌带来了吗?左锋小心翼翼地手颤抖着,把抄写着诗歌的几张纸拿出来,毕恭毕敬地递给星先生。那样子像膜拜神。左锋站在那里,能感觉到星先生的气场。他和那些书架上的书一样,有着强大的气场。那么多书,让左锋羡慕。他当时的想法是将来也要有自己的一间书房,甚至要比星先生的大。左锋憋得实在难受,说,星先生,我想去趟卫生间。星先生眼睛盯着左锋抄写在纸上的诗歌,头也没抬,从嘴里冒出来一句,你去吧,门口右侧那个门。其实,左锋进来换鞋的时候,已经凭借味觉判断出来,那个就是卫生间。左锋急匆匆地去了卫生间,他撒完尿的时候,觉得浑身都轻松了很多。他洗了手,看到洗手池旁边放着一个半米高的缸,他向里面望了一眼,里面有几条锦鲤在游来游去。他看了一会儿锦鲤,发现旁边有一袋鱼食,他捏了几粒,扔进浴缸内,看着锦鲤在争抢鱼食,左锋笑了笑,才从卫生间出来,回到星先生的书房。只见星先生还在看他抄写在纸上的诗歌。左锋不想打扰他,轻轻来到书架前,认真地看着那些星先生的藏书。每一本都是左锋想占为己有的。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惠特曼的《草叶集》,翻看了两页。他竖起耳朵,随时等着星先生说话,但他又不想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俯首帖耳地望着星先生。左锋把《草叶集》插入书架,又在书架前移动着。星先生关于诗歌的书很多,小说很少。他期待星先生对他的诗歌进行点评。至于褒贬,他已经不在乎了。他知道自己没有名气,是个刚刚踏入文学领地的愣头青。只有文学能让人平等。地位、金钱、权力这些都不能让人彼此间真诚相待。无论你多么有地位,当再大的官,在谈论文学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应该退场,否则那会对文学造成伤害。即使文学在这个时代已经低微,边缘化,但毕竟还存在着。文学还是这个世界上能凿壁偷光的理由。

左锋在书架前留恋着,双腿站得有些累,他回到星先生床前不远的沙发上坐下来。星先生的目光从纸上抬起来,说,年轻人,你是做什么的?左锋说,一个工人。星先生又问,多大了?左锋说,二十三岁。星先生的眼睛一亮,看着左锋说,年轻人,写得好啊,你这样的文字是先锋的,是超现实的,但这样的文字发表可能有困难,但我希望你写下去。这里面有几首,我可以帮你修改一下,投给本市的一家报纸,或者你拿着我的修改稿去报社找某某。星先生从床上坐起来,倚靠在墙上,两只苍白的大脚丫子对着左锋。左锋点着头,心里面还是喜悦的。那种喜悦更像是人的本能。这种本能左锋在以后的写作中时刻都会警惕的。他对星先生说,谢谢您。星先生说,可以看出你的才华,但才华是一时的,你要有耐心,坚持磨下去。左锋点了点头。星先生说,你的文字注定会经历一段黑暗时期,只要你坚持,一定会见亮的,至于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你的文字跟望城的那些人都不一样,这才是对的。那些人大多在模仿我,只是在语词上渗透进他们虚假的情感,已经变成了语言游戏。那种只剩下词语的诗歌是死的,虽然它们充斥报刊的版面,但你要警惕,不要为一些浮名而堕落。堕落,这个词在左锋耳边回转着。左锋说,谢谢您老师。星先生说,如果你想改变生存状态,你完全可以借助文学这块敲门砖……就看你想要什么?星先生说着,手不时伸进衬衣内抓挠着。看上去他很痒。星先生又说,你还年轻,文学的路很长,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情。左锋说,我来拜访您,也跟那些人的心情差不多,也想得到您的认可,能推荐发表当然是求之不得了,我知道这种想法是可耻的。星先生说,那也没什么,发表毕竟可以给人信心,很正常,只是虚荣心是害人的。要向外看,不要陷入狭隘之中,除了文学,还有很多艺术门类,都可去涉猎,尤其是书法,是最不用脑子的,人人都可为之,写不了文章的都干这个,《兰亭序》照着抄一遍就是一幅自己的作品,《红楼梦》抄一百遍也还是别人的,那能是你的作品吗?所以,一切艺术门类中文学的难度是最大的,因为它传递的是人的思想和觉悟,是指导人类进步的阶梯,你明白吗?左锋点着头说,谢谢。

星先生说了这么多,让左锋放松下来。他觉得星先生已经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应有的尊重和平等。

星先生:你看不看新闻?

左锋:不看。

那你写什么作呢?

左锋沉默。(他当时在心里不服气,多年后,他才悟到星先生说得对,星先生说的是文学与时代的关系。)

星先生:你有女朋友了吗?

左锋:没有。

要恋爱。我现在是岁数不行了,不久前的一个活动上,有个四十多岁的女士,把我二百多行的长诗,背诵出来。如果我还年轻的话,我就……

左锋笑了笑。

星先生还说起他在某个时期,被关在监狱里的经历。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创作诗歌的。无论我们的人生经历多少黑暗,都要找到属于你自个的光明……我必须承认,在监狱里的那些日子,如果没有文学的话,可能已经自杀,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星先生说话的语气变得沉重。

左锋默默地看着星先生,正是那段痛苦的岁月,让星先生变得豁达了。星先生还提到了另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儿子之前也在工厂里,是保卫科的门卫,没想到有一年被几个盗窃厂里物资的人,堵在门房内给打死了。星先生说,他死的那年才二十五岁,比你大两岁。星先生说得很平静。

左锋看了看时间已经下午四点多钟了,他站起来,要走。星先生说,留下来吃饭吧?左锋说,不了。已经很打扰您了。谢谢您。

星先生说,凭我的经历,我还想告诉你,如果能远离文学,就远离。左锋惊了一身冷汗,没有吭声。临出门的时候,星先生说,你这几首诗,我帮忙改一下,给你投到市内的报纸上去。左锋说,谢谢。星先生说,没事儿的时候,常来玩,我喜欢你这个年轻人。左锋说,只要您老不烦,我会常来打扰的。

从星先生家出来,下雨了。左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雨雾中的空气,雨的气息里裹挟着泥土的气味。

那次拜访之后,左锋并没有和星先生走得太近。他对星先生的一些行为,心生罅隙。在一个文学活动上,很多人都给星先生敬酒,他很享受那种众星捧月。左锋没有给星先生敬酒,直到星先生提出来让左锋敬酒。左锋那段时间刚刚胃出血,不能喝酒,但星先生就是不依不饶的。他说,你不敬我酒,但我敬你酒,你总要喝了吧?倔强的左锋就是没喝。他看出来星先生在众人面前,脸上挂不住了。星先生甚至在酒桌上,还提到了左锋第一次去他家拜访的事情。左锋借着上厕所的理由,逃跑了。还有一次,是星先生过生日。其实,左锋不知道,是星先生的“学生”打电话来的,左锋硬着头皮去了,看到很多人都给星先生随礼,左锋便只好向人借了二百块钱,给了星先生。

左锋很久都没见星先生了,但他还是能从别人的耳朵里听到一些他的消息。左锋在望城成了一个另类。很多人吹捧星先生的时候,说星先生是望城诗歌的一面大旗,大家要围到这个圈子里来,只有那个左锋跟个小丑似的喜欢独自舞蹈。左锋后来转向了小说创作,也谈恋爱了,结婚了,生孩子了。他仍在工厂里。他已经把工作作为生存的手段,但仍在文学的路上。

突然有一天,大年初七,左锋正在家里写小说。一个电话说,星先生去世了,初十葬礼。他停下了写作,来到窗前,点了支烟,想着这个人留给自己的全部感受,他望着窗外前夜下的大雪覆盖着的万物。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他的眼泪下意识淌出来了。

初十的早上,左锋去了殡仪馆。来的人不多,左锋在这个场合才看到了几个他平时真正喜欢的脸孔。那些平时紧紧围绕星先生的人好像在这一天都集体出差去了。人生冷暖,人走茶凉。左锋站在角落里窥望着星先生的遗像,还有躺在水晶棺里的星先生。他控制着,不让自己流下眼泪。星先生七十九岁。站在角落里的左锋听人说,望城的诗歌大旗倒了。追悼会开始后,左锋跟在人群的后面,给星先生深深鞠了一个躬,还随着葬礼的车队去了火葬场送了星先生最后一程。火葬场的风很大,山野间一片白。左锋看到从烟囱里飘出来的白烟,被风吹散了。

某一天,左锋在整理书架的时候,发现了惠特曼的《草叶集》,他想起星先生也有过跟他同样版本的《草叶集》。星先生已经去世三年了。星先生去世后,左锋听到很多他所谓的“学生”们开始争夺着做望城的那面诗歌大旗。而星先生已经再也没人提及了。

左锋决定给星先生写一篇小说,来纪念他和星先生之间的友谊。

星先生安息吧!

鬼金,1974年生,辽宁本溪人。出版小说集《用眼泪,做成狮子的纵发》《长在天上的树》《秉烛夜》、长篇小说《我的乌托邦》。

鬼金献给星先生(鬼金献给星先生)(4)

鬼金献给星先生(鬼金献给星先生)(5)

鬼金献给星先生(鬼金献给星先生)(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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