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往的古典文学课堂上,我给学生讲《诗经·豳风·七月》,作为一个略有植物素养的人,我以为自己早就把里面所有的果蔬花草弄得门儿清了,但是,每每讲到这句“六月食薁”时便犯了尴尬。这里面的“薁”,到底是哪一种植物的果实呢?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我竟然被卡在了“解惑”这一条上,何其羞愧!

愧情难当,随后成了一种求知的动力。在“六月食薁”这句话中,有两个关键词:六月(豳历)和“食”。我带着这两个关键词翻开了《本草纲目》。《纲目》里面写得清清楚楚:“薁,野生林墅间,亦可插植,蔓叶花实与葡萄无异,其实小而圆,色不甚紫也。”最重要的是,里面有一句:“《诗》云,六月食薁,即此。”这不正是我所看到的野葡萄吗?我查阅了一些地方草药志。果然,《诗经》里面所提到的“薁”,又叫“蘡薁”,其实还有很多名字,野葡萄就是其中的一个。

诗经里的植物南方常见的(诗经中的这一种植物)(1)

那是在三年前的一个夏天,农历五月份,下楼散步时,瞥见楼下不远处的苦楝树上,悬挂着丝丝缕缕类似于葡萄藤的枝蔓。那如绿色瀑布般一泻而下的阴翳下,有三种果实一目了然:苦楝子、构树果以及野葡萄。

野葡萄青黑相间,几十粒一簇一簇地隐藏在磨砂状的叶底。乍看到这些小巧可爱的果实,我兴奋地快要喊了起来,快乐几乎要冲到嗓子眼儿。这是一种“学而时习之”的喜悦。

野葡萄的果实,与葡萄形态无异,长得又小又圆。农历五月份的野葡萄,如水晶碧玉,圆溜溜的。而到了农历六月,果浆就会充盈饱满,果实变成湛紫色。这个时候的野葡萄,就可以食用了。

李时珍写《本草纲目》,可不是理论层面上的,据说当年他走遍了名川大山,行程不下万里,各方参阅,多方修正,才在晚年时写成此书。所以,他的这些描述,比汉代的那些赋文,更具有参考性。《上林赋》、《闲居赋》里面,虽然都有写“薁”,但是,只是一笔带过而已,那些文人们也应该不像医药植物学家一样,到实地去考察。

诗经里的植物南方常见的(诗经中的这一种植物)(2)

好像一个似曾相识的朋友,突然间进入到我的生活当中。我从原来对它的景慕,到知晓了它的名字与脾性。蘡薁,蘡薁……叫着它的名字,更觉着熟识了几分。可憾的是,十几天之后,蘡薁竟然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我绕着墙走,墙头上还遗留着它枯萎的藤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让这铺天而来的绿意盎然变得毫无一点生命力了?

誓不罢休的我绕过了墙,在一处行迹罕至的角落里发现了它。那时的它,堆积在那里,好像一个久病不愈的人,拖着垂危的生命。这些本应在蕃秀的盛夏摇曳其华的生命,被人一夜之间斩断了根,一转眼便惨淡地沉睡了。那一刻,说什么也无益了。

也许,我不该妄想,在时光的指针走到夏日之杪的那一刻亲口尝尝蘡薁酸涩的滋味。也许,我应该摈弃诗性的心理,坦然淡观这平常的一幕。毕竟,蘡薁只是园林绿化的入侵者,被斩杀殆尽是它随时以待的宿命。

是啊,每一年的夏季,总有与蘡薁宿命相似的“入侵者”们被园林工人的剪刀无情地绞杀,譬如棕榈树旁的构树灌木、小叶黄杨篱笆丛里的鸡屎藤、攀墙绕树的茑萝花、混入竹林间的葎草,还有麦冬丛里的鸭跖草,以及处处可见的早熟禾、狗尾草、一年蓬、车前、蓼、藜之属。一年年,它们探出头儿,就即刻被按压下去。不消几日,顽固的它们又在一阵雷雨之后卷土重来,以更饱满的风采进行着无声地对抗。

我不敢设想,如果这整齐划一的小区园林中没有这些入侵者的足迹,会有多么单调呢?至少对于我来说,就没有文学创作的源泉,没有每一日生活中的跌宕多姿。对于那些被精心培育呵护的花草树木而言,正是有了这些被园林工人称作“入侵者”的逊色可厌的杂生植物们,它们才具备更好的免疫力和健康生存的能力。

年复一年,蘡薁如约而来,在苦楝树上构建着它盛大的家园,又每从一次一次的铲除中卷土重来,这本身不值得任何一个如我一样怀着诗性心理的人感到诧异或悲哀。这是生命的常态。老子说:万物并作吾观复。渺小的人类能做的,只须从它周而复始的生命状态中领悟到大自然无声的语言。

诗经里的植物南方常见的(诗经中的这一种植物)(3)

于是每年到了初夏时分,就想着要与蘡薁赴一场久别之后的会晤。今年是特殊的一年,但对于野生植物们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不管走到任何一个地方,总能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瞥见蘡薁。

我带着女儿在户外兜兜转转,又一次地邂逅了这位老友。它这次寄居在几丛竹子上,气质上显得更清冷了。蘡薁还是那样飘若惊鸿、矫若游龙。别看它的身子清癯,它才是这个旮旯里的主角。当绿如铺盖的蘡薁在四方八面倾泻着它的水袖时,日渐燥热的夏也显得清凉了。

我站在蘡薁的绿伞下,如果时间允许,我愿意站一个小时甚至更多。如果有一本词集,我应该能在这里待一个下午,就像当年在校园中那样。

可是,作为母亲的我只能在这里逗留几分钟。现在,我与蘡薁的相处方式不是默然相对,而是将它介绍给我的女儿,并一道引荐给她的小伙伴们。我不知道蘡薁是否喜欢热闹的场合,但至少这样,可以让它为更多的人所知吧。

甚至,等到这些孩童们长大了,兴许可以和蘡薁成为深知彼此的友人。我们和蘡薁,以及所有的花草树木一样,并属大自然。作为自然之子,最幸福事的莫过于,在每一年的盛夏时分,目送一袭绿色的水袖在枝梢上飞起,而后落下,见证一个个圆如碧玉的小果实,长成了醒目的湛紫色。

蘡薁,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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