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以后,孙少平总算又找到了“工作”,就从金波这里离开了 少平走后,金波也就迫使自己恢复了正常,像以往一样忙碌起来他现在的心情悄悄有所平复,因为终于有一个人倾听了他内心的苦痛往事不会像烟雾似的飘散,将永远像烟一般沉重地浇铸在他心灵的深处不过,日常生活的纷繁不会让人专注地沉缅于自己的不幸即使人的心灵伤痕累累,也还得要去为现实中的生存和发展而挣扎 对于金波来说,他不能安于在邮政所当一名搬运邮包的临时工他的理想并不远大,只是想当一名汽车司机他梦想有一天自己能正式开封,让他的生活和心灵随着车轮在大地上飞腾他最怕过一种安宁日子,把自己的精神囿于痛苦的内心世界 但他学开车是很困难的他不是正式工,因此没资格上公家的车只好相隔一段时间,他假装回家或请假干别的事,出来偷偷跟父亲学几天 虽然这样时断时续地学,但他实际上早就可以独立开汽车了每当跟父亲外出时,路上都是由他来驾驶只是临近城市的公路监理站,才把方向盘交到父亲手里这当然是违章行为但这类事也许永远不可能从公路上杜绝 少平走罢不久,金波有点烦闷,很想再跟父亲外出跑一回刚学会开车,有一种瘾,过段时间不摸方向盘,简直难以忍耐另外,给少平叙说罢自己的心事,很想出去散淡两天……这心情就像大病初愈的人想到户外去走一走一样这一天,他好不容易跟父亲上路了 象往常一样,出黄原城不久,父亲就把车停在路边两个人换了一下座位,他便接替父亲驾驶汽车,从公路上飞驰起来他异常兴奋,那种把自己的身体和飞奔的汽车完全融为一体的快感是外人难以知晓的 金俊海坐在儿子身边,一边抽烟,一边机警地注视着前方,看来随时都准备为儿子排除紧急事故他是个容貌和内心都很和善的人,不像有些山区的汽车司机那样傲气十足多少年来,他在公路上没出过什么大差错,年年都能在单位上领一张奖状大半辈子了,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家庭,日子过得都很平静作为一个普通的汽车司机,生活虽然不是很富裕,但也不紧巴;老婆娃娃吃穿不缺,家里的木箱里面,还常压着千二八百的积蓄 但金俊海现在心里却有了大难熬他发愁儿子的工作他知道,儿子不愿意回双水村劳动他也舍不得,可是他又有什么能耐给他在黄原找工作呢?幸亏他在单位上人缘好,要不是金波的临时工也怕干不了几天,就让单位上打发了可是“临时”下去怎么办呀?这总不是个长远之计 唯一的办法就是他提前退休,让金波顶班招工可是儿子不让他这样做想想也是,他今年还没满五十岁,闲呆着也的确不是个滋味但不这样做,儿子的前程眼看就要耽搁了多少日子以来,他白天黑夜都在为此而发愁 现在,他不由地和儿子说起了这件事他一边两眼盯着挡风玻璃外的公路,一边咄咄呐呐说:“我看还是让我退了职,你顶我的班” “你怎么又说这事……”金波放慢了车速 “要不你怎么办呀?” “我慢慢想我的办法”“你还是听爸爸的话你已经二十三岁,没时间拖了……” “再等一等看” “要是公家政策变了,不再让顶班招工,这就麻烦了”金波不再言传 父亲的这个提醒倒是使他一惊是的,中国的这类政策常常说变就变,往往一夜之间赶不上趟,就把人的命运改变了 但他的确不忍心从父亲手里把方向盘夺过来对于一个有血性的青年来说,自己无力谋生,靠剥夺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即便不是堕落,那也是脸上无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父亲说:“再等一等看吧” 金俊海叹了口气,说:“还能等出个什么结果来……”午饭之前,父子俩就到了双水村 他们把汽车停在田家圪崂这面的公路上,就淌过东拉河,回金家湾那面的家里去吃饭这趟车的终点在沙漠中的一个城市里,通常到双水村后,金俊海就留在家里,由儿子一个人去完成这趟公差如果单位上知道金俊海如此不忠于职守,恐怕他年终那张奖状是领不成了生活中的好人也常常干这种错事 吃过午饭后,金波就一个人开着车继续向北行驶 越往北走,大地就越荒凉山脉缓坦起来,人烟村舍逐渐稀疏了临近黄土高原另一个地区所在地的城市时,已经出现了沙丘穿过这座塞上古城,越过秦时残断的古长城线,黄土几乎完全消失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沙漠 公路在弧线优美的沙丘中蜿蜒曲折地伸展,路面常常被沙子掩埋,甚至都看不清路迹在沙漠中行车是十分令人痛快的尽管路面不好,但车辆少,不要担心撞碰即使乱跑,也没什么大危险,柔软的沙丘是不会碰坏汽车的 一到沙漠上,金波就感到心情无限地舒展起来视野的开阔使他想起一望无际的青海大草原在他看来,那无边的沙丘不是静止的,而象滚动的潮头涌涌而来;这也使他想起了草原上那奔腾的马群太痛快了几十里路碰不见一辆车,也看不见一个人他漫不经心地开着车穿行在这波山浪谷之中,嘴里由不得“哇哇”地乱喊乱叫,或放开嗓门唱几段子歌在夏季的时候,他还常常把车停在沙漠中的一个小海子边,脱得一丝不挂,跳到水里去游泳;游完,再把身上的所有的衣服都洗了,晾在草地上,自己赤裸裸地躺在沙丘上晒太阳;望着蓝天上悠悠的白云,无限止地回想那个遥远的地方和那个不知去向的姑娘……春天的沙漠依然和冬天一样荒凉天地被风沙搅成灰漠漠一片太阳象一面水银剥落的破镜子没有花朵,没有绿色,所有的海子上都漂着大块的浮冰 金波开着汽车,在这条既熟悉又陌生的道路上颠簸着行驶天已经接近黄昏远处隐约地出现了一个黑点那看来是辆汽车好稀罕半天才碰上一辆但那个黑点似乎一直没有移动毫无疑问,这辆车“抛锚”了车坏在沙漠里可是件头疼的事,能把人活活急死按照惯例,沙漠里所有过路的汽车,都有责任帮助一辆不能动弹的汽车——这是严酷的环境迫使人遵从的一条准则;因为谁都可能碰上这种倒霉事金波把车开到这辆坏车处,就停了下来 下车以后,他才惊讶地看见,原来这辆车是李向前和润生开的——这可碰了个巧,下面我们就来聊聊关于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合集?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了解一下吧!
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合集
两天以后,孙少平总算又找到了“工作”,就从金波这里离开了。 少平走后,金波也就迫使自己恢复了正常,像以往一样忙碌起来。他现在的心情悄悄有所平复,因为终于有一个人倾听了他内心的苦痛。往事不会像烟雾似的飘散,将永远像烟一般沉重地浇铸在他心灵的深处。不过,日常生活的纷繁不会让人专注地沉缅于自己的不幸。即使人的心灵伤痕累累,也还得要去为现实中的生存和发展而挣扎。 对于金波来说,他不能安于在邮政所当一名搬运邮包的临时工。他的理想并不远大,只是想当一名汽车司机。他梦想有一天自己能正式开封,让他的生活和心灵随着车轮在大地上飞腾。他最怕过一种安宁日子,把自己的精神囿于痛苦的内心世界。 但他学开车是很困难的。他不是正式工,因此没资格上公家的车。只好相隔一段时间,他假装回家或请假干别的事,出来偷偷跟父亲学几天。 虽然这样时断时续地学,但他实际上早就可以独立开汽车了。每当跟父亲外出时,路上都是由他来驾驶。只是临近城市的公路监理站,才把方向盘交到父亲手里。这当然是违章行为。但这类事也许永远不可能从公路上杜绝。 少平走罢不久,金波有点烦闷,很想再跟父亲外出跑一回。刚学会开车,有一种瘾,过段时间不摸方向盘,简直难以忍耐。另外,给少平叙说罢自己的心事,很想出去散淡两天……这心情就像大病初愈的人想到户外去走一走一样。这一天,他好不容易跟父亲上路了。 象往常一样,出黄原城不久,父亲就把车停在路边。两个人换了一下座位,他便接替父亲驾驶汽车,从公路上飞驰起来。他异常兴奋,那种把自己的身体和飞奔的汽车完全融为一体的快感是外人难以知晓的! 金俊海坐在儿子身边,一边抽烟,一边机警地注视着前方,看来随时都准备为儿子排除紧急事故。他是个容貌和内心都很和善的人,不像有些山区的汽车司机那样傲气十足。多少年来,他在公路上没出过什么大差错,年年都能在单位上领一张奖状。大半辈子了,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家庭,日子过得都很平静。作为一个普通的汽车司机,生活虽然不是很富裕,但也不紧巴;老婆娃娃吃穿不缺,家里的木箱里面,还常压着千二八百的积蓄。 但金俊海现在心里却有了大难熬。他发愁儿子的工作。他知道,儿子不愿意回双水村劳动。他也舍不得,可是他又有什么能耐给他在黄原找工作呢?幸亏他在单位上人缘好,要不是金波的临时工也怕干不了几天,就让单位上打发了。可是“临时”下去怎么办呀?这总不是个长远之计。 唯一的办法就是他提前退休,让金波顶班招工。可是儿子不让他这样做。想想也是,他今年还没满五十岁,闲呆着也的确不是个滋味。但不这样做,儿子的前程眼看就要耽搁了。多少日子以来,他白天黑夜都在为此而发愁。 现在,他不由地和儿子说起了这件事。他一边两眼盯着挡风玻璃外的公路,一边咄咄呐呐说:“我看还是让我退了职,你顶我的班。” “你怎么又说这事……”金波放慢了车速。 “要不你怎么办呀?” “我慢慢想我的办法。”“你还是听爸爸的话。你已经二十三岁,没时间拖了……” “再等一等看。” “要是公家政策变了,不再让顶班招工,这就麻烦了!”金波不再言传。 父亲的这个提醒倒是使他一惊。是的,中国的这类政策常常说变就变,往往一夜之间赶不上趟,就把人的命运改变了。 但他的确不忍心从父亲手里把方向盘夺过来。对于一个有血性的青年来说,自己无力谋生,靠剥夺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即便不是堕落,那也是脸上无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父亲说:“再等一等看吧!” 金俊海叹了口气,说:“还能等出个什么结果来……”午饭之前,父子俩就到了双水村。 他们把汽车停在田家圪崂这面的公路上,就淌过东拉河,回金家湾那面的家里去吃饭。这趟车的终点在沙漠中的一个城市里,通常到双水村后,金俊海就留在家里,由儿子一个人去完成这趟公差。如果单位上知道金俊海如此不忠于职守,恐怕他年终那张奖状是领不成了。生活中的好人也常常干这种错事。 吃过午饭后,金波就一个人开着车继续向北行驶。 越往北走,大地就越荒凉。山脉缓坦起来,人烟村舍逐渐稀疏了。临近黄土高原另一个地区所在地的城市时,已经出现了沙丘。穿过这座塞上古城,越过秦时残断的古长城线,黄土几乎完全消失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沙漠。 公路在弧线优美的沙丘中蜿蜒曲折地伸展,路面常常被沙子掩埋,甚至都看不清路迹。在沙漠中行车是十分令人痛快的。尽管路面不好,但车辆少,不要担心撞碰。即使乱跑,也没什么大危险,柔软的沙丘是不会碰坏汽车的。 一到沙漠上,金波就感到心情无限地舒展起来。视野的开阔使他想起一望无际的青海大草原。在他看来,那无边的沙丘不是静止的,而象滚动的潮头涌涌而来;这也使他想起了草原上那奔腾的马群。太痛快了!几十里路碰不见一辆车,也看不见一个人。他漫不经心地开着车穿行在这波山浪谷之中,嘴里由不得“哇哇”地乱喊乱叫,或放开嗓门唱几段子歌。在夏季的时候,他还常常把车停在沙漠中的一个小海子边,脱得一丝不挂,跳到水里去游泳;游完,再把身上的所有的衣服都洗了,晾在草地上,自己赤裸裸地躺在沙丘上晒太阳;望着蓝天上悠悠的白云,无限止地回想那个遥远的地方和那个不知去向的姑娘……春天的沙漠依然和冬天一样荒凉。天地被风沙搅成灰漠漠一片。太阳象一面水银剥落的破镜子。没有花朵,没有绿色,所有的海子上都漂着大块的浮冰。 金波开着汽车,在这条既熟悉又陌生的道路上颠簸着行驶。天已经接近黄昏。远处隐约地出现了一个黑点。那看来是辆汽车。好稀罕!半天才碰上一辆。但那个黑点似乎一直没有移动。毫无疑问,这辆车“抛锚”了。车坏在沙漠里可是件头疼的事,能把人活活急死!按照惯例,沙漠里所有过路的汽车,都有责任帮助一辆不能动弹的汽车——这是严酷的环境迫使人遵从的一条准则;因为谁都可能碰上这种倒霉事!金波把车开到这辆坏车处,就停了下来。 下车以后,他才惊讶地看见,原来这辆车是李向前和润生开的——这可碰了个巧!
润生和他姐夫在困境中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援兵,亲热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哪儿坏了?”金波问向前,他和向前不熟悉,但认识,也知道他和润叶姐过不到一块的事。 “还没找见毛病……可能是油路出了毛病。”向前搓着两只肮脏的手,着急地说。 金波虽然是个新手,但不管行不行,也就过去和他们一块寻找起“毛病”来了。 三个人一直弄到半夜,才把向前的车修好。他们都已经很累,就决定先在驾驶楼里迷糊到天明再走。 向前拿出一瓶酒,硬要和金波喝一轮子。润生不喝酒,就先到金波的驾驶楼里睡觉去了。 金波和向前两个人坐在这面的驾驶楼里,嘴对酒瓶子,一人一口喝起来。驾驶楼外面,遒劲的蒙古风在吼叫着,大地虽然不是一团漆黑,但什么也看不清楚。两个人静静地喝着酒,醉眼朦胧地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外面混混沌沌的荒野。“你成家了没?”向前灌了一口烧酒,长长地吹了一口气,问金波。 “没。”金波抓住向前递过的酒瓶,也灌了一口。“有没有对象?” “没。” “没了好……女人啊……”向前灌了一大口酒。 金波沉默地仰靠在椅座上,感到胸口烧烘烘的。“女人是酒,让你迷迷糊糊……”向前也确实有点迷糊了。“女人又是水,象中学化学书上说的,无色无味无情无义……” 金波仍然沉默不语。 向前又灌了一口酒,摇晃着身子说:“没女人好……你看我,被女人折磨成个啥了!虽然结婚几年,除过脸上挨过女人的一记耳光,还不知道女人是个啥……我一年四季跑啊,跑啊,心里常想,什么时候,我跑累了,回到家里,睡在老婆边……唉,现在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金波也有点晕乎起来,说:“天下女人多得是,还没你个老婆?你为什么不离婚?” “离婚?”向前吃力地扭过脸,瞪着一双被酒烧红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金波。“你说叫我离婚?我死也不离!为什么不离?因为除过润叶,我谁也不爱!我就爱润叶!”“人家不爱你,又有什么办法!” “她不爱我,我也要爱她!” “那就受你的罪吧!”金波灌了一口酒,又把瓶子递过去。 向前困难地接住瓶子,嘴没有对准瓶口,烧酒在老羊皮袄的襟子上洒了许多。 他勉强把那口酒喝到嘴里,手摸了一把红钢钢的脸,提起瓶子在耳朵边摇了摇,听见还有酒。他手抖着又把瓶子递给金波,说:“要说受罪,嘿嘿,那你老哥真是受坏了!有时候,我一个人开,一边开,一边哭。开着开着,就不由踩住刹车,跳出驾驶楼,抱住路边的一棵树。我就把那树当作我的老婆,亲那树,用牙齿咬树皮,咬得满嘴流血……兄弟,你不要笑话。你年纪小,没尝过这滋味。人啊,为了爱一个人,那是会发疯的呀,啊嘿嘿嘿嘿嘿……”向前说着,便咧开嘴巴哭起来。 这时候,金波才有点慌了。他想用手拍拍李向前的肩膀,安慰一下他,但身不由己,胳膊软绵绵地抬不起来。他也八成了! 向前竟然打开车门,绊绊磕磕走到了外面。金波撵下来,要拉他,但向前使劲把他甩在一边。这个痛苦的醉汉在沙地上爬了几步,就破着嗓子嚎哭起来。金波瘫软地倒在他身旁,试图往起拉他,但怎么也拉不起来。风呜呜地吼叫着,沙子打得人连眼睛也睁不开。在风的怒号中,向前的哭声听起来像猫叫唤。沙漠在暗夜里如同翻腾的大海,使人感到惊心动魄。 酒精同样在金波的身上熊熊地燃烧着。他索性不再往起拉,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在昏天黑地里,放开嗓门唱起了那支青海民歌——动荡不安的大自然煽起了他内心的风暴。 在这样一个狂风怒号的夜晚,在荒无人烟的大沙漠里,这两个喝醉酒的男人,为了他们心爱的女人,一个在哭,一个在唱。在正常的环境中,人们一定会把这两个司机看作是疯子。可是,我们不愿责怪他们,也不愿嘲笑他们。如果我们自己有过一些生活的阅历和感情的经历,我们就会深切地可怜他们,同情他们;并且也能理解他们这种疯狂而绝望的痛苦…… 在这风声,哭声和歌声之中,躺在另一个驾驶楼里的田润生心缩成了一团。他实际上一直没有睡着。他知道姐夫为什么而哭;他也明白老同学金波为什么而唱——他早就听说过金波当兵时和一个藏族女子谈恋爱,被部队提前复员了。此刻,他自己的眼里也忍不住涌满了泪水……和少平、金波同年等岁的润生,也已经长大了。凡是成人的痛苦他都能体会和理解。就说姐夫吧,尽管他从不在他面前提说他姐的事,但他知道姐夫和姐姐的婚姻非常不幸。在这件事上,他的同情心完全在姐夫一边。他在心里恨他姐姐。两年多来,他跟着姐夫学开车,姐夫不管姐姐如何对他不好,都像亲哥哥一样看待他。姐夫真是个忠厚人,不仅对他们家,就是对世人,都有一副好心肠。有时候在路上,碰见一些孤寡老人,他总要把车停在路边,问这些人去什么地方,然后便让他们上车来。如果是他驾驶车,姐夫就自己爬到上面的车厢里,让这些老人坐在驾驶楼里。他常对他说,人活在世上,就要多做点好事;做了好事,自己才能活得心安……姐夫不仅教会他开汽车,还给他教了许多过人的道理。他在心里敬重姐夫。他根本不能理解,姐姐为什么不和这样一个好人在一块过光景呢? 现在,他躺在这个驾驶楼里,听着外面的哭声和歌声,心象无数利爪在揪扯。这一切深深地震撼了他的灵魂。别人的痛苦感染了他,他也很痛苦。痛苦啊,往往是人走向成熟的最好课程。是的,许多原来含糊不清的东西,今夜他似乎豁然开朗! 一种男性的豪壮气概在田福堂这个瘦弱的儿子身上苏醒了。他“腾”地从驾驶楼里坐起来,脑子里开始盘算他应该干些什么。是的,他已经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后生,怎么还能这么窝囊呢?他难道就不能给痛苦的姐夫帮点忙吗?好,他应该立刻到黄原去找姐姐,和她好好谈一谈——他要让姐姐爱姐夫! 田润生坐在驾驶楼里这样大胆地想着,心在胸膛里狂跳不已。他也不准备去劝说那两个醉汉——让他们哭吧,唱吧;现在也许只有这样,他们的心里才能痛快一些!
田润叶的生活眼下仍然没有什么改变。 虽然她已经是个成了家的妇女,但实际上一直单身一人过日子。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好几年。 她似乎“习惯”了这种处境;最少在生人看来,她的一切都是正常的。她忙碌而勤恳地工作着,并抓紧时间读些书,以弥补小学教师转为干部后知识上的欠缺。 只是除过工作,她很少有什么另外的生活。她不爱和别人一块说笑,甚至也很少到她的朋友杜丽丽那里去玩。几乎不看什么电影,因为像她这样年龄的妇女上电影院,总是有男人陪伴的,她不愿去那里受刺激。再说,现在的电影大部分是爱情故事——无论这些故事的结局是好是坏,都会让她浮想联翩而哭一鼻子。 下班以后,除过有时过去帮二爸收拾一下办公室,她总是呆在团地委她自己的办公室里。当然,这是很寂寞的。一个人长时间悄悄钻在四堵墙里面,就像个土拨鼠。唉,她还不如徐国强爷爷,老人家虽说寂寞,还有一只猫在身边作伴。她总不能也养一只猫吧? 她就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吗?她难道不能改变一下自己的境况吗?她为什么不离婚?她为什么不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在这么大的黄原城,难道不能再有一个让她满意的男人?她是不是一辈子就要过这种修女式的生活了? 一切都说不清楚……对于有些人来说,寻找幸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摆脱苦难同样也不容易。 田润叶在很大程度上没勇气毅然决然地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且随着时间的增长,包围她的那堵精神上的壁垒越来越厚,她的灵魂在这无形的坚甲之中也越来越没有抗争的力量。一方面,她时刻感到痛苦像利刃般尖锐;另一方面,她又想逃避她的现实,尽量使自己不去触及这个她无法治愈的伤口…… 但既然伤口仍旧存在,疼痛就不可排解。她的生活实际上还是全部笼罩在这件事的阴影中。 问题明摆着,她和心爱的人孙少安之间的事早已经完结了。自从少安结婚以后,几年来,她都没有再见过他的面。她只是从少平嘴里知道,少安正在办砖厂,光景日月比以前强多了。还知道,他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当然,这个男人永远不可能从她的心灵中消失。在她二十八年短短的生命历程中,他是她全部的幸福和不幸的根源。原来她爱他;现在这爱中又添加了一缕怨恨的情感。本来啊,在这爱与恨之上,她完全有可能为自己重建另一种生活。遗憾的是,她却长久地不能超越这个层次……但是,润叶的可爱和我们对她的同情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如果她能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象新近冒出来的一些“女强人”或各方面都“解放”了的女性那样,我们就不会过分地为她操心和忧虑了。我们关怀她,是因为她实际上是个可怜人——尽管比较而言,也许她的丈夫李向前要更可怜一些。 其实,润叶自己也不是想不来李向前的处境,只不过她很少考虑这个人的不幸。正是这个人使她痛苦不堪。名义上她是他的妻子,实际上他对她来说,还是一个陌生人。从结婚到现在,她和他不仅没有同过床,甚至连几句正经的话也没有说过。但有一点她很清楚,所谓的婚姻把她和这个人拴在一条绳索上,而解除这条绳索要通过威严的法律途径。本来这也许很简单,可怕的是,公众舆论、复杂的社会关系以及传统的道德伦理观念,象千万条绳索在束缚着她的手脚——解除这些绳索就不那么简单了。更可悲的是,所有这些绳索之外,也许最难挣脱的是她自己的那条精神上的绳索…… 润叶只好这样得过且过地生活着,无论是她所爱的那个人还是她所不爱的那个人,她都迫使自己不要去想起他们。 但这也不可能。有关这两个男人的消息不断传进她的耳朵。让她的心灵不能安宁。尤其是李向前,能把她活活气死。她早听说他把她弟弟润生带出村子,教他学开汽车;这个人还不时给她家里帮这帮那,为她的两个老人干各种活。她为此在心里埋怨过父母和弟弟。可这又有什么办法?他是她弟弟的姐夫,也是她父亲名正言顺的女婿! 她根本不能理解那个李向前。她对他这么不好,他为什么还去干这些献殷勤的事呢? 没有其它理由可以解释。向前这样做,是要感动她。但这恰恰引起她对他更为深刻的反感。一个女人如果不喜欢一个男人,那这个男人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们可怜地向前所处的就是这样一种境况。 唉,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我们真不知道在这两个人之间到底该同情谁!也许他们都应该让我们同情;如果我们是善良的,我们就会普遍同情所有人的不幸和苦难。 但事实仍然是,不管李向前在双水村润叶的娘家门上怎样大献殷勤,黄原城里的润叶本人却一直无动于衷。她尽量把这些烦恼置之度外,努力使自己沉浸在日常琐碎的本职工作中。 她在团地委的少儿部当干事。这工作通常都要和孩子们接触。和天真烂漫的儿童呆在一起,既让她心神欢愉,又常常让她产生某种伤感的情绪。她多么想把自己也变成无忧无虑的孩子,再一次回到梦幻般的童年去,而且永远不要长大——瞧,长成大人,有多少烦恼啊! 有时候,她又忍不住难受地想,如果她的婚姻是美满的,她现在也应该有个小孩子了——她已经二十八岁。 这样想的时候,她的眼里就盈满了泪水。她有个小孩多好啊!孩子会把她心灵中的创伤慢慢抚平的……可是,没有男人,哪来的孩子呢? 她只能为此惨淡地一笑。 这天上午,她去黄原市第二中学参加了一个大会——会议表彰一位抢救落水儿童的青年教师,书记武惠良带着团地委各部门的人都去了。 中午回来,她在机关灶上吃完饭,就像通常那样躺在办公室的床上看书。 她听见有人敲门。谁呢?现在是午休时间,一般没有人来找她。 她拖拉着鞋把门打开:呀,竟然是弟弟! 润叶太高兴了! 她很长时间没见润生,润生好像个子一下蹿了一大截,连模样都变了。 弟弟还没坐下,她就张罗着要给他去买饭。但润生挡住了她,说他已经在街上吃过了。她就忙着为他泡了一杯茶,又拿出一堆带壳的花生和几颗苹果,摆了一桌子。她记得她桌斗里还有老早时买下的一包好烟,也搜寻着拿出来放在了润生面前。 “你坐班车来的?”她问弟弟。
“我开车来的。”润生说。 润叶心一沉。她马上想,是不是向前也一同来了?如果他来了,会不会来找她? 她立刻下意识地朝房门口瞥了一眼,似乎李向前随时都可能走进这间房子来。 “你已经学会开车啦?”润叶终究因此而为弟弟高兴。“会了。”润生心事重重地抿了一口茶水。 “爸爸和妈妈身体怎样?”润叶转了话题。 “妈好着哩,爸爸还是老毛病,经常咳嗽气喘。”“那你为什么不带他到黄原来检查一下?” “我说过几次了,他不来嘛。” “你下次一定要说服他来!” “嗯……” 再说什么呢?润叶很不愿意和弟弟说开汽车的事。说起汽车,就可能要说起李向前。尽管她和向前的关系是这么难缠,但不愿让弟弟参与这种事。在她看来,润生还是个孩子,不应该让他了解这种痛苦。一个家里这么多人痛苦已经够了,何必把弟弟也扯进来呢?他或许能感觉来她和向前的关系不好,但他大概不会深刻理解这种事的。再说,他现在跟向前学开车,如果知道得太深,会影响他。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那么,她和向前的关系、弟弟和向前的关系,就应该是两个“双边关系”,而不应该弄成“多边关系”。她现在倒也不反对,更不干涉弟弟跟向前学开车了。 “那爸爸一个人能种了庄稼吗?”润叶只好继续把话题引到家里。 “他是个硬性子人……活忙了,我也上手帮助他……”润生点了一支烟。 “家里还有没有其它困难?” “也没什么。爸爸让你不要经常往家里寄钱。我要是出去时间长了,就是吃水有些不方便,爸爸担水气喘得不行……烧的没什么问题,我姐夫每年开春都送一两吨炭,一年下来也烧不完……” 润生终于提起了李向前。这使润叶很不自在。 她赶忙低下头为弟弟削苹果。 润生吃苹果的时候,她才又问他:“你到黄原来拉货?”“不是……” “那你……” “我就是来找一下你。” “一个人开车来的?” “一个人。我姐夫回原西城办些事,没来。我已经考上驾驶执照了。” 又是“我姐夫”! 润生吃完一个苹果,又点起一支烟,说:“姐姐,我来找你,想说一些事……” 润叶看着弟弟,不知他要说什么事,她从弟弟的神态中,猛然觉察到,他已经完全是一副大人的架式。 润生也成大人了?这个发现倒是使她大为惊讶。在她的眼里,弟弟永远是一个瘦弱的、性格随和的小孩。润生话到嘴边,看来又有些犹豫。 她就赶紧问:“什么事?” “就是……你和我姐夫的事。”润生说了这句话后,他自己的脸先涨得通红。 润叶把头扭到一边,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墙壁。她想不到弟弟真的成了大人,竟然和她谈起了这件事! 她也没转脸,继续看着墙壁,问:“你就是为这事跑到黄原来的?” “是。” “是李向前叫你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决定来的……姐姐,你不能再这样对待姐夫了!我姐夫是个好人,你应该和他一块好好过日子!”润生显然有些激动,两只手在自己的腿膝盖上神经质地捏抓着。 润叶一时不知道该对弟弟说什么。几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和她正面严肃地谈论她和向前的关系。她感到很突然。她更想不到是自己的弟弟来给她做工作! 她静默不语,但脸也涨红了。 “姐姐,你不能再这样了!本来,这话不应该由我给你说,但我想了又想,觉得应该给你说。姐姐,我从小到现在,一直在心里尊敬你,因此我不愿意看见你受苦。我也不愿意再看见我姐夫受苦了。前几年我年纪小,不太明白你和我姐夫的事。自从我跟姐夫学开车,才慢慢明白了。姐姐!你根本不知道我姐夫怎样痛苦。他常一个人偷着哭。原来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可这两年常一个人借酒浇愁,喝醉了,就伤心地哭一场。我担心,他有一天要把汽车开到沟里去……你为什么不理他呢!” 润叶在心里说:你能明白吗? “姐姐,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姐夫!其实,世上像我姐夫这样的人也不多。他能吃苦,待人诚恳,心也善,对咱老人孝顺,对我就象亲弟弟一样看待。你还要人家怎样哩?你没和人家一块过光景,为什么就看不起人家呢?咱们倒是些什么了不起的人嘛!再说,这样下去,不仅苦了别人,也苦了你自己!” 润生说得头头是道,这使润叶联想起了她父亲。想不到父亲的一片嘴才也给润生遗传了不少。这再一次使她对弟弟大为惊讶。 是的,不能再把润生当小孩看待了。想想也是,他已经满二十三岁。她在他这个年龄,不是也明白了许多事理吗? 但她怎样给弟弟说这事呢?说他说得对吗?说他说得不对吗? 唉,傻孩子,你自己没有遭遇这种事,你怎能理解姐姐的难肠呢? 不过,弟弟既然以大人的姿态和她严肃地谈论这件事,她就不能刺伤他的自尊心。说实话,她此刻心里倒是为弟弟的成长而感到十分高兴。不管她今后命运如何,她在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依靠。 她仍然没好意思扭过脸看弟弟,怔怔地望着墙壁说:“你说的话我都听下了。姐姐的事得姐姐自己解决。你还是好好开你的车。既然向前对你好,你就好好跟上他学本事……”“姐姐!”润生痛苦地叫道:“我看见你和姐夫打别扭,心里不好受!你还是听我一句话,和姐夫一块过光景吧!你现在这个样,我和咱老人都在双水村抬不起头!你在黄原你不知道,双水村谁不在背后议论咱们家!你知道,爸爸是个好强人,就因为你和姐夫的事,他的脸面在世人面前都没处搁了!妈妈一天急得常念叨,头发都快全白了。你不要光想你自己,你也要为家里的老人着想哩!” 润生的话使润叶感到无比震惊。她回过头来,见弟弟的眼里噙着泪水…… 啊啊,事情竟然如此严重!可是认真想一想,这一切的确是真的。刹那间,润叶一直红着的脸苍白得没有了一点血色。她走过去,手搭在弟弟的肩膀上,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外面的楼道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电铃声。 上班的时间到了。 她对弟弟说:“我先给你找个住处。” 润生站起来,说:“今天我还要赶回原西去装货,明天一大早,我和我姐夫去太原……” 润叶怔了一下,说:“你现在就走呀?” “噢。” “……那我去送你。” 于是,姐弟俩就跟着出了团地委,走到小南河边的停车场。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的心里都在七上八下地翻腾着。 润叶一直看着弟弟的汽车开出停车场,过了黄原河老桥,消失在东关的楼房后面……她叹了一口气,立在停车场大门口,望着明媚春光中的城市,怔怔地发了好一会呆。
田润生开着汽车离开黄原后,一路上心情仍然难以平静下来。这个瘦瘦弱弱的青年驾驶这个庞然大物看起来倒很自如;但要驾驭生活中的某些事,对他来说还是力不从心的。他怀着青年人火热的心肠,从远方的沙漠里赶到黄原城,试图说合姐姐和姐夫破裂的感情。鉴于他的年龄和他在那两个人之间的位置,这举动无疑是有魄力的。仅从这一点看,他就无愧是强人田福堂的后代。 说实话,连润生本人也对自己的行为有些诧异。这种岁数的青年往往就是如此——某一天,突然就在孩子和大人之间划出一条明显的界线,让别人和自己都大吃一惊。现在,他带着失败和沮丧的情绪返回原西。 他两只手转动着方向盘,在蜿蜒的山路上爬行,黄军帽下的一张瘦条脸神色严峻,两只眼睛也没什么光气。他把旁边的玻璃摇下来,让春天温暖的风吹进驾驶楼。尽管山野仍然是大片大片的荒凉,但公路边一些树木已经开始发绿。满眼黄色中不时有一团团青绿扑来。山鸡在嘎嘎鸣叫,阳光下的小河象银子似的晶亮。唉,春天是这么美好,可他的心却如此灰暗! 在未到黄原之前,润生的全部同情心都在姐夫一边。到黄原之后,他又立刻心疼起姐姐来了,是呀,姐姐也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她瘦成那个样子!脸色憔悴,眼角都有了皱纹。他现在既同情姐夫,又同情姐姐。但是他又该抱怨谁呢?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你们不能走到一块和和睦睦过日子吗?姐夫,既然你那么痛苦,你为什么不设法调到黄原,多往我姐姐那里跑?你和她接触得多了,姐姐就会了解你,说不定也会喜欢你的……姐姐,而你又为什么不试着先和姐夫在一块生活几天呢?大人们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爱。你要是和姐夫在一块生活些日子,说不定你也会喜欢姐夫的!姐姐,姐夫,多么盼望你们都不再痛苦;你们要是亲亲热热住在一起,那该多好……润生一路上不断在心里跟姐姐和姐夫说着话。他要下决心弥合他们的关系。他想,他还要到黄原来。他要不厌其烦地说服姐姐,让她和姐夫一块过光景。 尽管润生第一次出使黄原没有取得任何结果,但他还是为这次行动而感到某种心灵的慰藉。作为弟弟,他已经开始为不幸的姐夫和姐姐做点什么了。如果能使姐夫和姐姐幸福,那他自己也会感到幸福。想一想,他早应该这样做了。爸爸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他作为唯一的儿子,就应该像个男子汉一样为家庭担负起责任来。 诸位,在我们的印象中,田福堂的儿子似乎一直很平庸。对于一个进入垂暮之年的老者,我们大约可以对他进行某种评判;但对一个未成长起来的青年,我们为时过早地下某种论断,看来是不可取的。青年人是富有弹性的,他们随时都发生变化,甚至让我们都认不出他的面目来。现在,我们是应该修正对润生的看法了。当然,这样说,我们并不认为这小伙倒能成个啥了不起的人物,他仍然是一个平平常常的青年,只不过我们再不能小视他罢了。 半后晌的时候,田润生开着车已经快进入原西县境。 在离原西县地界大约十来里路的地方,一个大村庄外的场地上正有集会,黑鸦鸦挤了一大片人,看来十分热闹。 田润生不由把车停在路边,想到集上去散散心。 他把手套脱下丢在驾驶楼里,锁好车门,就走到拥挤的人群中。不远处正在唱戏,他听了听,是山西梆子。戏台下面,挤了一大片人。看戏的大部分是庄稼人,虽然已经开春,但他们还都穿戴着臃肿的棉袄棉裤。戏场外面,散乱地围了一圈卖吃喝的小贩。这些卖饭的人也都是乡里来的;他们在土场上临时支起锅灶,吆喝声不断。锣鼓丝弦和人群的喧嚣组成一个闹哄哄的世界。整个土场子上空笼罩着庄稼人淌起的黄尘和土炉灶里升起的烟雾。 润生原来准备到前面去看一会戏,但人群太稠密,挤不前去,只好立在远处听了一会。戏是《假婿乘龙》他已经在别处看过,也就没什么兴趣了。 不久他才发现,戏台子后面的一个小山嘴上,立着一座新盖起的小庙。他大为惊讶,现在政策一宽,有人竟然敢弄起了庙堂! 一种抑制不住的好奇心,使他很快离开戏场,向小山嘴那里走去。 这的确是一座新修的庙。看来这里原来就有过庙,不知什么年代倒塌了——黄土高原过去每个村庄几乎都有过庙;他们村的庙坪上也有一座。不过,完整地保存下来的不多。现在,这里胆大的村民们,竟然又盖起了新庙,这真叫人不可思议!县上和公社不管吗?要是不管,说不定所有的破庙都会重新修建起来的。他们村的庙会不会也要重建呢? 润生新奇地走进庙院。眼前一座砖砌的小房,凹进去的窗户上挂了许多红布匾;布匾上写着“答报神恩”和“有求必应”之类的字,右房角挂一面铜锣,左房角吊一口铁钟。润生不明白此二物作何用场。庙门两边写有一副对联,似有错别字两个;入龙宫风调雨顺,出龙宫国泰(泰)明(民)安。他知道这是座龙王庙。大概因为黄土高原常闹旱灾,因此这里大部分的庙都是供奉龙王的。 润生张着好奇的嘴巴进了庙堂内。 庙堂的墙壁上画得五颜六色。供奉神位的木牌搁在水泥台上,神位前有香灰盒,香烟正在神案上飘绕——整个庙里弥漫着一股驱蚊香的味道。一盏长明灯静立在香灰盒边。地上的墙角里扔一堆看庙老头的破烂铺盖;庙会期间上布施的人不断,得有个人来监视“三只手”。庙房正墙上画着五位主神,润生从神位木牌上看出这些神的名字叫五海龙王、药王菩萨、虫郎将军、行雨龙王——边上的一尊神无名。庙堂的两面墙上都是翻飞的吉祥云彩,许多骑驹乘龙的神正在这云彩里驰骋。润生想:还应该换上一辆汽车嘛! 他忍不住笑着走出了这座小庙。他不信神,只觉得这一切倒很让人关心。 润生看罢庙堂,又返回到戏场里。除过戏迷,看来许多乡下人都是来赶红火的;他们四下里转悠,相互间在拥拥挤挤、碰碰磕磕中求得一种快活。一些农村姑娘羞羞答答在照相摊前造作地摆好姿势,等待城里来的流里流气的摄影师按快门。 他现在转到那一圈卖茶饭的人堆里,想吃点什么东西,但看了看,大部分是卖羊肉的,煮在锅里的羊肉汤和旁边的洗碗水一样肮脏。庄稼人一个个蹲在地上吃得津津有味。空气里飘散着叫人恶心的羊膻味。 他还是在一个卖羊肉水饺的小摊前停了下来。卖饭的是位年轻妇女,脊背上用一条带子束着一个小孩,正弯曲着身子趴在地上用嘴吹火。炉灶是临时就地掘下的小土炕,只冒黑烟不起火。润生盘算就在这里吃点东西,他看旁边捏下的水饺还比较干净。
他正要开口对那吹火的妇女打招呼,那妇女倒先抬起头来,问:“要几两?” 润生一下子愣住了。 那妇女也愣住了。 天啊,这竟然是郝红梅! 她怎么在这儿呢? 我们不会忘记,在原西县上高中时,这位出身地主家庭的姑娘,在班上曾演出过几幕令人难忘的生活戏剧。我们知道,起先,孙少平和她产生过感情纠葛。后来,她和班长顾养民相好了——这已经是人人皆知的事实。可是,而今顾养民正在省里的医学院上大学,她怎么在这样一个地方卖茶饭呢?她自己不是也当了教师吗?她背上的孩子是谁的? 润生和郝红梅相视而立,因为太突然,一刹那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是同班几年的老同学,尽管那时他们相互交往不多,但如今相遇在异乡,倒有些百感交集。润生看见,郝红梅脸色比他姐姐还要憔悴,头发散乱地披在额前,不合身的衣衫上沾着柴草和灰土。完全是一副农村妇女的样子。润生毕业时就知道红梅和养民已经确定了关系——他无法想象顾养民的未婚妻现在是这么一副破败相!不过,他在这一刹那间也似乎明白了在她身上发生了些什么……“你……”润生不知该说什么。 “我……就住在对面沟里,离这儿十里路……”郝红梅脸上涌起了一种难言的羞愧。 “你怎到这儿来了?”她问润生。 “我是路过这里……你?”他仍然不知该问她什么。“唉……我的情况一言难尽。我前年结婚到这里,去年刚生下孩子,男人打土窑被压死了……” 啊,原来是这样!那就是说,她和顾养民的关系早就吹了。 从简短的几句交谈中,润生就证实了郝红梅的不幸。不幸!他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他也不好意思再问她什么。 “我给你下饺子!”红梅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拿起了炊具。 “不不!我刚吃过饭,饱饱的!”润生赶忙阻拦她。“我不信!老同学还见外!” “真的!”润生硬不让红梅把饺子倒进热气大冒的锅里。唉,他还有什么心思吃这饺子呢! “到你们村的路宽窄哩?”他问。 “架子车路。”红梅不知他问这干啥,瞪住了眼。“卡车能不能进去?” “能哩。我们村光景好的人家,都是用汽车拉炭哩。”“那等你完了,我用车把你送回去!” “你开车着哩?”红梅惊讶地问,神色立刻变得像面对一个大人物似的。 “嗯。”润生给她指了指停在公路边上的汽车。“啊呀,咱们的老同学都有出息了!” “其实我还是个农民,是跟我姐夫跑车。” “不管怎样,咱们山区开车的最吃香了!” 真的,对一个农村妇女来说,一个汽车司机就是了不起的人物。 这时候,红梅脊背上的孩子“哇哇”地哭叫起来。 她把孩子解下来,抱在怀中,也不避润生,撩起衣服襟子,掏出一只丰满的Rx房塞在孩子的嘴巴上。 田润生脸通红,不好意思地说:“你先忙着!我到前面去看一会戏;等你毕了,我就把你送回家。” “怕把你的事误了呢!” “误不了!我今天赶到咱们原西城就行了。” “你吃上碗饺子再走!” “我饱着哩……” 润生说完,就离开红梅,两眼恍惚地朝戏场的人群那里走去。 他尽量往人堆里挤,好让别人挡住红梅的视线。 他立在拥挤的人群中,并不往戏台子上看,也不听上面唱些什么。一种无比难受的滋味堵塞在他的喉咙里。几天来,他接二连三地目睹了周围的活人所遭受的不幸与苦难,使他精神疲惫,使他心灵中充满了沉痛。从现在起,他对生活的理解不会再那么浮浅了……他在戏场里透过人头的缝隙,偷偷地向远处那个地方张望。此刻,他看见红梅又把孩子束在脊背上,开始忙乱地招呼庄稼人吃饭……不幸的人!她为了几个量盐买油的钱,而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地方忍受着屈辱和劳苦。他看见她背转人,用袖口揩了一把脸。那是揩汗,还是抹眼泪? 田润生的眼睛潮湿起来。他内心中立刻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愿望;他要帮助不幸的红梅和她可怜的孩子!这时候,他觉得,过去同过学的人不管当时关系怎样,往后遇到一块是这么叫人感到亲切……润生一直在人丛中偷偷看着红梅把饺子全部卖完后,才从戏场里挤出来,向她那里走过去。 这时候,太阳就要落山了。 红梅一边嘴里说着感谢话,一边和他共同把灶具收拾起来。她告诉润生,灶具都是她公公早上给她搬运到这地方的。 润生把这些家具扛到车厢上放好,就让红梅抱着孩子坐在驾驶楼里。 马达很有气魄地轰鸣起来。 他熟练地驾驶着汽车离开公路,转到河湾里,然后往斜对面的沟里开去——沟道里的路面刚刚能溜过一辆卡车! 太阳从山背后落下去了。润生打开车灯,小心翼翼地驾驶着。红梅抱着孩子,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坐在他旁边,不时扭过脸又惊讶又佩服地在看他……汽车在村子下边的小河岸上停下来,天已经模模糊糊,村里有些人家的窗户上亮起了灯光。 润生帮助红梅把灶具搬到她家里。红梅要留他吃一顿饭——她已经把饺子馅和面团都准备下了。 润生推托不过,只好留下来。他看见,红梅的窑里不搁什么东西——显然是一个穷家。直到现在,他仍然不了解红梅为什么落到了这个地步! 他大方地和她一块包饺子。两个人说了许多当年学校和班里的事情。红梅还向他询问了其他一些同学近几年的情况——润生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她避而不提孙少平和顾养民。 吃完饭后,红梅抱起孩子,又一直把他送到小河岸边的汽车上…… 田润生在夜里才回到了原西县城。 他把汽车搁在停车场,先没去给姐夫打个招呼,就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走到街上一个私人开的小饭铺里。他要了二两烧酒和一碟咸花生豆,一个人慢慢喝起来。几杯酒下肚,他的五脏六腑都好象着了火。这是他第一次破例喝酒。小伙子!看来以后你不仅是你姐夫的助手,也将是他的酒伴了。田润生走后,郝红梅把孩子哄着,她自己也跟着躺在了一片孤寂的黑暗中。 往常这个时候,她还要门里门外忙着干活。但今天她无心再做这一切了。她感到四肢无力,浑身软绵绵的;更主要的是,她心里烦乱不堪! 她躺在自己的小土炕上,任凭眼泪在脸上不断线地流淌。今天她突然碰见过去班上的同学,使她本来麻木的神经受到了刺激,便忍不住又一次回溯起了往事——那一切似乎都已经很遥远了…… 高中毕业以后,郝红梅和所有农村学生一样,回到了村子里。临毕业时因为贫穷和虚荣,她曾在原西城百货二门市干了那件蠢事——几块手帕几乎就断送了她的生活。幸亏孙少平的帮助,否则她当时就无脸见世人,说不定会寻了短见。好在一切都暗中平息了。她终于保全了名誉,象逃跑一样离开了原西县城。 回到村子以后,她慢慢才把心平静下来。她竭力使自己忘掉那件丑陋事。不久以后,在公社教育专干的帮助下,她在村里教了书。生活似乎再一次被太阳照亮了。 这期间,她一直和城里的顾养民保持着通信关系。他们的信件来往十分频繁,每个星期都各写一封。在信中,相互间的恋爱已经公开了。她每个星期都在等待那封甜蜜的信,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她看来似乎真的已经忘记了那件刺伤她心灵的偷窃事件。 过了不久,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就把她和顾养民的关系向父母亲说了。 当然,两个老人比她还激动。和大名鼎鼎的顾健翎老先生的后人结亲,对一个地主成份的农民家庭来说,那简直是一种荣耀。如果在旧社会,红梅她爸发达的时候,这亲事也可以说门当户对。可如今他们是什么光景!和顾家比较,人家在天上,自家在地下,差别太大了!两个老人快慰的是,他们含辛茹苦供养女儿上学,一番苦心终于没有白操。 由于这件事的出现,这个多年破败和晦气的家庭一下子有了生气。在亲人们的眼里,红梅成了全家的大救星。 但是,命运常常捉弄人。一九七八年春天,灾难重新降临在了郝红梅的头上。 她自己并不知道,“偷手帕事件”败露在了她亲爱的人面前。传播这件丑闻的是跛女子的父亲侯生才。因为顾健翎是全县的知名人士,他孙子的婚事也就会有许多人关心。当养民和红梅的关系在县城有了传闻后,侯生才不久就知道,顾先生的孙媳妇竟然就是在他门市偷过手帕的女学生。小市民拨弄事非的劣根性,使他迫不及待向顾老先生告了密。侯生才一家人身体都不好,常到顾先生那里去看病;在侯生才想来,给顾先生揭穿这个“西洋镜”,往后先生给他们家的人看病就会更认真了,说不定老人家还会拿出什么祖传秘方。把女儿侯玉英的那条跛腿治成好腿哩! 顾健翎一生修身养性,崇尚《朱子治家格言》,岂能容一个偷鸡摸狗者成为自己的孙媳妇?他将养民叫到跟前,把他严厉地训斥了一通,让孙子很快和那个手脚不干净的女娃娃断绝来往! 顾养民一听这事,如同晴天响了一声霹雳。他决不相信他所爱的人会做出这种事!他没有当面顶撞爷爷,但也没有答应和红梅断绝交往。他已经不是小孩子;尽管他尊敬爷爷,可这种事怎么能盲目地听从他呢?本来他正埋头复习功课,准备夏天的高考,但他决定甩开手头的一切,到乡下去找红梅…… 而所有这些郝红梅当时还蒙在鼓里,她仍然沉浸在她的幸福之中。 第一个不幸的兆头出现了——她在一星期内没有接到养民的信。 这太反常了! 正在她纳闷的时候,养民突然到她家里来了。她这才又马上心花怒放——原来他是要上她家的门,才没给她回信! 顾养民一到,受庞若惊的红梅一家就紧急行动起来。手忙脚乱地开始给他张罗吃喝;他们翻箱倒柜,把所有准备过年节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真是恨不能把自己的心肝掏出来款待这位未来的女婿。 但红梅很快发现,顾养民神色有点不对。为什么?是不是嫌她家穷? 唉,你原来就应该想到我家庭的状况! 吃完红梅父母精心制作的油糕烩菜后,养民就和红梅一块相跟着到村外的山野里去转悠。一路上,红梅兴奋地对他说这说那,他只是低倾着头听她说,自己很少开口。那时正值清明前后,芳草青青,柳绿桃红,阳光美好地照耀着这对在山野里散步的青年。 在一株红花艳艳的桃树下,他们停下了脚步。红梅手攀花枝,含情脉脉地望着她亲爱的人。 但顾养民仍然神色严峻,用一只脚蹭着刚冒出地皮的草芽子。他抬头望了一眼红梅,突然开口说:“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红梅一下子警觉起来。 “你是不是毕业时在原西的门市上拿过人家的手帕?”顾养民直截了当问。他迫切地想知道真情啊! 他紧张地望着她,显然希望她的回答是否定的。“有……”她平静地说。 “不!不!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顾养民瞪着惊恐的眼睛,绝望地喊叫着。他一下子倒在她旁边的地上,两只手疯狂地抓着黄土,哭起来了。 红梅象死人一样呆坐着。她不再对顾养民解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反正一切都完了;她感到天空和大地一起在她眼前旋转。 过了片刻,满脸糊着泥土和泪痕的顾养民爬起来,悲愤地转过身,默默无语地沿着弯弯的山路走了——永远地走了。空旷的山野里,在那死一般的寂寥之中,只有一支深情而忧伤的信天游在高原上飘荡——三十里明沙呀四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看妹妹。 牵牛牛开花羊跑青,那时候见罢到如今。 大红公鸡毛腿腿,不想妹妹再想谁。 木鸽子喝了消冰水,往日里喜来今日里灰! 花椒树上落雀雀,一对对成了单爪爪。 井子里打水麻绳绳短,你丢下妹妹谁照管? 城墙底下撒豌豆,你扔下妹妹谁收留? 一只孤雁当天叫,我心里的苦情谁知道……从此以后,她就堕入了一片黑暗之中。过去的一切都成了一场梦。她不抱怨任何人,只抱怨她自己。她亲手把自己的青春年华毁灭了。 同年夏天,她听说顾养民考进了省医学院。这消息既不使她高兴,也不使她痛苦。那个人的好好坏坏已经与她无干;至于他那光辉的前程,她早就估计到了。
第二年春天,本队干部的几个子女都从高中毕业回了村,她的教师职位也自然被挤掉了。她并不会为此而过分地难受;她的暗淡命运也早就注定了。这时候,外县一个亲戚给她介绍了当地一位农村小学教员。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她挎着一个土布包袱,单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很快就结婚了…… 她对自己的婚姻很满足。丈夫是个公派教师,人很老实,爱她,体贴她。公公和婆婆跟她丈夫的弟弟一块过;他们小两口单家独户,光景日月倒也很安乐。再说,这地方已经到了外县,她对这一点也很满意——她要远离她的痛苦与耻辱之地。 不久,她怀孕了。她摸着自己不断膨胀起来的肚子,重新体验到了人生的幸福;往日的不幸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了。 但是,灾难再一次从天而降。她的孩子刚满月,男人就死了。可怜的丈夫攒了一点钱,想重新整治一院地方,便雇了几个人先打几孔土窑洞,然后准备接石口。为了省几个钱,他在假日里亲自上手去帮工,结果被倒塌的土堆活活压死了。 苦命的人,常常是雪上加霜!红梅已经完全相信这是命运的惩罚。命运如此残酷无情,是不是在报应她曾偷过那几块手帕?或者是报应她爷爷在旧社会欺压过穷人?报应之烈焰啊,如果是这样,你什么时候才能在罪孽之人的头上熄灭? 丈夫死后,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不再奢望人世间的温暖和幸福。世界上的其它事对她来说不仅是遥远的,甚至是不存在的。她相信她生来就要吃一辈子苦,受一辈子罪。她活着的唯一寄托就是她怀里的这个小生命——她亲爱的儿子。她感谢老天爷动了恻隐之心,看见了她的不幸,给了她这样一个关照。 为了这孩子,她忍着悲痛重新开始了生活。她天天出山耕田种地;天冷天热,孩子都背在她的脊背上。她公公和丈夫的弟弟也穷家薄业,给她帮不上什么忙,她就一个人咬着牙苦熬日子…… 这几天,沟口的川道上有庙会,她想着到庙会上去卖点茶饭,好给孩子置办点必需的东西。于是,在公公的帮助下,她就把一点简单的灶具搬运到那个戏场子里,卖起了饺子。她做梦也想不到,在这个地方碰见了过去班上的同学田润生…… 郝红梅躺在黑暗中的土炕上,一边流泪,一边心酸地回首往事。她真后悔去沟口的庙会上卖饺子;要不然,她就不会碰见田润生了。她不愿意再见过去那些同学的面。她希望悄无声息在异乡了却自己的一生;看见过去的熟人,她就会想起自己的往事——而往事是不堪回首的啊! 红梅又想,田润生是偶尔相遇,走了也就走了。润先生现在是堂堂的汽车司机,她穷家薄业的,人家怎会把她这样的人放在眼里呢?再说,过去在学校里,她和润生也没什么交往。 可是出乎她预料的是,三天以后,田润生竟然又开着汽车,来到了家里。 郝红梅大吃一惊——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好心肠的润生给她拉了几千斤石炭,带了一塑料桶菜油,还给她的儿子买了许多吃食和一辆玩具小汽车。 红梅感动得不断用围裙揩眼泪。她把润生敬让到她的热炕头上,精心给他做了几碗香喷喷的细面条,还把给孩子留下的几颗鸡蛋,全部打进了调汤里。 润生临走时,她把自己卖饺子积攒的十几块钱,硬往他口袋里塞。她知道这十几块钱也不够开销润生给她带来的这些东西。但她总不能白白接受人家的礼物啊! 润生死活不收,最后还是把钱硬给她留下了。他说:“如果我要收你的钱,我也不会给你送这些东西来。你日子过得这么清苦,我想帮助你。我要是顺路,还会来得……”红梅含着感激的泪水送走了好心的同学。 打这以后,过些日子,润生就把汽车开到了坡底下。他每次来,总要给她和孩子带点什么;甚至把城里的酱油和醋都给她买来了。 俗话说,寡妇门上是非多,不久,村里就风言风语传播说,她准备改嫁了。每当润生的汽车开进村里的时候,孩子们就喊叫着说:“看,红梅的‘后老汉’来了!” 郝红梅再一次陷入到苦恼之中。活一回人真难啊!嚼舌头的村民们,我现在这副样子,怎敢妄想嫁给一位司机呢?你们这样瞎说,对我倒没什么,可是叫我的同学怎样再上我的门呢?我而今好不容易碰见一个好心人,你们难道连这么一点帮助都不容我获得吗? 她不能让她的同学处在这样尴尬的境地中。 润生再一次来她这里的时候,她对他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为什么?”润生问。 “村里人瞎说哩……” “你怕吗?” “我不怕!我已经是这副样子了,还怕什么!我怕你受不了……” “只要你不怕,我怕什么哩!我和你们村的人一个也不认识,他们愿意说啥哩!只要你不在意,我照样来!”红梅扭过头,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苦惯了,我不愿再连累别人……” “不怕!”瘦弱的润生胸脯一挺,倒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气势雄壮。 红梅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对于孤儿寡母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一个男人的关怀更重要了……但是,话说回来,她能给好心的同学报答什么呢?她一贫如洗,除过每次侍候他吃两碗她精心擀得细面条外,就只能两手空空送人家走了。” 后来,她想起给润生做一双布鞋。尽管她知道人家不缺鞋穿,但这是她的一点心意。农村妇女感谢别人的礼物,往往就是自己亲手做的一双布鞋……不用说,村里传播她和润生长长短短的风声越来越大了。这是不可避免的。生活在穷乡僻壤的人们,传播这种事已经成了一种文化娱乐。 这一天,她的公公上门了。 抽了几锅旱烟后,老人家为难地开口说:“自我儿殁了后,我就一直盘算这件事。你年纪轻轻的,如果有合适的人,你就按你的心意跟人家过日子去吧。你出走也可以,招个人上门也可以,我们这方面没什么意见。至于娃娃,我们也不强迫你留给我们。你也离不开这娃娃。再说,娃娃跟上你,不会受苦,我们放心着哩……”老人的一番话是开通的。但她能说什么呢?她到哪里去找这个男人? 她对公公说:“没个合适的人……” “不是说你要和那个开车的……”她吞吞吐吐说。“那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人家来是出于好心帮助我。这是村里人瞎说哩!”红梅有点生气地对公公说。
“噢,是这……”老汉走了。但看来他并不相信儿媳妇所说的话。 纷纷舆论使红梅苦恼和烦乱,可倒也给她那麻木的精神世界带来一些刺激。有时候,她心里也忍不住冒出某些念头。但往往很快又摇摇头把这种念头否定得一干二净。说实话,在高中时,她根本没有看起过田润生,可现在,她这副样子——结过婚不说,还带着一个孩子,开汽车的润生怎么能看上她呢?这简直是异想天开! 唉,她实际上连这种念头都不应该有,否则,她就有点对不起仗义而好心的田润生了!
这是五月里一个温暖的傍晚,田晓霞从宿舍里走出来,一个人在校园的路径上慢慢遛达着。路两边笔直的白杨树已经缀满了嫩绿的叶片。晚风和树叶在谈心,发出一些人所不能理解的细微声响…… 这姑娘仍不失往日那种风度,薄毛衣外面象男孩一样披件夹克衫,两条胳膊绑在鼓娘囊的胸前,似乎陷入到一种深邃的沉思之中;但脸上还带着通常那种无意识的、骄傲的微笑。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远远近近,灯光点点,绿意朦胧,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甜丝丝的芬芳。 对这位二十三岁的大学生来说,日子过得既快活又不尽人意。她没有什么苦恼,但内心常常感到骚动不安。一天里也充满了小小的成功与欢乐,充满了烦恼与忧伤,充满着愤懑与不平,也充满着友爱和思念。唉,时光就是在这样飞逝着——转眼又是冬去春来了! 田晓霞忍不住立在路边,面对着梧桐山那面升起的一轮明月发了会呆。她望着幽深的蓝天,吸吮着深春的气息,心里火辣辣的。 她突然发现自己未免有点“小布尔乔亚”了,便由不得哈哈一笑,稍微加快点脚步,向前面走去。 在刚踏入黄原师专的时候,有一件事就在田晓霞的内心深处搅动起来:师专毕业后,她去干什么?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这所学校是师范性质的,培养学生的目标,就是毕业后在黄原几个地区去当中学教师。这是她不愿意从事的职业。一生当个教书匠,这对她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尽管她在理性上承认这是一个崇高的职业,但绝对不合她的心意。她天性中有一种闯荡和冒险精神,希望自己的一生充满火热的情调;哪怕去西藏或新疆去当一名地质队员呢! 但要摆脱当教师的命运,又绝非易事。这在学校的历届毕业生,很少有过例外。首先必须去当教师,然后才可能从教师队伍中转向另外工作——这也是少数有能耐的人才可以做到的。当然,她父亲是地委书记,可以走点“后门”,把她分配到行政单位。但她对行政工作比当教师更反感。再说,她父亲也不一定会给她走这个后门。 她有时很为这件事苦恼;甚至有点精神不振和自制力松懈,以至影响了学习和进取心。 但她也能较快地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每当她面临精神危机的时候,紧跟着便会对自己进行一番严厉的内心反省。她意识到,虽然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她成熟了许多,但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某些属于市民的意识。虽然她一直是鄙薄这些东西的,可又难免“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也许人为了生存,有时也不得不采取一些。但这些东西象是腐蚀剂,必然带来眼界狭窄、自制力减弱、奋斗精神衰退等等弊病。田晓霞毕竟是田晓霞!即使有时候主观上觉得倒退是可以的,但客观上却是无法忍受的,她必须永远是一个生活的强者! 经过内心的反复折腾后,晓霞迫使自己不要因为这事而伤脑筋。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再说吧,反正现在苦恼也无济于事。当然,她不是把这件事完全抛在了脑后,只是先作“淡化”处理。 但最近以来,另一件事又在她心里七上八下地搅动——这是由于孙少平的出现而引起的。 她在上高中时,就和孙少平的关系非同一般。不过那时他们的交往的确很单纯。她和这个同村而不熟悉的乡下学生初次相识,他身上的许多东西就引起了她的重视或者说另眼相看。后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加深了。但她和他在黄原相见之前,这种关系仅仅在同学之外另多了一种友谊的成份。在他们的年龄,这种关系是正常的,只是稍稍有些不平常罢了。 自从她在东关电影院门口碰见到黄原谋生的孙少平以来,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她对这个人的心情产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她现在总是在想着他。她常有点心神不安地等待星期六的到来,期望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和他一块吃顿饭,天上地下谈论一番。她发现,班上现在还没有一个男生能代替少平和她在广阔的范围内交流思想。 仅仅是为了交流思想,她才如此渴望和他在一块吗?不过,这个人在很大程度上已经牵动了她内心中那根感情的线索。是爱情?但她又觉得一切还没那么明确。她笼统地认为,对她来说,爱情大概还是一件相当遥远的事。她在学习上的进取心和对未来事业的抱负,在很大程度上占据了她的心,使她对个人问题的考虑缺乏一种强烈追求的意识。 可是,她为什么一想起他,心头就会泛起一层温热的波澜?她又为什么常常渴望和他呆在一块?甚至多时不见面一种想念之情就会油然而生。 是爱情?也许这就是爱情!只不过她自己还没有明确承认罢了。 不管怎样,田晓霞觉得,她的生活中已经不能没有孙少平这个人了。这个人和他对生活所采取的态度,使她非常钦佩。现在,这样的男人可是不多罗!当然,社会上,大学里,不乏许多优秀的青年;但象少平这样在极端艰难条件下的人生奋斗,时下并不是一种普遍现象。真的,他太艰难了,有时候真令人目不忍睹——可他的不凡正表现在这一方面! 现在,女同学们整天都在谈论高仓健和男子汉。什么是男子汉?困难打不倒的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男子汉不是装出来的——整天绷着脸,皱着眉头,留个大鬓角,穿件黑皮夹克衫,就是男子汉吗?有些男同学就是这么一副样子,但看了就让人发笑。男子汉主要应该是一种内在的品质,而不是靠“化装”和表演就能显示的。 她喜欢孙少平的正是他不伪装自己,并不因生活的窘迫就感到自己活得没有意义。她看得出来,少平甚至对苦难有一种骄傲感——只有更深邃地理解了生活的人才会在精神上如此强大。 这样说来,她是不是就要真的把自己的一颗心,交给这个来自穷乡僻壤的揽工汉了? 这样想的时候,我们的“小伙子”田晓霞也会臊得满脸飞霞。噢,不!最好先不要匆忙地说这种事。一种真正美好的感情,像酒一样,在坛子里藏得越长,味道也许更醇美。另外,从谈恋爱的意义上衡量,她和少平目前还有一种难以说清的距离感…… 先就保持这种关系吧!这已经使她的内心够乱了,她还要集中精力把大学上完呢! 但不论怎样,她和少平每个星期六的相见,总使她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下来。前天晚上,他们又一块谈了那么多!并且再一次登上麻雀山,在月光下坐了好长时间。她知道,他现在又到地区柴油机厂给人家修建家属楼。他每星期在她手里拿走一本书,下个星期再换一本;他说他一个人住在正在修建的楼房里,为的是晚上能安安静静看书。
她无法想象,他在没门没窗、也没电灯的房间里是怎样读这些书的!有几次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想晚上去找他,看他究竟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但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要顾及他的自尊心——他不会愿意让她目睹他的处境……田晓霞在温暖的晚风中走过校园内那条长长的林荫道。前面不远处就是图书馆——她正是到那里去的。晚饭后宿舍里同伴们叽叽喳喳,互相打闹个没完,她感到心烦,就想到图书馆的阅览室翻翻新出的杂志。 晓霞进入灯火通明的阅览室后,却意外地看见了中学时的同学顾养民也在这里。 养民也发现了她,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大型文学期刊,热情地走过来和她握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顾养民。养民的父亲顾尔纯副教授是师专的副校长,还给他们班讲授唐宋文学课。“我爷爷病了,我回原西看了一下,今天下午才返回到这里。我父母亲现在又回去了。我准备过一两天就回学校去。” 风度翩翩的顾养民说着,就招呼她在一个长条木栏椅上一块坐下来。 田晓霞在中学时和顾养民不同班,但因为一块演过戏,彼此也很熟悉。前年高考时,原来的同学中就他们两个考上了。养民考进了省医学院——他爷爷是著名老中医,他报考医学院是很自然的。 “你也在看文学杂志?”晓霞指了指他手中的那本期刊。“平时功课压得很重。没时间看。这几天没事,随便翻翻小说。现在文学创作很活跃,我们接触得不多。”顾养民谈吐自然,给人一种很成熟的印象。他瘦高个,脸色有点苍白,近视镜的度数看起来不浅。 他和晓霞很快谈论起了中学时的生活,他向她打问原来一些同学目前的情况——但没有提起过郝红梅。因为不是一个班,晓霞实际上也并不清楚他和红梅的关系。 其他人的情况晓霞一无所知,她只是给他简单说了一下孙少平的情况——这是顾养民第一个就问到的人。另外,她还告诉他,听少平说,金波也在黄原东关的邮政所当临时工。至于她哥田润生,养民压根没提起过,她也几乎把他忘了。在他们的印象中,象田润生这样没什么特点的同学,根本不值得一提。 顾养民显得很兴奋,他说:“老同学们遇一回也不容易,你能不能把少平和金波找来,咱们一块在我家里吃一点饭,好好拉拉话,正好我父母亲也不在,家里很清静。” 晓霞也觉得这个聚会很有意思,就答应说她明天就去找孙少平。 第二天下午没有课,晓霞就骑了个自行车,破例到城南柴油机厂的工地上去找孙少平。 她以前很少来这里,一路打问着,才好不容易在一条小沟岔上找到了柴油机厂。进了柴油机厂,她又打听着找到建筑工地上来了。 孙少平站在脚手架上,往正在砌房墙的三层楼上扔砖头。当田晓霞在下面喊他时,他都惊呆了——这家伙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楼上所有的民工都停止了手中的活,惊讶地朝下面观望。他们大概弄不明白,这么个花朵一般的“洋”姑娘,怎来找浑身糊着泥巴的揽工小子孙少平呢?她是他的什么人? 有的工匠立刻和孙少平开起了粗俗不堪的玩笑。孙少平很难堪地从脚手架上溜下来,搓着手上的泥巴,走到田晓霞面前。 晓霞立刻对他说明了来意。 孙少平听后,犹豫了一会,说:“既然养民盛情邀请,我得去一下,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你把金波也叫上,我在学校门口等你们。”“那好吧!你要不要去一下我住的地方?” 晓霞笑着说:“我不敢到府上去打扰了。我贸然跑到这地方找你,已经叫你见怪了吧?” 少平抬头望了望脚手架,见所有的工匠仍然不干活,站下“观赏”他们。他脸通红,说:“不,我很高兴,甚至还有点……骄傲!” 晓霞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也红了脸,说:“那我就先走了,你们可一定要来啊……” 少平就替她推着自行车,走过坑坑洼洼的建筑工地,一直把她送到柴油机厂大门口。 送走晓霞后,少平的心仍然突突地跳着。真的,他很高兴,也有些得意。晓霞来这样的地方找他,让与他一起干活的工匠们羡慕不已,这使他感到一种男人虚荣心的极大满足;至于到顾养民家里去聚会,那倒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了。他返回工地,给站场的工头请了假,就先到他的住处去换了身干净衣服,便动身去东关找金波。金波听说顾养民请他们去吃饭,既意外又有点作难。我们知道,高中时为少平和红梅的事,他曾策划和组织了那次打顾养民的事件。虽然这事已经过了好几年,但仍然记忆犹新。他于是对少平说:“我还是不去了。你一个人去,就说你没找见我……”少平笑了,说:“还为过去那事吗?咱们现在都不是小孩了,顾养民也不会计较这些事,否则他不会邀请咱们。咱们不去,反倒失了风格。 金波想了一下,说:“那就去吧!”于是,这两个人在下午五点钟左右,一块跟着去了北关的黄原师专。晓霞早已在学校大门口笑吟吟地等待他们了三个人进了顾养民家。 养民兴奋地拉住他们的手摇了半天。他和保姆一块动手,早已经准备好了一桌饭菜。他还把父亲的小酒柜打开,把所有的白酒、红酒、啤酒都拿了出来。 四个老同学围着桌子先后落座。亲切、兴奋,又有点百感交集。 几年前,他们还是少年。现在却都成了大人,而且每个人都已经有过一些生活的经历。当年,他们还为一些事闹过孩子式的别扭。现在想起来,连这些别扭都值得人怀恋!中学时代的生活啊,将永远鲜活地保持在每个人一生的记忆之中;即使我们进入垂暮之年,我们也常常会把记忆的白帆,驶回到那些金色的年月里……“干杯!” 四个人把酒杯碰在了一起。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热烈地交谈着。当然,话题一开始总要回首往事的。只不过,三个男人都小心翼翼,谁也不提起郝红梅的名字……唉,你们呀!你们大概只知道可怜的红梅结婚了,可是她怎样悲惨地生活着你们知道吗?你们难道都忘记了这个不幸的人吗? 不,也许他们谁都没有忘记这个人,只是这个场所不宜谈论她罢了。保姆开始上热菜。顾养民有素养地把菜分别夹到每个人面前的小碟里。四个命运不尽相同的同学这顿饭吃得很融洽。顾养民和田晓霞觉得,尽管孙少平和金波目前都没有工作,但在他们面前一点也不自卑,而且言辞谈吐和对生活的见解,并不比他们低。尤其是孙少平,思想和眼界都很开阔,有些观点使两个大学生都有点震惊。在少平和金波这方面看来,顾养民和田晓霞虽然进了大学门,在他们面前也不自视骄傲,像对待真正的朋友那样诚恳和尊重。几杯酒下肚,四个人的情绪高昂起来。晓霞提议一人唱一支歌。他们四个人曾经一块参加过中学的文艺宣传队,这方面都是人才,便立刻响应晓霞的建议,开始再一次重温过去的快乐。晓霞带头献唱了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两支插曲。接着金波唱了他最动情的《在那遥远的地方》——直唱得自己泪花子在眼里打转。少平和养民合唱了深沉的美国民歌《老人河》……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呀!一直到晚上十一点,这个欢乐的聚会才结束。顾养民和田晓霞把少平和金波从学校里送出来。他们在大门外挥手告别……少平和有点醉意的金波相跟着,走在夜晚温暖而宁静的大街上,情绪仍然有些激动。 从北关走到麻雀山下的丁字路口,他们也要分手了——金波回东关的邮政所;少平要到南关的柴油机厂去。分手时,金波醉意朦胧地对少平说:“顾养民和田晓霞是不是在谈……”话还没说完,他见少平脸色有点不太对劲,立刻清醒过来,没有再说下去。他这才想到,少平一直和晓霞关系很要好——他这句该死的话一定引得少平心里难过! 噢,年轻的朋友们,你们是不是还会重演一次过去那样的爱情之剧呢?
小满前后,双水村周围的山野里,又渐渐呈现出了一派盎然生机。阳光暖洋洋地照耀大地。东拉河两岸的缓坡上,鲜绿的草芽已经遮住了冬日里顽童们烧荒留下的大片斑痕。农村实行以户为单位的生产责任制后,水利和灌溉设施破坏得很严重,因此东拉河水倒比往年旺了许多:河道的某些狭窄处,水流居然起波打浪,发出隆隆的声响。在田家圪崂通往庙坪的河滩里,泛滥的春水淹没了过去的列石,人们不得不搬来一些大块的石头,组成一列新的活动“桥”。 所有的乔木、灌木和大部分野草,都有了叶片,就连对春天的爱抚不很敏感的枣树,也开始生出了嫩芽;庙坪重新泛起了一片朦胧的绿意。豌豆已经缀满了粉红的小花。小麦在拔节,有些向阳的山湾里,甚至都努出了小小的穗头。 这时候,农事也开始繁忙起来。大部分秋田作物都开始播种了。村周围的山野里,到处都传来庄稼人“噢啊……”的吆牛声。光景好的人家,能买得起充足的化肥,这时节给小麦追一次尿素那是再好不过了。 孙玉厚老汉在庄稼行里是一把好手。他在土地上的那种精通、缜密和自信心,不亚于工厂里一个熟练的八级老工人。虽然他上了年纪,胳膊腿有点生硬,但营务庄稼仍然在双水村是数一数二的。眼下,他把许多该种的都种上了,并且抽空在院子下面漫了几畦旱烟苗。正月里少平回来时,给他买好了半年用的化肥,前几天刚下过那场小雨,他就给所有的麦田都追了尿素。 但这时节的农活是做不完的。他仍然没明没黑在山里操劳。二小子不在家,大小子已经分开家另过光景,他没有依靠,只能自己一个人挣命刨挖。即使活路再紧张,他也不想麻烦少安。儿子已经买回来“机器”办砖厂,忙得门里门外乱窜,他怎忍心拉扯他呢?别说让少安来帮他种庄稼了,就是儿子的那点地,也是他帮着给种上的! 孙玉厚老汉虽然忙碌和劳累,但心情倒也还不错,家里现在有吃有穿,没什么大熬煎。两个儿子各奔各的前程,小女儿今年也要从高中毕业了。要说有什么不畅快,那就是大女儿兰花的不幸——这是他永远不愈的心病。唉,有什么办法呢?老天爷总要给人弄一点不如意! 正在这个忙忙乱的当口,孙玉厚的老母亲突然生病了。其实,老人家浑身一直都是病。但这次看来得了急症——肚子疼。这可把孙玉厚急坏了!老母亲已经一天水米没沾牙,卷曲在炕头上不时发出呻吟。生命顽强的老人,今年整整八十四岁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是高龄老人最忌讳的两个岁数。 孙玉厚不敢再出山去了。他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少安也不在家——他到原西和一个建筑单位签合同去了;据秀莲说,得五六天才能回来。晚饭后,他把玉亭叫了来。兄弟俩开始商量怎么办。两兄弟决定立刻把老母亲用架子车拉到石圪节医院去。不料,老母亲坚决不去医院。她呻吟着说:“你们把刘玉升叫来!” 兄弟俩听母亲说这话,一时面面相觑,倒不知该怎办。他们知道母亲叫刘玉升来是什么意思。一年前,他们村的刘玉升在一夜之间由凡人变成了“神仙”,开始给周围村庄的庄稼人“治病”,据说特别“灵验”。奇怪!这事什么时间倒传进了这个不出门的老人耳朵里? 孙玉亭嘴对着母亲的耳朵说:“妈,那是迷信!”他妈不管迷信不迷信,继续用微弱的声音坚定地说:“你们把刘玉升叫来!我夜里梦见一只白狗,在我肚子上咬了一口,早上起来就疼开了……”怎么办?是不是去叫刘玉升来“捉拿”这只该死的“白狗”呢?兄弟俩大眼瞪小眼。孙玉厚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去叫刘玉升吧!” “你也相信这神神鬼鬼?”玉亭瞪住眼问他哥。“也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孙玉厚含含糊糊说。“我不能做这事。我歪好还算个共产党员哩!”玉亭在这方面的原则性是不可动摇的。孙玉厚叹了一口气说:“那你回去,让我去叫刘玉升,不要牵连你……”本来,孙玉亭坚决反对去叫“神汉”刘玉升。但这是他母亲的要求,他无法用革命道理说服这位糊涂的老人。玉亭只好怏怏不快地离开这个即将发生“是非”的地方,拖拉着两只烂鞋赶紧回田家圪崂去了。玉亭走后不久,孙玉厚老汉就起身去前村请刘玉升……关于刘玉升的情况,我们过去了解甚微。我们只知道他是已改嫁到石圪节的王彩娥的亲戚;并且在王彩娥和孙玉亭的“麻糊事件”和金富强占她在双水村的窑洞两次关键时刻,他及时去向亲戚通风报信。至于他和王彩娥究竟是什么亲戚,连双水村的人也不太清楚。这刘玉升小时候出天花时,落下一脸坑凹,人们也叫他“刘麻子”。他倒也不忌讳这个绰号。 刘麻子身板干瘦,一风能吹倒,劳动行里实在不行。他老婆神经老早就不大对劲,疯疯魔魔的,头发经常乱得象个喜鹊窝,胸前衣服上的垢痂积了有一铜钱厚。两口子生了六个儿女,加上刘玉升劳动不行,光景日月在双水村也算得上最为烂包的一家。大集体时,分粮按工分人口二八来开成,虽然要出点粮钱,但吃饭问题也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没什么高低之分,勉强能维持一家人的性命。但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全村大部分人家光景都已好转,刘玉升的光景却不如集体时候了!反正总得要寻个生计。一年前的某一天半夜里,邻居田海民和媳妇银花突然被隔壁传来的几声毛骨悚然的嚎叫声惊醒了。他们分明听见这是刘玉升的声音。 第二天,刘玉升自己证实,那嚎叫声正是他发出的。他瞪着一双恍恍惚惚的眼睛,对双水村某些年老的村民讲,他昨天晚上下了一回阴界。他说他在睡梦里到了地下一个洞中,看见了许多阴界的大官。有个坐在中堂的戴花镜的老汉就是阎王爷——他面前放一本生死薄。阎王对他说,阳界你们那一带没人管生死,我叫你下来,封你为“黑虎灵官”;谁要死,你先替我审查一下。领旨以后,一个小鬼还领他在阴界转了一圈;村里过去死过的人他都见了,这些人在下面各做各的事。他点出了双水村许多亡故人的名字:金老先生和他的儿子金俊斌;田二,以及其他一些人。他说田二在下面封了个照门房的职务;而五年前淹死的金俊斌职务是管水的,因此这几年双水村才没有再发过洪水……刘玉升信口开河胡扯一通,却把村里一些人惊得目瞪口呆……从此,刘麻子就成了双水村一个显赫人物。在暗中,人们对他的敬畏已经超过了村中任何一位世俗领袖。新“出马”的神汉刘玉升立即开始为人“治病”。由于几次偶然和巧合,这家伙真的把村里几个人的病“治”了。这下子名声雀起,连外面的地社也不断有人来偷偷请他去治病。
这大概使得石圪节和米家镇的医院门诊率下降了许多。刘玉升除过躺倒在炕上“闷梦”治病外,还兼着手相,以预测人的祸福和寿数。据刘玉升说,石圪节公社主任徐治功也偷偷让他看过手相,以预测他这辈子的时运和仕途如何。只是治功本人从不承认有过这事。 刘玉升那纯粹的瞎说有时也会碰巧言中,因此那“神性”竟然越传越玄乎。有些农村的二流子看此道还不错,就想拜他为师学几手——即使不能随意下阴界,光学会看手相就行了。但刘玉升不会将这“秘招”传人。据说,他只给省里慕名而专程来拜访的一位热衷于此道的作家略略指点了一二。 刘玉升因为和神鬼结了亲缘,又和阎王爷“挂了钩”,无形中对迷信的村民们造成了一种精神压力。人们出于对自己命运的畏惧,谁也不敢再惹这家伙。邻居田海民虽然不信神,但他媳妇银花却怕得要命。经过好言协商,两家人在院当中打起了一堵墙。从此,刘玉升独院里的那两孔破窑洞,就笼罩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一般人平时谁也不去踏个脚踪……当孙玉厚老汉踏进刘玉升的家门时,这位神汉正坐在后炕头上抽纸烟。他老婆和一群衣衫褴缕的孩子在前炕的一堆破被褥里抢夺着吃什么东西。窑里光线暗淡,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孙玉厚简短地向刘玉升说明了来意。 刘玉升眯着眼沉默了一会,问:“我干妈说啥没有?”“就说梦见一只白狗在肚子上咬了一口……”孙玉厚说。刘玉升又沉默了一会,然后咧开嘴狡狯地笑了笑说:“你家里有玉亭哩……我不能去。但我干妈有病,我也不能不管。你回去,晚上睡觉时,你和我大嫂头蒙住,不要关门,我的魂来呀!” 刘玉升知道孙玉亭的革命性,因此不敢贸然亲自上门去——看来神鬼也有惧怕的东西! 孙玉厚只好从刘玉升家里出来了。 晚上睡觉时,玉厚两口子按照刘玉升的指示,没有关门;并且还用被子把头蒙起来。 老两口在被子里憋着气,一直没有睡着。 半夜时分,突然听见门关子响了一下——其实这是风摇动的;少安他妈便紧张地对老伴说:“来了!” 孙玉厚老汉继续蒙着头,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胳膊,把少安他妈捣了一拳,意思是叫她不敢出声。 可是第二天,少安他妈的病仍然不见好转。 临近黄昏时,孙玉厚老汉再一次上了刘玉升的门,请他无论如何亲自到他家里去看一下。他并且保证说,他弟玉亭根本不会知道这事。 刘玉升支吾着犹豫了半天,才终于跟孙玉厚起身了。 到家后,玉厚老两口先侍候这位“神仙”吃了一顿白面条。尽管天气已经暖和,刘玉升还穿着那身用麻绳大纳的旧棉袄,腰里束一根拿各种颜色的破布条拧成的腰带,如同缠一条花蛇。他干麻子脸黑得象锅底一样,坐在麻油灯下吃了三老碗干凋白面条。 吃完饭不久,刘玉升的目光就渐渐变了,直勾勾看着一个地方,怪怕人的。他用手摸了摸脏得象毡片一样的头发,对孙玉厚说:“你先拿一把高粱杆,用刀背捣扁,在门背后用火点着。” 孙玉厚赶紧照办了。 火点着后,他又让孙玉厚端来一碗凉水。 他噙了一口水“噗”一声把门背后的火喷灭了。然后他关照孙玉厚的老婆说:“嫂子,你把我干妈的脸蒙起来,不要叫老人家受了惊吓。我一会有个什么,你们也不要怕。” 少安他妈赶紧用被子把婆婆的脸蒙住。 刘玉升眼睛痴呆呆地望着对面墙,倒退着上了孙玉厚家的小土炕,连鞋也没脱。 他对孙玉厚两口子说,他们当年在这里建家时并不知道,这地方多年前曾死过一只白狗,埋在窑上面的山板上,后来就成了精。他说玉厚老母亲的病肯定没什么大危险,因为他以前在阴界的生死簿上没见阎王爷把干妈的名字里红笔打了叉。 说完这些话后,刘玉升就慢慢合住眼,嘴里开始念嚷一些凡人所不能知晓的咒语。 紧接着,只见他“咚!”一声栽倒在前炕上,身体僵直,双拳紧握,嘴里吐着白沫子,牙关子咬得格巴巴价响! 孙玉厚两口子恐惧地退到后窑掌的脚地上。他们好象听见刘玉升嘴里喊:“小鬼!快把白狗精收回去……” 不一会,又见刘玉升一只手在身体下面的炕席片上抓什么。抓了一会,只见他胳膊一扬,把什么东西向窗户上撒去……只听见窗户纸被打得啪啪价响! 玉厚老两口被这非凡现象惊得嘴巴张了多大! 哈呀,这刘玉升就是有神灵哩!席片上干干净净,他把什么东西扬到窗户上了?不得了!光席片上都能抓起东西哩! 其实,刘玉升麻绳子大纳的破棉袄上有个暗口袋,里面装着沙土,他假装手在席片上摸,实际上是偷偷从这口袋里摸出沙土来,猛然扬在了窗户上……刘玉升嘴里胡乱嚷着,间隔地向窗户上扬了几把沙土后,就直挺挺地躺在前炕上,张开嘴向土窑顶上一口一口吹气;其吃劲程度就象田福堂犯肺气肿病。少安他妈见其状,立刻从后炕上拿起一个枕头,准备垫到刘玉升头下,结果被孙玉厚威严地阻止了;老汉用眼神向老婆暗示:这是神性!又过了一会,刘玉升呻吟般地向窑顶上吹了最后一口气,才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身体随即松驰下来,但仍躺着,也不看人,只看窑顶。 很久,他才从炕上爬起来——席片上留下一滩涎水。现在他爬蜒着坐到炕拦边上,两条腿软绵绵地耷拉着,象走了很长时间路。 孙玉厚现在才敢走到他跟前,给他把旱烟锅递到手里。刘玉升抽了一锅烟,来了精神,便开口说:“我刚才下了一回阴曹,阎王爷没听说过这只白狗精,不好捉。后来派了两个小鬼上来,还没捉住。不过,你们不要担心,阎王爷天不明时还要派四个小鬼上来,肯定能捉住哩……嘿!我从阴界上来时,见咱们村的俊斌跑到庙坪山后坂上玩耍哩!我对他说,下面正点名,你还不快回去?这小子才跑下去了……” 刘玉升一边说,一边将一个肮脏油污的线口袋从怀里掏出来,放在了炕上。少安他妈赶紧拿起这口袋,到后窑掌里装了两大升麦子。 刘玉升说:“本来咱们同村邻居,我不能收你们的东四。但这是阴曹下面的规定,不收也不行……” 孙玉厚赶忙说:“那怎能哩!”他随即又揭开那只旧木箱,把一块二尺左右的红布也拿出来,连同粮食一起放到刘玉升面前。刘玉升把红布塞在棉襟子里,把那袋小麦扛在肩头,就要起身走了。 “我拿手电把你送一下。”孙玉厚说。 “不用了!我们这号人白天和晚上一样,都能看见路哩……噢,我倒忘了!你们今晚上用一斤白面捏成两个猪像,在灶火里烧热,赶天不明时送到田家圪崂下面的河湾里,放在一块干净石头上,周围划一个圆圈。白狗精走时,歪好吃上一点,以后就不会记仇了……” 孙玉厚老两口连连点头应承了下来。 刘玉升走后,少安妈就用一斤多白面捏了两个“猪像”,在灶火里精心烧烤得焦黄喷香。 天不明时,孙玉厚按刘玉升指定的地点,把这两块吃食送到东拉河岸边一块干净石头上,用手指头在周围划了一个圈圈。 玉厚老汉怎能想到,他离开河岸不久,刘玉升就来到这里,把这两块还温热的吃食拿回家,给他的六个小“白狗精”分着吃了…… 第二天早晨,孙玉厚他妈对儿子和媳妇说,她的肚子好些了。孙玉厚两口子在高兴的同时,对刘玉升敬佩得五体投地。 可是好景不长!中午时分,老人的病情突然加重了——肚子疼得在一堆破棉絮中滚来滚去! 孙玉厚大惊失色,赶紧把孙玉亭叫下来,弟兄俩不敢再瞎折腾,手忙脚乱把老母亲拉到石圪节医院。 医生一检查,是肚子里有蛔虫;随即给开了一瓶“驱蛔灵”。 老人回到家,吃了两次药,就屙出了几条蛔虫,肚子自然也就不再疼了。
在祖母生病的几天里,孙少安一直在原西县城奔波,因此,他对家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实际上,就是他在家,也不会象以前那样,为了老人的一点病,就可以把一切都掼在一边。 这不是说他对祖母的热爱已经消淡了——他实在是忙不过来呀!制砖机一开始转动,他自己也跟着旋转起来。各种生产环节,七八个雇用的工人,还要亲自跑着搞经销,简直乱成了一团。一个高小文化程度的农民小子,突然办起了这么大的事业,那种繁忙和紧张都难以用笔墨来描述。尽管他用每月一百五十元工资雇来的河南师傅主管砖厂的生产流程,但他是这砖厂的主人;他不得不将大量的精力投入到生产现场——搞好搞坏最后都是他自己的,和河南师傅屁不相干!另外,他还得经常往信用社、税务所、运输公司以及买方等等部门穿梭奔跑。 他不在家的时候,他老婆就成了砖厂的主管人。可怜的秀莲除过给七八个人做饭外,还得给买方点砖数,开发票当会计——这一切都够难为她了。 小两口再也不可能夜夜消闲地钻在一个被筒里搂着睡觉——他们常常好几天都见不上一面。虎子几乎一直跟爷爷奶奶住;他们顾不上照管自己的宝贝蛋。 当然,他们如此挣命,是因为生活突然充满了巨大的希望。有了希望,人就会产生激情,并可以一无反顾地为之而付出代价;在这样的过程中,才能真正体会到人生的意义。什么是人生?人生就是永不休止的奋斗!只有选定了目标并在奋斗中感到自己的努力没有虚掷,这样的生活才是充实的,精神也会永远年青! 眼下,农民孙少安尽管不会这样表达他的思想,但所有这一切他都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在农村这个天地里,他原来就不是平庸之辈;只不过在往日那漫长的年月里,他想做的事情不能做,不想做的事情却又非做不可。 好,现在政策一变活,他终于能放开马跑了! 两个多月来,少安和秀莲尽管累得半死不活,但小两口心里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畅快。两个小学文化程度的人,已经在他们新家的小土炕上,扳着手指头反复计算过今年下来的光景。如果不出什么差错,他们将在年终还完贷款后,还有两三千元的收入——更主要的是,制砖机和砖厂所有的财产都将成为他们自己的罗! 随着全社会的改革与开放,国家迅速地转入了大规模的建设时期。从农村到大大小小的城市,各类建筑如雨后春笋一般破土而出。有些属于计划之内,有些是盲目上马。整个中国似乎变成了一个大建筑工地。在这样的形势下,各种建筑材料都成了热门货。木材在涨价,钢材在涨价,而砖瓦一直供不应求!尤其是宝贵的钢材,就象困难时期的营养品一样,受到了严格的控制。越是控制,越是紧缺,漏洞也就越多;各种后门洞开,许多环节上都有不法之徒大发横财——报纸上不时报道有贪财的官员锒铛入狱! 孙少安开办砖厂,的确赶上了当口——他不愁他的砖没有销路。 但是,要把每一块砖变成人民币,还得要费一番周折喽!如果按当时通行的价格,那倒很省心——起先他就是这样把砖卖掉的。可是有一次,他碰见“夸富”会上和他住同屋的“冒尖户”胡永合,把他这种便当的买卖大大嘲笑了一番。 胡永合告诉他,现在的买卖人没他这号瓷脑!他教导孙少安说:脑筋放活些!你把买方的人请到食堂里吃上一顿,每块砖就能多卖一二厘钱! 孙少安大为惊讶。他先把这位“传教士”请到原西县国营食堂吃了一顿。这顿饭使两个买卖人成了朋友。三杯酒下肚,生意油子胡永合又给他传授了不少窍道。 打这以后,孙少安就“灵醒”多了。按胡永合的教导试了一回,果真灵验——原来一块砖最多卖三分八厘钱,这次卖了三分九厘。一块砖多卖一厘钱,那就是一笔不小的款项;请一两个人吃顿饭能花几个钱! 当然,作为一个本份农民,起先这样做的时候,他心里总有点七上八下,很不踏实。后来他才知道,你不这样做也不行!有些公家人不仅不在乎这种请客送礼,而且还主动暗示或直截了当要你“出血”。这是一种“互惠”生意,既然公家人不怕,一个农民为什么有便宜不占呢? 一个可悲的事实是,许多土头土脑的农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公职部门的不正之风和某些干部的枉法行为,才使他们成为“熟练的”生意人。他们提着黑人造革皮包,带着好烟名酒,从乡下来到城里,看起来动作迟笨,一脸忠厚,但精明地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打开的“缺口”。 但和胡永合这样的生意人相比,孙少安在这方面仍然没有开什么大窍。他只会请人家在食堂里吃一顿饭——这是一个得了好处的乡下人通常感谢别人的方式。 说起来,孙少安的身上也还有一些明显的变化。比如说他现在身上的衣着装束,就今非昔比了。如今他只要外出办事,就会换上那套“礼服”;贴身一套红线衣,外面是一身廉价混纺毛料制服;足登“力士”牌球鞋;头上戴一顶深蓝的卡单帽,手里象其他生意人一样提着黑人造革皮包(也可斜着大背在身上)。当然,这身打扮在城里人看来仍然是个农村人,但在农村,就算得“洋”了。秀莲坚持要让他这样改头换面。少安自己也感觉到,到城里办事,一身老百姓衣服实在蹬打不开。穿着这身新衣服,开始时还怪有点别扭,以后慢慢也就习惯了…… 现在,孙少安就是这么一副装束,坐在原西县国营食堂的小餐厅里。 他正在这里请客吃饭——当然是为了销售他的砖。 客人是原西县百货公司的正副经理和这个单位管基建的干部。副经理我们已经熟悉了——跛女子侯玉英的父亲侯生才。正是因为少平当年曾经在洪水中救过侯生才的女儿,这笔生意使孙少安多赚了不少钱。百货公司要新盖一座三层楼的门市部,需要大量的砖。有许多砖厂在竞争这个大买主。当主管基建的副经理侯生才知道少安就是少平的哥哥后,毫不犹豫把好处先给了他;并且每块砖出价四分——这比当时通行的价格高出二厘。侯生才的“理由”是,少安的砖好。当然,少安的砖确实也好,压力系数都在一百号以上(七十五号以上就是国家标准)。 为了感激慷慨的侯经理,少安就在县国营食堂的小餐厅里搞了这桌饭。从原西水平来说,这桌饭菜已经属最高层次了。桌上有山珍海味,还上了各种酒。少安殷勤地为那三个人夹菜劝酒,尽量使自己的风度象那么一回事;生活已迫使一个封闭的乡下人向外部世界开放。
吃菜唱酒的时候,孙少安无限感慨地想起,当年就是在这地方,他和润叶曾经一块吃过一顿饭。那顿饭是润叶请他的。那时,他是何等的窘迫与牺惶啊!谁能想到,今天他能在这同一个地方,铺张地请别人吃宴席呢? 他由不得想起了润叶——这几年,他很少再想起这个曾经爱过他的人。对于一个在实际生活中陷入千头万绪矛盾中的农民来说,没有那么多闲暇勾起自己的浪漫情思。不过一旦想起这个人,他就会想起自己整整一段生活历史;不仅是当年他和润叶的关系,还有他自己和一家人曾经度过的那无比艰难的岁月…… 他在饭桌上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此则,他痛苦地想到,他们家其他人的情况眼下仍不景气。分家以后,父亲的负担加重了,那么大年纪,还得象小伙子一般出山劳动。弟弟一个人流落门外,谁知成了一种什么样子。姐姐家的状况更是一如既往;就连上高中的妹妹,也是很艰难的。 孙少安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他内心里刹那间升起一股羞愧之情:分家之后,他只顾他自己的事,对家里其他人几乎没尽什么责任。他太混帐了!一天忙着为自己赚钱,连弟弟和妹妹都没顾上去关照一下——他们严格地说还没有长大呢! 孙少安勉强陪着笑脸吃完了这顿饭,把三位客人送出了国营食堂。 他决定立刻到中学去找妹妹——他要给她留下五十元钱。 是呀,亲爱的妹妹马上就要高中毕业,她已经长成大姑娘,尤其在穿着方面应该象个样子了。本来,他想自己到商店给兰香去买几件衣服,又怕不合身,就决定到中学去把钱送给妹妹,让她自己去挑拣着买一身好衣裳。 孙少安提着那个黑人造革皮包,急匆匆地往中学赶去。在此之前,他已经打问好去石圪节的一辆顺车;给兰香把钱送下,就得赶紧搭车回去——他已经出门几天,心里惦记着家里那一摊场。秀莲一个人顾不来啊! 兰香正在上自习。他把她从教室里叫到外面的大操场上。他先简单地询问了一下妹妹的情况。 兰香说她什么都好着哩。 他于是就掏出那五十块钱来给妹妹。 可兰香却不接这钱。她不知为什么眼里突然涌上泪水,说:“我有钱哩……” “你哪来的钱!”少安见妹妹不接钱,有点生气。“我二哥每月给我寄十块……” 孙少安一下子呆了。 呀,他没想到弟弟一直给妹妹寄钱! 他的喉咙顿时象堵塞了一团什么东西。 他有些声软地说:“你二哥给的是你二哥的,这是大哥的,你拿上给你买一身时新衣裳,你看你这身衣裳都旧了……”兰香抠着手指头,突然扬起脸用泪蒙蒙的眼睛望着大哥,说:“哥,我知道你的心哩。现在分了家,你们那面有我大嫂哩。我不愿叫你作难。你不要给我钱。我不愿意大嫂和你闹架,我手头宽裕着哩……” 孙少安的眼窝发热了。 他接着又硬把钱往妹妹手里塞。兰香却调转身,手抹了一把眼泪,跑回教室里去了……孙少安手里捏着五十块钱,呆呆地立在空荡荡的中学操场上,一颗伤痛的心象是泡在了苦涩的碱水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原西县中学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原西县回到石圪节公社的……孙少安在石圪节下车后,便神情恍惚地向双水村走去。 一路上,那无声的哽咽不时涌上他的喉咙。他的胸口象压了一块石头。多么痛苦啊!他记起,那年因为扩大自留地在公社批判完后,他就是怀着这样痛苦的心情,从这条路上往村子里走。那时的痛苦一切都是因为贫困而引起的。可现在,他怀里揣着一卷子人民币,却又一次陷入到深深的痛苦之中! 生活啊,这是为什么?贫穷让人痛苦,可有了钱还为什么让人这么痛苦? 过了罐子村,在快要进双水村的时候,孙少安实在忍不住了。他突然从公路上转入一块庄稼地,找了一个四处看不见人的土圪崂,一下子扑倒在土地上,抱住头痛哭起来!山野悄无声息地倾听他的哭泣。 落日将要沉入西边的万山丛中,圆圆的山包顶上,均匀地涂抹了一层温暖的桔红。有一群灰白的野鸽从蔚蓝色的天空掠过,翅膀扇起一片嗡嗡的声响。不远处的东拉河边,传来黄牛的一声低沉的哞叫……好久,孙少安才从地上爬起来。他拍掉衣服上的灰土,又抹下头上的布帽擦去了脸上的泪痕,然后无精打采地卷起一支旱烟棒,蹲在地上静静地抽起来。他脸色灰暗,看上去象刚刚生了一场大病。 拐过一个山峁后,他猛地立在了公路边上。 他看见了他的砖厂!那里,制砖机在隆隆响着,六七个烧砖窑的炉口闪耀着红光;滚滚的浓烟象巨龙一般升起,笼罩了一大片天空。 一股汹涌的激流刹那间漫上了孙少安的心头。他疲惫的身体顿时象被人狠狠抽打了一鞭,立刻振作起来了。 是的!不论怎样,他还得在这条新闯出的道路上顽强地走下去;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他的心不能乱!这么大的事业,如果集中不起精力,搞倒塌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决不能松劲!他还应该象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跳上这辆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孙少安迅速地卷起了一支旱烟卷。 他鼻子口里喷着烟雾,扯开脚步匆匆地向他的砖厂走去;他远远地看见,头上拢着白羊肚子毛巾的妻子,已经立在一堵蓝色的砖墙旁等待他了。
痛苦难道是白忍受的吗? 托马斯·曼爱情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什么时候开始的?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一般而论,这件事对他们为说,出现得是有点过早了,因为他们都才十九岁。不过,仔细一想,也有情可原。可为他们一同出生在高家村,从光屁股一块玩到懂得害羞的年龄,一起背着书包上村小学,又一起背着铺盖卷进城上中学,直到眼下高中毕业,并且报考了同样的大学和专业。现在他们正处在一种焦躁不安的等待中。十几下抽的朝夕相处,加上这几年洪水一样的爱情电影的熏陶,少男少女心灵中那根神秘的琴弦终于被拨动了,并且弹出了第二组不那熟练的、然而是异常美妙的和音。 大年是前村高仁山二小子。他和他那老实巴结父亲一样,带着一身淳朴的、倔强的憨气,就像黄土里长出来的一株高粱。当然,这种人往往有一种别人很难比得上的品质,那就是非常有耐力,能经受得住摔打。这一点也像田野里的高粱。如果各位有机会大旱之上,到中国北部的山地里一走,就会看见,当许多植物被烈日烤晒得蔫头聋脑时,吸有高粱却倔强地挺着它的腰杆,并且会在秋后捧出一穗红艳艳的颗粒来。 就说大年的父亲高仁山吧,虽然岁数已经不小,但硬是一个人强撑着,用辛勤的汗水供两个小子上学,非让他们求得“功名”不可,大小子前年考大学名落孙山,已经收心务农了。可他并不灰心,继续向乡亲们发誓,要把他的大年送进大学门。大年这孩子虽然并不特别聪敏,倒也像他父亲一样的股牛劲,靠着勤奋,学习一直也还是很出众的。 小丽却是另外一种孩子,聪明、伶俐,活泼得像一只小山羊。她虽然也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娃,但非常富于幻想。就说她和大年爱情(姑且这么说吧),也是她首先主动表示的,并且有一次在星期六回村路上,还逗得大年电影里那些恋爱的人那样,在后面追着她跑。她呢,一边跑,一边嘻嘻哈哈地表演了一些淘气的所谓“慢镜头”动作……在这些日子里,憨厚的大年已经感觉到自己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恋爱了,这就意味着孩子时代的结束。他爱小丽,如同爱明丽太阳。可异他爱得太认真,太迷恋了,以致影响了他最后一年的学习。不久他就将知道,他为此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当然,就我们来说,是可以原谅的:因为我们在凶这磁年龄的时候,也往往不能完全把握住自己感情和行为。但一个人的痛苦和不幸,往往就在这时候开始,而真正的人生,也许就在这时候开始。 一霹雳击倒了高大年:他没有考上大学!他落榜了! 这天,当确切的消息传来以后,他一个人跑到村前的打麦场上,痛苦而麻木的躺倒在一堆乱草里。他儋,他妈,他大哥,都先后跑来了。他们拍他寻短见。三个亲人围成一圈,一个个满脸晦气地蹲在他面前,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接着一个叹气。这更使他的痛苦加深了。唉!他辜负了眼前这三个人对他付出的辛劳和寄予的厚望。 “我早看出来,你让小丽把你耽搁了……唉!你这糊涂小子!本来就应该先立业后成家!再说,你还是个娃娃嘛,不好好学习,能出息吗……”父亲两只粗糙的手互相搓揉着,诉说着心头的怨气。 “那是个妖精!”他大哥咬牙齿地说。 “不怨她!”他一下子坐起来,脸上带着种愤怒的表情。他不能容忍他们用这样一种轻藐的态度对待他视为神对的小丽。他虽然因此而没有考上大学,但他并不后悔他的爱情。这倒决不是一种孩子气:因为我胶知道,他一直是非常认真地看待这件事的。 他父亲也愤怒了,一闪身站起来,激动得两片嘴唇直颤,睦来他真想破口大骂,但气极了反倒找不出一句话来,他只用长满老茧的手狠狠摸了一把胡茬脸,拧转身就走。仁山老汉一边走,一边叹息,往日倔强的头颅低垂到胸前,那神态等于明白地向乡亲们宣告:他望子成龙的梦想已经彻底破灭了! 这时,时光正值中午,夏末初秋的阳光仍然热辣辣地照耀着大地。大年呆坐在土场上,汗水在那张像高一样红扑扑的脸上流淌,两只手在泥地上抠来抠去。他妈在来边流泪。他硬劝说他妈回了家。他让她放心:他决不会自寻短见,他只是想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地呆一会。 当然,他让他妈离开这里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因为他看见小丽正从县城那边的公路上走回来。她要回家,必然要经过这个土场。 他眼前升起了另一颗太阳。痛苦暂时又被一种莫名激动所淹没。他等着她向他走来。 她走来了。她显然没料到会在这儿碰到他,脸上明显地带着一种惊讶——也许这样说不准确。但这种难以描述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了。她立即兴历地掏出了一张纸片在他眼前晃了晃,用颤抖的声音说:“我的录取通知书!省师范大学化学系,是报考的第二志愿……”她也才十九岁,根本不能在一个遭受巨大痛苦的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欢欣。当她明白过来她这一举动的不妥当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她可怕地发现,她面前这个人脸一下子变得像死灰似的惨白,接着,听从坐到地上,双手抱住了脑袋。 “我过几天就得走,报到时间很紧……”她开始尽量掩饰她的激动,但声音仍然在颤抖着。 “咱们将永远是好朋友。”别看她年龄小,倒也学会了一点世故。她这句话实际上暗示了一种明确的思想。 可惜老实巴结的他,听不懂这句话里的真实含义,反而被激动了;但她不等他开口,马上又裤充说:“我们年龄都小,以前是闹着玩哩,本来,我真盼望我们一起上大学,将来……我心里很为你难过。大年,你想开些,你的学习本来不错,可人的命运难说。当然,我们将永远是好朋友……” 唉!原来是这样。这一回他算真听懂了。他感到眼前的太阳一下子失去了那耀眼的光辉。他用惨重的代价换来的竟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 在这短暂的一刻里,就把高大年从童年保持到现在的所有天真都永远地扫除干净了。是的,他第一次知道:人生实际上是多么严峻啊! 他什么话也没说,用袖口揩去脸上的汗水,像他父亲刚才那样,拧转身就走了。不过,他不他父亲那样把关在胸前,而是尽量地抬起来,那神态等于明白地向全世界宣告:他高大年现在才真正成为一个男子汉了。 痛苦……这是不言而喻的。这双重的打击,就是搁在饱经世故的成年人身上,也够沉重的了,何况他才十九岁——严格说来,还是一个孩子哩。 他原来就为多说话,现在完全沉默了,像个哑巴,一声不吭地跟着父亲和哥哥,开始了艰辛的劳动生涯。好在村里已经包产到户,大家不在一块干活了,他的不快了只有家里人才知道。他尽量躲避着外人。黑夜,他大睁着眼睛睡不着觉。于是就披上冬天才穿的棉袄,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独自一个人在村前的河湾里漫无目的地走动,活像一个夜游神,小丽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纠缠他。他想恨,但又恨不起来,因为过去那些无限美妙的感情仍然在他心头温柔地盘缠着,一丝儿也剪不断。 但是,更痛苦的是,他觉得他愧对了一个好时代。眼下国家正需要有知识的人才,而他又多想为祖国做一番大事业呀!四个现代化对有些人来说,只不过是个口号罢了,但对他这样的热血青年来说,却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他知道,未来一个极其重要的时期,需要他们这一代人充当祖国的脊梁,可是他却在这个时候遭受了不幸! “我太痛苦了……”他想。 “但是”,他又想,“难道我就这样甘愿让痛苦的火焰把自己给毁了?不该啊!正因为我如此痛苦,我才要争一口气!不仅要好好劳动,还应该好好学习!小丽,我总有一天还要此见到你,你等着看吧,当我再见到你的时候……”他这样想着,牙齿便在嘴里咬得格崩崩价响,两只物也不由得握成了两只拳头。年轻人的血液又在他周身沸沸扬扬,一种新的意识终于在他的头脑中苏醒了。 他仍然沉默寡言,拚命劳动。 不久,高仁山老汉发现在他们出山干活的路上,到处栽着一些小石片,上面用白粉笔写着一些“洋字码”。老汉认出这不是中国字,而又写在这山野里,弄得心惊肉跳,以为是出了外国特务,他把这件神氦的事告诉了老婆却不以为然地对他说:“你没看咱们茅而里的石头上也写着?”大儿子忍不住笑了,对父亲说:“你真可笑!外国特务路到咱这里干啥呀?‘特务’就在咱家里。那是大年写的英语单词。” “那是怎啦?”父亲问大儿子。 “怎啦,他还想考大学!” 老两口惊讶地张开了嘴巴,仁山老汉摇摇他那已经苍白了的头,说:“还是好好劳动吧,咱先人的坟墓没得着好风水!” 不管怎样,大年重新奋发起来。他首先从他考得最糟的英语开始复习。他不愿意呆在家里埋头学习,以免不了解内情的人把他看成个二流子,知道内情的人又乘机笑话他。他有他的自尊心。 但是这种学习是极其艰难的。每当他背着一捆庄稼从山上下来时,汗水腌疼的眼睛已经分辨不清他栽在路边小石片上的那些英语单词了。但他仍然拚命完成每天的学习计划。日月流逝,他变得像一个苦行僧一般,经常累得眼睛迷迷糊糊,走路摇摇晃晃,头总是有敢无力地耷拉着。但是,他觉得自己的的精神却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高扬过,看吧,他走路念念有词,他上厕所念念有词,他在煤油灯前伏案演算,常常因打盹把头发烧着,满头一片焦黄……所有这一切,他都忍受着。有时,痛苦的浪潮猛然又袭上心头,折磨得他死去活来。每当这时,他就在心里默念着那句话:“当我再见到你的时候……” 此刻,痛苦也正的折磨着另一个人。这不是别人,正是小丽她妈。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土地解冻,大地又孕育着一种勃然生机。可是这季节,对一关节炎病人却不是好兆头。 小丽她妈每到这时,腿关节就疼得像钢针扎着一般。今年开春尤其严重。寡妇算不上幸福,也算不上不幸。丈夫虽说过世太早,她亲爱的女儿却考上大学。回忆往事辛酸不少,瞻望未来倒也甜甜的:再熬上几年,等小丽大学一毕业,她就好跟上女儿享福去罗! 但是,眼前的日子的确不好过。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而土地都分到了户,庄稼谁给她种呀?过不久就要耕地,她不知又该求村时机哪一家。要是往年,她不熬煎,有高仁山一家人哩。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去求他! 这一天,她到沟底的水井去提水。返回时,该死的腿走到半坡上,疼得怎么也走不动了。她把水罐放到路边,双手抱住膝盖,嘴一张一张的,就差没放开声哭了! 偏巧这时高仁山父子三人正从后山沟里回来,在河那面的小路上往自己家里走。他们三人都看见了河这边的情景。大年他哥显然幸灾乐祸了,瞧他嘴一撇,照旧往回去,大年看了看父亲,父亲低倾着头也只顾走路,装作没看见什么的样子。 大年站住了。他望着前面走去的父亲和哥哥,心里很不是滋味。父兄埋头苦干的精神令人肃然起敬,可那狭隘的农民意识又多么叫人不能尊敬。 他独自默默地拐到河湾的小路上,向小丽她妈走去。他是个遭过痛苦的人,因此也说同情眼前这个有病痛的人,尽管他的痛苦正是她的女儿带来的。 他来到老妇人的面前,一句话也不说,提起她身边的水罐。小丽她妈痛苦的脸上,一下子涌上了难言的表情。但她只是在后面说:“年娃,门开着哩,热水瓶里有开水,桌子上有茶,抽屉里有纸烟,娃自个寻着吃。我这阵腿不灵活,走不快呀……”说着声音便哽咽了。 他提着水罐进了她家,把水倒进瓮里。 他往出走时,忍不住朝墙上的相框里瞥了一眼。是她,站在大学门口的校牌下,脸笑得像一朵花,几乎完全不像原来的模样了…… 他尽量克制着,不让眼里的两包泪水涌出来。 他出了院子,在以前经常等待沁丽地地方站定。一切过去的印象是那么近,那么清楚,又是那么远,那么模糊……他看见小丽她妈正一瘸一拐地从坡里上来了,嘴里不停地呻吟着。他于是很快从另一条路下坡。他不愿看见她那痛苦,也不愿自己痛苦的你让她看见。 第二天早晨,他父亲把农具准备好了,让弟兄俩跟他去耕地。 他走到父亲面前,说:“先去给小丽家耕吧!”他的话惊呆了两张粗糙的农民的脸,他哥忍不住说:“你羞先人哩!那还是你的丈母娘吗?” “你不愿去,你就滚!”他突然发火了。 他哥把犁一摔,进屋去了。 他转脸去看他爸。 他看见什么了?啊,挂在那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的皱脸上的,是一丝内疚的表情。善良、纯朴的本性又在老人身上复苏了。 谁也没有料到,去年落榜的高大年,今年却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学。 是的,他考上了。为了这一天,他痛苦了一年,奋发了一年。他在这一年付出的艰辛,山上的小路,路边的小石片,家里的煤油灯,比他周围的人更清楚。当他捧着大学录取通知书从县返回时,又一次来到村前的打麦场上,让身子躺在堆金黄的麦秸里,尽情地让欢乐的眼泪刷刷的流淌。他爸,他妈,他大哥,都先后跑来了。他们也者知道考上了,三个亲人围成一圈,一个个满脸喜气,蹲在他面前,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别的什么也没说,只对哥哥说了一句话:“哥,我走后,小丽家有些活要你帮着做哩,她妈腿不好……”他哥又高兴又尴尬地对他直点头。 他告别了亲爱的高家村,告别了雄伟壮丽的黄土高原,乘罢汽车,顺着涓涓的溪流,沿着滔滔的大河,出了山,出了沟,驰过无边的平原,进了车水马龙、繁华喧嚣的省城。他在火车站附近存放了小件,买了当天去北京的车票,然后就想着去师范大学看小丽,离上火车还有六七个钟头,他有足够的时间。 他提着一包炒得金黄的家乡南瓜籽,搭上了去师大的公共汽车。师大坐落在郊区,是这路车的终点站。他下了车,心狂跳着,向校门口走去。这地方虽然没来过,但并不陌生,他照片里见过。 当他走到小丽照相的校的校牌下,猛地站住了。“我来这里干什么?”他突然问自己。 他的心感到一阵隐隐的刺痛,为自己感到羞耻。他知道,他想见小丽,分明夹杂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心理因素:莫把人看扁了!这岂不是无言的报复吗? “我怎么能这样!”他开始在内心里严厉地谴责自己。他想:我确是忍受了巨大的痛苦,但痛苦的火焰同时也烧化了痛苦本身,使我在精神上和生活上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是的,我曾痛苦过,但因此也得到了了幸福。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该再对小丽抱怨,倒是该感谢她—尽管这一切是多么地令人辛酸! 他双手把那和袋南瓜籽捂在胸前,靠着墙,闭住眼睛,让不平静的内心平静下来,然后,毅然搭上一辆进城的公共汽车,返回市里。 他来到市中心邮局,匆忙写一张字条:“小丽,请你尝一尝咱家乡的南瓜籽,大年。” 他把字条塞进口袋,在柜台上拿起缝包裹的针线,笨拙地缝好这袋南瓜籽,写上地址,寄了。 傍晚,当美丽的夕阳在城市的一边沉落的时候,去北京的直快列车开动了。车轮的铿锵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大年淳朴的脸紧贴着车窗,望着广阔的平原和无边的蓝天,眼里涌出了两颗亮晶晶的泪珠。 1981年12月于北京一大早,太阳还没有从东拉河对面的山背后升起的时候,睡梦中的双水村人听见后沟道里传来一阵机器轰隆隆的响声。 这是少安的砖厂又开始了一天的繁忙。 自双水村的新强人孙少安用机器制砖那天开始,这声音就天天震动着这个古老的村庄。 开始的几天,全村不论大人还是娃硅,都先后新奇地跑到孙家开办的“工厂”来参观。人们围着那台神秘的制砖机,看着土砖坯象流水似的从传送带上源源不断地运出来的时候,一个个都惊讶得嘴巴张了老大。哈呀,这玩艺儿神了!什么能人造出这么好的东西呢?如果每家都有这么一件机器,那人人都可以发大财! 当打听到这家伙的价钱时,庄稼人才又惊得舌头在嘴里弹得嘣响。 后来,人们对少安的“工厂”习已为常了,也就不再来参观。他妈的,看一回叫人眼红一回!眼红人家又顶屁用哩?没能耐的人还得用双手在土地上刨挖着吃。 双水村搞了责任制以后,一下子平静了许多。我们知道,这个往日有名的嘈杂村庄,过去经常人喊马叫的,好象天天都在唱大戏。可是现在,人们单家独户种庄稼,各谋各的光景,谁还有心思去管那些闲淡事?再说,也没什么相聚的机会。主动去串门?没功夫!真是不可思议呀,一个村的人,如今甚至几个月都不见一面!村中各处的“闲话中心”早都自动关闭了;只留下几个不能出山的老汉聚在公窑外面的官路旁,观看来往的车辆行人,说他们那些老掉牙的话题。好安静的双水村! 可是,外人并不知晓,实际上村里每个人的心中从来没象现在这样骚乱和喧哗。 是呀,新的生活带来了新的问题、新的矛盾和新的欲望。大多数人肚皮撑圆以后,必然要谋算新的出路和新的发展。由此而产生了许多新的难念的经。至于少数光景日月还不如集体时的家户,那愁肠和熬煎更是与日俱增——过去有大锅饭时,谁碗里的一份也少不了。现在可没人管罗!你穷?你自己想办法吧!你不想办法?那你穷着吧! 双水村许多有苦恼的人并不知晓,他们羡慕的能人孙少安,如今也有他自己的苦恼。正象俗话所说:一家不知一家难哪! 想想也是,孙少安摆开这么大的战场,而且想弄出点名堂,那也就少不了他后生的苦恼。是的,他的确为他的事业苦恼——但更苦恼的倒还不仅仅是这些事! 前几天从县城返回村子后,尽管他一如既往紧张地投入到砖厂的忙乱之中,但心情一直感到很沉重。妹妹那双泪蒙蒙的眼睛不时浮现在他眼前。他在砖厂一边干活,一边难受地咽着吐沫。他明白妹妹为什么不要他的钱。懂事的兰香心疼他,体谅他,怕秀莲和他闹架。唉,几年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出现这样的情况。光景好转了,可家庭却四分五裂!但话说回来,他又怎能全部埋怨他的秀莲呢? 自进这个家门来,她没少吃过苦哇!现在,她又熬死累活帮扶他支撑这个大摊场,家里和砖厂两头忙,手上经常裂着血口子……虽然她坚持分了家,但按乡俗说,对待老人也无可挑剔。平时,这面家里做点好吃喝,她总想着给那面的三个老人端过去一些。天冷的时候,母亲眼睛不好了,她就熬夜把老人们的棉衣棉裤都拆洗的干干净净。就是他给老人量盐买油,她也从不说什么。只是他要把一笔大点数目的钱拿出来给家里的人,她就有些不高兴了——钱是她管着的,分分厘厘的花费都瞒不了她……少安思来想去,觉得分家以后,是他自己对家里的人没尽到责任。办法总应该是有的;但他忙于自己的事,没有对亲人们的处境经心关照过。 怎么办呢?偷着给他们一点零碎钱,也起不了大作用,反而还得和老婆磨牙拌嘴……少安在他的砖厂一边起劲地干活,一边焦虑地思谋着。 后来,他突然想:最好还是说服少平回来和他一块办砖厂!是呀,他掏大钱雇用两旁世人哩,为什么让弟弟流落在外边赚人家的下眼钱?少平受死受活,一月又能赚多少?如果弟弟回来和他一块办这砖厂,他们两个合伙操持,赚得红利一分为二,两家就都能有个大翻身。要是这样,秀莲也就无话可说。他相信他能说服妻子。这是一个最根本的解决办法,而这样他们实际上又成了一家人! 好!早应该这样办了。 孙少安想到这里的时候,停止了干活,赶忙卷起了一支旱烟棒。他开始深入考虑怎样实施这个计划。他越想越兴奋。弟弟文化程度高,说不定很快就能独立操持制砖机,不用再掏大工钱雇这位河南师傅了。弟兄俩一个照料砖厂,一个出去办“外交”,说不定还能把事干得更大哩! 孙少安鼻子口里喷着烟雾,在制砖机旁吸了一支旱烟卷后,就决定明天条自去黄原找少平。 少平会不会回来呢?这倒是个问题。 少安觉得,少平在吃苦方面和他一样,但另外一些方面和他有很大区别。弟弟脑子里常有一些怪想法。唉,也许是书念得太多了! 不过,他想他还是有些把握把弟弟叫回来的。他知道少平在外面也赚不了多少钱。当初他不愿意和他一块办砖厂,想到外面去闯荡一番——年轻人嘛,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当年要不是家境无法维持,说不定也要出去闯荡一回哩。少平闯不出去,自然就会回头的。至于他迁出的户口,那好办,迁回来就是了;双水村不会把老根扎在家乡的人拒之门外的。 孙少安想好以后,决定明天早晨就搭班车走一趟黄原——这也将是他有生以来走得最远的地方。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就把走黄原的事对秀莲说了。当然他没说是去找少平。他对妻子撒谎说,有个熟人告诉他,黄原一个下马单位有台便宜处理的旧电机,他想去看看,行不行一两天就回来了。他现在不能对妻子说明他的打算。等少平回来了,他再和她商量这件事——反正到时生米做成熟饭,她同意不同意都无济于事了。 本来少安想先和父亲商量一下,但觉得也没必要。只要少平愿意回来和他一块干,父亲肯定不反对,还会很高兴的。他先要说服的只是少平。 第二天早晨,他换上了秀莲为他洗干净的“外交”制服,便在家门口下面的公路上,举起庄稼人僵硬的胳膊,挥手挡住了去黄原的班车。 他有点兴奋地踏进车厢,在车窗玻璃前向送行的妻子和儿子招招手,就被汽车拉着向远方的城市奔驰而去了……下午两点钟左右,孙少安到了黄原。 当他斜背着那个落满灰土的黑人造革皮包从汽车站走出来的时候,立刻被城市的景象弄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他连东南西北也搞不清楚了。他抬头望了望城市上空的太阳,觉得和双水村的太阳位置都是相反的——太阳朝东边往下落了?我的天!这就是黄原?这么大的城?一条街恐怕比双水村到罐子村都远吧?他现在得打问东关邮政所在什么地方,他走时就准备先找金俊海父子。少平是揽工的,谁知他在什么地方。找到俊海父子,就能找见少平——家里写信,也都是寄到这里让他们转交的。 孙少安走到一个扫街道的老头跟前,先掏出一根纸烟往老头手里递。老头一惊。少安忙笑着脸问:“老人家,东关邮政所在什么地方?”他说着,并拿出打火机给老头点烟。 老清洁工人受感动——他大概没碰见过这么客气的问路人。 老头举起手里的扫把,热心地给他指点了半天——其实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少安对这老头道了谢,就急忙向前面走去。他心里踏实了下来。 他刚踏进邮政所的大门,就被照看门房的老头大声喝住了。当少安说出他要找的人时,门房老头告诉他,金俊海父子都出车去了,一两天内不会回来。 去他的!这该怎么办呢? 孙少安立在大门口,头上急得冒出了一层汗珠子。他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打问弟弟的下落? 他惶惶不安地转到街道上,立在一个小杂货门市前,盘算他该怎么办。 他想起了润叶。除过金波父子,这城里他认识的人就是润叶和她二爸了。田福军是地委书记,说不定门上有站岗的警察,他进不去。润叶听说在团地委工作,门上可能没警察,但他又鼓不起勇气去找她啊……根据树木和电线杆投在地上的影子,少安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不论长短,他得先有个落脚的地方。对,赶快去找旅社!要是晚上没地方住,他就得在这街上蹲一夜了。他看见东关房墙上有许多箭头,指着一些旅社的去处,他凭在原西县城的经验,知道这些旅社都是私人开的。他不敢去住“黑店”,因为他身上装几百块钱呢!万一叫小偷摸走了,那还了得!听说城里贼娃子很多——城里人钱多,贼娃子当然都往城里跑;他们村的金富听说就在黄原做这“生意”。 他决定去住国营旅社。他对公家单位有一种传统的信任感,觉得那里面要安全一些。他要时刻留心自己身上的钱。因为第一回出远门,他实在估摸不来花费,就多带了一些钱。另外,他不知弟弟已经牺惶成个啥了,准备随时帮助他解决困难。 孙少安背着黑人造革皮包,穿过东关拥挤的人群,到了黄原河老桥,便向对岸的大街道上走去。他一路留心着看门牌上的字,寻找住宿的旅社。他肯定公家的旅社都在大街上。 接连问了几家旅社,都已经客满了。孙少安这才有点紧张起来。啊呀,大地方的确不是农村人来的,有钱连个住处也找不到! 孙少安惊惶失措地从黄原街上走过来,一直都快到北关,还没找到个住的地方。 他无意中瞥见了“黄原宾馆”的牌子。他知道这是个高级地方,不知道老百姓能不能住? 因为再没有其它办法,少安就冒出个颇有气魄的念头:干脆到“黄原宾馆”去碰碰运气! 他于是鼓足勇气,心“咚咚”地跳弹着,走进了这个富丽堂皇的“宫殿”。 孙少安运气不错!“黄原宾馆”最近会议不多,接待零散客人。 “我住旅社……”他胆怯地走到登记室的柜台前,结结巴巴对里面一位“办公”的姑娘说。 “旅社”二字显然使搞登记的姑娘好奇地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 那姑娘问:“几个人?” “就我一个。”少安陪着笑脸说。 姑娘一边开票,一边说:“证件。” “证件?”少安吃惊地问。 那姑娘抬起头来,停止了开票,说:“你是哪儿的?什么单位?” “我是个农民,来这里找我弟弟,因此没证……件。”他老老实实说。 这姑娘看出他不是撒谎,又问:“那你带着介绍信吗?” 去他的!走时都忘记在田海民那里开个介绍信了。他只好又照实说:“我走得忙,忘记在队里开介绍信了。”“按规定,没介绍信我们不能让你住。”那姑娘把笔搁在了一边。 “啊呀,好同志哩!我这是初出远门,人生地不熟,一条街走过来也没找下个住处,你就行行好,让我住一晚上……”少安可怜巴巴地央求这位搞登记的姑娘。 那姑娘看他这么恳切,犹豫了一下,就把票开了,说:“那你明天得另找地方去住。交十八元钱。” 我的天!住一晚上就得十八块? 如果原来知道贵得这么惊人,那他宁愿在街上蹲一夜也不来这里! 但现在他不好再退缩了。人家“破例”让你住,你再不识抬举,那就不象话了。 去他的!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说熊话,十八块就十八块! 少安于是很有气魄地解开外衣,从贴身衬衣的口袋上取下别着的领针,掏出两张硬铮铮的“大团结”,递给了开票的姑娘。 办完手续后,他根据发票上的房号,上了中楼第三层。 服务员把票据和他本人反复打量了半天,才把他引到了房间里。 少安进得房间来,惊讶住了。哈呀,这么阔的房子啊?地上铺着栽绒毯,一张双人软床,雪白的被褥都有点晃眼;桌子上还搁架电视机……嘿,花这十八块钱也找得来! 他把黑人革皮包搁在墙角的地毯上,新奇地又把这房间细细察看了一番。当他推开过道里一个小门时,发现还有一间小房——嘿,这是澡堂子嘛!还带厕所着哩!他立刻激动地走进去,把搪瓷澡盆的水龙头拧了一下。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喷出一股水,浇了他一头,也吓了他一跳。 他慢慢才弄明白,一个带喷头的软金属管一头连着水龙头,一头架在半墙上。哈呀,这澡堂子既可以躺到盆子里去洗,又能淋浴,先进透顶了! 孙少安拿干毛巾把湿头发擦了擦,就从“澡堂子”里退了出来。他现在才又发愁地想,他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弟弟。无论如何,今晚上就应该找到少平。否则,明天人家就不让在这里住了,他还得为自己的住处熬煎。再说,这地方房费太贵,人家让住也不敢再住,只敢凑合这一晚上。 他走到窗户前,两只手托在窗台上,焦虑地望着外面。天临近暮黑了,远远近近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他猛然记起了田福军的女儿晓霞。他听少平说过,她在黄原师专上学,他们之间也有来往。她或许能知道少平在什么地方吧?对,找这个田晓霞去!孙少安立刻调转身,把墙角的黑人造革皮包提过去,压在被子底下,然后就匆匆地出了房门。他在街道上打问了黄原师专的去处,就一直向北关那里走去——他忘记了他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呢……
孙少安暮黑时分进了黄原师专,见人就打问一个叫田晓霞的学生住在什么地方。他既说不出来她是哪个系的,也不知道她是几年级的。 但田晓霞在黄原师专是个“名人”——除过她本人很惹人注目外,又是地委书记的女儿;因此不多时少安就打问到了她的住处。 他在女生宿舍找到了她。 那年晓霞回双水村时,他只见过她一次。但现在见了面,他一眼就认出来了田福堂的侄女——这姑娘脸上某些地方很象润叶。 晓霞一听是少平的哥哥,很快热情地招呼他坐在自己的床上,接着就给他冲好了一杯加糖的茶水。宿舍里其他同学见来了客人,便先后礼貌地离开了。 “你知道少平做活的地方离这儿远不远?”少安拘谨地抿了一口茶水,问。 “远着哩!在南关外的柴油机厂,少说也有五里路。”晓霞对他说。 使少安高兴的是,晓霞真的知道少平在什么地方。他现在心里才真正踏实了。“我这就起身寻他去呀。”少安性急地站起来。 “那怎么行呢?这么远的路,你得走老半天!”“五里路算个啥,我一会就走到了。” “你会不会骑自行车?”晓霞问。 “会哩。” “那好!我有自行车,咱们骑车子去找他。你能带人吗?”“就怕城里我带不了……” 晓霞笑了,说:“现在街上没多少人。万一你带不了,我带你!” “那怎能哩!我试着带你!” 少安没想到,地委书记的女儿对人这么热情。 晓霞很快在肩头挎起了自己的黄帆布书包,推起自行车和他一同相跟着出了门。 孙少安本来骑自行车还可以,但这是在黄原城里,又带着地委书记的女儿,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他两条胳膊僵硬地握着车把,小心翼翼地按晓霞的指点往南关骑去。 到柴油机厂的大门口时,他浑身的内衣都被汗水湿透了——这多半是由于紧张而造成的。 进了柴油机厂乱七八糟的大院。晓霞也难住了。上次顾养民请少平吃饭,她曾来这里找过少平一回;但她是在工地的脚手架上找到他的。现在已经收工,谁知他住在什么地方呢? 少安马上对她说:“你先在这儿等一等,我去查问一下!” 孙少安好不容易才找到揽工人住的一孔破窑洞。这些人告诉他,少平一个人住在正盖着的第二层楼房里。少安旋即返回来,对晓霞说:“他在前面的楼上住……你回去吧,实在麻烦你了!” “我跟你一块去找他!我正想看看他住在什么地方哩!”晓霞说着便把车子推在一边,锁了起来。 少安只好和她一块到那座楼里去找少平。 从外面矗起的脚手架看,这是一座五层楼,现在正盖第四层。 少安和晓霞绊绊磕磕从一堆一摞的建筑材料中穿过,进了那座楼的门洞。 整个楼内象炸弹炸过一般零乱。到处是固定和拆卸下的木模和钢模。楼道的水泥还没有干,勉强能下脚。里面没有电灯,两个人只能借助外面投进来的模糊灯光,模索着爬上了二楼。 二楼的楼道也和下面一样乱。所有的房间只有四堵墙的框架,没门没窗,没水没电。两个人在楼道里愣住了:这地方怎么可能住人呢?是不是那些工匠在捉弄他们? 正在纳闷之时,两个人几乎同时发现楼道尽头的一间“房子”里,似乎透出一线光亮。 他们很快摸索着走了过去。 他们来到门口,不由自主地呆住了。 孙少平正背对着他们,趴在麦秸杆上的一堆破烂被褥里,在一粒豆大的烛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书。那件肮脏的红线衣一直卷到肩头,暴露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脊背——青紫黑淀,伤痕累累! 大概完全凭第六感觉,孙少平猛地回过头来。他在惊讶之中,下意识地两把将线衣扯下来,遮住了自己的脊背。他跳起来,喊了一声“哥”,就赶忙迎到门口。“你怎到这儿来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没等他哥回答,他又不自在地扭头对晓霞笑了笑,似乎为了解脱一种尴尬,说:“欢迎来寒舍作客,可惜我无法招待你。你看,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晓霞看来还没有从一种震惊中清醒。她面对此情此景,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她原来就猜想少平的日子过得艰难,但她无法想象居然能到这样的地步! 少安的眼圈已经红了。他声音有些哽咽地说:“没想到你……” 少平看出了这两个人各自的心思。他知道,他们都在为他的处境而难过。 他自己心里也有点难过。他难过的倒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自己的处境被这两个人看见了。他已经过惯了这种日子,觉得也没有什么;但这两个人显然为他的窘况而难过——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亲近的人悲悯你而更使你自己难过呢?他只好掩饰着这种心境,说:“我都好着哩!本来下面有住处,我为了找个安静地方看书,才搬到这里来住的……咱家里没什么事吧?”他再一次问哥哥。 “没什么事……”少安说着,又向麦草中弟弟的那堆烂被褥瞥了一眼。这使他想起了歇息在破庙中的叫化子。“你住下了没?”少平问少安。 “住下了,在黄原宾馆。” “黄原宾馆?”少平冲晓霞一笑,“我哥成了‘冒尖’户,耍上阔了!” “走,你跟我到宾馆去,咱们好好拉拉话!”少安说。“那当然啦!”少平过去拿自己的挎包。 晓霞对这兄弟俩说:“你们把我的自行车骑上!”“那你呢?”少平问她。 “我就不回学校去。这儿离地委很近,我回家去住一晚上。”于是,少平带路,三个人一块从这个乱糟糟的楼里摸索着走出来。 三个人在柴油机厂大门口分了手;晓霞步行回了地委;少平用她的自行车带着哥哥去了北关。 到半路上的时候,少安看见一个卖吃喝的夜市,就让少平停住车。 两个走过去,少安一下子买了八碗荞面合烙,兄弟俩一个四碗,不一会便吃得一干二净。店主就象遇见了梁山好汉,陪着笑脸送他们出来。 现在他们进了黄原宾馆少安包下的房间。弟兄俩都是第一次住这么高级的地方,不免又感叹地议论了一番。两个人商量着先洗澡——晚上掏十八块房费,不洗个澡简直对不起这钱!少安先躺进澡盆的热水里,舒服得嘴里呻吟着。少平光身子穿个裤头,为哥哥搓背。他们一边洗澡,一边先拉谈家里和村里的各种事。主要是少平询问,少安给叙述。对于他们来说,亲爱的双水村一切都永远那么令人感兴趣,有说不完的话题。通过少安的描述,少平才知道,在他离开的短短时间里,村子里又有了许多新变化。哥哥说到村里某个人或某件事,少平完全如同身临其境一般。他们在一片蒸气笼罩之中边说边笑,心情格外愉快。当然,他们更兴奋的是,想不到生活使他们在这样一个地方相会!当说到他们的老祖母的时候,少安对少平叙述了刘麻子为奶奶捉“白狗精”的故事——这是母亲告诉了秀莲,秀莲又告诉了他的。弟兄俩同时为这出有趣的闹剧大笑了一番。少安从澡盆里出来后,那一盆水竟变得象墨汁一般黑,上面还漂浮着一层污垢,如同发洪水时的河柴沫子。少平拿蛇一般柔软的金属管喷头给哥哥冲洗净身子,又把盆中的黑汤换成了清水,自己随即泡了进去。就在他身子入热水的一刹那间,象被刀子捅了似的喊叫了一声。那是水刺激了他脊背上的创伤。少安心一沉。那种愉快的情绪顿时消失了,他记起了他此次来黄原的使命——等弟弟洗完澡再说吧!少平洗完澡后,弟兄俩象抽了筋似的,软绵绵地分别坐在了沙发上。少安心想:现在应该谈那件事了。他想了一下,便直截了当地说:“我这次来是寻你回家的。”少平脸色陡然变了,惊骇地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家里确实没事。”少安说。“那为什么你亲自跑来找我?”少平有点纳闷。“回去咱们一块办砖厂!”噢,原来是这!少平卷起一支烟,寻思着说:“我的户口已经迁到了黄原。再说……”“户口好办!迁回去不就行了?”少安说着,也卷了一支旱烟卷。“我已经习惯外面的这种生活……”少平说。“这外面有个什么好处?受死受活,你能赚几个钱?回去咱们合伙办砖厂,用不了几年,要什么有什么!”“钱当然很重要,这我不是不知道;我一天何尝不为钱而受熬苦!可是,我又觉得,人活这一辈子,还应该有些另外的什么才对……”“另外的什么?”“我也一时说不清楚……”“唉,都是因为书念得太多了!”“也许是……”“我不愿意看着你在外面过这种流浪汉日子……”“不知为什么,我又情愿这样……”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弟兄俩鼻子口里喷云吐雾,各想各的心事;也想对方的心事。生活使他们相聚在一块,但他们又说不到一块。两个人现在挨得这么近,想法却又相距十万八千里……“那这样说,我这趟黄原算是白跑了?”少安问。“哥,你的一片好心我全能理解哩!可是我求你,让我闯荡一段时间再……”“那又会有什么结果?”“说不定能找到个什么出路……”“出路?”少安不由淡然一笑,“咱们农民的后代,出路只能在咱们的土地上。公家那碗饭咱们不好吃!”“我倒不是梦想入公家门。”“那又是为什么?”“唉,我还是给你说不清楚呀!”少安长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他又问少平:“你月月给兰香寄钱吗?”“不多。一月寄十块。”“可我给她钱,她却不要。这叫我心里难过……”“你不要难过,哥。兰香现在有我哩。咱们分了家,不要叫我嫂子不高兴……”“兰香这么说!你也这么说!”“你要理解我们的心情哩!”“我……”孙少安突然用一只手捂住两只眼睛,当着弟弟的面哭了。少平慌忙起来给他冲了一杯茶水,端到他面前,劝慰说:“哥,不要哭。男子汉,哭什么哩!咱们一家人现在不都好好的?”少安抹去脸上的泪水,说:“可我就是难过!日子过不下去难过,日子过好了还难过!你想想,我为一家人操心了十几年,现在却把老人和你们撇在一边管不上……”“不要这样说!无论是父母,还是我和兰香,都会永远感激你的!你已经尽到了你的责任。分家前,在东拉河边,我就对你说过这些话。哥,你对我们问心无愧。真正有愧的是我们,现在应该是我们为你着想的时候了。爸爸姐姐也是这个意思。我们都希望你能过几天畅快日子!”“至于我和兰香,我们都大了,不应该再连累你。我们怎能常让哥哥关照呢?哥,你更不要担心我!咱们是一根蔓上的瓜,尽管各走各的路,但心是连在一起的。不过,还是我过去的想法,咱们为什么一定要一辈子在一个锅里搅稠稀呢?”“那说来说去,你是不准备回去了?”“我真的不想回去。我不想就此罢休……”“唉……”孙少安看来很难再说服孙少平了。兄弟俩于是又沉默起来。后来,他们只好转了话题,开始讨论了许多家庭实际问题。一直快到天明的时候,两个人的情绪才又激昂起来。虽然少安没能说服弟弟回家和他一块办砖厂,但他们兄弟俩兴奋地议论了这两年家底发生的变化,互相还鼓了好多劲,这使他十分高兴。通过实际观察,少安感觉弟弟的确成了大人,看来完全可以独立在外面闯荡——他现在对这点倒可以放心了。归根结底,孙少安还不是那种纯粹的老农民意识;他多少还有点文化,本质上又不属那种安于现状的人,因此他也朦胧地思索,弟弟的这种生活态度或许也有他的道理?天大明以后,弟兄俩又到自由市场上一人吃了四碗荞面合烙。既然话已说到这种程度,少安就不准备再在黄原停留了。他决定一会就坐班车回家去——家里有多少事在等着他做啊……
临走前,他硬给少平留下一百元钱。他让弟弟给原西城的妹妹寄上五十元,让她买身换季的夏衣;另外的五十元,让少平把他的被褥换一下。 “一定把被褥换了!你尽管揽工,可终究是出门人啊!”他嘱咐弟弟说。 少平怀着无限温暖的感情,把哥哥给他的钱装在贴胸的衣袋里。 他一直把哥哥送上了开往米家镇的长途公共汽车。 当汽车走远了的时候,他眼里忍不住涌上了两团热乎乎的泪水…… 孙少平送走哥哥后,怅怅然回到黄原宾馆的停车场,骑上田晓霞的自行车,去了师专——他要把自行车还给晓霞。晓霞碰巧不在宿舍。他要赶回去上工,顾不得再去找她,就把车子安咐给她同宿舍的人。 少平怀着一种踏实的心情,一路步行着从北关回到了南关的柴油机厂。他准备把挎包送回他住的地方,然后就去上工——起码还能赚半天工钱! 当他进了自己那个门窗洞开的房间后,吃惊地站住了。 他看见,麦秸草上的铺盖焕然一新。一块新褥子压在他的旧褥子上,上面蒙了一块淡雅的花格子床单;那块原来的破被子上摞着一床绿底白花的新被子……一切都象童话一般不可思议! 孙少平刹那间便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一下子忘情地扑倒在地铺上,把脸深深地埋进被子里,流着泪久久地吸吮着那股芬芳的香味……很长时间,他才从被子上爬起来;同时在枕头边发现了一张二指宽的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不要见怪,不要见外。田。 孙少平用手指头轻轻抹去了脸上的泪珠,迅速换上了那身脏衣服,便象孩子一般蹦跳着下了楼,大踏步向工地走去
端阳节前后,石圪节搞了个物资交流大会——农民俗称“骡马大会”。 哈呀,在这个小街镇的历史上还没有过如此的红火热闹!几天以来,肩挑手提的庄稼人源源不断地涌到了这个地方;石圪节的那条土街从早到晚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土街下面的东拉河沟道里,到处拴着牛、羊、猪、骡、马、驴等等的牲畜。生意人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带着一脸的诡秘,在袖简里,在草帽下,捏码子搞交易。东拉河小桥的两头,蔬菜、粮食和各种农副产品一直摆到了两边的井坡上;甚至都挤上了河对面的公路……赶会的庄稼人已经远远超出了石圪节公社的范围,许多人都是从外公社和外县跑来的。至于本公社的庄稼人,就是什么买卖也不做,至少要腾出一天时间来赶一赶这多年不遇的红火热闹。 最吸引人的地方当然是在戏场里。这种物资交流会没有不请剧团来演戏的。可怜的石樾节连块平坦的戏场也找不到,就在街东头一个小山湾的土坡上,用帆布搭了个临时戏台。另一面土坡说是观众席。这倒也好!人们在斜坡上看戏,像城里那些讲究的剧院一样,座位依次升高,谁也挡不住谁的视线。 剧团是公社徐治功主任从县上请来的,其中有几个演员在本县的知名度,大大超过了当时中国的电影名星陈冲和刘晓庆。 农历五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耀着这个人山人海的小土湾,台上台下的各种声音一片喧闹,老远就能听见那海啸般的嗡嗡声。庄稼人荡起的黄尘和各种卖茶饭的临时炉灶里升起的烟雾,笼罩在人群的上空久聚而不散。 许多人其实对戏兴趣不大,主要是转悠着吃点什么,买点什么。戏场外围的坡坡呱呱上,到处都是卖吃食和各种货物的人。这些摊贩吆喝声四起,像是专门和县剧团唱对台戏。 我们在这里发现了双水村的金俊文。这个因儿子金富的“手艺”而急骤发达起来的庄稼人,竟然弄起了一个售衣服的摊子,木杆上挑挂着金富从外地“拿”回来的各式时新成衣,人们争抢着买,生意十分兴隆。金俊文和他的精能老婆张桂兰,一个卖衣服,一个收钱,简直忙得不可开交。双水村的一些人明知道这是金富偷回来的赃物,但看见金俊文将大把的人民币塞到自己的口袋里,也着实有些眼红。只有俊文的弟弟俊武在心里冷笑着。精人兼强人金俊武既然不能说服他哥认识侄儿的危险性,索性也就不再理睬他们了。虽然是一母所生的兄弟,但现在各过各的光景,出了事和他金俊武球不相干!俊武前两天也到戏场来过一回,可他决不会凑到他哥的衣服摊上去。他只是在远处瞟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大哥和大嫂,在心里说:好吃难消化,吃进去就怕你们咽不下! 在石圪节如此红火热闹的时候,我们一直没有看见这个大场面的总导演徐治功。 他到哪里去了?难道他这几天还下乡搞工作吗?怎么可能去下乡,他就在石圪节。 此刻,徐治功正坐在王彩娥家的沙发里,一边抽烟,一边和彩娥眉来眼去地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仅此,我们就不难看出,这两个人已经是何等关系了。 物资交流会一开始,胡得禄和王彩娥的夫妻理发店就快被顾客踏断了门槛。这是石浪街唯一的专业理发店。另外一些摆摊理发的人,充其量算是剃匠而已。因此,人们当然愿意到这“正式”的理发店来理发。一天没毕,胡得禄和王彩娥就累得连腰也直不起来了。 去他妈的!钱是好东西,但不能把命也赔上。夫妻俩一商量,第二天就关上了门。胡得禄是个戏迷,饭碗一撂,就跑到街头那边的小土湾里看戏去了。彩娥本来也爱赶红火,但她有她的“事”,一天闭门不出——她在等待徐主任的到来。 我们知道,这两个人很早就互相熟悉了。在王彩娥和孙玉亭的“麻糊事件”引起那场械斗后,正是有气魄的徐治功带领公社民兵“镇压”下去的。去年小偷金富强占了她在双水村的窑洞,还是徐主任亲自写信让她拿着去找田福堂,才使金富又乖乖把窑洞腾了出来。 就是在这次“窑洞事件”后,王彩娥开始主动缠上了徐主任。 在双水村和孙玉亭有过那段风流事以来,这个漂亮女人的心就野了。那件事使她名扬四方,也使她不再惧怕自己的名声。另外,她时常在镜子里照自己的模样,觉得她这辈子的婚姻很不幸。她这么俊的女人,先嫁了个“瓷锤”农民,后来又改嫁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剃头匠,胖得像个弥勒佛,实在叫她伤心和委屈。 当她受了别人的欺负,而热心的徐主任出面保护了她的时候,她自己就在心里爱上了这位年轻而有魄力的公社领导人。 瞧人家徐主任,长得多帅!又是这公社最大的官,讲话口才像打机关枪一样利索!要是和这个人相好一回,这辈子也就没枉活一场人。当然,她还不敢奢望和人家徐主任结婚,只要两个人能相处好她就心满意足了。 她自己先开始向徐主任发起了猛烈的感情“攻势”,这事当然要她主动;人家是大官,不会来麻缠她这样一个不识字的女人! 几次攻势,她就把徐主任“活捉”了……至于徐治功本人,的确招架不住这女人的进攻。他老婆在城里工作,七年来,他一直一个人生活在石圪节,遇县上开会,才能回城里住几天。他当副主任的时候,就想回县上去工作——哪怕平调回去都可以,结果他没能回去,换来的好处是副主任升成了正主任。 他一个人在石圪节,当个“土皇帝”,倒也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但就是感到日子过得单调而乏味。 因此,王彩娥主动往他怀里扑,他就神魂颠倒地乐意被这风流女人“俘虏”了。 两个人的这种关系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知道,尽管遮盖得严密,有关他们的风声,早在石圪节传播得风一股雨一股。 这几天石圪节“大乱”的时候,正是他们两个的好机会。让胡得禄去看戏吧!他们在理发店后面的小房子里演他们自己的“戏”,尽管这房子离街道很近,但门一关,就和外面闹哄哄的世界隔绝了……但这天下午,事情突然败露在了胡得禄他哥胡得福面前。厨师胡得福带着一把弟弟门上的钥匙,跑来给他们送猪肝的。没料到推门进屋后,看见公社的徐主任和彩娥大白天睡在一个被窝里。 胡得福气得脸象手里的猪肝一样,说了句:“我找张有智去告你!”就门一开走了。 惊慌失措的徐治功赶忙穿起衣服,哭丧着脸叫道:“天啊,这下完了!” 王彩娥又象上次和孙玉亭的事败露后那样,镇定地对徐主任说:“甭怕!让他告屁也不顶!我不承认,能把你怎?”徐治功感动得泪花直在眼里直转。但他慌得再也不敢在这个小屋里呆下去,立刻像兔子一般窜出了门。 治功心慌意乱地从街道上的人群里挤过来。所有认识他的庄稼人都尊敬地给他打招呼,他只是牙疼似地给这些人咧一咧嘴,只顾向前走。 可是他并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不断有熟人给他打招呼。天啊,哪来的这么多熟人!他现在需要一个人躲到什么地方去,想想看这怎么办呀。 一辆汽车从对面的公路上停下来,许多人正往上挤。徐治功似乎看见胖炉头胡得福也挤上去了。一切都完了!他知道“红烧肘子专家”常被请到县里摆宴会,所有的领导人他都认识——一个多钟头以后,胡师傅就会坐在县委书记张有智的办公室里,告他徐治功……徐治功为了摆脱街上的熟人,赶忙往他的“大本营”公社走去。 快到公社时,他又想到,此刻那里也不是个好去处!说不定一群人在等他解决问题哩! 他急中生智,转身拐进了土坡旁边的厕所里。好地方! 他蹲在茅坑上,既不拉屎又不撒尿,只是为了想想他该怎么办。他知道,县委书记张有智对他不感兴趣。一旦胡得福告到他那里,张书记就不会轻饶了他。不管事情最后结果如何,先派人来把你调查一下就叫人吃消不了。如果事情公开,他受处分不说,他老婆还说不定要和他闹离婚。这样,一切都不可收拾了。唉,他当初为什么要到这该死的石圪节来呢? 现在的问题是,最好能让张有智开恩,把事情从那里压住。但他又想,就是给张书记磕上几个头,恐怕也无济于事。他不会饶他! 谁能对张有智说上话呢?想来想去,张有智大概只会听地委书记田福军的——这两个人的关系最好。 徐治功蹲在茅坑上摇了摇头。太天真了!这种事怎能让地委书记知道呢!要是田福军知道,说不定还让张有智加码处分他。真是,脑子急乱了!怎敢妄想地委书记包庇他呢!他突然想起个白明川。 是的,明川和张有智也是好朋友,说不定只能央求他给张有智做工作。明川过去在这公社当一把手时,他和他处得不太好。但他知道明川是个善良人,也富有同情心,说不定会帮他一把的。 对,立刻到黄原去找明川!现在就动身!事到如今,一分一秒都是宝贵的! 徐治功把裤子一提,慌慌张张出厕所,跑到公社里找来副手刘根民,说他有个急事要去黄原一趟,让根民把物资交流大会负责搞完。 他语无伦次地给刘根民安顿完工作,把他办公室的门“咯吧”一锁,提了个黑革包就跑到东拉河对面的公路上。他即刻挡住一辆去黄原的汽车,手忙脚乱地爬了上去……天黑以后,徐治功在黄原东关下了汽车,心急火燎地跑到市委。 他进市委大门口时,才从门户老头的嘴里知道,明川在前不久已经提拔成黄原市委的正书记了。他当时心里不免泛上股苦涩的滋味。唉,人家都在进步,他徐治功倒在搞些什么事呀! 他终于在办公室里找到了白明川。 明川特别亲热地接待了他,又是泡茶,又是递烟,又是问候。 落难的徐治功感到得鼻子发酸哩。他羞愧地想起,他们在石圪节一块工作的时候,他曾经常和明川过不去。 徐治功哪有心思喝茶抽烟啊!事到如今,他也顾不了多少,就厚着脸向明川直截了当说明了他的来意。白明川张着惊讶的嘴巴听他说完后,从沙发里站起来,立在地上急得摊开两只手,说:“啊呀,治功!你怎挤这么些没名堂的事!你几十岁的人了,又是个领导干部,怎能这么不检点呢?你呀……” 白明川真不知怎样数落他的前副手。 徐治功垂头丧气地说:“乱子已经闯下了。教训我以后会记取的。只是眼前这一关就过不去。我知道你和咱们县委书记张有智关系好,你现在这位置说话他也重视,因此我求你给他写一封信……” 白明川想了一下,诚恳地说:“不是我不愿帮助你,这种事我实在不好帮。要说和张有智的个人关系,我倒想起一个人,但不知他会不会帮你……” “谁?”徐治功急着问。 “徐国强。你不是和他一个家族的吗?徐老过去也是张有智的老上级……你是不是去找找他?” “我怕碰上田书记……” “田书记一般不在家。他家里有电话,你现在可以先打电话和徐老约一下……” 徐治功只好拿起明川桌子上的电话。 打完电话后,徐治功对白明川说:“徐老让我现在就过来。” “那你快去吧!”明川说。“毕了你过来在我这里住。”徐治功出门的时候,又对白明川说:“如果徐老不肯带忙,还得要你出面哩!” 白明川说:“你先去。罢了再说。” 徐治功淌过小南河,几乎是小跑着来到南关的地委家属楼上。 使他高兴的是,这一趟没白跑。 同族长辈徐国强怀里抱着一只小黑猫,听他说完后,先指着鼻子把他臭骂一通;然后戴起老花镜,用核桃大的字给他以前的下级张有智写了一封求情信。 徐治功感激涕零地拿起这“圣旨”,一再央求本族叔叔不敢把这事说给田福军;随后就一溜烟又从地委大院里跑出来了。 本来他想去白明川那里住一晚上,但现在才感到不好意思去见明川了。于是他就在街上一个小旅社里随便登记了个房间,浑身酸疼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跑到东关买了张汽车票,直奔原西县城。 上午十点钟左右,徐治功从原西车站跑出来,低着头向县委走去。 路过供销经理部的时候,他瞥了一眼楼上那个熟悉的窗口,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他老婆就在那窗户后面办公。徐治功在往县委走的路上,又遇到好多人和他打招呼。他支吾着应付一下,慌忙地只顾朝前走。他感觉人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他。唉,说不定事情已经在城里传成一窝蜂了! 他在县委家属院张有智的家里,一直等到书记下班回来——他不能跑到机关去把徐国强的信交给他。 让徐治功大吃一惊的是,张有智一见他,热情地和他握手,并向他询问石圪节物资交流大会的情况。书记还表扬他这件事搞得很有气魄哩!是不是张书记先稳住他,给他来点和风细雨,然后再吼雷打闪呢?徐治功在吃惊之余暗暗思忖。但他又想,张有智向来心中有事脸上就带出来了——他没有这么深的城府。治功就大胆试探着问:“张书记怎知道我们交易会的情况呢?你又没去。是不是石圪节谁来告诉你的?”“石圪节没来谁。我是听县上去过的干部回来说的。”张有智扭头对老伴说:“炒几个菜,我要和治功喝几盅!” 徐治功提在喉眼的一颗心,又慢慢跌进了胸膛里。现在看,胡得福没来告他? 徐治功并不知道,对他钟情的王彩娥与他同时采取了行动,这个厉害的女人在治功走后不久——也就是他蹲在厕所里的那阵儿,立刻到后街头的食堂里找到了胡得福。她声色俱厉地警告“红烧肘子专家”;如果他要把她和徐主任的事传出去,她就马上和他弟胡得禄离婚;并且会一口咬定她和徐主任什么也没! 胖炉头屈服了。他知道弟弟对这个风骚女人爱得象宝贝蛋一样。再说,得禄年近五十,已经打了多年光榻,而这女人才三十来岁,有什么资本赌气哩!话说回来,徐治功是公社主任,也不是好惹的! 王彩娥大将风度,三称二码就把一场危机化为乌有!平心而论,我们不能不佩服又麻又辣的女人! 不过,狼狈不堪的治功同志要等回到石圪节,才能知道他已经完全摆脱了危机……现在,他正惴惴不安地和县委书记一块喝酒。当然,徐国强老汉的那封救急信眼下还不必掏出来。 乘着一点酒劲,治功便巧妙地把话题扯到了自己的工作调动上。他很动感情地对张书记诉苦说,他把老婆孩子丢到县城,已经在石圪节干了整整七年,组织应该考虑他的情况,把他调回县城工作。说到难受之处,他竟然哭了起来!张有智见状,立刻安慰这位下级说,县委知道这情况,罢了恨快会考虑他的问题……从县委书记家里出来,徐治功又立刻马不停蹄地返回到石圪节。 王彩娥打问着了他回来,很快设法向他通报“事情”已经完全风平浪静了! 徐治功对彩娥感激不已,高兴得几乎要哭一鼻子。但打这以后,他却再没胆量和这位大胆的女人交往了……没有多久,徐治功突然喜从天降,县委组织部下了文件,任命原副主任刘根民为石圪节公社主任,而把他调回县里任了令人羡慕的水电局局长。徐治功大为感慨地想:还是毛主席老人家说得对,坏事里面有好事哩!
在我们亲爱的大地上,有多少朴素的花朵默默地开放在荒山野地里。 这花朵引人注目。也许唯有自身才怜爱自身的芬芳。 可是,在我们普通人的生活中,在这平凡的世界里,也有多少绚丽的生命之花在悄然地开放而并不为我们所知啊! 但愿我们还没有忘记,不久前,田福堂的儿子田润生开着他姐夫的汽车,在外县一个庙会上偶然碰见了原西上高中时和他同班的女同学郝红梅;在目睹了丧夫携子的红梅在异乡的山村悲惨而不幸的生活后,这个身体瘦弱、不善言语的青年,便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担负起帮助这位落难女同学的责任。我们知道,尽管他很快就遇到了世俗舆论的压力,但仍然毫不在乎地开着车来到这偏僻山庄,给生活于困境中的孤儿寡母送这送那,关怀备至……从那时到现在,田润生到郝红梅这里的奔波一直没有中断。 毫无疑问,开始的时候,润生这样慷慨地帮助红梅,纯粹出于一种同情心。从善良和对别人的同情心来说,田润生简直不像田福堂的儿子。 田润生这样跑了一段时间以后,他自己惊讶地发现:他的心情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是啊,他强烈地意识到,他而今到红梅这里来,不再仅仅是要给她送一些维持生活的用品;而是渴望能见到她,坐在她的热炕头上,看着她亲切地侍候自己吃两碗香喷喷的细面条。尽管他长这么大,从没缺过吃喝,可他也从没吃过这么有滋味的面条。是的,那面条很有滋味。但是,仅仅是有滋味的面条才使他如此留恋这地方吗? 不。他在这孔贫寒的窑洞里,那么多地体验了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温暖。是的,温暖。心灵的温暖。他每次坐到这个土炕上,一路奔波所带来的紧张和劳累立刻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耳朵里再也听不见呼呼的风声和马达的轰鸣;疲倦的眼睛视线可以放心地重叠在一起,甚至可以闭目养神。僵直的胳膊腿松驰了下来;浑身的骨头也可以一块一块散乱地堆垒着——那种舒坦和轻松,就像躺在澡盆的热水里一般……唉,一旦他坐在这个热炕头上,他就不想再离开这里了!他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是的,不必隐讳,他在心里开始爱上了他的同学——这个苦命的寡妇! 我们知道,从田润生的家境来说,虽然不可能找个端公家饭碗的城里姑娘,但要在农村找个对象,那的确不必发愁;甚至可以有挑有拣。远处不说,东拉河一道沟的村庄,谁家不愿把女儿嫁给赫赫有名的田福堂的儿子呢? 可是,人的感情,尤其是男女之间的感情,是世界上最难解释的一种现象。 现在,在田润生的眼里,只有这个寡妇才是他最可心的女人。 在高中上学的几年里,润生尽管和她是同班,但相互间的交往倒很一般。他是一个晚熟的青年,那时还对男女之间的事并不敏感。至于郝红梅,他只知道她家成份是地主,但光景很穷,本人常面黄饥瘦,穿身破衣服,连个丙菜也吃不起。后来他隐隐地听别人说,他们村的少平和这个女同学有“关系”…… 以后他又听说,他们班的班长顾养民爱上了红梅。这倒使他大吃一惊。他想不到家庭和本人都很出众的班长竟然看上了这个成分不好、家境又困苦的女生。那时他才稍微留意了一下这个郝红梅。他似乎也发现,她是班里女生中最漂亮的……毕业以后,同学们都各自东西,他也就不再记得这些事了…… 至于他自己,是这两年才多少懂到了一点所谓“爱情”——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姐姐和姐夫之间的不幸婚姻,迫使他也考虑起了他自己的事。是的,男大当婚,他也将要面临这件人生大事了。姐姐和姐夫的教训是深刻的,他决不能像他们一样。 润生在姑娘面前生性腼腆和胆怯,加之目睹了姐夫的不幸与痛苦,使他对女性产生了某种恐惧心理,他在有女人的地方立刻感到一种不自在,因此经常回避和女的接触。与此同时造成了一种逆反心理;越是躲避女人,就越觉得女人的神秘;越是感到神秘,内心就越强烈地渴望得到女人的温暖和体贴。这种水深火热般的矛盾心理,在悄悄地、严酷地折磨着这个二十三岁的青年。这种状况时间一长,竟使他在女性面前渐渐自卑起来,觉得他一生也许再没能力去征服和占有一个女人的感情了……但自从见到红梅以后,他这种心理障碍却神奇地消失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红梅自己一开始就在他面前表现出了一种难以掩饰的自卑感,反倒大大地刺激了他的男子汉气概。他喜悦地感到,他在红梅面前才是个真正的男人。男人通常都有一种保护女人的天性,并以此感到满足——他现在尝到的正是这种滋味! 田润生左思右想,觉得只有和红梅生活在一起,他这辈子才能真正感受到男女之间的温暖和幸福。 他想过,正因为她结过婚,她也许就更知道怎样关怀男人;而正因为他没结过婚,她也不可避免在他面前有点难言的自卑,因此会对他的感情要求热烈响应,他就不必象姐夫那要饱受心理和生理上的折磨了。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他不会因为她结过婚并且带着前夫的孩子,就用世俗的眼光低看她一等。不知道,他多么爱她!她现在看起来要比高中时更漂亮。虽然穿一身农村妇女的衣服,但掩饰不住那丰满而苗条的身材和没有丧失掉的文化教养。最使他心旗摇动的是,她是一个各方面都成熟了的女性——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立刻就能满足他那饥渴的男性欲望! 决心已经坚定不移了。他要很快向红梅表露他的心迹。当然,他知道在这件事上,最大的阻力将是他的父亲。但他先不管他们。等他和红梅把事情说妥了,再去攻克家庭这座堡垒吧! 这一天下午,他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来到了红梅家。这次,他给她扛来五十斤重的一袋白面,也给她带来了一颗热腾腾的心。 象往常一样,红梅立刻把那快叫人心疼的碎花布围裙束在腰里,手忙脚乱地开始为他和面。 他脱了鞋,象主人似的自在地上了炕,安然盘腿坐在炕头上,抱起红梅的孩子,用指头轻轻点着娃娃的下巴,那孩子就咧开小嘴不住地对他笑。他也在笑。一颗心在胸膛里不安地跳动着。 不一会儿,孩子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这小家伙的头搁在枕头上,然后拉了条小被盖住,就又从炕上下来,转到炕火柴崂帮助红梅烧火。 火烤得他额头上汗水淋漓——但多半是因为他内心过分紧张。红梅就在锅台旁边和面。她离他这么近! 他一边烧火,一边拼命地咽口水。他一路上已经反复想好他要对她说的话——可现在感到如此难开口啊!他把一块干柴塞到灶膛后,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讷讷着说:“红……梅,我想对你……说句话……” 红梅停止了和面,默默地看着他,显然是在等他说那句“话”。 润生没敢抬头看她,用很大的力气鼓着劲说:“咱们两个……能不能一块过日子?” 红梅呆呆地立在锅台旁,低下了头。 半天,她才小声说:“我这个样子,怎能配得上你……” 润生素性不烧火了,从灶火圪崂里站起来,激动地说:“我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和你一块过!” 红梅仍然低着头,两条腿微微地抖着,说:“你不要凭一时冲动。以后你会后悔的……” “不!我想了好多时了!我……我现在只要你的一句话,跟不跟我?你相信我!我决不会亏待你和娃娃……”“你们家的老人不会同意的……” “我要说服他们!只要你同意,我就有信心说服我父亲!你同意不同意呀?” “我……”红梅哭了。 润生勇敢地走过去,伸出两条瘦胳膊,紧紧地抱住了她。红梅垂着两只手,脸依恋地伏在他胸前,哭得更伤心了。润生的眼里也含满了泪水。他紧紧地抱着她,自己却软软得像一团棉花。 “不要为难,润生。你要回去把老人说通,咱们两个再说这事。不管时间长短,我都等你!”红梅在他怀里哭着说。“这事你别担心!我要说的是,我这汽车也开不长久,说不定马上得回去劳动;要是这样,你一辈子还得跟上我受苦……” “劳动怕什么呢!咱们就一辈子安安稳稳在农村过光景,只要你对我好,跟上你就是去要饭,我也情愿。只不过你对我的娃娃也要好……” “这还要你说哩!娃娃就是我的娃娃!咱们结婚了。我就是这娃娃的父亲!” 这天夜晚,润生就在红梅家里留宿了。 第二天,他象获得了新生一般容光焕发。他感激地告别了他亲爱的人,立即返回原西去找父亲商谈他的终身大事…… 田福堂眼下已不在双水村,徐治功调回县里当了水电局长后,正好一个下属单位要修建十几孔窑洞,他就把这工程让以前的老相识田福堂承包了。双水村这位“无产阶级革命家”,终于采取了机会主义态度,开始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到县城当起了包工头。 润生在县城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忙着招兵买马,铺排工程。田福堂虽然以前没做过这事,但他是个天生的领导人,很快就形成了出色的包工头,不亚于走州过县的胡永州之流。他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现在,田福堂不仅不再徒劳地和社会的大潮流对抗,反而觉得时势的变化也并不可怕。只要人有本事,能踢能咬,现在这世事胳膊腿更能伸展得开! 这位过去指挥农业学大寨的帅才,现在正指挥着一群他雇来的工匠,忙得不可开交;虽然咳嗽气喘,照样指手划脚,一点也不失当年的气魄和风度! 田福堂万万没有想到,新的打击又一次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当他听儿子说要和一个带孩子的寡妇结婚时,就象头上被敲了一闷棍,一刹那间几乎要晕过去了。 天啊!他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偏逢上这么两个气老人的儿女呢?女儿的婚事已经够他痛苦了,现在儿子又来活活地把他往死折磨! “你他妈的是不是跟上鬼了!什么人家咱挑不下,你为什么要找个寡妈呢?田家祖宗几代,什么时候出过你这号败家子?你羞先人哩!早些把心死了!只要我活着,你就甭想把这丧门星娶回来!” 田福堂先劈头盖脑把儿子臭骂了一通! 润生从小就惧怕他父亲,一下子被他虎啸般的吼叫震慑住了。不过,他声音很低但态度坚定地辩解说:“我们这是爱情……” “狗屁!”田福堂吼叫了一声,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润生眼里泪花子直打转。他没想到父亲用如此粗俗的态度对待自己神圣的感情。一刹那间,他在心里对他产生了某种仇恨。 当天下午,痛苦万分的润生和气急败坏的田福堂一起回到了双水村。互相不能说服对方的父子俩,都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润生他妈身上。田福堂指望他老婆能劝解儿子放弃这宗荒唐的亲事——润生向来听他妈的话。而润生又盼望母亲能理解他,站在他一边劝解父亲,帮助他成全自己的婚姻。 可他妈一听这事,先一鼻子哭得连话也说不成了。她实际上比父亲还要坚决地反对这亲事。她痛不欲生地絮叨说:“润叶的婚姻是那么个样子,你现在又要找个二婚女人,带着前家的娃娃……” “还是地主成分!”田福堂加添说,“咱里亲外戚中连个中农成分也没,你却要把地主的后代引到家里来。田家的门风叫你糟塌完了! 绝望的田润生丢下哭啼的母亲和咆哮的父亲,一个人踉踉跄跄从家里走出来。他感到东拉河对面的庙坪山和神仙山,都在疯狂地旋转过来;虽然天晴日丽,但他眼前一片黑暗! 他不知不觉竟走到孙玉亭家里。他知道玉亭叔和父亲关系比较好,就想让他给父亲做点工作。这真是病急乱救医! 孙玉亭正圪蹴在院子的磨盘上看报纸。当他听完润生的陈述之后,把报纸卷起别在胸前仅有的那两颗钮扣中间,拖拉起两只烂鞋就和润生一块到他家里来了。 玉亭总算念过几天书,又在太原钢厂当了几年工人,经见过世面,因此对这事倒能理解。他赶到田福堂家里,象位敢对“圣上”谏言的忠臣一样,对书记夫妇说:“福堂哥,嫂子,你们要尊重润生这感情哩。既然润生和那寡妇有爱情,你们就要理解娃娃哩!二婚女人又怎?当然,农村对这事有说法,可那是封建主义!”孙玉亭说得倒振振有辞。“你懂个屁!谁叫你来骚这杨柳情?”田福堂气愤地对他的助手出言不恭地喝骂道,他讨厌玉亭到他家里来火上加油。 孙玉亭立刻被田福堂骂得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了。他再一次意识到,田福堂已经不再把他孙玉亭当一回事。 玉亭一看他说话等于放屁,啥事也不顶,就知趣地拖拉着鞋离开了田福堂的家……田福堂一家三口人同时陷入到了深深的痛苦之中。田润生在几天内就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目光呆滞,神情恍惚,本来就很瘦弱的身体又瘦了几圈;袖简和裤管里伸出来的胳膊腿,竟象麻杆般纤细。他再也不跟他姐夫去开汽车了,整天神神魔魔爬上双水村周围的山梁,默默地淌眼泪。他思念远方的红梅;他痛恨自己的软弱;他和他自己在激烈地斗争着……
在约定的时间里,李向前没有等到他妻弟来跟车。他于是就一个人出车了。为了让润生的驾驶技术更熟练,他常常偷着让他单独上路。既然润生没来,他自己就得按时出车。 这趟车是到铜城去拉货,途中要经黄原,因此他中午前后才从原西出发——他准备在黄原父母那里住一晚上,第二天再下铜城。 一个人开车真是枯燥乏味。如果润生在旁边坐着,他们还能说点什么。 李向前和他妻弟相处得十分融洽。两个人的性格也差不多,言谈处事都属“和平型”。润生也爱开车这一行,人看起来咄咄讷讷,但心灵手勤,一摸就通,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材料。他们在一块的话题离不开汽车。只要提起汽车,两个人就会兴致勃勃,说个没完没了,就像官瘾重的人议论仕途上的升降调遣一样…… 说起来也真叫人难过。李向前由于不能把一片痴情奉献给他的妻子,就将很大一部分感情倾注到了妻弟的身上。他对润生关怀备至,甚至可以说百依百顺。两个人要是一同上路,倒好像他成了润生的徒弟。润生驾驶着车,他坐在助手的位置上,把纸烟吸着,小心翼翼地递到妻弟的手里。到了一个地方,也是他抢着把两个人的饭买好。冬日里,天还不明的时候,他让润生在暖被窝里睡着,自己爬起来给汽车加热水,并且先启动一次马达——两只手握着冰冻的铁摇把,好象把手上的皮肉都要粘下来……只要和润生在一块,李向前受伤的心灵就有了某种慰藉。是的,通过妻弟,他感到在自己和妻子之间总还有一丝维系。他虽然不能和润叶生活在一起,但他惧怕他和他之间完全变为“真空”。润生成了他和她的一种微弱的“导线”——尽管这“导线”没指望把处于两端的“导体”接通。无论如何,即使从纯粹的心理安慰来说,润生对他也是重要的。 润叶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在他的车上!李向前常常在心里猜测;她有时会不会想到这一点呢?如果她想到了这件事,又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他凭直觉判断,她不会反对弟弟跟他学开车的…… 噢,润叶,我心上的人!无论你怎样反感我,但你应该知道,我一如既往地爱你。尽管你把我抛在一边,但我永远不会改变热爱你的心意!我对你的等待是无望的,但我还要等待下去,哪怕一直等到了我了此残生……我是个粗笨人,可我明白,我这样对你是不应谈的,让你的一生也不能幸福。可我在这件事上永远要自私下去!你是我的,不应该是别人的…… 无论是在车上,还是睡在旅途的客店里,李向前经常不断地和润叶在对话。这对话没有应答之声。他的话只能在自己的心灵中孤寂地回荡。这是一种无法解脱的痛苦啊!自从他爱上这个女人之后,他就备受折磨。人都说爱情是甜蜜的,瞧这小伙的爱情有多么苦涩!爱情啊,有可能是天堂之光,也有可能是地狱之火!但人又不能不去爱!是的,什么也别想阻止爱,不管这爱给人带来的是幸福还是不幸。爱往往是不清醒的。尤其对某些人来说,常常象奔涌的火山熔岩顾不得择道而行——结果把自己也烧坏了……现在,李向前一边驾驶着汽车,一边脑子里仍然乱纷纷地想他和润叶的事,一想这事,必定就苦恼万分。但不想又不可能。尤其是汽车一旦奔跑起来,他的思绪也就马上活跃起来了。思维是二重的:既要注意行车,又要想自己的心事。对于这个瞬息万变的工作来说,这种二重思绪是极其危险的。李向前却很自信能将二者并行不悖。实际上,他又不是不知道开车不能分心——可这不由人啊!有时候,他赌气地想;去他妈的!要翻车就翻吧,一命归天也比这活受罪强!离黄原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李向前心里越来越烦燥。他实在想和什么人说说话。唉,这个润生!家里有什么事搁不下,偏偏把出车时间都误了。要是润生在,他还可以安稳地坐在一边,抽支烟,想点心事;要么两个人拉点什么话——现在能把人活活闷死! 向前怎能知道,他妻弟正丧魂失魄地在双水村的山梁上瞎转,心情和他一样烦闷——他也在为自己的爱情而痛苦不堪! 要是知道妻弟的情况,向前不知会作何感慨? 唉!他们真成了一对难兄难弟……路过一个小镇时,心情烦乱的向前把汽车停在了公路边上。 他把油污的线手套抹下,跳出驾驶楼,向那个熟悉的小饭馆走去。 他一进饭馆门,老板就眉开眼笑地招呼他入座。看来他常光顾这里,已经是个老食客了。 老板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就吆喝着朝里面喊:“一盘炒鸡蛋,一盘凉拌猪耳朵,两两烧酒!”李向前沉默地坐下,把两条胳膊放在脏乎乎的饭桌上。两盘菜,四两酒,这是老规矩,也是这个夫妻店所能提供的最好吃喝了。 一时二刻,老板娘就脸上堆着笑容,把酒和菜都给他摆在了桌子上。向前就自斟自饮,开始吃喝起来,心情烦恼的时候,酒成了他的最好朋友。几杯酒下肚,沉重的身体连同沉重的心情,便像从深渊里一起轻轻地飘浮起来,升腾到一种昏昏然的境界中。对他来说,忘却一切并不可怕,记着一切倒是可怕的……喝!酒能叫人忘记忧愁!是啊,酒实在是好东西!哼,他丈人村里有个叫田五的伞头,还唱秧歌敲酒的怪话哩!那个大号叫田万有的人唱什么来着……对,他唱秧歌说:一垧高梁打八斗,打下高梁蒸烧酒,酒坏君子水坏路,神仙不敢和酒打斗……嘿嘿,我打斗不过一个女人,连他妈的酒也打不过了?……他已经醉意十足,眼睛迷迷糊糊,脸上带着一丝麻木而凄凉的怪笑。 约摸一个钟头后,他从这个小饭馆走出来,虽然没有东倒西歪,但脚步显然很不稳当了。他没有看表,却抬头望了望太阳,心里估摸时间大概到了下午三点多——完全来得及回家吃晚饭。唉,他本来不愿意在该死的黄原城住一晚上。多么令人难堪啊!自己名正言顺的老婆就在那个城市里,可他却要住在父母亲家里。他痛苦的父母亲心里也痛苦。在两个老人的眼里,他是个窝囊废,是一个被鬼迷了心窍的人。他们一直叫他离婚。离婚?他才不离呢!他舍不得润叶!唉,他知道,老人时刻在为他生气,为他着急,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尽管回他们那里,三个人都不好受,但他还得回去。他是双亲的独生儿子,多时不去看望他们,老人和他自己又都感到很不是滋味…… 向前勉强地爬上了驾驶楼。他一半凭意识,一半凭技术,又开着汽车向黄原赶去。 半个钟头以后,酒劲更猛烈地挥发了。他感到他像坐在一团棉花上,两只手忍不住有点抖动。眼前是一个急转弯,一瞬间,他感到灾难已经不可避免了,飞奔的汽车迅速向路旁倾倒下去!他凭求生的本能扭开车门,一纵身从驾驶楼里跳出来……
但是,一切都晚了!他的两条腿压在歪倒的车帮子下面,刹那间就失去了知觉——连那声悲惨的惊叫都没来得及喊出…… 一个小时以后,一辆过路的空面包车在向前翻倒的汽车旁停下。一位年约五十岁的老司机跳下车来,面如土色地看见了眼前的惨状。他把手放在向前的鼻孔上,感到还有气息。可是他无法把他从车帮子下面弄出来。 看来这是位心肠好又有经验的老司机。他立刻转身在自己车上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把小铁铲,跑过来在向前压住的腿下面挖出一道小沟,把他从车帮子下面拉出来。那两条腿已经血肉模糊,勉强还和身体连结着。一条腿伤在了膝盖以下,另一条腿伤在了膝盖以上。这位老师傅拿出一块毛巾撕成两团,把受伤的腿分别包扎住。他显然没有进一步的医学常识,伤拉高的右腿扎在上部——这是正确的;但伤位低的左腿扎在膝盖下面,根本起不了止血作用。 不过,他实在是尽心尽力在抢救。他把向前抱进了他的面包车,自己的身上糊满血迹,开起车就往黄原城里跑。 又一个多钟头以后,这辆面包车驶进了黄原地区医院的大门。车被门房上值班的老头挡在了门口——按医院规定汽车不准进入院内。 满头大汗浑身血污的司机跳下车来,几乎要扇门房老头一记耳光。忠于职守的门房老头无动于衷地问明情况,让司机到急诊室去。 老师傅按门房的指点跑到了急诊室,这正好是个星期天,又是晚饭前后,急诊室只有一名值班护士。 护士叫司机把伤号背进来,这位师傅只好又跑出去,把昏迷中的李向前从面包车上背进了急诊室。 值班护士一看伤势的确严重,立刻给外科值班大夫打了电话。紧接着,她便开始忙乱地量血压、量脉搏。二十分钟后,外科值班大夫来了。 他瞥了一眼那两条血淋淋的腿。 “血压?”他问护士。 “五十——三十。” “脉搏?” “四十。” 大夫转身问那位师傅受伤的经过,老师傅只能说上来他到现场以后的情况,其它人一无所知。不过,他从伤者衣袋里的工作证上,已经知道了他是原西县汽车运输公司的司机,名字叫李向前。 大夫和护士这才明白这位老师傅与伤者无亲无故。医护人员看着那种中国式的惯常冰冷脸色缓和了一些。 这时候,又来了一位护士。 大夫一边察看伤口,一边让值班护士给伤者吊糖盐水,然后配血;同时吩咐刚进来的那位护士,立刻通知手术室,准备急诊手术! 十分钟以后,李向前就被手术车推进了一楼手术室……那位好心救人的老师傅这才从急诊室走出来。 现在,天色已经昏暗了,满城亮起了辉煌的灯光。 这位师傅救人救到底,又跑出去给原西县汽车运输公司挂了长途电话,告诉了他李向前受伤的情况;然后他才开着自己的面包车离开了医院。 直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这位师傅名字。在以后的几年里,李向前一家人到处打询问这位救命恩人,但也没有能找见他。他是我们这幕生活长剧中一位没有名字的角色。这位无名者做了一个普通人应该做的事以后,就在我们的面前消失了。但愿善良的读者还能记住他……原西县汽车运输公司接到这位陌生人打来的电话后,上上下下顿时乱成了一团。公司领导首先立刻给地区卫生局李登云挂长途电话。李登云已经下班回家去了。卫生局的一名干事接到电话后,马上向行署家属楼跑去。 地区卫生局局长现在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立在他家三楼的阳台上。他刚吃完晚饭,手里悠闲地转着两个健身铁蛋儿,望着傍晚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他爱人刘志英在市医院任常委书记,尽管是星期天,饭碗一撂就跑到单位去了。 当卫生局的干事气喘嘘嘘跑来报了噩耗后,李登云自己的两条腿也急坏了,哆嗦得如同尸糠一般。 他急得嘴张了几张,语无伦次地让干事赶快去叫司机,自己却抢在前面,大撒腿跑出了房门。 等他跑到大街上,卫生局的吉普车才马上停在他身边。他对司机骂了一句什么脏话,就赶紧坐上去往地区医院赶来…… 这时,在地区医院的手术室里,医生们正在紧张地为李向前清创和止血。 伤势显然是很严重的。看来伤者被压住后,在浅昏迷中曾试图挣扎着拼命往出拉自己的腿,因此将血管、神经和肌肉全部撕裂。要保住两条腿,也许只有显微外科还有点希望——但地区医院哪有这等设备和条件?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截肢! 在血管没有结扎之前,卫生局长李登云十分火急直接找到了医院院长。 院长一听局长娃娃的腿被压坏了,立刻将医院的正副主任医师,正副主治医师全部带进了手术室,——院长本人也是外科的副主任医师。 李登云已经顾不了体统,在院长等人进手术室之前,捶胸顿足地哭着说:“我就这一个儿子呀!你们无论如何要把他的两条腿保住!” 手术室的门关闭以后,李登云被卫生局的干事和小车司机一个人架着一条胳膊,靠在走道的墙壁上。 可怜的登云浑身已经瘫软得无法站立。他大张着嘴巴,惊恐地看着手术室的两扇门,等待着儿子的命运。“要不要到市医院把刘书记接来?”卫生局的司机对李登云说。 “先不要!”李登云痛苦地摇摇头,“先不要叫他妈知道……” 一位护士拿来把椅子,让李局长先坐着等一等。 不一会儿,院长和主任医师从手术室里出来了。李登云紧张地观察着这两个人的脸色——他从他们的脸色上看出事情有些不妙。 这两个人戴着大口罩走到他面前,用手示意让局长不要从椅子上立起来。 穿着白大褂的院长这时在上级面前已经是一副专业人员的严肃面孔。他对局长说:“根据我们的检查诊断,已经没办法再转省医院进行显微外科。第一,断肢和肢体离开时间太长,没有冰冻措施,无法再植。第二,血管和神经创面模糊,无法吻合,如再转送省院,恐怕有生命危险……”“那就是说要把腿锯掉?”登云绝望地问。“是的,马上要施行截肢手术。”主任医师说。“能不能留下一条腿?”李登云又哭着问道。院长和主任医师都摇摇头。 这时,一位主治医师拿来了“医院术前谈话记录单”,让家属签字。李登云颤抖着半天才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手术室的门再一次关闭了。 李登云一个马趴晕倒在了地上。他的两个下属赶紧把他也抬进了急诊室……
在地区医院的急诊室里,李登云在儿子刚躺过的那张小床上,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 看他挣扎着要下床,卫生局的干事和小车司机,就把他扶到椅子上。 坐在椅子上的李登云绝望而痛苦。他脸色灰白,平时不太明显的几块老年斑,现在很突出地散布在两鬓旁边。巨大的打击顷刻间就把他完全变成了一个老年人。 人的命运啊!谁知什么时候大祸就降临到你的头上?在他们老两口快进入垂暮之年时,他们的独生儿子却失去了双腿。人常说养儿防老。可他们老了还得侍候儿子。他们自己受点罪又算什么!反正行将就木,歪歪好好这辈子凑合着已经活完了。可儿子还没活人哩!他今年才三十一岁,正是人生的黄金岁月…… 那边的手术正在进行中。李登云脸上挂着泪痕,目光呆滞地坐在这边的椅子上。此刻,他都真的有点相信命运了。他悲观而看破红尘地想,人一辈子都是瞎话哩!谁能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哼,人常常为了一点小小的利益和欲望,就在那里机关算尽,你争我夺,喜怒无常,实在是可笑!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 可是,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神灵安排凡人的命运,为什么不让他自己失去双腿,而偏偏让他的儿子失去双腿呢?老天爷,你太残忍了! 李登云悲哀地想起,他儿子的一生是多么的不幸。后半生不用说,将会成为一个没用的人。就算是前半生,也活得可怜呀!虽说结婚已经几年,连个夫妻生活也没有过,更不要说生儿育女了。 登云还不知道,向前正是因为爱情苦闷喝醉了酒,才把汽车开翻的——如果他知道这一点,他更会把田福军的侄女恨到骨头里! 眼下他想到这个所谓的“儿媳妇”的时候,只是在心中怨恨地说:哼,这下你可以走你的阳关道了!你把我的儿子折磨得好苦哇! 李登云想起润叶,气就不打一处来。如果她和儿子感情好,向前今生一世也能多少得到一点女人的温暖……唉,说来说去,这也怨自己的人!向前要是同意离婚,等不到润叶滚蛋,就会有新媳妇进门来!可是儿子偏偏被这个女妖怪迷住了,宁愿受罪也不离婚,他和志英实在是没办法呀!正是为了迁就儿子,他老两口才奔跑着调到黄原来工作了。因为“儿媳妇”调到了团地委,老两口划算他们调上来后,再活动着把向前也调到黄原,这样,向前和润叶在一个城市里,就能多见面,多接触,时间一长,兴许两个人还能过在一块哩。为了儿子的幸福,登云宁愿放弃当原西县一把手,而屈驾到地区当了个“无足轻重”的卫生局长。他多年的愿望就是独挡一面领导一个县。为了儿子,他只能牺牲了自己的政治理想。 但所有这一切都没能改变向前和润叶的关系。向前说什么也不来黄原工作。他说他在原西长大,那里熟人多,县运输公司对他又好;要是到了黄原,他急忙习惯不了。实际上,主要是润叶和他闹别扭,他就索性离她远一点,躲个眼不见,也少点烦恼。这个窝囊废儿子能把他们活活气死;既然是这样,为什么又不离婚呢? 可话说回来,他们老两口也太幼稚了;就是向前调到黄原,向前和润叶就能过在一块吗?当年他们不都在原西县城吗?两口子只要合心,天南海北又有什么关系! 几年来,他们夫妇俩已经被儿子的婚姻问题折磨得心衰力竭。 可谁又能想到,还有这么大的灾祸在等待他们!天啊,要是志英知道了眼前的惨祸该怎么办? “志英,志英,志英……”李登云象死人一般堆瘫在椅子里,嘴里喃喃地念叨着老伴的名字。 “李局长,我还是把刘书记也接来……”卫生局的干事嗫嚅着说。 李登云闭住眼痛苦地咧了咧嘴。是呀,纸里包不住火,这事迟早要让他妈知道。应该把志英接来……他仍然闭着眼,说:“侯师,你去接向他妈……”卫生局的司机立刻出去了。 时间不知不觉过了四个钟头……现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 不久,穿白大褂的医院院长走出急诊室,一看李局长这副模样,竟不知怎样安慰他。他迟疑了一下,对局长说:“手术已经完成了。情况都很好……” “很好?什么叫情况很好?两条腿都保住了?”李登云嘴角像受了委屈的儿童那般抽动着;痛苦已使他不能自己,竟用一种刻薄的语言极没水平地讥讽院长。 院长不敢计较局长的混帐话。当然,如果普通病人的家属丧失理智对他如此出言不逊,他会立刻拂袖而去。院长尴尬地苦笑了一下,说:“孩子已经进入单间病房,特级护理。你现在可以去看看了。” 院长说着,便和卫生局的干事搀扶起垮掉的李登云,出了急诊室,来到住院部的单间病房。 向前仍然处于昏睡状态中。 李登云一进房子瞥了一眼儿子的断腿,就扑倒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不一会,向前他妈闯进了病房。 性格刚硬的刘书记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等她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便象受伤的母牛一般声叫了一声。她对周围的医护人员哭喊着说:“为什么要把我儿子的腿锯掉?为什么!”她一直在医院做领导工作,因此敢对医生发出这样的诘难。 院长和主任医师正准备给市医院的刘书记说明情况,她却又问丈夫:“是你签的字?” “嗯……” “你……”刘志英一下子跪倒在床边,手摸着昏迷中的儿子的头发,只是号啕大哭。她已经不再听院长和医生的解释了。她心里明白,他们的治疗是不会错的。就是错了又怎样?反正她儿子的两条腿已经没有了——她面对的只是这个冷酷的事实! 这一夜,悲痛欲绝的李登云夫妇一直守在儿子的床边…… 天明的时候,向前还在麻醉状态中没有醒来。在他床边的父母亲也已经快休克了。 以院长书记为首的医院领导,硬劝说李登云夫妇回家休息几个小时再来;他们说,医院会全力以赴精心护理的……李登云夫妇回到家里后,躺在床上互相拥抱着仍然痛哭不已。 后来,他们像孩子一样,一个给一个揩去脸上的泪水,互相心疼地说着安慰话。是啊,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他们都应该健康地活着,好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帮助他们残废了儿子…… 上午十点钟,手术后九个小时,向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明媚的阳光从大玻璃窗户投射进来,映照在雪白的病床上。 他努力挣扎着,老半天才弄清楚这好像是在医院里。 医院?思维闪电般地复活了!他迅速地记起了昨天发生的那幕悲剧…… 当目光触及到自己的下部时,他闭住眼惨叫了一声:“完蛋了!” 刹那间,醒过来的李向前对生活完全绝望了。 他怨恨为什么没有把他压死,而弄成了这副样子又让他活着——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是的,生命对他来说,再有什么意义呢?他不能再行走,更不能再开他心爱的汽车;把他和亲爱的大地连结在一起的不再是自己的血肉之躯,而将是两根木头拐杖!本来应该是他照顾老人的晚年,可年迈的双亲将要侍候他以后的生活了……而父母亲离开人世呢?谁再来管他这个没用的人?他连个弟兄姐妹也没有!到时,大概只能进养老院,天天坐着轮椅,孤独地看着墙外的树叶发芽、变绿、变黄,又一片片飘落在地上……年复一年,就这样度日过月,寂寞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死亡!为什么要用那么漫长的时间去等待死亡? 是的,尽管人总会一死,但人总是恐惧死而想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既然活着,就应该活得美好呀!如果人活着是一种受罪,那还不如早早死去,把自己永远从痛苦的深渊里解脱出来! 死? 他想:是的,死。也许死对他来说是最合适的。他本来就活得没什么滋味,现在却又失去了双腿,活着就更没什么意思了。 是的,死! 他的眼睛一瞬时便被黑暗遮住了。 可是,在那一片死亡的黑暗中,心灵的宫阙却回荡起铃铛般悦耳的声音,使他不由回过头来,追溯他短暂而平凡的一生…… 他的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个亲切的小县城里度过的。他曾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时灿烂的阳光,美丽的野花,碧波荡漾的原西河,凹凸不平的石板街……他在那里象匹小马驹一样活蹦乱跳地撒过欢。以后,先是在有棵老愧树的小学里开始了学生生活;后来又上了原西中学。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那一切回想起来都是温馨的。最后,他上了汽车——就象身上添了两个翅膀,痛快自由地飞驰于东西南北。真正的幸福感是他懂得爱情并热恋上润叶体验到的。但是,人生的不幸也从那时候开始了。是的,他为爱情深深地痛苦了几年,最后导致了这个悲惨的结局……不过,往日的痛苦比之现在来说,那又算得了什么呢?那痛苦是一个健全人的痛苦——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幸福!为什么呢?因为你能痛苦,就说明你对生活还抱有希望!可如今的痛苦是绝望的痛苦;绝望的痛苦甚至使人不再痛苦——既然生活没有了希望,还有什么必要再痛苦呢? 真的,如果痛苦不能改变生存,那还不如平静地将自己毁灭。毁灭。一切都毁灭了,只有生命还在苟延残喘。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死…… 在这短短的时间,向前的思绪象洪水般流淌;但所有的一切终归都流向了那个黑暗的无限深渊:死。 可怎样去死呢? 他讥讽地想:这倒是一件“具体工作”。令人遗撼的是,他现在连做这件事的能力都丧失了。上吊?他动也动不了。吃毒药?哪有这东西? 对!安眠药! 他突然来了“灵感”。听说有人就是用这白色小药片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据说这种自杀象睡着了似的,没有什么痛苦。这好!他活着时已经够痛苦了,死的时候当然应该舒服一些! 现在手头没有安眠药,而且一片两片也不顶事——睡一觉又醒了,得一次吞下去许多才行。那么,这就得常向护士要,慢慢积攒…… 李向前周密地论证并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以后,心灵立刻获得了一种很大宁静。既然生活已经有了一个总结局,那么其它一切都无关紧要了。这时,他却不由地又想起了润叶……他永远的“主题”。不同以往的是,他现在想到润叶时,心情也是平静的。因为事情再明白不过了:这个从来也没属于他的女人,将永远不必再属于他。 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命运嘲弄了他。他如今也在心里嘲弄命运;或者不如干脆说是嘲弄他自己……你现在自由了,润叶,随着我的毁灭你将再生。我不怨恨你。我之所以到了这般地步,那全怪我自己。谁让我这样爱你呢?是我自己。我现在感到失望的并不是自己的爱没有得到回报——尽管我多么希望是这样。我现在难受的是,你并不了解我怎样爱过你。如果你真能了解了我对你的一往深情,那我死了也心平气静。使我内心愤慨的是,你把我当成了那种民间故事里的“憨女婿”。是呀,我没有什么学问,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但是,一个普通人懂得的事,我都懂。只有到今天这样的时候,我才明白,我的爱也够不容易了。一个男人能忍受的和不能忍受的,我都忍受了。的确,我也真有点象民间故事里的“憨女婿”。我就这样憨爱了你一场。一切都结束了——包括你的痛苦和我的痛苦。现在,我对你说的仅仅是两个简单的字:别了……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思维又从润叶转到了汽车上。润叶和汽车,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当他得不到润叶的时候,汽车就是他的爱人。现在,这个“爱人”也别了;他再也不能驾驶着心爱的汽车奔驰在四面八方。令人痛心的是,正是他所迷恋的这两个“爱人”最终结束了他的生活……约摸在午饭前后,向前感到两条断腿被截去的地方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喊出声。说来也奇怪,失去了两条腿之后,他似乎在感情、思想和意志方面,猛然间变得丰富、深沉和强大起来。一夜之间,他好象成了另外一个李向前! 李向前啊,李向前!面对眼前的你,我们悲伤,但也感到欣慰。你的两条腿是失去了,但愿你能在精神上站起来!死是不可取的。死并不表明强大(当然,也未必就是软弱)。 正在向前伤痛难忍的时候,悲伤的父母亲一起走进病房来。他们趴在他床边,再一次泣不成声。向前看见,两个老人脸色灰暗,皱纹横七竖八布满额头,衰老得几乎都让他认不出来——他知道父母亲已经被折磨垮了。这时,他才真正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语的痛苦。为了自己失去的双腿,为了年老的父母,他的心象尖刀在捅戳。死被暂时忘却了,活人的痛苦却又尖锐地主宰了他的意识。但他强忍着没有哭。他也无话可安慰老人。他紧闭着嘴巴,让苦涩的泪水流进咽喉里……
又过了一会,原西县运输公司的领导以及他父母亲的许多朋友熟人,先后都涌进了这个小小的病房。来看望他的人都带着礼物;各种吃的和喝的,罐头,桔子水,水果,饼干,蛋糕……堆满了床头柜,挤满了两个窗台。 向前真不愿意看见这么多人。他央求父母亲说:“你们都回去,这里有护士……你们不要着急,事情已经这样了……我想一个人安静一点……” 他闭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听见护士也在婉言劝说父亲和其他人离开病房。不一会儿,一切又重新安静了下来。向前仍然闭着眼睛,在疼痛中恍惚地回想刚才来了些什么?他在一片虚无中追寻的还是那个人啊! 是的,她没有来。 她不知道他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就是知道了她也不会来…… 不知为什么,李向前突然渴望能最后再见润叶一面。他在内心重新审视了他最终的人生极地,结论仍然是去死。但他想在死之前,再见一次她。 为什么要见她?他是想对她说,他要和她办离婚手续。他不能让她成为“寡妇”。在他死之前,就应该让她成为自由人;这样她也许就能更好她安排她以后的生活。他那样爱过她!这爱就应该始终如一。这样做不仅是为了她,也为了自己心灵最后的宁静…… 润叶!难道我死前都不能再见你一面吗? 一股强烈的辛辣冲上了他的鼻根,两颗泪珠便从他紧闭着的眼角里慢慢地滑落出来。 他感到有人用手帕轻柔地揩去了他眼角的泪水——这一定是好心的护士。 他微微地睁开眼睛,却怔住了:润叶正静静地坐在他的床边。 润叶? 啊啊,是她! 李向前闭住眼睛,让汹涌的泪水在脸颊上溪流般地纵情流淌……田润叶是今早晨上班后,才听说李向前因车祸而被锯断了双腿。 地区一个局长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很快就会传遍地委和行署机关。不过,局外人传播这类事,就好象传播一条普通的新闻,不会引起什么反响。 但田润叶听到这消息后却不可能无动于衷。不论怎样,这个遇到灾祸的人在名义是她的丈夫。 她不能再象往日那样平静地坐在团地委的办公室里,处理案头上的公务。她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与此同时,她还关切她的弟弟润生是否也蒙难了。 后来她才确切地弄清楚,失事的只是向前一个人,润生没有跟这趟车。她还听说,向前是因为喝醉酒而把车开翻的…… 润叶一下子记起:上次润生说过,向前是因为她而苦恼,常常一个人喝闷酒。她知道,这个人过去滴酒不沾,也不吸烟。 一种说不出口的内疚开始隐隐地刺激她那颗冰凉的心,是呀,这个人正是因为她才酗酒,结果招致了惨祸,把两条腿都失掉了。从良心上说,这罪过起因在她的身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润叶才不由设身处地从向前那方面来考虑问题。是的,仔细一想,他很不幸。虽然他和她结婚几年,但一直等于打光棍。她想起了结婚后他从北京回来那晚上的打斗。她当时只知道自己很不幸,但没有去想他的可怜。 唉,他实际上也真的是个可怜人。而这个可怜人又那么一个死心眼不变,宁愿受罪,也不和她离婚。她知道他父母一直给他施加压力,让他和她一刀两断,但他就是不。她也知道,尽管她对他冷若冰霜,但他仍然去孝敬他的父母,关怀她的弟弟;在外人看来,他已经有点下贱了,他却并不为此而改变自己的一片痴迷之心。 可是,润叶,你又曾怎样对待这个人呢? 几年来,她一直沉缅于自己的的痛苦之中,而从来没有去想那个人的痛苦。想起他,只有一腔怨恨。她把自己的全部不幸都归罪于他。平心而论,当年这婚事无论出自何种压力,最终是她亲口答应下来的。如果她当时一口拒绝,他死心以后,这几年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正是因为她的一念之差,既让她自己痛苦,也使他备受折磨,最后造成了如此悲惨的结果。 她完全能想来,一个人失去双腿意味着什么——从此之后,他的一生就被毁了;而细细思量,毁掉这个人的也许正是她! 润叶立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低倾着头躁动不安地抠着手指头,脊背上不时渗出一层冷汗她能清楚地看见,躲在医院里的李向前,脸上带着怎样绝望和痛苦的表情……“我现在应该去照顾他。”一种油然而生的恻隐之心使她忍不住自言自语说。 这样想的时候,她自己的心先猛地打起了一个热浪。人性、人情和人的善良,一起在他的身上复苏。她并不知道,此刻她眼里含满了泪水。一股无限酸楚的滋味涌上了她的喉头。她说不清楚为谁而难过。为李向前?为她自己?还是为别的什么人? 这是人生的心酸。在我们短促而又漫长的一生中,我们在苦苦地寻找人生的幸福。可幸福往往又与我们失之交臂。当我们为此而耗尽宝贵的青春年华,皱纹也悄悄地爬上了眼角的时候,我们或许才能稍稍懂得生活实际上意味着什么……田润叶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多年来那个肢体完整的人一直被她排在很远的地方,而现在她又为什么自愿走近个失去双腿的人? 人生就是如此不可解说! 总之,田润叶突然间对李向前产生了一种怜爱的情感。她甚至想到她就是他的妻子;在这样的时候,她要负起一个妻子的责任来! 真叫人不可思议,一刹那间,我们的润叶也象换了另外一个人。我们再看不见她初恋时被少女的激情烧红的脸庞和闪闪发光的眼睛;而失恋后留在她脸上的苍白和目光中的忧郁也消失了。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含而不露的成熟的妇女。此刻,我们真不知道该为她惋惜还是该为她欣慰。总之,风暴过去之后,大海是那么平静、遥远、深沉。哦,这大海…… 润叶迅速拎起一个提兜,走出房间,“啪!”一声关住门,穿过楼道,进了团地委书记武惠良的办公室。 “向前的腿被压坏了,我要请几天假到医院里去。”她对书记说。 武惠良坐在椅子里,惊讶地怔住了。他知道润叶和丈夫的关系多年来一真名存实亡,现在听她说这话,急忙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这比听到向前腿锯掉都要叫人震惊。惠良愣了一下,接着便“腾”地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他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激动又感动地说:“你放心走你的!工作你先不要管,需要多么天你就尽管去!要是忙不过来,你打个招呼,我和丽丽给你去帮忙……” 润叶沉默地点点头,就从武惠良的办公室出来,急匆匆地走到大街上。 她恨快在就近的一个副食商店买了一提兜食品,搭坐公共汽车来到北关的地区医院。 在进李向前的病房前,她先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力图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啊啊,没想到这一切发生的这么快!她现在竟然来看望自己的丈夫了。丈夫?是的,丈夫。她今天才算是承认了这个关系。她的情绪非但平静不下来,反而更加慌。她甚至靠在走道的墙壁上,不知怎样才能走进那个房间去。她知道,接下来几步,将再一次改变她的命运——她又处于自己人生的重大关头! “是否需要重新审视你的行为?”她问自己。 “不。”她回答自己。 她于是怀着难以言状的心情,走进这个病房。 第一眼瞥见的是那两条断腿。 她没有过分惊恐她所看到的惨状——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紧接着,她才把目光移到了他的脸上。他紧闭着眼睛。她想,要么是睡着了,要么还昏迷着。 他脸上弥漫着痛苦。痛苦中的那张脸有一种她不熟悉的男性的坚毅。头发仍然背梳着,额头显得宽阔而光亮。使她惊讶的是,她从没感到李向前会有这么一张引人注目的脸! 吊针的玻璃管内,精盐水静无声息地嘀嗒着。此刻这里没有护士,一切都静静的。她听见自己的心象鼓声一般“咚咚”地跳着。 她走过去,悄悄地坐在病床边的小凳上。 突然,她发现他眼角里滑出了两颗泪珠! 他醒着!
她犹豫了一下,便掏出自己的手帕,把那两颗泪珠轻轻揩掉。于是,他睁开了眼睛……你奇怪吗?不要奇怪。我是我。我是来照看你的。我将要守在你的床边,侍候你,让你安心养伤。你要不要闭住眼睛!你看着我!我希望你能很快明白,我是回到你身边来了,而且不会再离开…… 当李向前睁开眼睛,看见为他揩泪的不是护士而竟然是润叶的时候,那神态猛然间变得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重新得到妈妈的抚爱,闭住自己的眼睛只管让泪水象溪流似的涌淌。这一刻里,他似乎忘记了一切,包括他失去了的双腿。他只感到自己像躺在一片轻柔的云彩里,悠悠地飘浮着。 噢,亲爱的人!你终于听见了我心灵的不息的呼唤……润叶一边用手帕为他揩泪水,一边轻声安慰他说:“不要难过。灾难既然发生了,就按发生了来。等伤好了,过几个月就给你安假肢……” 这些平常的安慰话在向前听来,就像天使的声音。他紧闭双眼,静默无语。但他内心却像狂潮一般翻腾。他直到现在还难以相信,坐在他床边的就是使他备受折磨,梦寐以求的那个人! 可这的确是她。 你感到幸福吗,他在内心中问自己。 不!这幸福又有什么用!他的一切都毁掉了,还有什么幸福可言!说不定她也是来尽最后的人情义务和一个临终的人来决别…… 不过,我亲爱的人,仅此一点,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你来了,这很好。我多年来为你而付出的沉重代价,你多少给了我一个补偿。在我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最后那个句号总算比较圆满…… 他想起了高中课本上学过的《阿Q正传》。可怜的阿Q在死之前怎样费尽心机地也没把那个圆圈画圆。他比阿Q强的是,他的“圆圈”总算让自己满意了。 “你一定要把思想放开朗。不要怕,我会尽心照顾你。一直照顾……不久前,行署家属楼上给咱们分了两间一套的房子。等你出了院,我就把你接回去……”润叶仍然在他耳朵边轻轻地说着。 这是她说的话吗? 是她说的! 他睁开眼睛,满含着泪水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你现在应该相信我……”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真诚地望着他。 他再一次闭住眼睛。幸福地闭住眼睛。一股温热的暖流漫上他的心头,向周身散布开来。他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在这时候才把那温暖给予了他。但他已经开始相信,一种他苦苦寻觅的东西似乎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我已经完了……”他用微弱的声音悲观地说。“没有!只要活着,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她用坚定的声音说道。 “不,咱们现在可以离婚了……请你原谅我。我是因为……爱你才……这几年把你也害苦了……可是,你不知道,我为了你……”向前说不下去了,闭住眼抽动着两片嘴唇,不出声地哭泣起来。 澎湃的激流开始猛烈地叩击田润叶的心扉。她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子,把自己的额头在他泪水纵横的脸颊上贴了贴。她用手轻轻摩挲了一下他又黑又密的头发,对他说:“我现在全明白了。从今天起,我准备要和你在一块生活。你要相信我……” 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 润叶赶忙站起来,回头看见护士端着小白瓷盘已经走到了房中间。 在护士为向前换吊针的时候,润叶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呢?” “四个星期伤口就基本愈合了。但出院得到两个月以后……” 润叶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李登云夫妇也来了。 他们显然对润叶的到来大吃一惊! 润叶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想开口叫一声“爸爸”或“妈妈”,但由于不习惯,怎么也开不了口。她就直接对他们说:“以后由我来照看。我已经请过假了。你们年纪大,好好休息,不要经常来。这里有我哩……” 李登云和刘志英立在病床前,简直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在儿子大难临头的时候,润叶竟然来照看他了。人啊……老两口对这个他们一直所厌恶的儿媳妇,竟不知说什么是好。但就在这一瞬间,过去的所有敌意都消失了。他们知道,也许只有这个人,才能使儿子有信心重新生活下去。此刻,他们是多么感激她啊! 刘志英抹了一把眼泪说:“只要你有这心肠,往后我和他爸一定全力帮助你们……” 李登云站在一边,两只眼睛红红的,百感交集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第二天早晨。手术后二十四小时。征得医生的同意,润叶开始给向前喂一点流食。她把自己带来的桔子汁倒在小勺里,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送到丈夫的嘴里。 向前张开嘴巴,把那一勺勺桔子水——不,甜蜜的爱的甘露,连同自己又苦又涩的泪水,一齐吞咽了下去……生活啊,生活!你有多少苦难,又有多少甘甜!天空不会永远阴暗,当乌云褪尽的时候,蓝天上灿烂的阳光就会照亮大地。青草照样会鲜绿无比,花朵仍然会蓬勃开放。我们祝福普天之下所有在感情上经历千辛万苦的人们,最后终于能获得幸福! 中午的时候,向前他妈来到病房,说什么也要顶替让润叶回去休息一下。润叶只好依了她的愿望,说她下午再来顶替让婆婆回去休息。 田润叶走出医院来到大街上,感到自己的脚步从来也没有这样轻快过。太阳暖洋洋地照耀着街上的行人;行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街道两边的梧桐树绿叶婆娑。在麻雀山下两条大街交汇的丁字路口,大花坛里的鲜花开得耀眼夺目。城市和她的心情一样,充满了宁静与爽朗。 她没有回机关的办公室,径直来到了行署家属楼上——这里有不久前分给她的那套房子。这座新盖起的楼房,只分给结过婚的干部职工,她当然也就有份了。不过,从房子分下到现在,她只来看过一次,也没有收拾过,自己仍然住在机关办公室里。当时,她对这房子没有任何兴趣——这只能唤起她的一片忧伤之情。人家是分给结过婚的人住,可她虽然算是结婚了。但和单身又有什么两样? 现在,她突然对这套房子感到很亲切。 她上了三楼,打开房门,然后从对门同事家里借来扫帚和铁簸箕,用一条花手帕勉强罩住头发,便开始收拾起了房间。 她一边仔细地打扫房子,一边在心里划算着在什么地方搁双人床,什么地方搁大立柜……对了,还应该买个电视机。他不能动,有了电视机,可以解个闷。买个十四寸的,但一定要买彩色的——她这几年积攒的钱足够买架带色的电视……润叶这样忙碌地收拾着,精心地划算着,倒象是为自己布置新婚的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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