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昔玉 | 禁止转载
是夏天的风。
闻一闻就知道了。
夏天的风里，裹着清甜的绝望，像一个少年的梦。
田季安恨夏天的风，夏天的风是一场诱惑。
他站在一片干涸的河滩上，等人。
他不记得他在等谁，只是等。
河滩上突然涨起水来，淹没了他的脚，继而是腿，随即到了腰。
他根本动弹不得，只大张着嘴，紧张、害怕，却又喊也喊不出。
接着，他看到另一个人在水里扑腾。
是他在等的人。
那个人冲他喊，田季安，救我！救我！
田季安终于一口气喊了出来，“啊……”
睁眼，是淹没人的黑。
暗夜沉沉，田季安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他转个身，再难以入眠。
类似的梦，他已经做了十年，还要做多久？
他和罗翔的友谊开始于小学时的一堂自习课。
同学们最喜欢自习课，没有老师地絮絮叨叨，大家伙儿可以在课堂上放肆嬉闹。
女班长一副虚张声势的样子，只知道说：“你们再这样吵，我就去报告老师。”说完就用根杨树棍子在桌子上使劲敲。
但是，没人理她。
棍子的声音淹没在气焰更加嚣张的嬉闹声中。
她鼓着腮帮子，瞪圆眼睛，站在座位上，不知所措。最终，她也只是把棍子一丢，坐下来写作业。
她并不去报告老师，怕担上爱打小报告的罪名，被同学们看不起。
田季安在喧闹声中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刚从四川老家转学到这里，跟同学们并不相熟，也害怕一口四川话招来哄笑，多数时间他都沉默着。
他转头看向窗外。
孤独是可耻的。他打小就明白这个道理。
他在老家上学时，同学们都有父母在身边，但他的父母在遥远的新疆，只有腿脚不灵便的爷爷带着他。
他因为常常穿屁股上破了洞的裤子而被同学们耻笑。
因此，没有人愿意跟他玩。
他看到同学们聚在一起玩丢沙包，便凑上去，大家仿佛看不到他。
再有别的小朋友来，就有人招呼，“嘿，你再去找个人来飞机大炮吧。”
他偷眼看那个小朋友，希望那个小朋友能来找他。
但是小朋友的眼睛里也没有田季安，只转身跑开，一会儿工夫带回来另一个小朋友，趾高气昂地喊：“飞机大炮。”
他们秘密地说好，一个人是飞机，一个人是大炮，由玩沙包的两队人来选择，然后分别进入不同的队伍。
他们都有自己的的队伍可加，可是田季安没有。
他再不试图加入任何热闹中，一放学就回家，跟在爷爷屁股后面，磨着爷爷讲故事。
爷爷的屁股上也有丑陋的裤洞，露出了穿在里面起了毛球的底裤。
他有一次央求爷爷，把他所有的裤子都缝好。
爷爷生气，说：“照顾你还不够，还嫌三嫌四！”
他委屈，故事也不听了，跑到门口的柴垛上坐着哭。
太阳慢慢退隐到竹林后面，潮湿的空气从地面漫沁上来，带着一种悠远的冷意。
天色渐渐暗下去，一截青烟浮在竹林上头。
田季安有些害怕，从柴垛上溜下来，别扭地蹙进屋里。
昏黄的灯下，爷爷正眯着眼，抖着手缝他的裤子，哆哆嗦嗦索半天，一个洞也没缝好。
爷爷叹了口气，把裤子一扔，不再缝了。
田季安此后再也不说要缝裤子的话了。
田季安四年级快上完时，爸爸给爷爷去信，说家里的房子盖好了，要接田季安和爷爷一起去新疆伊犁生活。
田季安对于这场迁徙充满了期待——他终于不用再穿有破洞的裤子，或许此后也能有一两个可以一起上下学的朋友。
他继续转脸看着窗外，一群麻雀正叽叽喳喳地在白杨树上欢叫。
他看得出神，有些羡慕这些麻雀。
谁见过一只落了单的麻雀儿呢？几声“叽叽喳喳”，就能呼来一众雀友，哪里像他，长这么大，还不知道朋友的滋味。
正想着，“啪”的一声，他的桌子上滑来本书。
一抬头，一张被大西北的阳光晒得黑红的脸正冲着他。
“大西北”脸上也没笑意，厚嘴唇一咕噜，说：“这本书挺好看的，田季安！”他说完，愣一会儿，像等着什么，又不等田季安地惊诧消除，便犹豫又坚决地转过头去。
桌子上的书是《少年文艺》。
田季安捡起来，翻开扉页，看到书页中间大大的钢笔写就的名字，就笑了。
或许他就要有个朋友了吧。
他真期待赶紧放学，等铃声一响，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书包，走到罗翔的座位前，跟他说，“我们一起回家吧。”
罗翔家与田季安家就隔一条巷子，四五户人家。田季安晚上睡觉可以听到罗翔家那条名叫黑虎的狗的吠叫，早晨起床也能听见他们家的公鸡打鸣。
他们的友谊就在那一条上学放学的路上得到巩固。
罗翔是一个不缺朋友的人。
他们家条件好，他总能从父母手里得到一块两块的零花钱。
他生性又大方，买一包方便面回来，将面饼捏碎了，倒上调料，跟人分食。
有时他把钱攒起来，存够了，将商店里心仪已久的玩具买回来，带到班里，谁想玩，他眼皮也不抬，“拿去玩吧，别弄坏了。”
要真弄坏了，别人红着脸拿过来，他看一眼，收到抽屉里，嘟囔声，“咋不小心点呢？行了，修修就好了。”
实际上，那种简易玩具，坏了便是坏了，修是修不好的，他拿回家也只是放进柜子里。但对同学们，又绝不再提这事儿。
因此，他的朋友很多，大家跟他在一起，很敦实，说话似乎也有了底气。
这样的人，似是天生有着侠肝义胆，见不得别人孤独无助。
他看到了刚从老家转学来的田季安那副羞涩无措的样子，便觉得该给他一份可以摆脱落寞的友情。
有些施舍的意味，但彼时的罗翔并不曾有此意识，田季安也没有。
罗翔让他阴霾已久的生活照进了大西北明亮的阳光，他只有高兴和感激的劲儿，他视罗翔是完全可以信任和托付的朋友。
田季安的童年因为罗翔变得称得上“童年”这两个字。
罗翔愿意跟着一起玩的人，其他同学也就都能接受。
大家一起吃方便面的时候，不会少了田季安一把，玩沙包，田季安也能加入到其中一队了。
有时候星期天或者暑假，等父母下地了，田季安会坐在家里的屋顶上，看太阳爬高。
他间或瞥一眼罗翔家。
上午的太阳照得田季安满脸透着晶亮的光芒，他想，很快，他就会有一张像罗翔那样黑红黑红的脸膛了。
那种脸膛，让人看上去觉得既健康又有力量，非常配得上罗翔那种坚定有力的味儿。
一看到罗翔从屋子里走到院子里，田季安就站在屋顶上大喊，“罗翔！”
罗翔听到声，转过来看看他，手一挥，就忙自个的事儿去了。
只这样，田季安就很满足，仿佛他们的友谊再一次得到了确认。
田季安偶尔也会想起在四川老家的生活，想起那截浮在竹林上头的青烟，感觉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孤独了。
现在想来，这是田季安迄今为止的生命中最为满足的一段时光。
虽然家庭仍然拮据，但是他好歹有母亲照料，衣服还算穿得周正。
他还有了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哥们儿。
他敢拍着胸脯说，只要罗翔吭声，他愿意帮罗翔干任何事情。干完后，他还会用罗翔惯常的那种口吻对罗翔说：“多大点事儿，不用多想了，走，我们回家吧。”
这样的机会一直没有来临。
多数时间里，他更多地受到罗翔的庇护。
初中后，他们不在一个班。
一次，他们班的大高个叶伟将田季安拉到教学楼后面的树林里，让田季安把身上的零用钱都掏出来。
田季安正涨红着脸，满头冒汗低头不语时，突然听到从楼上传来罗翔的声音：“妈的，叶伟，你今天动一下田季安试试看！”
罗翔凭借仗义，很快就在初中同学中也建立起了威信。
田季安和叶伟抬头，看到罗翔一只手撑着窗框，另一只手直指叶伟。
一片白杨树的叶子从他手指的方向上飘落而下，下午西斜的阳光照在罗翔短促的头发上，闪着黑亮的光，使得罗翔看上去更加干脆利落。
田季安在那一瞬间，心里就踏实了。
他看见罗翔的脸跟他一样涨得通红，不同的是，田季安是因为羞怯，而罗翔是因为愤怒。
叶伟立马堆砌了满脸笑意，嘻哈道：“说什么呢罗翔，我跟田季安开玩笑呢。”
说完，他一手搂过田季安的脖子，亲昵地从树林里走出来。
田季安虽不悦，但也任其搂着。
除此之外，他又能怎样做呢？
幸好有罗翔。
他虽有些气恼自己的怯弱，但更感激那张黑红的脸及时出现在窗户上。
放学后，他回到家里，把书包和自行车一丢，就往罗翔家跑。
见了罗翔，田季安头一扭，说一声：“你跟我来。”
罗翔纳闷，“干嘛？去哪儿？”
田季安涨红着脸，任性不说。
罗翔干脆不问，随着他走。
待到达村后的小山坡，田季安看着罗翔，才犹豫着吐出话来，“我们俩结为兄弟吧。”
罗翔大笑，一张脸被笑得更红，他说：“田季安你没事吧，你多大了啊，还玩这小孩的把戏。”
田季安也有些羞怯地笑，但却执着，“我小时候可没跟人结拜过。”
他看着逐渐燃烧起来的西半边天空，接着说：“罗翔，我是很认真的。我真的很感激有你这样的一个好朋友。”
他说着低下头，仿佛表达得过于赤诚，倒显得虚假了，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
罗翔停住笑，他将一只手搭在田季安的肩头，说：“那就拜吧，说，怎么拜？这样？”
他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单腿跪地，一手搭于膝头，一手撑在髋前，抬头看着田季安。
田季安一边笑，一边跟着跪下去。
为了让仪式更为圆满，他学着电视里的人说：“从今天起，我跟罗翔结为兄弟，以后一定有难同当，有福共享，不求同年同月……”
话没说完，罗翔一手打掉他撑在膝头的那只臂膀，有些嫌恶，“好啦，酸死我了。”
说着，罗翔站起身来，找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
田季安作罢，也找了块石头在罗翔身边坐着。
整个天空都红透了，太阳已经触到了山边。
他们坐在山头上，能看到山脚下的村庄，升起的炊烟和远处的伊犁河。
这样的景致和氛围，适合说些抒情的话。
田季安偏头看罗翔，罗翔正抬眼看远方。
田季安便也把目光往最远处探。
远处迷蒙的山河鼓动着他把翻腾在心里的话语倾吐出来。
他说：“罗翔，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也会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可能从来没有尝试过被冷落的感觉，所以，你没有办法体会到你当时朝我扔那本《少年文艺》时，我心里的感动。
“那是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主动接近我。其实，今天不结拜，我心里也把你当成了除我爷爷之外最亲近的人。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这种情意。我希望，再过五年，十年，五十年，我们的友情还像现在这么好。”
这些表白的句子，像一粒粒清澈的石头，裹在小溪里“哗哗”作响。
罗翔终于回头，笑说：“那干脆我们长大成家了以后，还做邻居，两家对门。”
田季安满脸神色飞扬，“那就说定了，以后你去哪儿上学工作，我就去哪儿，我们成家了以后，还做邻居。”
罗翔笑一笑，起身拍拍屁股，“回家吧，该吃饭了。”
夕阳在他们的背后滑下山坡。
一夜过后，便是新的一日。新的一日之后，还有无数个崭新发亮的日子。
田季安心里明媚，有了罗翔的友情作保，他一点儿也不畏惧每一个踏步前来的日子。
可是，故事却因一场夏日的风改变了轨迹。
田季安和罗翔都如愿考上了高中。
那一年，他们俩都已长成了走起路来会带着风跑的十六七岁的少年。
尤其是罗翔，他的脸膛依然黑红，眉宇间的自信浮在一个少年懵懂而无畏的脸上。
他笑起来时，仿佛整个天空都在笑。
田季安依然怯弱，但他受罗翔感染，也常常享受挑战生活所带来的趣意。
那天，正是暑假的第一天。阳光清亮，风里带着早熟的果子香味。
罗翔约了田季安和另外两位同学一起骑车去距离村庄四五公里的地方逛巴扎。
巴扎上并没多少新鲜事物，他们觉得无趣，便又骑车沿路返回。
返回的路上，清风吹到田季安的脸上，伊犁河秀美的气息也扑腾到他脸上。
田季安在风里听到伊犁河的响声，仿佛看到河里的鱼成群结队地上下游蹿。
于是，他停下车子喊：“罗翔，反正时间还早，我们去伊犁河边转转吧！”
罗翔闻声，并不停车，大声回应：“好啊！”
车子就朝通往伊犁河的那条土路上拐去。
伊犁河水不徐不疾。
河滩上的灌木丛长出青灰色的叶子，有些还结着红色晶莹的果实。
在一处，河水被沙滩分成几股，河中间有个郁葱的小岛。
罗翔把车子倾倒在河边，大声招呼：“我们下河去那个小岛上吧。”
另外两个同学都怯弱不前，说：“太危险了。”
罗翔脸上有些不屑，“你们不去我去，你们在这等着。”说完，他脱了鞋子，将裤脚挽起来下了河。
河面看着很平静，水只淹到罗翔的大腿处。
田季安和另外两位同学站在岸边，看着罗翔在水里摇摇晃晃的背影，禁不住喊，“罗翔，回来吧，危险！”
罗翔并不理他们，继续朝前走。他终于到达了河中的那个小岛。
站在岛上，他冲田季安他们喊，“看，没事！这里我都走了好几回啦！”
另外两位同学仍不为所动。田季安突然觉得，这种时候他应该下河走到罗翔身边去。
他信任罗翔，既然他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
而且，现在小岛上的那个少年，是多么希望得到信任和支持，多么希望与人分享探险的快乐——这是一个合格的朋友应该给予的。
田季安便也挽了裤脚，走下河去。
河水并不像在岸上看到的那么平静，它们闪着黑黢黢的光芒，有力地掀动田季安的腿，每一步，都像是要踩到深不可测的洞里去。
50米不到的距离，仿佛是天上到地下的距离。
罗翔站在岛上喊，“田季安，别怕，没事的，放心，我会游泳，你要是摔倒了我拉你过来。”
田季安什么都听不到。他只看到水波晃动，晃得他头晕，他一步步小心地腾挪，要确定每一脚都踩实了才敢提起另一只脚来。
总算要到小岛了，罗翔正咧着嘴看着他笑，一双眼睛里除了笑意，田季安还看到了感激。
罗翔对他的感激，这令田季安在那一瞬间，心里涌起深深的满足和自豪。
待被罗翔拉到岸上后，他佯装轻松地说：“那俩胆小鬼，还站在岸边看着呢。”
他和罗翔站在小岛上冲那两个同学挥手，做鬼脸还开玩笑，“回去以后，可别跟人说我们认识你们啊。”
他们俩仿佛是刚刚征伐占领了一个山头的战士，志得意满，挥斥方遒。
待钻完了小岛上的几丛林子，罗翔便招呼田季安回去。
田季安说：“我们沿过来的那个地方返回去吧。”
罗翔一如既往的自信，从哪儿都能回去。
他像匹骄傲的小公牛，仿佛天底下没有困难，他并不按原路返回。
田季安受他鼓舞，也尾随他走下河去。
水仍然只淹到大腿处。
看着缓慢翻滚的水，田季安心里也仍然害怕，好在罗翔就在前面。
走着走着，田季安发现水越来越深，淹到了腰，慢慢地到了胸口。
罗翔也离他越来越远，好像已经快到了岸边。
田季安惊慌起来，他叫罗翔，罗翔没有听到。他想返回，但似乎一转身就会歪倒在水里。
他感觉自己站不稳了，双脚似乎在漂，前面罗翔的身影也在视线里模糊起来，仿佛一会儿沉到水底，一会儿又露出水面。
田季安看到世界正在变成黑色。，他彻底失去了来自于地面的力量，他扑打着河水，挣扎着想往岸边靠。
他忽然发现，他已经好一会儿没有看到罗翔浮出水面了。
他竭尽全力向岸上的同学呼救，“救命啊！”话音一落，他就被卷进了一个水涡，世界完全黑暗了。
等他睁开眼时，他已被冲到了岸边的一处浅滩上，他虚弱地睁开眼睛，看到那两个同学正带着一些村人朝他这个方向跑。
但没有罗翔。
他不敢从地上爬起来，把眼睛又闭上，希望自己不过是在河滩上睡着了，正在做梦而已。
但地面上由远及近的“咚咚”的跑步声越来越强烈，像雷声在耳边滚动。
他从嘈杂的人声里辨出了罗翔父亲的声音。
（原标题：《梦魇》，作者：昔玉。小说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众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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