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翁思再)来源:空中京剧票房
多数读者对于毕谷云这个名字会比较陌生,不过他在梨园行内却有口皆碑。在被梅兰芳和荀慧生收为徒弟之前,毕谷云已经被文武兼备的“五大名伶”之一徐碧云收为弟子。梅兰芳发现毕谷云的潜力,着重于唱功方面培养,亲授《贵妃醉酒》《太真外传》和《西施》。可是在他中年以后,艺术活动的地域主要在辽宁省一个中型城市,导致影响力有所局限。直到晚年,中央电视台连续几次请他在重阳节晚会出镜,懂行的观众如闻空谷足音,相见恨晚。
毕谷云先生退休之后回到家乡上海,今年盛夏,我在淮海路附近的一条弄堂里叩响了他的门铃。
梅兰芳毕谷云师徒
=== 跷工钩沉见痴心 ===
毕老师引我到八仙桌前坐下时,步履略微颠颤了一下,叹曰:“我已经九十一岁,不能指望腿脚像年轻时那么灵便啦。”“您的精神还是那么健朗。不过,根据您的舞台生涯,腿脚的负荷可能会比较大。”顺着这个话题,我们谈起了毕谷云的绝技——踩跷。
传统京剧舞台上演员脚下的跷,可与西方芭蕾舞演员脚下的鞋盒相类比。芭蕾舞鞋盒藏在演员的鞋尖里,实际上是一种硬套,套住脚趾和一部分脚面,支撑演员用脚尖站立和跳舞。跷的主体部分是仿照缠足女人的小脚形状的一块硬木托足板,连着长柄,柄上以五六尺长的白布带子牢牢绑住演员腿脚,然后在托足板外面套上鞋和袜子,形成跷鞋,这就营造出一副“三寸金莲”。跷与芭蕾舞鞋的不同之处在于:芭蕾舞演员穿上舞鞋之后随时可以脚跟着地,而跷是个形如汤匙、固定在腿脚上的道具,与腿脚整体运动,脚跟不可能着地。毕谷云以踩跷塑造的人物中有《战宛城》的邹氏、《翠屏山》的潘巧云、《大名府》的贾氏、《活捉三郎》《坐楼杀惜》的阎惜姣等等。跷工里有一种“花梆子”脚步,表演时毕谷云交错使用“云步”“碎步”“垫步”“蹉步”,时而进退和抖肩,其间身不摇,脚不乱,而且越走越快,以至于跑“旋风步”,表现出剧中人高兴的情绪和活泼的姿态。每演至此,台下必定叫好连连。
“这几年外界又开始重视我,这同踩跷或者叫跷工艺术濒临绝境有关。”原来辛亥革命以后缠足逐渐不再时髦,“小脚女人”更被认为是封建落后的象征,于是科班和戏校也就不设这个课程了。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对传统文化的提倡以及认识的深入,有识之士指出当代中国男性已经不会因看舞台小脚而去崇拜“三寸金莲”,跷工作为一门具有中国传统特色技艺应该保留下来,于是踩跷表演得到了一些宽容。
跷鞋与托足板
=== 校园里面出伶人 ===
毕谷云12岁开始学戏,基本功老师是赵云卿,跷工老师是祁彩芬,教戏老师还有林颦卿等。“据说您当年一边在普通中小学就读,一边学戏?”毕谷云指着咫尺之遥的向明中学回应:“上世纪四十年代我在这个校园里上学,当时它里面有个法租界教会学校叫圣心小学。梅葆玖也在那里上学,我俩各自在课余请教戏先生来练功。我所练的基本功里就有这一项跷工。”毕谷云说,练此功需要先在脚面上绑沙袋负重,然后以脚掌顶着木跷站桩。这时师傅在旁边燃香计算时间,非要燃尽一支香才给松绑。徒弟功夫见长之后师傅还会“加压”——竖摆两块方砖,让徒弟双脚分别踩上去继续站桩。如此又须坚持“一支香”。少年毕谷云经常练得脚趾出血,只得咬紧牙关忍受苦痛。然而苦尽甘来之后,踩跷走台步不仅脚下生风,而且转身也快,以此描绘少女娉婷或鬼魂飘渺姿态时特别漂亮而传神。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在上海文化部门登记了挂牌营业执照,自组“毕谷云京剧团”出去跑码头。
“您是否算票友下海呢?”“不然——”毕谷云解释道。“伶人主要来自三路:科班弟子、私家徒弟和票友下海。我是跟教戏师傅学戏后直接以唱戏为职业的,因此属于第二类私家徒弟。当时在上海像我这样从普通学校毕业或肄业就去当演员的还有梅葆玖、周少麟、李世济等等。我们对于西皮二黄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因此放弃了升学或者大学在读的机会。我们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也不属于从其他职业转行梨园的票友。”
上世纪中期毕谷云在北京主持民间剧团的演出广告
=== 走南闯北跑码头 ===
毕谷云京剧团第一站是在苏北,巡演八个月后有山东的场方来请,于是又去巡演八个月。毕谷云的原则是“走着比待着强”,即有点收入总比待在家里没收入好,因此尽量多演出,哪怕分配方案从“三七开”变成“倒三七”。
走江湖跑码头过程里有许多新鲜故事。1953年毕谷云刚到开封,突然接到徐碧云从西安打来的急电,说是自己剧团的另一位主演临时回了北京,大西北巡演出现剧目真空,希望毕谷云迅速来“救场”。师命难违,于是毕谷云迅速做出安排,让本剧团大队人马打道回府,自己带着小生搭档周承志赶到西安与师傅汇合。当时毕谷云人比较瘦小,貌不出众,在赴兰州的火车上,剧团里纷纷议论,说是那个新来的上海人长得跟猴似的,不像有什么真本事,这次兰州演出准砸,后悔跟徐碧云签2个月合同云云。听到这番话,少不更事的毕谷云伤心得哭了。然后他擦干眼泪,痛下决心,此番一定要争口气。到了兰州,起先水牌(剧目广告)是这样写的:“徐碧云京剧团 毕谷云主演双出——”就这样毕谷云连演了一个月,加倍认真卖力,果然功夫不负苦心人,“座儿(上座率)”越来越好。第二个月水牌改为“徐碧云京剧团 徐碧云毕谷云师徒合演——”当然上座更火爆。
1954年毕谷云巡演到“戏窝子”天津,2个月里日夜连演120场。由此得到一笔可观的收入后,他就到北京组织起民营的民生京剧团,扎营京城将近四年。1958年他响应政府号召支援外地,把剧团迁到辽宁本溪。
毕谷云在《绿珠坠楼》里扮演绿珠
=== 《绿珠坠楼》生死关 ===
毕谷云的艺术价值和一出戏大有关系——《绿珠坠楼》。当年徐碧云就是凭此戏与他的内兄梅兰芳一起获得“五大名伶”的盛誉。该戏故事采自晋书《石崇传》和唐诗《绿珠篇》:西晋时武官石崇从劫匪手里救下歌女绿珠,取之为妾;其属下孙秀贪恋绿珠美貌,妒忌石崇,遂诬告其谋反。石崇蒙冤死后,孙秀来到绿珠藏身的金谷园欲索之为妾,可是绿珠坚决不从,跳楼殉情。后人遂以“绿珠坠楼”典故赞扬女性坚贞保节。徐碧云扮演的绿珠于全剧高潮“坠楼”桥段爬上三张桌子以“吊毛”翻下。这是一个高难度的惊险动作,一旦不慎以后脑勺触地便有生命之虞。徐碧云为此曾多次受伤息影。
上世纪八十年代传统戏恢复演出,在观众的强烈呼声里毕谷云《绿珠坠楼》重现舞台。可是由于他七十年代下放劳动时受过一次大伤,1984年在天津演此剧不幸又摔伤了腰椎,伤愈后他向有关部门建议把《绿珠坠楼》拍成电视片,以免失传。原来徐碧云的这出戏只传给毛世来和毕谷云二人而已,由于毛世来很早就不演此剧,因此自己就成为梨园行里唯一能演《绿珠坠楼》者。毕谷云告诉电视台导演,“坠楼”表演完全按照原样,虽然难度不减,可是须先把其他场次都拍完再拍这一场。原来他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表演“坠楼”时即使“吊毛”出事故,那么“绿珠”头部朝下坠入荷花池的惊险过程已被拍进镜头,照样可以留下一部完整的《绿珠坠楼》。拍摄地点是本溪市艺术宫,全剧组从下午三点钟忙到次日凌晨三点钟,及至最后单独拍摄“坠楼”时,大家都瞪大双眼,绷紧神经,为他捏一把汗。此刻,剧中人绿珠准备殉情赴死,扮演者毕谷云则抱定为艺术而牺牲的决心。只见他神态坚定,款步走向相当于三张半桌子高度的“护栏”边缘,毫不犹豫,纵身一跃——只见这个“吊毛”出栏后,头部冲向地面,空中折体,以颈下背部着地,继而滚身,复又弹起,伸腿直身,“啪”,一具“僵尸”直挺挺倒地。随着导演高声叫“停——”大家冲到毕谷云跟前,为他抹去眼角边的热泪。顿时,全场许多人都哭了。
戏曲电视片《绿珠坠楼》于1984年首映,后经央视和各地电视台屡屡转播,好评如潮。如今经过毕谷云传授,上海戏校教师牟元笛已经学会了《绿珠坠楼》,不久前在天蟾舞台贡献给观众,好评如潮。这出当年是由徐碧云创造的独门好戏终于后继有人。梨园行话说“戏不离艺,艺不离技”,当然它的传承还须靠仁人志士的坚守。
舞台上“坠楼”的瞬间
=== 置之死地而后生 ===
毕谷云和李万春合作过《投军别窑》。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上海为支援抗美援朝而举行义演,他和刘天红(叔诒)、苗胜春合演《打渔杀家》,由余叔岩、梅兰芳的鼓师杭子和司鼓,谭富英的琴师赵济羹操琴,传为美谈。他常演剧目还有《红娘》《秋江》《樊梨花》《樊江关》《佘赛花》《红梅阁》《芦花河》等数十出。另有一些由他创作或者得到秘传的戏,我非但无幸寓目而且前所未闻,诸如《续红娘》《后部玉堂春》《虞小翠》《遗翠花》《梵王宫》《大乔小乔》等。其新旧剧目体量如此之大,如今的演员难以企及。
诚然,毕谷云京剧团并非是在京津沪等地由国家全额出资的院团,而是在自负盈亏的中小剧团,演出收入和剧团生存息息相关。毕谷云说:“当年我们内部分配实行打分制,比如我打20分的话,主要配角和琴师鼓师是10分;根据各人的贡献和资历分档次,到跑龙套这一档大概是2到3分。演出收入就按照各档次的分值来分配。”毕谷云还告诉我,当年在角儿领衔带班底的机制下,虽然自己赚得多但是风险也很大。每场的收入必须首先保证全团所有人的基本生活费。比如演职员一共60人,那就得先匀出60分来平均分摊到人头。倘若这场收入没达到60分所需的数额,那么就得由毕谷云自己掏出钱来贴补大家。舞台如同战场,置之死地而后生。
=== 后记 ===
毕谷云现在是非遗传承人,他的传奇经历折射昔日演艺市场的生态,也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不久前中央有关文件重提“以演出为中心”,提醒我们全面理解和执行当下的文艺政策,俾剧目创新和文化保护协调发展,出人出戏走正路。有鉴于此,毕谷云先生值得我们重新认识和认真品赏。(原载于2021年8月15日《新民晚报》星期天夜光杯版)
本文作者翁思再与京剧老艺术家毕谷云親切交谈(李幼年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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