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一书,虽是写神仙妖魔之流,可虚幻之中带着写实笔法,映照出很多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问题,正如普遍流传的那般:西游中,有背景的妖怪,全都被接走了,而没有背景的妖怪,则要么被打死,要么被屠宰分食。
譬如黄袍怪,本是天上二十八星宿之奎木狼,下界十三载,吃人无数,包括后来变作俊俏猎人,进入宝象国朝廷,诽谤唐僧是虎精,那天夜里听歌弹曲,饮酒兴起,随手将旁边一个弹琵琶的女子抓过来,“扢咋的把头咬下一口”。(第30回)
再如狮驼岭之灾,金翅大鹏直接吃了一整个狮驼城的百姓,将其打造成自己的“妖城”,这个城池可怕到什么地步呢?我们从孙悟空的反应就可以看出来——大圣举铁棒,离桥仅有一里之遥,见城池把他吓一跳,挣挫不起。(第76回)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西游记》中,越是有背景的妖精,越是无恶不作,最后却往往还能全身而退,一点儿责任不用担,倒是有不少称不上坏的妖精,反而落得个剥皮拆骨的结局,比如我们今天要说的黄狮精!
《西游记》第89回“黄狮精虚设钉钯会,金木土计闹豹头山”,唐僧师徒路经天竺国下郡玉华县,玉华王的三个儿子见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三人颇有本事,便要拜三人为师,学习武艺,并提出照着金箍棒、九齿钉耙、降妖杖为模版,让铁匠们打造兵器,可就在打造期间出事了。
原来金箍棒、九齿钉耙、降妖杖都是稀世神兵,夜晚放在打铁院内霞光瑞气萦绕,引起了城外豹头山虎口洞黄狮精的注意,这个妖精看着这么好的兵器,实在是爱不释手,于是弄阵威风,将三样兵器卷走。
从这里观照,貌似这个黄狮精有错在先,自己先动了偷盗的念头,看来也是个邪妖,可随着情节的推进,我们会发现,这个妖精很奇怪,他跟一般的妖精还真的不一样。
王子道:“孤这州城之北,有一座豹头山,山中有一座虎口洞,往往人言洞内有仙,又言有虎狼,又言有妖怪。孤未曾访得端的,不知果是何物?”——第89回
从玉华王的这段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个黄狮精虽然离城只有七十里,可从来没有干过吃人害人之事,一直跟玉华城和谐相处,甚至有人认为虎口洞内住的是“神仙”,足可见黄狮精乃是善妖,并非邪魔。
作者吴承恩用了很多细节来证明这只黄狮精的不寻常,在偷到这三件兵器后,他高兴异常,就准备做个“钉钯会”,邀请众妖前来参观,宴会上得有肉食招待。
按照先前其他妖怪的“觅食”逻辑,应该当即出去抓几个人回来吃,可黄狮精不吃人,他宴会上的肉食都是猪肉、羊肉,而且这猪、羊,还都是他自己出钱买的,不是抢的。
这个(小妖)道:“我们也有些侥幸,拿这二十两银子买猪、羊去,如今到了乾方集上,先吃几壶酒儿,把东西开个花账儿,落他二三两银子,买件棉衣过冬,却不是好?”两个怪说说笑笑。——第89回
想来可笑,西游中大部分小妖于路上探讨的都是如何吃唐僧肉,如何谋前程?唯独黄狮精手下的小妖,居然想着从采购费中吃点回扣,以便买几件棉衣过冬,一提起能喝酒买棉衣,两小妖说说笑笑,好不开心。
从底下小妖的性情,亦能观到主子黄狮精的性情——他当真不是个坏妖怪。
其后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三人分别变作两个小妖,一个贩猪羊的客人,赶着八只猪、七只羊前来虎口洞,并告诉黄狮精——这些牲畜花了二十五两银子,咱们还差人家五两银子呢!黄狮精的反应是:小的们,取五两银子,打发他去。要换成西游路上的其他妖精,还要什么五两银子呀,人家不把你留下吃了就算好了。
紧接着,孙悟空、猪八戒化成的两个小妖,怂恿黄狮精留下沙悟净化作的客人一起看“钉钯会”,黄狮精不乐意了,为啥?因为这兵器是偷来的,他心中有愧,不敢太声张,以免被玉华县的人知晓,来问他所要:
八戒上前道:“主人公得了宝贝,诚是天下之奇珍,就教他看看怎的?”那怪咄的一声道:“你这古怪也可恶!我这宝贝乃是玉华州城中得来的,倘这客人看了,去那州中传说,说得人知,那王子一时来访求,却如之何?”——第89回
这个妖怪的智商,读者都替他着急。这个客人看完“钉钯会”,把他直接吃了不就完了,还能加顿餐;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黄狮精此时并不知道唐僧师徒在玉华城中,在明知没有人能降服自己的情况下,他还是愧疚,生怕玉华城的王子派人来问他索要兵器,其实当真索要又如何,你一个妖怪,难道还怕这些凡人不成?何不像当年的金翅大鹏那般,吃他一城百姓?
基于这种“道德”上的负罪感,黄狮精拒绝让沙悟净化作的客人观看“钉钯会”。于是孙行者假称贩牲畜的客人肚中饥饿,还没吃饭,黄狮精想了想,那就留人家吃个饭再走吧,这份善念却彻底毁了黄狮精——孙、猪、沙三人拿走兵器,对着黄狮精就是一顿好打,黄狮精寡不敌众,仓皇逃走。
本来拿走兵器就算完了,可孙悟空一行人秉承斩草除根的原则,将虎口洞内全部小妖,包括黄狮精的亲眷,全部打杀,并烧毁了虎口洞,让黄狮精有家不能回,最后只能看着自家的断壁残垣,腮边流泪,跑到竹节山九曲盘桓洞,让义父九头狮子为自己做主。
二小妖跪倒,噙泪叩头道:“及到家,见烟火未熄,房舍尽皆烧了,又不见主公并大小头目,故在此伤心痛哭。不知这火是怎生起的。”那妖精闻言,止不住泪如泉涌,双脚齐跌,喊声振天,恨道:“秃厮!十分作恶!怎么干出这般毒事,把我洞府烧尽,美人烧死,家当老小一空。气杀我也!”......挣起来,往石崖上撞头搕脑,被雪狮、猱狮等苦劝方止。——第89回
我们惊讶的发现,黄狮精的思维很偏向人类,而且是善良的人类,在得知妻子老小全部被打杀烧死,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报仇,而是对着石崖乱撞,悔恨自己一时之错,竟害了家里人的性命,以他善良的思维实在想不到:孙悟空这些僧人,都是慈悲为怀,怎么会如此歹毒,连自己妻子老小都不放过?
其后的结局不消多说,孙悟空发挥自己的人脉,来到东极妙岩宫,请来了太乙救苦天尊,将老妖九头狮子拿下,而其余的狮子精则结局凄惨,悉数被屠宰分食:
行者又叫屠子来,把那六个活狮子杀了,共那黄狮子都剥了皮,将肉安排将来受用。殿下十分欢喜,即命杀了,把一个留在本府内外人用,一个与王府长史等官分用,把五个都剁作一二两重的块子,差校尉散给州城内外军民人等,各吃些许,一则尝尝滋味,二则押押惊恐。那些家家户户,无不瞻仰。——第90回
读此叹之,孰为妖,孰为人,孰为仙?西游一书,岂可仅仅当作浪漫主义小说视之,其写实意味,透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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