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文章,聊到了成语“目不识丁”和“丁”字本义及字形演化这件事。
有些不同的想法,于是也来凑凑热闹。
关于“目不识丁”。“丁”字笔画少、易识别。“目不识丁”,是说如此简单的“丁”字也不识得,那是“太没文化”了。
有人说,“目不识丁”的成语,出自《晋书·苻坚载记》。
一个叫姜平子的“别驾”,也就是刺史的佐吏,献诗拍苻坚马屁,诗中的“丁”字写成了“丅(下)”,“坚问其故”,答曰:“臣丁至刚,不可以屈。且曲下者不正之物,未足献也。”他说为臣的自己“刚正不阿”,所以“不可以屈”,才这样写。苻坚听之大悦,立马升了他的官。
这个姜平子曲意逢迎、巧言令色是肯定的,但就此得出结论说苻坚也没文化到不认识“丁”字,似乎牵强。
下面一说,应该更为靠谱。
《旧唐书·张弘靖传》:“今天下无事,汝辈挽得两石力弓,不如识一丁字。”
唐宪宗朝,幽州节度使张弘靖手下,有叫韦雍和张宗厚的两个官员,横行霸道,品性恶劣,不仅把地方上闹得鸡犬不宁,还百般虐待兵卒。某次喝醉了酒,他们大骂兵士说:“如今天下太平,没有战事,你们也就能拉得开两石二百多斤的强弓,这还不如识一个‘丁’字。”兵卒们不堪忍受,最终把这俩人杀了,张弘靖也被朝廷降职调离。
这大约是“目不识丁”成语的确切出处了。
关于“丁”字的初文。
有意思的,是北宋孔平仲的说法。
他所撰《续世说》云:“‘一丁’作‘一个’,因篆文‘个’与‘丁’相似,传写譌作‘丁’。”
孔平仲说,《旧唐书》所载“不如识一丁字”,应为“不如识一个字”,抄书的时候“讹误”了,篆文的“丁”本来写为“个”。
确实,篆体的“丁”写作“个”。这有许慎的《说文解字》为证。
那么,“个”是“丁”的初文么?
不是。
目前所知,最早的成熟汉字系统是甲骨文。
甲骨文中有“丁”字,写作“口”。
如,“甲二一二七”“粹一二六五”“前一·二一·三”“卜二六七”“遗四0二”“甲二四三”“乙二五0八”“明三九0”等相当多数量的卜辞中,都频繁使用了了写为“口”的“丁”字。
无疑,汉字“丁”的最初形体是“口”,“个”与“丁”是后来演化的结果。当然,其间还有过渡的中间环节。
关于如何判定“丁”字本义。
《辞源》,将“丁”字的第一个“义项”,解释为“钉”,“金文写作个,象形”。
或许,这是《辞源》编著者所认为的“丁”字本义。
不少讲解“丁”字的文章,也说其为“钉”之象形。
上述说法,大可值得商榷。
第一,先秦文献中,从未见将“丁”作“钉”义使用。而且,中国建筑,以卯榫结构见长,先后延续了几千年。史籍中说到“钉”义之“丁”,最早见于《晋书·陶侃传》。
第二,金属的“钉”,在中国出现并不早。目前发现最早的金属“钉”,于河南洛阳孟津朱仓东汉帝陵遗址出土。《陶侃传》中所言“竹头作丁装船”,不是金属钉。这种“竹丁”,严格说,仍然是“榫卯”之一种,或曰“楔子”。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即然甲骨文中有“丁”字初文,就应该看其字义为何。
再啰嗦一句,小篆有“釘”字,为“炼金”之法,与后世“钉”字含义完全不同,因此说“丁”的本义为“钉”是讲不通的。
关于甲骨文“丁”字之含义及本义。
上世纪初,王国维在《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中,首次释读了商王武丁之名,将甲骨文“口”解为“丁”字。他后来又在《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中,进一步通过释读“报乙、报丙、报丁”等商王名,验证了之前的解读。
随着甲骨文研究的深入,学者们发现,“丁”在甲骨文中具有如下含义——
一是“天神”。前述“甲二一二七”“粹一二六五”还若干版卜辞中,“丁”都是被祭祀的“天神”。
二是“祭礼”,上述“前一·二一·三”“卜二六七”及其他一些卜辞中,“丁”是在祭祀“武丁、祖甲、康丁、武乙、文武丁”等五位先王及“母癸、妣己、妣癸”时使用。
甲骨文“丁”字
三是“天干”。前列“遗四0二”“甲二四三”和另外不少卜辞中,“丁”作为“十天干”之一使用,并与“十二支”相配用以纪日。
四是“庙号”。 上引“乙二五0八”“明三九0”和其他数量不少卜辞中,“丁”作为先公先王“庙号”使用。张光直先生统计,除去相当多数量的甲骨外,还有1295件殷商青铜器上使用了“十干”称谓殷先公先王,其中,最多的是“乙”和“丁”,二者数量相当,均接近300件。
以上四个“义项”,哪个是“丁”之本义呢?
或许都不是。
写为“口”的甲骨文“丁”字本义,解为“天”似为更妥。
甲骨文“天”字
来看看甲骨文的“天”字。
“一期后下一八·七”“一期乙九0六七”“五期续五·一三·六”“五期合集三六五三五”“合集八七”等许多卜辞中,“天”皆写为“上口下大”。
《说文》云:“天,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
罗振玉、王国维缘此考试了甲骨文的“天”字。
甲骨卜辞中,不少的“天”字,亦契刻为“从一、大”。金文中的“天”,上面之“口”很可能因为铸造不易而也成为一个方形黑疙瘩或也“从一、大”。
篆体的“天”,就是这么来的。
“丁”是“頂”的本字。
《说文》曰:“頂,颠也。”又曰:“颠,頂也。”
联系前引《说文》:“天,颠也。”,即可知,甲骨文中“上口下大”的“天”字,上面的那个“口”,即为“丁”也。
段玉裁《说文注》云:“故‘颠倒’,乐府或作‘丁倒’”。
“丁”,是“頂”,也是“颠”,还是“天”。
“上口下大”的“天”,实为会意,即“人头顶上的那片天”,也即所谓“皇天在上”。
关于甲骨文“丁”之四义皆为引申义。
甲骨文“丁”字本义为“天”,便可理解其何以成为“十天干”之一。
尽管至目前还众说纷纭,但“十天干”皆应与“天”或“日”有关,似可相信。比如“甲”字,一定来源于古人“立杆侧影”所测定的“二绳”,即“ ”符号。甲骨文的“甲”字,许多即写为“ ”。
另外,“十天干”的起源,无疑是远古上古先民“天有十日”的认知。这已有学者做过认真考证。
如此,“十天干”被引申为“天神”,便很好理解了。汉以后,仍然有“五丁”“六丁”的天神传说。
所以,殷人才以“十天干”与“十二地支”相配来纪日——每天都是一个“天神”做主的“日子”。
出于对“天神”和祖先崇拜观念,殷人以“天干”作为先公先祖的“庙号”,无非是认为其先公先王,均死后升天成为了“天神”,这些先公先王的“在天之灵”,能够保佑他们万事顺意。
通过卜辞可以看出,殷人认为,他们自己是不可以直接与天上的最高神“天帝”“上帝”“帝”通话的,而必须经由成为“天神”的先公先王来转达。
这是甲骨文中,“丁”之四个引申义的由来。
“丁”之字形演化
关于“丁”字形字义的演化。这种演化,应该发生于周代。
殷商青铜器上的“丁”,为“实心”之“口”字形,少有“实心”倒三角形。这是因为铸造青铜器时制范方便所致。
后一种“实心”倒三角形的“丁”字,当为周代写为“个”的“丁”字之渊薮。
从目前所能见到的两周青铜器看,上面有不少“丁”字,但皆不写为“个”。自然,金文亦被归为篆体。许慎所录,当有其凭据。
金文“丁”字
但从“口”,不管是“空心”还是“实心”,变为“个”与“丁”,都与以毛笔书写有关。
以“个”为“丁”,恰可看作是继承了甲骨文“丁”字的本义。
“丁”为“天”,而古人认为“天如伞盖”,下面加“丨”,便成为“指事”字了,如许慎说:“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见意,上下是也。”
周代,已不如商代一般敬神,但对“天干”“地支”应用更加纯熟,因而,“丁”字就主要保留了其“天干”之义。
《说文》曰:“丁,夏时万物皆丁实。丁承丙。象人心。”
“象人心”,从来没多少人这么认为过。但许慎的确记录了先秦“丁”作为“天干”之一的主要含义。
《史记·律书》:“丁者,言万物之丁壮也。”
因而,才有后来的“男丁”“女丁”之称。
“添丁进口”,是唐宋之后的说法,不必过度解读,其实都来自上述“丁实”“丁壮”思想。写过一篇“添丁进口”问答,欢迎有兴趣的朋友搜出来看看。
由此,“丁”也作为从事某种职业的称谓,如“庖丁”、“畦丁”、“园丁”等等。
流传至今的“丁”字写法,是隶变的结果,汉以后从未变过。
孔平仲所说将“个”与“丁”相混,这在唐代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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