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期主持人 | 林子人
上周我心血来潮去北京过了一个周末,这是我疫情后第一次去北京。与朋友聚餐完打车去下一个地点的途中,我经过了一家看上去很眼熟的咖啡馆:店面只有窄窄一间,看起来像外卖窗口,但无论是招牌还是店内陈设都透着一股考究精致感,左右两边是毫无装饰、平平无奇的兰州牛肉面和烟酒小卖部,它挤在中间显得特别违和。我突然反应过来,那不是去年在小红书上号称能让人“拍出上海街头风情大片”的网红咖啡馆嘛!实地一看,觉得网友们吐槽它是“滤镜照骗”也确实没有说错。
那一刻我其实觉得有点好笑,因为我的目的地正是从小红书上发现的另一个北京网红打卡地。有一阵子,小红书不断给我推送网红们在修葺一新的寺庙大殿垂脊下喝咖啡的照片,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想着下一次去北京一定要去一探究竟。然后我意识到,小红书其实已经是我寻找旅行攻略的首要渠道了,无论到哪个城市,我都会掏出手机搜一下有什么值得去的地方。
对了,我最后还是去了那个网红寺庙。它得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发的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奖,经过修葺改造后,它也的确很美很“出片”。但我发现,如果久待就必须消费,于是意兴阑珊地离开,反倒在乱逛附近的胡同时感到了久违的旅行的快乐。
社交网络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是我们时代的《孤独星球》了——当下的旅行和以往的旅行是多么不同啊。我的书架上还有几本多年前买的《孤独星球》,它们几乎是当时我规划海外旅行唯一的旅行指南——由专业人士认证的、印刷在纸上的“推荐景点”“推荐酒店”和“推荐餐厅”,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即使旅行结束,这些指南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成为了旅行纪念品的一部分,封存了旅途中的期冀与惊喜。而今,帮助我们发现值得一去的景点的,是我们彼此——用户在社交网络的分享,决定了大数据会把怎样的景点推送到更多人面前。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社交网络也进一步推动了“旅行民主化”。大众旅游是一个现代社会才有的概念。在过去,无论是欧洲贵族年轻人的“壮游”还是徐霞客那样的文人游历,旅行都是一种精英的特权,这种特权不仅表现在能够支持这段闲暇时光的经济实力,也表现在旅行本身是一种创造精英文化的过程(通过诗词、书画、游记)。而在理论上人人都能旅行的现代社会,我们已不再有如此这般智识产出的负担,旅行对很多人来说或许只是一种视觉体验——在我们能够肆意用社交网络分享旅行照片时,这个意味尤为明显。在假期的开端,我们想聊一聊,在社交媒体时代我们如何旅行,以及如何获得真正有意义的旅行体验。
跟团、看Lonely Planet,还是随心闲逛?
潘文捷:在没有社交网络的时候,旅行还是跟团比较多。跟着导游走,一切都会安排好,但这种旅行几乎都会带你去那种卖珍珠、卖茶叶、卖佛珠之类总之非常昂贵的店里消费。不管去哪里,都不免经历一番和黑心商家的斗智斗勇、极限拉扯,看他们怎么说得天花乱坠,全家人都被坑着买过各种各样事后看来莫名其妙的东西,提醒着我们的冤大头属性。这是意料之外的好玩之处。
叶青:子人说书架上多年前买的的《孤独星球》,让我想到最近一位中国台湾地区YouTuber拍的“带着旧的旅游书去玩”系列,内容大致就是参考10-20年前出版的旅游参考书,制订游玩计划(主要是吃)。结果也正如大家预料,其中有超过一半的店都已经倒闭或不做了。起初觉得这个企划似乎没什么意义,但我看了几期后发现,每座城市——甚至同一座城市的不同区域——在这十几年间的变化大不相同。比如台北市尚存的店很多变成连锁店,做大做强,搬进了更新、年轻人更多的街区;而南部城市高雄仍在营业的老店基本还是原来的人马、原来的配方,以及变化不大的价格。
除了饮食推荐,旅行书还记录下了不少已经消失的地点,比如曾经满大街的百视达,做的是出租录像带的生意,生活在流媒体时代的年轻人应该很难想象以前看电影还要租录像带吧?我查了一下,现在全世界只剩下最后一家百视达,位于美国俄勒冈州。
从旅行书到小红书,我们的出游参考在本质上似乎并没有太多变化,以前我也很爱提前做功课、做规划,但常常发现期望与现实落差颇大,后来索性佛系出游,到处乱晃,而不是从一个地点赶往另一个。如此下来,却发现更能体验到一座城市的氛围与文化,见识到这个地方社交媒体上可能没有的另一面。
林子人:不要说十几二十年了,至少在中国,一两年内城市景观都会发生巨大变化。2021年年初,我搬离住了三年多的上海衡复街区。自那时起,那些我几乎每日都会去散步漫游、购物就餐的“网红街道”,就远离了我的日常生活。前不久再去那一带,我发现大约有30%我熟悉的街边店已被更新潮、更有“打卡潜力”的店取代。安福路和武康路交叉路口(aka“魔都宇宙中心”)被打扮入时的年轻人和扛着高级单反相机的摄影师们围得水泄不通。在街口那家因举办特别店庆活动而装饰得异常美丽的店门口,摄影师们架着“长枪短炮”,对准任何一个在门口摆pose的漂亮女孩。曾为附近居民的我有些感慨,慕名而来的游客看到这一切会作何感想?
安福路、武康路、乌中路这些街道的魅力,在于它们保留了简·雅各布斯所说的,用途和新旧混合、友善行人的街廓,不仅是适合散步的好地方,也是散发着某种亲密社区感的场所。讽刺的是,这些游客真正想看到的东西恐怕越来越罕见了。
姜妍:我家现在还有好多本《孤独星球》,当年真的是会去一个地方背一本好厚的LP,随着网络旅行指南的流行,如今至少可以减轻一些行李重量了。我大部分旅行是和人挂钩的,比如目的地有亲友,或可能因某个人对某地产生兴趣。我自己的经验是,最靠谱的推荐往往还是来自在地的居住者,所以如果刚好目的地有熟人,我就还蛮愿意和对方多问询一下。
另一方面,我也很期待旅行中的那种不期而遇,我是很喜欢在一个新地方走路的人。有一年在柏林街道随便走,就遇见了很著名的杂志书店do you read me?!,之前有在成都方所听过书店创始人的讲座,那个偶遇的感受让我一下很兴奋。某一年我去参加萨尔茨堡音乐节,提前几天抵达萨尔茨堡,可城里的酒店在音乐节期间非常昂贵,我就随便找了一个郊区小镇的酒店住下来。镇子里有一小片墓地,我进去闲逛时居然看到了卡拉扬的墓碑。一查资料才发现,原来卡拉扬最后就是住在这个小镇上的,镇子上有一条街就是卡拉扬街,顺着那条街一直往里走,就会看到他的故居,他的遗孀现在还住在那里。
社交媒体考验着我们交叉认证的能力
尹清露:文捷提到跟团游被坑的经历,除了感同身受地点点头,我也觉得,就算是在可以自由行的今天,社交媒体也经常能骗到自己。在日本读书时有一次带朋友出去玩,因为对某片街区不熟悉,只好打开食べログ搜索附近评分最高的烧鸟餐厅,到了地方才发现不仅空无一人,食物的味道也很糟糕,好评分明都是刷出来的。现在每当我想尝试新餐厅,还要仔细观察图标左下角有没有“广告”的字样,那两个白字渺小到几乎看不见,简直是在嘲笑那些眼神不好的倒霉蛋。最后我总结出一个(不一定准的)规律:大众点评上介于3.8-4.3分之间的餐厅其实最地道最好吃。
在社交媒体时代旅行,虽然能更快地找到真实的出游分享,但也意味着“广告”和“内容”不再判然两分。如果只是刷刷博主视频,当“猝不及防”的广告映入眼帘,你至少可以立马关掉,而旅行踩雷却要付出实际的时间精力。好笑的是,这极大地考验了我们交叉认证的能力,你得在各种平台不停跳转,才能(大概)明白某地是否值得一去。这让出行变得更方便了吗?不一定。
我很喜欢日语中“行き付け”这个词,意思是平时常去的地方,诸如书店、饭馆和小酒吧。它们不一定会出现在“风很大”的小红书页面,但往往能给人更妥帖快乐的体验,即使这种体验可能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过,要发现这种地方也需要一点熟人和运气。
另外,“出片”的确是决定目的地的标准之一,“拍照好看,但吃的挺一般”也变成了姐妹出游前给彼此的温馨提示。不过我的一个观察是,精致九宫格风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受欢迎了,还是随意些比较好;几年前各路美颜软件层出不穷,而现在我和朋友更喜欢用手机原相机,大不了再修图嘛——当然,你可以说这仍然是对自然状态的模仿,而非自然状态本身,但是其中是否有对过分炒作的人造景观的反思呢?我认为也是有的。归根结底,自古以来,外出游玩的心态应该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无非是想度过好玩、放松的闲暇几日,这在疫情下变得越来越难,就不要在拍照问题上给自己添堵了吧。
潘文捷:可以自己制定旅行计划就意味着必须取舍,就像子人到北京选择和朋友聚会所以就没有时间和我聚会一样。
林子人:我错了!!!
潘文捷:每个人对旅行的诉求都不太一样——钢琴家张昊辰在采访中说,他小时候旅行喜欢提前看书做功课,到旅游景点就可以说得头头是道了;对我而言,则是可以不去名胜古迹,也绝不会勉强自己爬山登顶,但一定想要吃到好吃的。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豆瓣“旅游失败小组”,里面有几大旅游失败城市,好像不管是谁去都会对当地的环境或者糟糕的城市规划倍感失望,但我想,如果我能吃到当地美食,就不会觉得很沮丧。哪怕在恶劣天气窝在宾馆里两三天不出门只点外卖,都觉得很有意思——啊,原来连速食快餐都各有特色呢!
姜妍:每个人对“有意义”的定义不一样。我想起有一年侯孝贤导演在大陆拍《聂隐娘》,有一段拍摄是在河北,作为编剧之一的谢海盟中间刚好可以来北京玩几天。我和另一位朋友为他安排行程的思路非常不同——我的思路是要带他看哪里,中间需要吃饭的话,就看周边有什么餐厅再去选择;另一位朋友是个饕客,完全思路是反过来的,先确定每天要吃什么,食物周边有什么景点再顺路去看。以前我带朋友逛北京或台北,会很依照自己的口味来选择路线,觉得哪些地方有趣就很想带对方去走走,现在会先问一下对方的想法,比如文捷和清露可能对美食更感兴趣,也有人可能会想要逛书店和传统市场。按照自己的喜好旅行,最后觉得有所收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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