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 乎 高 哉
涂明谦
在长汀，我们说一个人不能控制他的得意而在人前忘形，一般会说：“你个人啊，雅高哉。”现在鲜见人这样说，汀州方言流失得厉害，与别的地方比起来，尤其是2000年之后。
当然，我并无数据，同时又是汀州人，对语言有情感倾斜，对土地有奇特执着，故而我眼中的危机，可能在别人眼中并不可怕。
此话题，缘起于女儿二周前由我父母带，我们家中便有一个讲方言的冲突。妻子有天很焦虑，孩子一口汀南方言，她成天说，坏了。我有些不高兴，一定要汀州城关方言？她又说不是，只说这一口地瓜腔将在沿海城市和别的城市开口讲普通话，怕是要被排挤。于是全家按照这个想法开始不和孩子说方言，不论汀南还是汀北。
到了四五岁，孩子的问题来了。她时常听长辈们说方言，瞪得像田鸡，有时还会大声抗议，后来发现表姐表哥们虽不能说但都能听，她就也静下心来听，慢慢也都能听懂。到了六七岁上小学，普通话口音已经定型，我决定教她汀州方言。父母已经没有一起住，她学方言其实并无环境，但她兴致很高，因为我们经常会指着文言中的字眼对她说，这个字客家方言保留了原始的读音，意思是什么，大体可追溯出很原初的意义。但是她已经学不会纯正发音，日常会话一会儿在赣州口音，一会在梅州口音，有时候还会因为听过九连真人、五条人而串出带着龙川河源味的粤语来。说方言，有一些乐趣，但也有一些麻烦，因为我也不能再确定她最后会成什么口音，或者他们这一代人会像台湾的客家乡亲一样发明一种客家普通话来。为了让方言更具备地方特征，我经常会去纠正她，以致于她认为我一说方言就会开启歧视链条，其实我没有，但她自己实在是有。
前些年她同我回长汀，同她姨妈一家吃饭，饭桌上我们用汀州方言交流，她虽然说得不很好，但听得分明，她的表弟在一边瞪着大眼，然后大声抗议。她发现了鄙视链的更低层。
是的，这十几年，我们发现了，2000年之后出生的汀州新一代，大多数不会说方言，不管是哪一种方言，甚至不会听方言。
原因很多。第一因素就是城市化。比如长汀县人口原本有五十多万，计划生育之后加上近年流失得比较厉害，大约常住人口四十万上下，现在聚居县城的人口可能超过二十五万，这个比例很大。从长汀县城的边界也能看出来，不说一百年前，府城 县城的边界就是卧龙山南那一小块地方加上水东街司前桥下坝，只说八十年代以来，中心坝当时是很偏的地方，南寨梅林全是平田和果树林，全算乡下。从宝珠门出去到罗坊就全是城外，现在一直到南禅寺也都被认为不太远，而守着水口的公安大楼，对面的大水坪，都已经是城内。
从卫星图上能看到，长汀城，扩大了四倍不止。自然从八十年代十万人左右的人口护展到现在二十多万，也就不奇怪了。而这二十多万又不全是原本的城关人口繁衍而来，因为计划生育，八零年代之后加上考学、务工、生意而流失的人口有可能导致原本十万的人口负增长，所以现在的二十多万人，泰半是来自全县各乡镇。各乡镇各自有自己的口音，从前城关居民由于是府城中心所以与外界交流很少，不诸外求。他们对一切长汀城关以外的事物都不关心，以致于他们对很近的新桥童坊保留古客家口音也都觉得陌生，比如新桥一路会把“人生贵子”说成“人生季子”，这是很古朴的客家音，但经常被嘲笑为古怪。南下河田、三洲、濯田、宣成、涂坊，我的城关同学直言：“有点明白……可能是……听不懂！”所以常有长汀城关外出读书的人和永定上杭武平的老乡在外头相认，对方还能听一些长汀城关方言，长汀城关的人们则完全不能听别的县方言。于是在几乎大了四倍以上的全新长汀城，人们一起生活一起作业，用城关方言已经不太够用了，用各乡镇自己的方言也都不妥，厉害的就各说各话，也都听得懂，要想无障碍沟通就得放下方言，全部用普通话，这是方言消失的一个重要原因。而城市化的另一面，则是我们很熟悉的“鸡娃”现象，因为害怕孩子在更大的世界里被排挤，焦虑的父母坚持使用地瓜腔普通话和孩子交流，于是地瓜腔普通话彻底替代了汀州方言，这是方言消失的次要但也重要的原因。
不过，那些孩子们有得到“纯正”口音的普通话吗？没有，我仍然能隔着车窗玻璃听出路上孩子们大声说的是“汀州口音”的普通话。那孩子们有没有损失呢？有的，他们可能彻底失去了一种与古汉语链接密切的方言。
孩子在长汀吃了一通玩了一通，很高兴。时间到了，我们离开长汀。突然她问我：“我外婆说你工资很低，但人很高哉，是什么意思。”我笑出声来：“你没有读过李白的《蜀道难》？”于是我们俩个在车上一起背诵了几句：“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长汀的城居者常见府学和县学的生员“高哉高哉”的吊书包，所以特别讨厌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于是就将“高哉”二字引入生活，将那些不知所谓的人出格的言语和行为都归类于“忒高哉”。这是一种用俗文化对抗大一统的“雅”文化的草根意识，是一种地方文化可以长久保存文化多元特征的活力所在。虽然我不是很“高哉”，但我还是愿意把“高哉”同孩子好好解释，以消除方言已经“危乎”的可能困境，在我家。
回家和同孩子说方言吧，更亲切，更长久，因为她是一切传承的载体，原本生活的符号集合，里头有祖辈生存过的证据。
大美长汀
以下文章来源于平生已塞北江南 ，作者涂明谦
平生已塞北江南.万物具备于你我，君子何求诸外最好的总会在不经意间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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