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谈谈这个腊字。中国十二个月,虽然都用数字,但都有别名。如《尔雅·释天》云,正月为陬,二月为如等等。又有中和月、小阳月、嘉平月等名词。以花名者,如杏月、桃月、荷月、榴月、桂月等等,名目很多,不必多谈。但都是文学家、诗家、书画家才说的。像农工商等界,则难得用之。社会最风行常说的,只有正月、冬月、腊月三种。
正月这个名词来源甚早。《春秋》凡一月都书正月,如隐公元年,春王正月。疏云,正月实是一月,人君即位,欲其常居道,故月称正也,正读如征,它的来源这样古奥,似乎不容易风行,可是全国人都是说正月,民国以前绝对没有人说一月的。
因为冬至节,永远在旧历的十一月里,所以管十一月叫作冬月;有许多人恒说冬子月,盖十一月为子月也。在民国以前,说十一月的人固然不少,但说冬月的较多。
十二月通称腊月。按说腊本是祭祀的一种名词,因为这种祭典,都是在十二月中行之,故呼为腊月。按冬至后三戌,腊祭百神,见《说文》注。这个典故虽然这样生,可是大多数人,尤其是北方,通通都说腊月,没有人说十二月的,于是管十二月初八也都叫作腊八。
腊八这个节日,本是佛教中的故事,何时才传到了中国,却未详考;到宋朝才盛行起来。因为书中从前记此者甚少,宋朝以后始多。如吴自牧《梦粱录》云:十二月初八,寺院谓之腊八,各寺俱设五味粥,名腊八粥,亦名佛粥。周密《武林旧事》中,亦载有寺院及人家皆有腊八粥云云。
相传腊八粥又名七宝粥,十二月初八为释迦牟尼佛成道日,故寺院取香谷及果实造粥以供佛,后遂传到中国。按说这种事迹,出自佛经,并非吾本国之事,且传到中国颇晚,宋朝才盛行,似乎不容易太普遍了吧?但是非常普遍。在表面看,虽然没有什么铺张辉煌的情形,可是骨子里头之普遍,除新年外,也就数着它了。实际情形极普遍,就是喝腊粥,真可以说是比过年吃饺子还普遍,尤其是在北方更是如此。因为过年还有人不吃饺子,比如南方就太吃饺子,有些地方,过年要吃席。可是腊八这一天讨饭,则必给他腊八粥喝,城池镇市有慈善团体或寺庙,恒有粥厂每日施粥,到这天也一定要熬腊八粥施舍,所以虽是乞丐,也可以喝到腊八粥,足证其普遍了。
不过全国熬粥的情形有些不同,南方多熬咸粥,这与《梦粱录》中所载各寺俱设五味粥的情形相同。北方则没有熬咸粥的,都是甜粥,但必须有枣,这同旧籍寺院取香谷及果实造粥的记载有些相同。北方乡间熬粥很严格,只许八样,不许多,也不许少,因为北方普通是吃杂粮,谁家也有几样米,凑足八样是极容易的事情,自己实在凑不足,到邻家去要一些,也不会要不到的;且差不多家家有枣树,枣更不成问题。因为如此容易,所以家家必食,不但人吃,且多要供佛供祖,供灶王等等。还有一种特别情形,就是必供门神。北方其他节日,供门神的很少,唯独腊八是必供的,但门为出入必经之地,不易有地方上供,小户人家干脆就把粥涂抹在门上,固然不美观,好在正在天最寒之时,抹上就可以冻成冰,一两天也就掉下来了。
北京过腊八,比乡间可就郑重多了。乡间只管家家都要喝粥,可是外面一点举动也没有,北京则多以腊八粥送礼,粥熬得也讲究,且卖这种材料的商号中,都准备得很齐全,不用买者自己费心。例如粮店中都把各种米,哪一种应多应少,都斟酌妥当,和在一起售卖。这个名词叫作粥米,买者只云粥米几斤便妥,不必自己再为斟酌。南果店则把所有果类配好,如核桃、栗子、红枣、菱角米、白果、花生米、薏米、莲子等等,每种应多应少,搭配齐全,这个名词叫作粥果。住户人家买回去熬好,除供神佛外,还要与亲友家送礼,有的用瓷大碗或瓷罐,粥面还要用各种蜜饯物品及干果等,摆成各样花纹,或吉祥字句,争强斗胜,也有摆得很美的;乡间富贵人家,偶尔也有这样的举动,但极少。
北京还有一种特别的风俗,尤其是戏界,熬粥之原料样数越多越好,但不得离开八字,如十六样、二十四样、三十二样,一直到六十四样,也就不能再多了。且吃得也很久,这一锅粥,要吃八八六十四天。粥熬好后,先盛出一盆来不动,次日当然就冻成冰块,以后每天熬一小锅新粥,然后把此粥舀一块放在里面,一家人每人喝一碗,每碗粥内,总有一点腊八粥,这算是应应典。天暖化冻,则把粥晾干,每天加入少许,必要吃六十四天方妥,否则便以为不吉利。
官场熬粥更是一个大典,每年要特降谕旨,命某某大臣,在雍和宫监视熬粥,以昭郑重。相传康熙年间,在白塔寺熬粥;雍和宫本为雍正当雍王之时的王府,雍王做了皇帝,他住的府照例不许再有人住,都要变成庙宇供佛,他这个府变成雍和宫,熬粥才改在此处。熬成后不但供佛,还要送给皇帝并宫中各处去吃,此名曰尚膳,更要赐给重要大臣,或有关人员。各寺庙也多熬粥供佛,并送给各家檀越施主,必要说这是供过佛的粥,吃了是逢凶化吉的。
粥是极普通的食品,可以说人人都喝过它,但是中国聊饮食烹饪的人对它则极忽视,其实这是中国食品中极好的一种发明,且种类极多,是西洋各国望尘莫及的。说它种类极多,大概已有人不相信,若说它算是一种发明,则听者或可以笑掉大牙。其实这句话,并非随便说说,是有根据的。例如西洋,几乎就可以说是没有粥,他的汤中往往放入玉米屑、土豆泥、面粉白汁等等,但这不能叫作粥,乃是中国之羹。按《周礼》《礼记》等书中,所载之羹,或和或不和,都与西洋现在汤的做法,大致大同小异,大羹即西洋之清汤(所谓“大羹不和”),羹即西洋加面屑之汤。羹与粥有什么分别呢?羹即是汤,汤只是饮食的辅助品,粥则可以算是主食,且一顿饭可以只是喝粥。
外国可以称为粥的,只有麦糊一种,亦译为麦片粥。这玩意儿中国两千年前便有之,古人所谓麦饭即指此。一直到现在,每年麦子初熟,几乎为家家必食之品。因为中国农家的规矩,收拾什么庄稼,就给工人吃什么。小麦初熟,水分太多,不能磨面,只好熬粥。不过西洋用燕麦,中国用小麦就是了。
粥这种食品,可以说是有悠久历史的,且种类极多。按《礼记·月令》,仲秋行糜粥饮食。《汉书·文帝纪》,“吏禀当受鬻者或以陈粟”,注曰鬻同粥,颜师古曰黄帝始烹谷为粥,周谓之饘,宋卫谓餰之云云,足见来源已远。所谓种类极多者如:
《后汉书》,冯異进光武之“豆粥”。
《唐书·阳城传》,屑榆为粥。
《茶录》,吴人采茶煮之曰茗粥。日本还有这种做法。
《玉烛宝典》,寒食为大麦粥,研杏仁为酪,以汤沃之,曰粥饧。
此文并不意在考古,无须多举,总之两三千年以来,已很普遍,则是确有证据的。全国除蒙藏等民族以外,二十几省之人,无不喝粥,不过南方人之粥,等于点心,北方人喝粥,则是正顿的食品。不但如此,而且小康以下之家,一天三顿饭,一年一千顿饭,总有五六百顿,亦是喝粥,有时亦有干面食,即俗所谓饽饽馍馍者,倒居于附属品的地位。因为它太普遍,所以种类极多,制法也极多,大约不止几千种,有光粥、菜粥、肉粥、甜粥等等。总之,所有谷类,都可以熬粥;所有豆类,都可以熬粥;所有菜类,都可以熬粥;所有肉类,都可以熬粥;所有果类,都可以熬粥。
一种米屑煮成者,名叫粥,几种、十几种米菜煮成,也叫粥,因为材料复杂,情形不同,又有许多名词,如广东之鱼生粥,山东、河南之迷糊、胡涂,河北之菜粥等等皆是。鱼生粥的材料,多者用十几种,迷糊、糊涂亦各有十几种,菜粥也有几种,八宝粥也有八种以上的材料。独腊八粥种类特多,南方多食咸的,用材料已有多至十几种者;北方则吃甜的,至少用八种材料,最多用八八六十四种。然以上所谈,都是定型,永远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唯北方乡间常食之菜粥,则无定型,几乎是一顿一个样,总之是当时有什么就可以用什么,这可以算是很好的一种发明。
因为普通饭食,是喝粥的次数比吃别的东西较多,所以过去北方农村把喝粥二字,成了吃饭的代名词,例如城池中或南方,偶尔问人吃过饭了没有,而北方农村则都问喝了粥没有,简言之则问曰喝了么,这是极普通的话。
用粥做代名词的谚语也很多,例如:
粥碗儿。有饭吃便说有粥喝,也说有粥碗儿,如找到一种好的工作,则大家必说,这件事情,必能挣一个粥碗儿。如做一件事情,剩了几个钱,则大家必说,这件事情不错,挣了一个粥碗。
旧锅里粥。意思就是旧做的事情,如找到一种新的工作,未做长,而仍回来做旧事,则都说仍喝旧锅里的粥。但“旧锅里粥”四字,意义也不一样,有时较优的事情,不能做长,不得已仍做旧事者,则说好在还有旧锅里粥;倘新事不及旧事,而辞去新事,仍做旧事者,则说好喝还是旧锅粥。
回家喝粥。这却不是好话,大致用于做官,如果做官被参革职还家,则大家都说,回家喝粥去吧,意思是做官时吃得好,而自己不好好做,致被参回家,家中便没有好吃的了。
总之中国人喝粥,已经有两千多年了,且粥已有外号曰双弓米,此见宋陶谷所撰之《清异录·馔馐门》,而西洋则可以说没有此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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